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黄油纸灯笼,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插在断墙里,灯笼不停摇晃。
灯下有一个人,一个衰老佝偻的残废人,阴暗丑陋的脸上,满是刀疤。
胡老五,“拼命”胡老五,此刻他当然不是在拼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灯下,他正在替一个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两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已有个人坐着,一个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对着楼梯口的。
邓定侯从楼梯走上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坐着,还是显得很高大,他当然听见了邓定侯走上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不过伸手往对面的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邓定侯就走过去坐下,坐下去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人,凝视着这个人的眼睛。
两个人目光相遇,就好像是刀与刀相击,剑与剑交锋,两个人的脸都同样凝重严肃。
邓定侯当然见过这个人的脸,见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是在关外……在那神秘富饶的大平原,雄伟巍峨的长白山,威名远扬的长青镖局里。
从那次之后,他每次见到这个人,心里都会充满敬重和欢愉,因为他敬重这个人,喜欢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见到他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痛苦和愤怒。
——百里长青,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竟然要做这种事?
他虽然在心里大声呐喊,嘴里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你好。”
百里长青沉着脸,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邓定侯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百里长青道:“哼。”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但是我却早已想到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百里长青皱起了眉,他要说的话,百里长青显然很不愿意听。
他一向不喜欢说别人不愿听的话,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变得势不两立了,再说那些话岂非已多余?
无论多周密的阴谋,都一定会有破绽;无论多雄伟的山峦,都一定会有缺口。
风也不知从哪一处缺口吹过来。风在高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尖锐强劲;人在高处,总是会觉得分外孤独寒冷。这种时候,总是会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为他斟满了一杯,邓定侯并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相信百里长青绝不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举杯——他还是向百里长青举杯,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人表示尊敬。
百里长青看着他,目中仿佛充满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许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来了。邓定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得满嘴苦涩。
百里长青也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我们本来是朋友,是吗?”
邓定侯点头承认。
百里长青道:“我们做的事,本来并没有错。”
邓定侯也承认。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邓定侯长长叹息,道:“这实在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长青摇头道:“最不幸的,现在我已来了,你也来了。”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不该来?”
百里长青道:“我们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人是不该来的。”
邓定侯道:“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我本不想亲手杀你。”
邓定侯道:“现在呢?”
百里长青道:“现在我们两个人之中,已势必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镇定,充满了自信。
邓定侯忽然笑了。
对于百里长青这个人,他本来的确有几分畏惧,但是现在,一种最原始的愤怒,却激发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和勇气。
——反抗欺压,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愤怒之一。
——就因为人类能由这种愤怒中产生力量,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邓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百里长青并不否认。
邓定侯忽然微笑着站起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长青举杯,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请!”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放下酒杯的这只手,道:“你的手有伤?”
邓定侯道:“无妨。”
百里长青道:“你所用的武器,就是你的手。”
邓定侯道:“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绝对无法用这双手击败你。”
百里长青道:“那你用什么?”
邓定侯道:“我用的是另外一种力量,只有用这种力量,我才能击败你。”
百里长青冷笑。
他没有问那是个什么力量,邓定侯也没有说,但却在心里告诉自己:
“邪不胜正,公道、正义、真理,是永远都不会被消灭的。”
风更强劲,已由低沉变为尖锐,由叹息变为嘶喊。
风也在为人助威?
为谁?
邓定侯撕下了一块衣襟,再撕成四条,慢慢地扎紧了衣袖和裤管。
胡老五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显得很奇怪,仿佛带些同情怜悯,又仿佛带着讥嘲不屑。
邓定侯并不在乎。
他并不想别人叫他“拼命的邓定侯”,他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的对手。
江湖中几乎很难再找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他并不怕胡老五把他看成懦夫,真正的勇气有很多面,谨慎和忍耐也是其中的一面。
这一点胡老五也许不懂,百里长青却很了解。
他虽然只不过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可是眼睛里并没有露出讥诮之意,反而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尊重。
无论谁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利。
为了维护这种权利,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受到尊重。
邓定侯终于挺起胸,面对着他。
百里长青忽然道:“这几个月来,你武功好像又有精进。”
邓定侯道:“哦?”
百里长青道:“至少你已真正学会了两招,若想克敌制胜,这两招必不可缺。”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哪两招?”
百里长青道:“忍耐、镇定。”
邓定侯看着他,目中又不禁对他露出尊敬之意。
他虽然已不再是个值得尊重的朋友,却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仇敌。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忽然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还有些产业,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百里长青道:“很好。”
邓定侯道:“我若战死,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百里长青道:“你说。”
邓定侯道:“放过王盛兰和丁喜,让他们生几个儿子,挑一个最笨的过继给我,也好叫我们邓家有个后代。”
百里长青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和矛盾,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要挑最笨的?”
邓定侯笑了笑,道:“傻人多福,我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些。”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请求,却已触及了人类最深沉的悲哀。
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百里长青的悲哀。
因为百里长青居然也在向他请求:“我若战死,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个叫江云馨的女人,把我所有的产业全都交给她。”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有了我的后代。”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互相凝视,心里都明白对方一定会替自己做到这件事。
也正因为他们心里都还有这一点信任和尊重,所以他们才会向对方提出这最后请求。
然后他们就已出手,同时出手。
邓定侯的出手凌厉而威猛。
他知道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经历。
他只希望这痛苦赶快结束,所以每一招都几乎已使出全力。
少林神拳走的本就是刚烈威猛一路,拳势一施展开,风生虎虎,如虎出山冈。
塔顶的地方并不大,百里长青有几次都已几乎被他逼了下去。
但是每次到了那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又从容站稳了。
四十招过后,邓定侯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在那古老的禅寺中,他的师父说过的几句话……——柔能克刚,弱能胜强。
——钢刀虽强,却连一线流水也刺不断,微风虽弱,却能平息最汹涌的海浪。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看来虽随和,其实却倔强,看来虽谦虚,其实却骄傲。
——我相信你将来必可成名,因为你这种脾气,必可将少林拳的长处发挥,但是你若忘了这一点,遇见真正的对手时,就必败无疑了。
阴郁的古树,幽深的禅院,白眉的僧人坐在树下,向一个少年谆谆告诫——此情此景,在这一瞬间忽然又重现在他眼前。
这些千锤百炼、颠扑不破的金玉良言,也仿佛又响在他耳边。
只可惜他已将这些话忘记了很久,现在再想起,已太迟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已被一种柔和却不绝断的力量束缚着,就像是虎豹沉入了深水,蝇蛾投入了蛛网。
然后百里长青的手掌,就像是那山峦的巨大阴影一样,向他压了下来。
他已躲不开。
——死是什么滋味?
他闭上眼。
——温柔绮丽的洞房花烛夜,他的妻子丰满圆润的双腿。
在这一瞬间,他为什么还会想到这点?
——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他真的能放心?
——邪不胜正,正义终必得胜!
他为什么会败?
他虽然败了,正义却没有败!
因为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有股力量从旁边击来,化解了百里长青这一掌,就像是阳光驱走了山的阴影。
这股力量也正像是阳光,虽然温和,却绝对不可抵御。
百里长青退出三步,吃惊地看着这个人。
邓定侯睁开眼看到这个人,更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