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
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做不可?”
邓定侯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怕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轻,一个正是花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分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愈说愈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
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挺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环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像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山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一截露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像是一块很大的山崖,又像是座很高的平台。
他无论说这黑影像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像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
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
老山东道:“这根本不是一座宝塔。”
他说话好像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
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东道:“烧鸡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鸡、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
老山东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
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愈多,话也就说得愈少了。
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听说花了七八年工夫才盖好。”
王大小姐道:“现在呢?”
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祭拜着。”
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时,岂非压死了很多人?”
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
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阴魂总是不散的,所以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
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老山东道:“能。”
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阴森森的灯光,就像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
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
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经准备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想到那个人的阴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去看,又何必来呢?”
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嘴唇。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
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
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塞住你的嘴。”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愈近,愈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你若是站在宝塔前面往上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那一点灯光都看不见了。
巨大的山峦阴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
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
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要一层层地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
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像是条土狗一样摔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实地上,他心里总是会觉得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都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啪啦,啪啦”地响。
愈走到上面,风愈大,声音愈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愈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在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上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
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
塔顶上当然有人,有灯,也有人。
一盏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