(二)4号解剖室——【美】斯蒂芬·金 (1)
我恍恍惚惚地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传来一阵阵微弱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就像是轮子发出的咯吱声。我可以断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和清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是谁?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轮子停止了响动,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几号?”接着另一个人说:“是4号。”
轮子重又咯吱作响,我似乎在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走。这是一张活动床吗?没错,正是医院里用的推床,在约翰逊总统发动的那场可耻的越战中,我曾经用过这东西。当时,一颗炸弹差点使我失去性功能,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么现在,我一定是在一家医院里,但我哪儿都没有受伤!只不过是内心充满恐惧,并没有其他不适。但是,我为什么既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呢?真见鬼。这时候,又有人说话了,这是另外一个声音:“伙计们,到这儿来。”
我的床被推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到底遇到了什么倒霉事儿?我又是谁?我不断地问自己,试图搞清楚状况。突然间,一个答案进入了我的脑海——我叫霍华德?考特耐尔,是一名股票经纪人,同事们都叫我“征服者霍华德”。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拉斯蒂,能抓紧点吗?我孩子的保姆要我7点钟之前赶回去,因为她答应了回去和她父母一起吃晚饭。”
突然间,我听到哗的一声,这是我喜欢的声音,我可能就是为了能听到这种声音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是高尔夫球棒把高尔夫球从树上打下来的声音。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人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和小腿,把我给拎了起来。我惊恐万分,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被人拎在漆黑的空中晃来晃去,“嘿,千万别把我扔下来,我的背部有伤!”我大声喊叫着,或者说我只是在心里大声喊叫,他们肯定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甚至连嘴唇和牙齿都动不了。
我听见有第二个人在说话(是拉斯蒂):“医生,您会喜欢这家伙的,他像极了迈克尔?波顿。”
“迈克尔?波顿是谁?”这是女医生在说话。
第三个人开口了,听起来像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他说:“迈克尔?波顿是一个白人流浪歌手,他一心想成为一个黑人。”
在一片哄笑声中,我感觉有人把我放在一张床上,这时候又听到了噼啪噼啪的响声,拉斯蒂开始工作了。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惊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天哪,我不会是躺在陈尸袋里吧!这儿黑黢黢的真让人恐怖,那股橡胶的气味,令人阵阵作呕。
我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昨天我还是征服者霍华德,是事业有成的股票经纪人,还是举世闻名的“19洞”高尔夫球场的常客,可是现在,我居然躺在陈尸袋里!我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我想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只觉得心里憋闷得慌。不对,死人是不需要空气的,也就是说,我还没死!
我开始越来越相信自己并没有死,否则,我怎么听得到这么多的说话声呢?
第一个人又开始说话了:“医生,在这儿签字吧。请写得清楚些,一共有3页。”接着,我听到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突然间,我听到什么东西因被撕碎而发出的尖厉声音,一束白色的强光猛然打在我的脸上。好不容易适应了强光的照射,我看到一张脸凑到我跟前,这是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头顶上胡乱戴着一顶绿色外科手术帽。
我听到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天啊,他看起来确实很像迈克尔?波顿。嘿,迈克尔,给我们唱些什么。”他打趣地说道。
我确实想唱歌,但就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现在我看到另一张脸凑到了我的跟前,那张肥厚的脸下面是穿着白色医生制服的魁梧身体,一看就是个低智商的家伙,这肯定就是拉斯蒂了。“迈克尔!”拉斯蒂大叫,“唱爵士乐的家伙,给我们唱首歌吧!你他妈的倒是唱啊!”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刚才那名女医生的声音,“住口,拉斯蒂,”她平静地问道,“迈克,这到底怎么回事?”
迈克显然就是我先前听到的第一个说话的人,看来他是拉斯蒂的搭档。只听迈克说:“他是在德里市政乡村高尔夫球俱乐部的第十四球洞旁被发现的。发现他的是一对双打选手,他们看见他的一条腿卡在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里,已经断气好一阵子了。”
我头脑里又听到了哗的声音,只是这次一声接一声,难听死了:这是我用高尔夫球棒的头打在矮树丛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应该是14洞地区,这儿有远近闻名的有毒常青藤,还有……
拉斯蒂正眯着眼睛低头看我,样子既愚蠢又可笑。他似乎对我长得酷似迈克尔?波顿这一点特别感兴趣。看来,我得好好利用这张脸去和女士们打交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
拉斯蒂朝我凑得更近了,我可以清楚地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那股洋葱味。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想为我做人工呼吸!可是我猜错了,他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抠住我的颚骨,一上一下地把我的牙齿弄得咯咯乱响。“他还活着,他马上要为4号解剖室的歌迷们献歌。”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假如她是个坏女人,她也不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把我的脸弄得生疼。
“别唱了!”女医生厉声说道。她穿着一件绿色制服,棕色短发一直留到眉毛那儿,看上去既严厉又潇洒。她一把抓住拉斯蒂,把他拽离我身边。
“嘿!”拉斯蒂恼怒地说,“放开我的手!”
“你的双手放开他。”她回敬道,”拉斯蒂,我可看够了你们这些二年级小男生的把戏,下次你要是再这样的话,小心我打报告去。”
“我们大家都冷静一下,还是别告诉别人吧。”医生的助手贝沃基美男说。
女医生的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把他赶走。”
“拉斯蒂,过来签个字。”迈克说。
“我正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是拉斯蒂带着抱怨的声音。
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向门口走去,但是突然这种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球棒打在灌木丛上的声音,都是为了找我那个讨厌的高尔夫球,它到底滚到哪里去了?上帝啊,它到底在哪儿?可恶的14号场地,到处是有毒的常青藤,再加上那么多矮灌木丛,捡个球实在太费劲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扎到我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种钻心的疼痛,就像被针扎过一样,开始只是一小点,然后就慢慢地扩散开来……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陈尸袋的拉链被解开,我从推床上被塞了进去……接着……
我认为自己是被哪种蛇咬了,或许是在捡球的时候被咬的。在第一个洞和我的伙伴詹宁斯医生打双打的时候,我们还在愉快地聊天,但是现在,我已被宣布死亡……
“我讨厌哐当声。”女医生在关门的时候说。
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当然,在我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责备道:“为什么每次关门都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接下来的声音把我吓得半死——咔嗒咔嗒,那是金属工具相互碰撞的声音。这些工具就在我旁边,尽管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可怕事情:解剖。他们已经做好准备,打算把我切成两半,挖出我的心脏!我在心里大喊,看看我的左腿!有毛病的是我的左腿,不是我的心脏!可是我的喊声他们显然一点也听不见。
我看到一旁的架子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锯子的东西,这玩意儿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叫吉里格锯,是用来切割颅骨的,它可以利索地把你的头颅完整地切割下来,然后,他们会取出你的脑浆……我简直不敢往下设想。
女医生问:“你想做心脏摘除手术吗?”
彼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想让我做吗?”
西赛罗医生说:“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就像在向别人委以重任似的。
“好的,”他说,“您肯帮忙吗?”
“那当然,我可是你值得信赖的同事。”女医生轻快地笑着说道。
他们不能这么做!我想,他们不能把我切开,就像屠夫把刀锋插入腹部,咯吱咯吱地像裁剪衣服一般剪开我的肚皮,掏出我的心脏,拔出我的气管……不,我还有气!
彼得似乎有些犹豫,这时候,西塞罗医生就像一位长者般不断地给他鼓励,在我听来,那声音带着戏谑的味道,简直就像在等着看一出好戏,我恨透了这声音!
“年轻人,你本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在西赛罗?基德的解剖室,你必须得从心脏手术开始。知道吗?任何过程都要经过亲自实践,哪怕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简单。”
他们马上要开始行动了。我得发出某种声音或者随便弄出什么动静,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否则的话,我真的要成为一具尸体了。我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胸膛上,向上猛推,终于有了效果。我听见自己的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看的希区柯克编导的一部电视剧。在这部片子里,男主角约瑟夫?考特和我经受了一样的命运,他在一场车祸中受了伤,最终就靠一滴眼泪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希望我能够像他那般幸运。上帝保佑,一定要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
“想来点音乐吗?”西塞罗医生问,“我有马丁?斯图尔特、托尼?波涅特等人的歌,我还有一些滚石摇滚乐的唱片,你想听点什么?”
“你居然有这些唱片!”
“那当然,我看上去有那么严肃吗,彼得?”
“我不是那意思……”彼得急忙辩解道。
拜托你们都别再唧唧喳喳瞎扯了,都听我的!都让我说!我聚集了自己所有的能量,试图让他们听见我的声音,这次他们就要听见了,我相信他们会听到的。
“那么就来点滚石的吧,”她说,“除非你要我跑出去弄张迈克尔?波顿的CD来纪念你首次对死尸实施心脏手术。”
“不,千万别去。”他大叫,接着,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音乐声传了过来,这是金属的撞击声,是电吉他刺耳的变调声。米其?杰克的声音顿时充斥了原本安静的房间,这曾经是我所喜欢的声音,但是现在……
我努力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夹杂在这些噪音里,几乎是悄无声息,没人能听得见。
在惊天动地的摇滚吉他声中西塞罗医生朝我弯下腰,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那光芒刺得我双眼发疼。我绝望地哼了一声,但是这声音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微弱得谁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