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论:迷误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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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悟:梦醒时分——救赎在望

悟是由认识到自己的迷开始的。假如身在迷境而不自知,反而为自己的迷而沉醉自得,那这个人就是真正的迷、深度的迷,也许会一辈子执迷不悟,在迷醉中终了此生。

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大白天打着一个灯笼,人们问他这样做的缘由,他语出惊人:“我在找人。”这也许是最早的行为艺术:这个哲学家用这种非常另类的方式告诉人们这样一个现实:这个世界中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并不是真正的人,只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而已。而这个哲学家所寻找的、所呼唤的是拥有灵魂的人,是彻悟了宇宙人生真谛的人。

以食、色为主要内容的生理需求维持并延续着人的肉体的生存,是人生之常;对以金钱、权力为标志的富与贵的追求,一方面实现了人的社会价值,让梦想成真,另一方面也让人坠入了世俗设置的陷阱,逐物迷己,异化自我,这些又构成了人生之迷。常也好,迷也罢,都是向外求的,因而都是不知满足,没有止境的,从而会让人陷入物欲的困境难以自拔。而以智慧和诗意为主要元素的审美境界,则是向内转的,是知足常乐,自由宁静的,而这也正是一个人由迷转悟的标志。

只有进入悟境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人生;只有悟后的生命,才是有灵魂的生命。这是一个人大死之后的大活,是置之死地而后的新生。觉悟让人摆脱了肉身生理的桎梏,超越了世俗虚荣的囚困,像插上翅膀一样自由飞翔。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脱胎换骨,化茧成蝶。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闻道就是体悟到了宇宙人生的真谛,参透了生与死的玄机,假如早晨达到了这一境界,即使晚上死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因为进入了悟境,活了没白活,没有枉到人世走一遭。反之,假如一个人至死不悟,就是寿命再长,大富大贵,也没有任何意义,死了白死,活了白活,一生都是空白。

进入觉悟之境,成为一个有心、有灵、有爱、有志、有诗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一 昏沉睡梦谁唤醒?

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误把他乡作故乡的浪子,错将梦境当美景的迷者,觥筹交错、飘然欲仙的醉者,纸醉金迷、驰骋田猎的狂者,什么才可以使你幡然悔悟、迷途知返?是千钧一发的生死考验,还是当头一击的棒喝?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自然万物,时时给人以警示,启迪人由迷转悟、悚然觉醒。但唯有耳聪者闻之,目明者睹之,有心者悟之。而大多数人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悟。众人皆醉我独醒,可是常人不愿醒,惧怕醒。

虽然天地不仁,无情无欲,无偏无私,乃至以万物为刍狗,但它还是以自己的形状、轨迹显露着神意,有心者可以观其相、察其迹而有感生悟。江河奔流不息,东流入海,绵绵延延,逝而不绝,启悟唤醒了多少梦中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子临川观流水而悟时光的一去不返、稍纵即逝,叹人生的短暂匆促、去日苦多。“我们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它散又聚,合而又分。”“踏进同一条河的人,不断遇到新的水流。”[1]赫拉克利特对万物瞬息万变、今是昨非的慨叹,同样源于河水的启示。苏轼在《赤壁赋》中问道:“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月悬在天,月有阴晴圆缺之变而又万古常照;水盈于地,水长流不息却又如如不动。地上水映天上月,天上月光清如水,水月相映,相融互含,给人无尽的遐思和启迪。灵动、慧颖如苏轼者当然会见微知著,由水月之性而悟人生:“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由水月之悟而进入人生的自由、通达之境。王维《山居秋暝》的著名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并非自然的写真,乃是心灵感物而化的隐喻。松、石都是作者的自比,而明月照松,清泉润石,乃是诗人的心灵被大自然抚慰、洗礼、润泽后朗润、明澈状态的诗化写照。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这样咏叹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个体置身于江月交织而成的自然画卷之中,既有面对万古长存的江月油然而生的人生苦短的感叹唏嘘,又进而产生了将渺小、短暂的自我纵身宇宙大化以获得生命永恒的憧憬和追求。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冬去春来。这些自然现象的更替、转换、变化,同样给人以启发和暗示。“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王洛宾《青春舞曲》)西部歌王王洛宾由太阳落山、花儿凋谢醒悟到了岁月的无情、时光的无法挽留,从而产生了青春不在的感伤。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吟咏这样的《葬花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林黛玉当然也是曹雪芹由花残、花落而感物生情,怜花自怜,从而也认识到青春易逝、红颜难久的生命本相,流露出了对衰老、死亡的恐惧,表现了对生命、青春、人生的珍爱和惋惜。禅师灵云见桃花开而悟道,并以偈写下自己开悟的心路历程:“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自然的花朵与心灵的花好像有着同构互应的神秘联系,内外相感,同时绽放。

即使是自然界的那些平常而细微的隐与显、静与动如鸟飞草长,风起雨落,电闪雷鸣,沫浮露滴,遂使多情有心者触景生情,由物及己,进而生千古之忧思,发无尽之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横槊赋诗、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曹操,也会因为看到清晨露水的短命,油然而生时光如水、人生苦短的感伤,进而激发了自己享受生命、建功立业的愿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其五》)陶渊明由朝升夕沉、飘浮自如的山气和自由飞翔、结伴还巢的飞鸟,而悟出了宇宙人生的真意,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已了然于胸,并隐含于诗中:像山气、飞鸟一样自自然然,自由自在,回到本真、适意的人生状态。

大自然除了给人以偶然的、局部的、个别的人生启悟以外,更重要的还会对人的关于宇宙人生的整体的、根本的、系统的认知、感悟起到一个启示、催化的作用。先哲如伏羲氏者,“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经·系辞下》)。从而知天地相感而生万物,晓日照雨润、四季更替而化育生命,明雄雌、男女相交而繁衍子息,进而以阴阳为天地万物存在、生长、变化的本原,通晓了一阴一阳之谓道,解开了宇宙自然、世事人心的密码。

即使是那些没有生命的器物,因为与我们朝夕相处、息息相关,仿佛也就有了生命和灵性一样,时时会触动我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失手打碎的一个普通的碗,有时会让我们无端地联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碗一样瞬间支离破碎、无法复原;有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擦拭家具的时候,忽然发现家具在岁月的侵蚀中已日渐陈旧,你可能会感物伤人,慨叹岁月流逝、一去不返,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家具一样渐渐老去。这些经历、感触都会让你更加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年轻、健康,过好每个平凡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同类的人生万象、生存的轨迹,特别是自身人生的关节点、人生中的负面遭遇和体验,往往会成为人们从群体中疏离自我、猛然醒悟的催化剂和助推器。

人作为有情的存在,往往会物伤其类,由同类的人生际遇,自然会推人及己,有所醒悟,从而使自己的生命轨迹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特别是那些大智大德者,更是如此。佛陀出家前原本是迦毗罗卫国净饭大王的王子,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财富、金钱、美色这些常人非常艳羡、渴求而又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他都轻易地拥有了。但他在宫廷中从那些本来青春美丽的宫女困倦时的憔悴和昏睡时的丑态而看到了人生窘迫不堪的另一面,而他先后出城看到的他人衰老的丑陋、无助,生病时的痛苦不堪,死亡时的臭气熏天,由此而痛感人生如梦,虚幻无常,可悲可叹。于是决定放弃世俗的荣华富贵,以寻找宇宙人生的真意和自我解脱之道。历经多年苦修,上天入地,反反复复,肯定否定,出生入死,终于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参透生死玄机,破解人生真谛,得悟解脱大法,以四圣谛之苦集灭道自悟悟人、自度度人。

更重要、更普遍的还是人们通由自身的经历、遭际、变化等而由己推人,见微知著,量变质变,从而迷途知返,由迷返悟。因为自己的生命、人生离自己最近,只有自己看得最真,识得最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昼觉夜眠是人生的常态,人人都时时亲历着,唯有细心敏锐者会从中妙悟生死之理:睡眠时的无知无觉、无情无欲、不食不饮,如假死一般,不就是死亡的预演和前置吗?从睡眠状态到醒悟过来也启悟人们知死而重生,就像醒时要快快乐乐生活一样,要过好活着的每一天,不虚度年华,远离烦恼、痛苦,珍惜生命的时时刻刻。王阳明所说的“知昼夜即知死生”(王阳明《传习录·上》),大概也是由此而感吧?同样,梦与醒不也恰好是现实中人的迷与悟状态的具象化的呈现么?梦的想入非非、虚无缥缈、妙不可言、自我沉醉与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迷态有着惊人的相似,古人也常常以“黄粱美梦”“梦幻泡影”等典故来唤醒梦中人,迷者也许会由梦的虚幻不实和醒的真真切切而使自己如梦初醒,由迷转悟。

青春期、更年期这些生理上的转折和裂变,毕业、退休、结婚、生子这些人生的关节点,让人徘徊在结局和开始的十字路口,辗转于旧途与新生的人生车站,既有旧我去新我来的蜕变、更新的欣喜,又油然而生出一种去的永不再来、来的渺然不知、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落寞惆怅之感。而恰恰是五味杂陈、无以名状的人生况味,使对生活习以为常的心灵恍然有觉,悚然醒悟,从而摆脱旧途而步入新生。

生病,失恋,落榜,丧亲,穷困潦倒,家道中衰,身陷绝境,饱经磨难等这些人生的痛苦经历、负面体验,正好成了人们觉醒的催化剂,从而疏离群体,摆脱常规,直面生存的真相,穷究自我的内心,认识到世事人生本有的严峻和残酷,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人生的蜕变和调整,在逆境之中傲然奋飞,当然也可能自暴自弃。

明代的王阳明,年少时就立下了将来做圣人的宏愿,曾经数天格竹子以悟道,以致心竭体病。后来官场遭陷,被发配到边远的蛮荒之地,衣食匮乏,病魔缠身,远离亲朋。但就在备受孤独寂寞煎熬之时,死神随时降临之际,竟无意栽柳柳成行:在龙场的一个月圆之夜,在苦思冥想之中,王阳明忽然大悟,仰天长啸,心灵随之进入如月光般的通体剔透、澄明圆融之境,瞬间妙悟了宇宙人生的真谛,体验到了天人相融、物我两忘的愉悦和欣喜。这就是有名的龙场悟道。

现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少年时代因家道中衰而体验到了备受屈辱和压抑的炎凉世态,从而过早地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看清了世事人心的真相。他这样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因为父病家败而不得不经常“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的少年鲁迅,“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2]。那高他一倍的柜台和柜台后面人的冷漠、蔑视,给生性敏感的鲁迅带来极大的重压和凌辱,也在他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鲁迅之所以有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高远志向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文学、思想成就,是与他少年时的家庭不幸唤起的生命觉醒和逆境中自强不息的抗争精神分不开的。

自传体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当然也是作者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自己,在负伤致残、痛失爱情、看不到出路、躲过伤寒的魔爪也是第四次死里逃生的时候,当他看到自己的哥哥在穷困、愚昧、无聊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当他在烈士公墓旁,回忆着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看着高耸在陡坡上的笔直的松树、铺满了峡谷的斜坡的绿茵似的嫩草,嗅着复苏的大地散发出的春天新鲜的气味,回顾、反思自己的人生之路的时候,突然间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深刻独到的体悟:“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人应当赶紧地、充分地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和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以突然结束他的生命。”在这里,小说主人公和作者摆脱了个人小我的悲欢、恩怨,在对人类事业的奋斗和奉献中实现了自我。

给人以迎头棒喝从而让人在迷境中豁然醒悟的,大多都是负面的生命体验、消极的心理状态和绝望的生存处境。经历大悲然后才有大喜,灾祸罹身方可迎来幸福,饱尝生活辛酸而后方知人生美酒的甘醇,逢凶可化吉,遇难却呈祥,绝望诞新生,大死成大活。而人的负面体验最强烈、最个性化又让人从习以为常的迷境中悚然惊醒的,就是死亡的迫近和降临。他人的死尤其是自己亲人的死,使人们明白了,人是一种有死的存在,一种向死的存在;死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是必然的、最终的结局,而生却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逆转的、暂时的、随时就可能结束的。这会促使人摆脱逐物迷己的旧途而返回到本真的生命状态。但这只能唤醒那些能够觉醒、愿意觉醒的迷者,而那些自以为是、沉醉不醒的迷者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死是别人的事,是与己无关的事,是遥遥无期的事。也许,只有到死亡真的降临到自身的那一刻,自己才会真的明白、醒悟过来。但是,那已经为时已晚了。濒死醒悟只是瞬间的,因为你马上就会告别人间和亲人,沉入冰冷、漫长而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带走的只是死不瞑目的终生遗憾,而没有时间来调整自己的人生,无法享受自己刚刚体悟到的真意的人生。那么,我们怎样才可以让死亡这件人人都必亲历身受的大事更早地唤醒我们,不至于留下死时悟道、为时已晚的缺憾呢?

海德格尔提出的“先行到死”的建议,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充满智慧并切实可行的办法。海德格尔这样写道:“此在先行着,防护自身免于回落到自己本身之后以及所领会的能在之后,并防护自身免于‘为它的胜利而变得太老’。”[3]怎样才能不是在生命的终点而是在人生的起点,或者起码是人生的中点使人醒悟过来呢?海德格尔认为应该“先行着”,“先行着”就是“先行到死”,或者说是“提前进入死亡”。“先行到死”并不是真的主动去死、去自杀,而是在思量中正视死亡,把将来才可能发生的死亡拉到眼下、当前,在心理上去感受和承担它。“先行到死”的体验会使人疏离群体,幡然醒悟,返归人生之本,“先行把此在彻底个别化了”[4],这样觉醒的时间就大大提前了。

当然,也有许多人,不仅对自然、社会、他人对你的启迪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而且对死亡也麻木不仁。更有甚者,自己将要与世界做最后告别的时刻,还幻想着在另一个世界重获新生,与已逝的亲人重聚;梦想着下辈子转世,能够比今世长得英俊、漂亮,过得幸福、美满,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罪都在下辈子得到补偿。这样的人,恐怕就是终生不醒、死不悔改了,下辈子也同样会浑浑噩噩、混混沌沌——假如真有下辈子的话。只有自己才可以唤醒自己,悟者自悟,醒者自醒,迷者自迷,醉者自醉。也许,那些长睡不醒者,那些终生不悟者,也恰恰是一种大悟,一种人生的境界,一种其乐融融的幸福?

二 悚然心惊何所悟?

悟者悟到了什么?这是一个谜。仁者悟仁,智者悟智,真者悟真。悟者各有所悟,悟悟各有不同,一千个悟者就有一千个所悟。这是不可量化、无法言说的,是欲辩忘言、道可道非常道、大音希声的那种状态,是对不能言说的只能保持沉默的那种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感受和境界。不过,人们所悟的一些本质性的、核心的、整体性的内涵还是可以认识、梳理、把握甚至知其不可而言之的:那是被世俗常态遮蔽着的、常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宇宙人生的奥秘和真谛。

作为千年才得一现的智者,佛陀历经多年苦修冥思,终于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佛祖所悟,博大精深,深不可测,但如果勉强言说的话,也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空”。这里的空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物空,一层是心空。

物空指的是宇宙万物都是由种种因缘和合而成,没有自性、独立性,当然也就没有持久性、永恒性,都是缘聚缘散、即成即灭、若存若亡的。一切万有,也是虚幻不实、转瞬即逝的,如过眼云烟一般。《华严经》云:“诸有如梦如阳焰,亦如浮云水中月。”《涅槃经》云:“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泡、芭蕉之树。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瀑水、幻炎。”《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些佛经以各种意象反复设喻,都是强调自然万物,所见所闻,包括人自身,都是一种随生随灭、虚幻不实的假象: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异、灭,世界有成、住、坏、空。人们所向往、追求的永恒,迷恋、贪图的外物,不过是美梦一样的空幻而已。香车宝马、美女帅哥、金玉满堂、温柔富贵、青春美丽等这些人人孜孜以求、依依不舍的东西,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都会化作一缕烟尘,为浩渺无际的巨大时空所吞噬。

物空,是宇宙人生的真相;心空,是勘破物空之后而醒悟的心理状态和境界。心空是一种意动用语,就是知万物为空后而把一切看淡,以至于心外无物,心空而万物皆空,从而妙悟生命真谛,返归真我、本我。正所谓五蕴皆空,如《心经》所云:“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这样的一种状态和境界,无物无我,无相无念,无亲无己,“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庄严净土分第十》)。知道了天会塌,明白了地将陷,看破了人终死,四大皆空,一切都是流水浮云,将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你还会牵挂什么,还会执着什么,还会被那些日常的生活琐事所烦恼、牵绊么?既然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这个世界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会怕自己的生老病死吗?死都不怕了,还会害怕活吗?

看破红尘,参透生死玄机并不是对现世人生的否定厌弃,而是对浮华短暂的世俗人生的一种超越。窃以为佛学中“空”的观念既表现了事物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和世界万物本体的情状,同时它也是人们在历尽人间世事沧桑、走过色相情欲之后主体的一种清澈澄明的心理状态。“空”就是看出世间一切色相都是虚妄假象但又直面这种虚幻人生的佛的境界,是一种人生的大彻悟。“空”是以出世的心灵、眼光、态度来重新观照和处理俗世间的人和事,这是一种觉悟后的大胸怀、对世间万物的大悲悯。心空、悟空意味着获得了般若之大智慧,进入了真我的妙境,得到了人生大自在,生命享极乐,心灵处净土,心净而佛土净。

海德格尔从他所创造的一个词“此在”入手解读了生命个体生存的真实处境,破译了复杂人生的密码:人的出生、生存和展开充满了荒谬性,同时又不停地与这种荒谬性进行抗争:此在是在偶然、被动的情况下被抛在世的,因而他是孤苦无依、可怜可悲的。他在时间中出生、生存和展开,由曾在、将在和现在这时间的三维构成,但曾在已逝,将在未至,而仅剩下的现在不过只是用秒计算的呼吸之间的瞬息。它是那么短暂难以确定,但已逝的曾在和未至的将在还以各种方式无休无止地纠缠、干扰、左右着此在。活在世间的此在,时时处处被“烦”围困着:烦忙着与物打交道,在枯燥、疲惫中获取生存的资源;烦恼着与他人交往,必须与你即使厌恶甚至仇恨的人共在、相处,如佛经所说的“怨憎会”,又不得不和你相亲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如佛经所说的“爱别离”。而在他者的围困、裹挟中,此在渐渐地放弃了本真、灵动、活泼的生命状态,逐渐沉沦为活给别人看的失去个性和率真的常人。也许,只有死亡的迫近和降临才可以将他从迷醉中唤醒。

叔本华对人的生存本相的发现、解读更为悲观:人生是由空虚无聊和困乏两种状态构成的,人的一生就是这两种负面体验的不断更替、交叠:“困乏是平民群众的日常灾难,与此相似,空虚无聊就是上层社会的日常灾难。在市民生活中,星期日代表空虚无聊,六个工作日则代表困乏。”[5]“任何一部生活史也就是一部痛苦史;因为任何人的一生按规律说都是一连串不断的大小不幸事故。”[6]

以上这些,都是看到天地自然、世态人心的负面,戳穿人生之常的虚幻浮华,直抵人性残酷恐怖的真相,是以毒攻毒、死而后生的休克式的觉悟和升华。这样的悟和所悟,不仅像佛祖、海德格尔、叔本华这些具有大智慧的圣贤大哲独有,就是那些普通平凡的芸芸众生也同样可以抵达。《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虽然只是一个敏感、灵动而又顽劣的少年,但在特定的情景中也恍然大悟,进入了悟空的状态:“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章写宝玉由与黛玉不和而想到人生的无意义,最后体悟到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并“不禁大哭起来”。就此脂砚斋评曰:“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癫是也。”[7]书中与贾宝玉异体同构的甄士隐,有着同样的心路历程。他经历了梦幻般沉浮不定的人生遭际:作为姑苏城中望族,妻贤女慧,本来自己过着“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神仙般的生活,但偶然降临的灾祸一下子就把他推入人生的谷底。女儿英莲被人拐走,房舍被一场大火烧尽,投靠亲戚后又屡遭冷遇和奚落,最后在贫病交加时随僧、道遁入了空门。他从僧、道那里听到并自己也吟咏的《好了歌》则外化了自己内心所悟:它将人生的各个方面的虚妄性做了淋漓尽致的揭示:尘世中的人念念不忘“功名”“娇妻”“金银”“儿孙”以及想做“神仙”,但最后都难逃一死,所有的妄念贪欲都落了空。犹如道人总结的那样:“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佛家悟空,道家体道。空看到的是虚无、是空幻、是灭、是悲,而道看到的则是真、是美,是实存、神秘、永恒、哲思和诗意。老子认为自己发现了宇宙人生的密码,可这密码却是无法命名、不可言说的,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这个勉强名为“道”的存在,是天地万物的来源、主宰和根本,它产生万物,化育万物,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故而才会“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人作为万物中的一种,也像其他万物一样,既然出自道体,当然也就必须遵从、效法它才可以生存、发展、壮大,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这里的“自然”并非今天所说的大自然而是“道”本身,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就是要按道而行,才能够体悟人生真意,才能够进入真正属于人的境界。人生就是不断排除、挣脱人间俗世的纠缠、纷扰而返归道体、本根的过程:“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十六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二十五章)复归、返回到“虚”“静”的状态。不过,“复归于婴儿”并不是真的返回到无知无识的婴孩状态甚至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这不过是一个隐喻,意思是回到生命最本质、本原性的状态,也就是返回到道体那里。而学道、体道、得道不能用加法,而是用减法,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只有涤除内心的欲望贪得的尘垢,解脱常规思维的禁锢,拂去世俗功利的遮蔽,人们方可参透生死玄机,妙悟人生真谛,体味生命自由率真,得入“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老子》第一章)。

同为道家的庄子,虽然也同他的前辈老子一样都尊崇“道”,但二人对道的体悟和阐释又各有偏重。老子更侧重从客观的世界这一层面,把人仅当作世界万物的一部分来理解道,而庄子则将道的重心转移到主体即人的心灵和境界。如徐复观所言:“庄子主要思想,将老子客观的道,内在化而为人生的境界。”[8]庄子虽然也这样描述了道的真实可信、神奇神秘:“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但其侧重点是对那些悟道、得道者的特立独行的行迹、心迹和自由洒脱的风范、气象的描述。在《逍遥游》中,庄子以丰富、奇异的想象力描画了体长几千里、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翻动扶摇羊角九万里的鲲鹏,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树,御风而行、日行千里的列子等的神奇的形象,从而从空间、时间和速度上构建了一个虽然可见可闻但又迥异于现实、让人不可思议的世界。这是庄子以隐喻的手法所构建的一个审美的、得道的世界,它在时空上是无边无际的,“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庄子·逍遥游》);它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和别样的价值体系,既摆脱了肉欲本能的局限,也超越了世俗功名利禄的羁绊,达到了自由、审美的境界,是那些在树枝之间飞来飞去而自足自得的蓬间雀、知晦不知朔的朝菌、春秋不能兼得的蟪蛄所代表的世俗、肤浅的眼光、心灵所无法理解和想象的;它是一种与天地往来的宇宙精神和心灵高度。在《齐物论》中,庄子一开始就提出了“吾丧我”的命题。“丧我”就是摒弃偏执的我、虚假的我,这样才可以忘小我而存大“吾”、舍假我而得真“吾”,从而臻于万物一体的境界。这样的真“吾”,就是以悟道的眼光、得道的心灵、与大道融为一体的状态来观物察人,才真正拥有了与天地一样的阔达的胸怀。在真“吾”的眼中、心里,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等级、差别、界限、间隔完全消除了,世界万物,处于真正平等的状态。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真正的悟道的境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在《大宗师》中,庄子则对那些得道的高人——真人、神人的行状、生命形态进行了传神的书写。他们具有神奇的功力:“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他们通达洒脱,生死一如,视生死如昼夜更替一样自然:“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正因为得道者与自然同流,与天地合一,从而能够安时处顺,得享人生的大自由、大自在:“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

相对于佛、道的空灵、沉寂、高远、幽深,儒家之悟则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的亲切和朴实。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孔子的道与老子、庄子的道各有不同,但这里孔子所说的道就是他自己所悟的宇宙人生真谛,对他来说同样十分重要,以至于听到、了解了就可以死而无憾。不仅如此,一个悟道、得道的人,能摆脱日常琐屑生活的浸蚀,超越贫困、卑贱的纠缠,而达到“乐以忘忧”(《论语·述而》)的境界。他自己能够做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他同样用自豪的语气激赏自己的得意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孔子是否闻道、悟道,他所说的道究竟是什么,后儒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等,都是一个令人难以索解的历史、文化之谜,连其弟子子贡也这样感叹:“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不过,从孔子对天的敬畏和慨叹似乎也可窥到其内隐的心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在孔子的心目中,天是神圣而神奇的,它高高在上,默然无语,却又化育万物。因而天成了孔子礼赞、膜拜和效法的对象,甚至也准备像天那样静默不语:“予欲无言。”(《论语·阳货》)显然,天及其特性,在孔子的心目中,显然与自己所向往的道有着名异而实同之处。孔子不正面直接谈道体,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的神奇和美妙,但却正面大谈其“仁”。仁虽并不等于道,但仁是通向道的门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也就是说,孔子认为,道如天,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默默无言,秘不可测,但只要体仁行仁,就会臻于大道,至少会接近、走向大道。孔子学说的核心是仁,仁又表现在“忠”和“恕”两个方面,如其弟子曾子所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恕则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合而言之,不过就是一个爱字而已。如孟子后来所言:“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仁就是爱己、爱亲、爱人、爱地、爱天、爱万物。后儒周敦颐“窗前草不除”的美谈,程颢的“天地万物一体为仁”的大爱,也都是由我及人,将个我与他人、世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彼此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独特的生命体悟。

老子、庄子、孔子心中、笔下的道,在基督教文明里则转换为人格化的神:上帝、耶稣。谁也不敢说自己见到了上帝,但精神上对上帝皈依的体验确是会给当事者带来灵魂的洗礼和生命的升华。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中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从一个世俗、贪婪、放荡、罪恶之人一步步皈依上帝,最后终于使自己的生命进入了神的世界的永恒、纯净的境界,获得了与上帝同在的荣光。他这样写道:“我爱天主,是爱另一种光明、音乐、芬芳、饮食、拥抱,在我内心的光明、音乐、芬芳、饮食、拥抱:他的光明照耀我心灵而不受空间的限制,他的音乐不随时间而消逝,他的芬芳不随气息而消失,他的饮食不因吞咽而减少,他的拥抱不因久长而松弛。我爱我的天主,就是爱这一切。”[9]“你召唤我们,教我们领会你的言语:‘道’,这‘道’是‘和你天主同在’的天主,是永永不寂的言语,常自表达一切,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永久而同时表达一切,否则便有时间,有变化,便不是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不朽不灭。……主,我的天主,请问原因在哪里?我捉摸到一些,但只意会而不能言传:一切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的东西,仅仅在你无始无终的永恒思想中认为应开始或应停止时才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这思想即是你的‘道’,这‘道’也是‘元始,因为他向我们讲了话’,他在福音中通过肉体而说话,他的声音自外进入人们的耳朵,教人们信从,教人们在内心追求他,在这独一无二的良师所教诲弟子的永恒真理中获致他。”[10]

这是大主教对上帝、道的理解、感悟,而即使是那些普通的甚至根本不信仰基督教的人,在特定的情景中也会出现一种皈依上帝、与神同在的神奇的心理现象,并从而在瞬间改变了自己的生命、人生和命运。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其《宗教经验之种种》里引用了一个原本反对宗教的法国犹太人阿芬西·拉提斯本皈依上帝的自我记录:

我不在车上等,自己也到教堂里去看看。这个教堂很朴陋,窄小,又空虚;我相信当时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头。没有美术品引起我的注意;我机械地眼睛扫过教堂的内部,并没有任何念头停住我。我只能记得有只全黑的狗,在我沉思之时跑过,并在我面前转回头。顷刻间,狗不见了,整个教堂消灭了,我再看不见什么东西了……或是说得更真确,我只看见,我的上帝呀,惟一物。

天哪,我怎能够说起它呢?啊,不!人的语言不能做到能表达这不可表达的。任何无论多么宏伟的描写,只是对于这个说不出的真理的亵渎。

我在那里,平伏于地上,眼泪汪汪地洗面,我的心迷乱的,在这时B君把我叫醒,我对于他一句又一句的问话,都不能回答。可是,最后我拿起我挂在胸前的徽章,在我的灵魂极端感奋之中,我吻徽章上的满射柔美的圣女像。呵,实在是她!

我当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是阿芬西,还是别人。我只觉得我自己变了,并且相信我是另一个我;我从我自己找自己,但没找到。我觉得我灵魂的最深处爆发起顶热烈的喜悦;我不能说话;我不想披露发生过的事情。可是我觉得我内心有种严肃的,神圣的东西,这使我请求见一个神父。我就被引到一个神父之前;在那里,单独地,在他给我积极的命令之后,我尽力说明,跪下,我的心还在战栗。我不能对自己说明这个我已得到知识和信仰的真理。我所能说的,只是顷刻间我眼睛的绷带脱落去了;不止一种绷带,一大套我自幼受训练而成的绷带都脱落去了;它们一个一个地很快消失;正像泥和冰见灼热的阳光而消灭一样。

我好像由坟墓内出来,由黑暗的深渊出来一样;而且我是活着,完全活着。可是我哭;因为在那个深坑的底,我看见我刚被一种无限的慈悲所救脱出来的极端痛苦;我见到我自己的邪恶,就起战栗。我被惊奇和感激的情绪弄昏了,熔化了,压倒了。你也许要问我怎么样会得到这个新澈悟;因为实际上我此前始终没翻过一部宗教书,甚至《圣经》的一页也没看过;并且原始罪恶这个教义,现代的犹太人完全否认或忘掉了,所以我对这件事很少想到,我怀疑我曾经知道这个名词。可是,那么,我如何能觉到这种罪恶呢?我只能这样回答:进教堂之时,我完全在黑暗之中;出来之时,我看见完全光明。我解释这个变化,只好比作极深的睡眠,或是生来盲目的人忽然开眼见白昼的天光。他看见,可是他不能将沉浸他,使他看见引起他惊奇的东西的光加以定义。假如我们不能解释物质的光,我们如何能够解释就是真理自身的光呢?并且我以为当我说我毫无宗教义理的文句的知识,我现在直觉地知道它的义蕴和精神,我并没有超越实话的限度。我觉得那些隐藏的事情,比我看见的还分明;我由于这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可解的影响而觉到它。这个完全发生于我的内部心灵之内;那些印象,比思想还快,摇荡我的灵魂,好像绕它转并使它转到别的方向,由别的路径转到别的目标。我将我意思说得不明白。可是,主,难道您愿意我将只有内心能了解的情操,用恶陋的、贫瘠的言语来传达吗?[11]

阿芬西·拉提斯本亲历的对上帝的感悟、皈依和相伴而生的心灵的洗礼和生命的蜕变,如此神秘奇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这究竟是一种精神在特定的情景和状态中所产生的幻觉,还是确确实实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进入了人的肉身,使人在瞬间化茧成蝶,进入一个神奇的、自由永恒的精神世界?这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团。

悟、悟者所悟,都是极为神秘的,难以言说的。恰好在某个瞬间,宇宙自然向人们显露了它的本相,而正好为有心且智慧的人发现了。也许宇宙自然现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但芸芸众生却视而不见,而宇宙自然闪电间却又恢复到日常的样子。如陶渊明在《桃花源诗》中所感叹的那样:“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闭。”神秘一现,稍纵即逝。那是造化巧设的几十年甚或一生都难得一遇的慧心、睿目与胜景遇合的奇迹。

迷者自迷,悟者自悟。迷者所迷不一,悟者所悟也同样各有不同。悟的本质特征,就是与无时无处不在的大道、神、上帝同在。但在普通百姓而言,虽然不能须臾分离,但却日用而不知,更无以言说;而那些真正的大智慧者、大隐之人,虽有所悟,能够言说,但又怎么愿意言说?宁愿沉在心里,带进了坟中,成了永远的谜,如雁过长空,不留丝毫痕迹。也许留下来的所谓道、所谓悟,不过是那些咣哩咣当的半瓶子醋们的故弄玄虚或者自我卖弄罢了。

希伯来谚语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这样认真地思考悟、言说悟,在上帝的眼中,也许不过只是徒增了笑料而已。在上帝那里,是无所谓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是与非的,同时也是无所谓梦与醒、迷与悟的。也许,迷就是悟,悟就是迷。如《心经》所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在天地、上苍那里,人的所有的活动,包括人的闻道、悟道、得道,人生的意义的苦苦探寻,不过只是无望的挣扎,无奈的自欺欺人而已。

三 梦中悟者知是谁?

虽然儒者说人人皆可成尧舜,佛者说众生皆可成佛,但真正能悟宇宙人生真谛的,只能属于少数人,属于那些特殊的精英而非大众。假如有一天满大街跑的都是悟者,那只能是一种灾难或闹剧,而不是什么幸事。悟者不是一种职业或资质,与地位、身份、学历、职称甚至学业无关,悟者具有的是一种特异的禀赋、品性和境界。那些著作等身的哲学家不一定是悟者,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过只是用自己的大脑让别人跑马的迷者。而那些身贱位卑、人微言轻、默默无闻的乡野之人,也许却是参透世事人生的高人。悟者自悟,心有灵犀一点通,悟或不悟,只不过是时间迟早而已;迷者自迷,虽然同样有心,但因为愚钝、污浊,用尖刀利刃也捅不透。悟者虽各有不同,但在质素、禀赋上却有着大体相同的一致性。

能够进入悟境的人,首先具有超于常人的大智慧,拥有与生俱来的慧心睿目。他们常常见别人所未见,感别人所未感,思别人所未思。还能够见微而知著,察始而知终。这样的悟者,孔子称之为“生而知之者”、为“圣人”,《圣经》称其为“先知”,道家称其为“真人”,尼采称其为“超人”,叔本华称其为“天才”。他们对宇宙人心有一种拨云见日、一针见血、深入骨髓的发现和言说,以至于使常人惊惧得掉头而去,甚至有时连自己也感到心惊肉跳、惧怕不已。柏拉图这样说:“人们只在梦中生活,唯有哲人挣扎着要醒来。”[12]雨果这样描述莎士比亚一流的悟者:“有时莎士比亚吓唬了莎士比亚,他对自己的深沉也有点害怕,这是最高智慧的标志。正是他的广度震撼着他自己,并且使他发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摆动。世界上没有不起波澜的天才。”(雨果《莎士比亚》)他们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天外来客,精骛八极,神游天外,纳古今天地于方寸,言前世来生于口舌,将人世间和天地外的奥秘告知世人,前继古人,后启来者,现警当世。

神清气爽是悟者与生俱来的秉性。悟者首先是一个清者,与浊者的迷恋世俗、肉欲不同,清者虽然也生长在俗世,但他们却对人间烟火不感兴趣,他们心中向往的是别样的、别处的世界。他们好像不是为父母、为儿女、为家庭而生,不是为了在地上庸庸碌碌地活着。他们有着更大的使命,是为了人类、世界忧心忡忡、奋力前行;他们要挣脱肉体和大地对自己的束缚、拖累,而让精神向浩渺的天宇、向神性的世界飞翔。也正因如此,他们好像比常人有着更加多愁善感的心灵,不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且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甚至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悲他人所未悲,伤他人所未伤。

悟者的另一种重要的品质是发自内心的仁爱精神。如果说智慧是来自于大脑,仁爱则是源自于心灵。这是一种博爱、大爱,没有任何的偏私。孔子不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墨子则讲“兼相爱、交相利”,爱无等差,无区别;耶稣主张爱人如爱己,不仅爱自己的亲人、友人、邻人,甚至还要爱自己的仇人;佛家将爱心由同类扩展到众生,满怀慈悲之心,面对所有的生命,不仅怜悯、同情,而且还助之、救之、度之。悟者将大爱施予自然万物,康德说“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冯友兰所崇尚的“天地境界”,都是将自我投诸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之上,体万物而同于万物的无边无际的博大之爱,是罗素所说的宇宙人的生命高度,是王阳明等所标设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生境界。过去有一句政治色彩很浓的口号,叫作“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今天我们不妨改其意而用之来概括悟者的情怀:身在地球,心怀宇宙。

悟者不仅自爱爱人,而且自觉觉人,自度度人,把众生从沉睡的梦中唤醒,让人们从迷误中觉悟,引渡人们从苦的此岸到乐的彼岸,从世俗的现实飞升到心灵的天堂。佛家的四弘誓愿之一即为“众生无边誓愿度”。佛祖认为,以慈悲心在物质上对众生布施财物固然可贵,但真正的布施是无相布施。因为不住相的布施不是以物济人,而是用佛法来超度人,使人脱离苦海而进入光明的世界,所以“其福德不可思量”(《金刚经·妙行无住分第四》)。孟子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万章上》)孟子这里说的是伊尹,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崇高理想:把唤醒百姓并引领他们进入大道之境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主动担当起来。张载的那段名言,更是流传千古,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显示着一个儒者的博大胸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以觉人、度人为己任的悟者,往往是以自己的智慧、德行拨开人们心中的乌云,从而照亮了世界和人们的心田。因为他们的出现,使人类的命运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宋人所说的“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虽然有些夸张,但它所隐喻的意思还是很有道理的:没有进入到精神层面的人生,只能像生物一样处于混沌无明的状态,是像孔子这样的圣贤拨云见日,使人类认识到了人之为人的真谛,进入了意义人生的境界。雨果这样写道:“每隔一个时候,世界就要产生这样一个天才。……他们充实了一个世纪,然后又退隐了。但他们的光辉并不只照耀着一个世纪,而是照耀着全人类,从时代的这一个尽头到那一个尽头。”(雨果《莎士比亚》)心灵的启蒙、影响是持久不断、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作用的是人的灵魂、品性和风俗。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孟子·尽心下》)同样是救赎,有的是和风细雨,有的则是金刚怒目式的。鲁迅就提出要砸开囚禁、窒息国人的铁屋子,让国人到自由的光明里来;解开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瞒和骗”“自欺欺人”这一密码,唤醒国民睁开眼睛,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从而改变、革新了国民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价值观念。故而研究鲁迅的学者张梦阳这样感叹道:“中国无鲁迅,仍在夜中行。”即使那些远离主流而处于社会边缘的隐者如陶渊明,以自己的独立、自尊、自由、诗意、达观而成了人们特别是文人追慕、仿效的对象,从而后世流芳、余韵不绝,并在身后的千余年里不断影响、冲击、矫正着主流的价值观念、生活态度和审美趣味。这些悟者的存在和努力,改变着社会和人心的走向。

悟者还具有大勇的品质甚至甘于殉道的圣徒情结:在救赎众生的过程中,不仅被那些被救的人所误解,有时还会遭受嘲笑和陷害,以致把自己献上祭坛,成为殉道者。悟者因为特立独行,志存高远,思想超前,往往不被凡俗者理解。如老子所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第四十一章)即使如此,悟者还是无怨无悔,一如既往地践行自己的使命。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论语·学而》),又言:“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就是这种精神的体现。耶稣虽然遭受了众人的嘲笑、戏弄,甚至被自己所要救赎的人所背叛,最终被钉在了十字架,仍然毫无怨言和悔恨,以自己的受难、牺牲来救赎芸芸众生而欣慰。这让我们想起了北岛的著名诗句:“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北岛《回答》)

悟者虽为圣哲之士,但凡夫俗子同样皆可有悟。佛心人人皆有,我心即是佛。迷即是魔,悟即是佛。即使不具佛性,只要一心向善,即是悟的开始,就是对自我的救赎。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获救,有的人命中注定终生执迷不悟、深陷迷途,永远在欲壑苦海中痛苦挣扎。

四 觉悟之后复何为?

悟是生命的、心灵的觉悟,觉悟后的人参透了宇宙、世态、人心的真相,看清了自身真实的人生处境,从而使自己从沉沦的状态还原到本真的状态,从混迹于芸芸众生到从常人中疏离出来成为独特的个我。

闻道、见道只是悟的初始,仅仅是一种认识上的升华,关键而且重要的是得道、拥抱道、与道在一起,进入亲身践履的层阶。只有道注入了人的生命或者人的生命投身于大道,一个人才真正摆脱了生理和世俗的羁绊,成为一个有灵魂的人,才真正进入了有意义的人生。

闻道是大悲的,得道是大喜的。大悲大喜,悲喜交集,各个不同。

闻道者之悲,不是一般的悲,是痛彻骨髓的悲,是悲己、悲人、悲天、悲地的大悲。悲之所悲,是因为闻道者大彻大悟,明察了宇宙人生的真谛,参透了生死的玄机:人之为人、物之为物、天地之所以为天地的那种力量、存在即道、神、上帝,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是无时无处不在的,而作为个我的自己却是渺小短暂的,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恒河之一沙,不过是千古之一瞬、万年之一息。道是必然的,而自己却是偶然的;道是完美无缺的,自己却是残缺不全的;道是至高无上的,自己却是卑微低贱的;道是无影无形因而是神性灌注的,是自由而永恒的,而自己不过只是一副臭皮囊,拖着一具沉重的肉身,一场病、一次车祸、一阵台风,随便一件什么事,随时随地都会让自己血肉横飞、命丧黄泉。我明白了道,但道并不属于我,我只是道的派生物。我对道一往情深,崇敬有加,但天地、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然也会以我为刍狗,甚至视我为粪土。为什么人们会说智慧的痛苦,会说思想的烦恼?痛苦之所以痛苦,烦恼之所以烦恼,就在这里:看透了一切却又无可奈何。为什么贾宝玉听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戏文而当下大恸甚至大放悲声?就在于看到这样的真相:每个人都是孤零零、无依无靠的,即使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相互依托、帮助,彼此的思念、牵挂都无济于事,每个人只能独自去承担你根本无法承担的苦难、命运、灾祸甚至最后的死亡。从这个意义上说,无知也是一种幸福的说法并没有错,人在昏睡、沉醉中死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你眼见着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走向死途却又无可奈何。在美丽诗意的谎言和残酷丑陋的真实之间,在清醒智慧的痛苦和混沌愚昧的幸福之间,你究竟愿意选择哪一个?这是一个问题。

得道者之喜也不是一般的喜,而是大喜,是大欢喜,是大欣悦。得道者之所以得道,得道者之所以有大欢喜,就在于:当世界万物的创造者、主宰者即道、神、上帝走进人的内心,成为人的灵魂的时候,或者个体生命用自己的心灵和生命投身、拥抱至高无上的道的时候,平凡而渺小的个我就会发生神奇的蜕变,他的生命一下子更新了,如脱胎换骨、化茧成蝶一般,实现了一次从肉体到灵魂的超越和升华。我不再是我,我不再是那个充满肉欲的血肉之躯,也不再是功名利禄熏心的凡俗之徒。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道我一体,我与大道同在;我即是道,道即是我。正因为残缺的、有尽的、会死的、局限的肉体凡胎被挣脱了、抛掷了、放下了,我才进化为一个精神的、灵魂的存在,就像一个成熟的蚕那样,排尽了体内的污浊,变得通体透明,晶莹剔透;犹如脱壳的金蝉,展翅欲飞。肉体的生老病死,俗世的悲喜苦乐,已经不会再影响我的人生的一丝一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得道的精神不会死,是与天地同在的,只要道不死,我就会永生;我与道体为一的灵魂是自由的,不会被有限的时空所禁锢束缚,只要道体长存,它的光芒就恒久地照耀着我。因而这样的喜悦不再只是生理欲望和俗世虚荣得到满足的那种一己之乐,而是一种完整的、终极的、神性的、愉神悦心的快乐。不过,这样的喜是悲中之喜,是以悲做底子的,是大悲之后的大喜,是大死之后的大生。正因为有悲做底子,喜才显得厚重坚实,才显得真实可靠,而不是肤浅轻浮的。正是因为有悲做底子,得道者才会既大勇无畏,又仁慈敦厚,对世界满怀着怜悯和关爱。同时,这种大欢喜又是以苦作乐,是将悲剧当作喜剧来演的,是以喜剧的心态和态度来反观世界和人生的大悲剧。

一个人由闻道而得道,意味着摆脱了以前的迷途,踏上了回归家园的正途,意味着自我得到了救赎。不过,这不是救赎的结束,而仅仅是救赎的开始。一个人要想找到真正的家,不仅要悟道、得道,还要践道。所谓践道,就是对道身体力行,把道落实到自己人生的各个方面,融入自己的生命和心灵的深处。

悟道、得道,使人由迷转悟、由凡入圣、由色入空,这固然重要,而由圣入凡、即空见色、由悟转常同样重要,而且更难。而这恰恰就是践道的功夫和境界。也许,悟道、得道让人看破红尘,挣脱肉欲,远离世俗的喧嚣和琐屑,而践道则是悟者以开悟的、出世的眼睛和心灵重新地观照和返回俗世凡尘,以悟道得道、超凡入圣的身心,过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和其光,同其尘;在朝即在朝,在市即在市,在野即在野;吃饭便吃饭,穿衣便穿衣,睡觉便睡觉,行走便行走。内心澄澈、丰富、洞明、高远,外表却又是十分简单平常,与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人还是那个人,说着日常的话,做着普通的事;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在悄然静默之中,一切都发生了崭新的变化。这颇似青原惟信禅师所说的学禅三阶段:由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到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那个最后的阶段。表面上看山水依旧如初,但此山非彼山,此水非彼水。其实,山还是那山,水也还是那水,只是见山见水的人变了,那山那水在见山见水人的眼里、心里和生命里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烦恼即菩提,祸灾即福祉,沉沦即救赎,死亡即新生。老子这样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虽然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无影无形,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心灵的脱胎换骨,旧人蜕变成了新人,如浴火重生的凤凰,似破茧振翅的蝴蝶。

这样的新人的重要标志,就是审美意识被唤醒了,进入了审美的境界。美,美感,美的体验渗透到人生的各个方面:心灵是美的,肢体是美的,说话是美的,看到的是美的,听到的是美的,行走是美的。美洋溢在身体发肤之中,美跳荡在举手投足之间,美闪耀在眉宇眼角,美萦绕在梦里幻中,美流淌在血液和汗水里。更重要的是,如狄德罗所言:“美在关系。”因为审美意识的拥有,人与自身以外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所有的关系都变成了美的关系。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3]当代朦胧派诗人北岛曾经写过这样一首以短而著称的诗歌,题名为《生活》,全文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网”。这显然是卢梭的“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之论的诗意书写:生活、人生就像网一样,时时处处都被牵制、约束、羁绊、囚禁,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当然更说不上美了。在这里,我们不妨反其意而用之,人生如网,在网中被禁锢,也在网中获得自由。世俗中如网的纠缠,在审美中却反过来成了自我实现、投入广阔世界的条条途径。因为悟道、得道和践道,在网如离网,被网如无网,如鱼得水,如虎入山,从心所欲不逾矩。那些本来困扰着人、使人烦恼而疲惫的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之网,在新人的面前,编织、处理得是如此的完美无缺、妙不可言。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崇尚古人所倡导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和谐相处,诗意栖居。首先,面对天地自然的时候,常怀敬畏之心,既不敢有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豪情,也不能存奢侈浮华、挥霍无度的滥行。从大自然中获取自身及其家庭成员赖以生存的资料时,与土地保持着亲密关系和友好的态度,开采是有限度的,使用是珍惜节制的,绝不乱采滥用。其次,以平等的态度和行为来善待天地间的万物,绝对不敢以万物的灵长自居而役使其他生灵,对动物、植物甚至土地、河流的爱惜,不仅是一种对资源合理利用、可持续发展的策略,同时也是一种生命的伦理和人生境界。最后,以诗意的态度来观照和走进自然,也即以欣赏的眼光和心灵来与自然往还,绝无索取、占有的企图。或者以移情的方式,将自我的自由、欣悦、适意之情投射、转寄到飞鸟、流云、泉流、禾苗、杂草、树木、田野、阡陌之中;或者将目遇之景、耳闻之声收聚内心,内化为自己的血脉魂灵、人格操守,从而臻于自我与外物交融、物我两忘的佳境。不仅可以以我观物,还可以以物观物,也即滤去个人的主观情感,完全以物的身份、视角来感知、体味、欣赏大千世界、自然万物:以水观水,以山观山,以树观树,与山川河流、草木花鸟融为一体。天地自然是一个充满灵性、生机勃勃的生命体和美妙无比的神秘存在,我们放弃实用心理仰望日月星辰、远眺大山森林、倾听风声雨声之时,我们的心灵情感就会得到抚慰和托载,从而进入一种“相看两不厌”的怡情愉神的境界。

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从惯常功利、异化的关系中超脱出来,还原并保持着以情感、友谊、平等、互敬、相爱为基础和纽带的真正意义上的人与人的关系。每个人,无论美丑、贵贱、富贫、尊卑,都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因为所处地位、环境的不同,会有各自不同的认识、见解和行为,如果站在对方的角度和立场,自然有着合理性,当然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认可。因而一个真正的悟者,就应该以平等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个人,尊重他的个性和意愿,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第一法则。每一个人都是与他人共在的,他不可能孤零零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正是因为多种多样的他人的存在,才使自己不仅能够健康地存活于世,而且也使自己不断走向丰富和深刻;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没有同代人的劳动和付出,我们的吃穿住行这些日常生活就无法维持,没有先祖们世世代代的发明创造,我们可能现在还生活在原始森林中,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的生活;他人的存在,不是我们的障碍,而是自我生存、展开和丰富的前提。因此,一个觉醒的人,应该对哪怕是低贱甚至残疾的人,都要充满感恩的心,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第二法则。在以上的基础上自然就有了人与人的第三法则,那就是仁爱之情。发自内心地去同情、关爱走进你的视野和生命的每一个人:对弱势的人,就去关心他的生存,对强势的人,就去关心他的灵魂;爱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奉献;在你真心地去爱他人的时候,你自己也就变成了可爱的人。

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上——既要拥有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必备的对法律、道德、风俗、习尚的自觉遵从的意识和行动,同时又不被政治、社会、文化所压抑、扭曲;既要保持人格的独立、事业的自强、生命的尊严,同时还要追求人生的自由、心灵的纯洁、生活的快乐。作为一个悟者,要以公民的身份和世界的胸怀来积极参与到社会活动中来,将民族、家国的使命担当起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是投身到造福人类、改良社会、化民成俗的社会、文化活动中来;藏,并不是躲藏,不是逃避到深山老林中做隐士,而是一种参与、改造社会的策略,比如不用以卵击石的方式,而是采用情感、心灵、文化的育化和再造。即使国家昏乱、政治污浊、道德沉沦、人心险恶,也不能为了自保而躲进小楼成一统,更不能逃进自己的内心自欺欺人。忧国忧民,兼济天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有成为一个胸怀世界、兼济天下的公民,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人。

在灵与肉的关系上——人是心灵和肉身交织而成的存在,既不能灵肉两分,更不可彼此对抗、背叛。作为一个悟者,他也与常人一样吃饭睡觉,看似没有区别,因为他也用嘴吃东西,用腿走路,但不同的是,他每时每刻都是有灵魂主宰着自己的行住坐卧、语默动静,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会魔魇缠身、妄念纠结,而是气息沉沉、心跳稳稳。心灵更新着肉身,灵魂美化着容颜:因为灵的常住不离,额头是光洁而润朗的,眼神是自信而坦荡的,嘴角是刚毅而坚定的,眉宇是温润而亲和的,步履是沉稳而和合于节律的,话语是温和而富有磁性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闪耀着阳光的灿烂,流淌着生命的律动——大道玉成了肉身。

在现实与理想的关系上——既珍惜现实中你自己所拥有的点点滴滴,同时又不满足于现状,永远不要被路旁的风景或荆棘阻挡自己前行的脚步,向着永远无法走到尽头的人生的地平线进发。理想是一个人心向往之但却无法达到的一种状态和境界,因而它代表着一种未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因而它总是美好而完整的,始终是牵引着人们奋力向上的动力和魅力。没有了理想,就意味着生命的衰竭、心灵的枯萎,因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成功失败,无论年轻年老,都不能放弃自己向上、去远方、走进未来的努力和追求。虽然现实一定会存在着很多的局限、残缺和遗憾,但只有它才是你所真正拥有的,也是你过去所曾经向往和追求的状态,是过去的理想,是由时光、命运和你自己的抉择共同编织成的生命图景,它也会很快地成为过去。因而要守护好自己的现实,它和你贴得是那么近,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来了,特别是那些异常珍贵的东西:青春、健康、亲情、爱情、友谊。让理想照进现实,让现实支撑着理想。用现实的态度对待现实,用理想的情感来憧憬理想。双脚行走在坚实的大地上,耕耘收获,流血流汗,吃饭穿衣,生儿育女;两眼穿越在流云星辰之间,心驰神往,浮想联翩,如梦如幻,欲仙欲醉。

在过程与目标的关系上——与常人的为了目标而放弃、牺牲过程从而出现了过程与目标的对立、悖反不同,悟者的人生中的目标和过程的关系是统一、互摄和圆融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一个静止的、满足欲望和虚荣的对象,而是呼唤自己前行的一个声音,是牵引自己永不止歇的一面旗帜。它是变幻不定、永不休止的,是动态的、开放的,像梦一样美丽,像神话一样奇异,即使虚幻缥缈。它不仅给人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注入行动的动力,更重要的是为人们牵引出一个五彩缤纷、丰富充实的过程。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之旅中,过程是最为重要的,要把过程当作目的来对待。珍惜生命中的时时刻刻,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是快乐还是痛苦,是福祉还是灾祸,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尊贵还是卑贱,都要去面对它,拥有它,享受它。把人生当作一次旅游、一场游戏,让速度和节奏慢下来,好好地欣赏沿途的风景。正是过程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由此而生的无限的可能性,使人生显现出独有的生机、活力、趣味、神秘和魅力。虚设目标,追求目标,享受过程,永远不要停下来。

在生与死的关系上——悟者不像常人那样重生轻死、好生恶死、贪生怕死,而是视死如生、视生如死、生死一体的。死亡不再是人生的终结,不再是谈之色变的禁忌,不再是避之犹恐不及的晦气和祸凶,而是人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给生带来了特有的意义。人的有死、必死、向死的存在和体认,让生者绷紧了生命的弦,从而使平淡的人生焕发出光彩,产生出奇迹,并珍惜和享受活着的每时每刻;明白了死不过是另外一种存在形态,就如草木落叶、黑夜降临一样,那就死得达观和洒脱,纵身大化,不喜不惧。生不仅不惧死,还要实现对死的超越,把生与死看作一个彼此相连的整体性的存在。还要追求死后的生,虽死而犹生,让自己的精神、灵魂、德行在肉体死后还活在同代后人的心中和生命里。

在世俗性与神性的关系上——悟者在世俗日常之中时时处处体现着神性,对天地万物心怀敬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存有丝毫的懈怠和亵慢。敬畏天地,天地有灵,与自己的生存、自己的族类、自己的前生来世息息相关,你的善行恶德,你的瞬息的意念,天地都会看得见,记得清,会给你相应的果报,你怎能不谨小慎微,哪敢胡思乱想、胡作非为?敬畏生命,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是有血有肉、有生有灵的存在,都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活着的权利,对它们不仅要平等呵护,还要肃然起敬,心存戒惧,不敢为了自己的贪欲而伤害它们。敬畏他人,每个走近你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亲疏远近、智愚清浊,都不仅要平等相待,尊重对方的人格,还要关爱和感恩对方,不敢有任何的歧视、怠慢、厌倦、嫉恨和仇视;对人不仅如初见,还要如最后一次见,还要人前人后如一。敬畏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走好,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因为你的每一步都是唯一的一步,没有回头路,没有后悔药,不能重复,无法更改;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戒自律,一心向善才能修成正果。

在瞬间与永恒的关系上——在常人看来瞬间就是瞬间,永恒就是永恒,瞬间存在于肉身和俗世,成不了永恒,永恒是心灵的憧憬,摆脱超越了瞬间,两者是不相关的。但在悟者的心中和生命里,因为大道常驻身心,瞬间与永恒是交融一体的,彼此不分的。瞬间映现着永恒,永恒存在于瞬间。因而凡常生活中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体味着永恒的绵绵无际,超越了人生的有限性、短暂性,在刹那之间,融汇到了天地之中的不死不灭、不腐不朽的永恒之境。

在千丝万缕编织成的纵横交织的人文之网中,自我走向了丰富和深刻,获得了自由和幸福。但这一切,只能属于真正的悟者,那些由迷转悟的人。由迷转悟,就是悟道、得道、践道,就是给自己的心灵打开许多的窗户,让自己看到许多许多的平时肉眼看不到的风景;就是给世界打开许多许多的门,让自己进入许多许多你的肉身无法进入的空间;就是给自己插上一个隐形的翅膀,让你的灵魂飞升。

注释

[1]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页。

[2]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页。

[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16页。

[4][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18页。

[5][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29页。

[6][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44页。

[7]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香港太平书局1975年版,第314页。

[8]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89页。

[9][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90页。

[10][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37页。

[11][美]威廉·詹姆斯:《宗教经验之种种》,唐钺译,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226—228页。

[12][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4页。

[13][德]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