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桶酒掉落在街心,摔破了。在人们把它从大车上卸下来的时候,酒桶突然滚落下来,桶箍断裂,木桶像胡桃壳似的四分五裂,刚好散落在酒店门前的石头街道上。
附近一带的人,有的扔下活儿,有的不再闲逛,全都赶到出事地点喝酒来了。街道上铺的石头,七高八低,大小不一,棱角凸出,仿佛存心要把一切走上前来的人都弄残废似的。这些石头把酒圈成了一个个小酒洼,照着酒洼的大小,周围全都挤满了数目不一的抢酒喝的人。这里没有排水沟,酒不会流走,可是不仅所有的酒都被吮干喝净,连不少烂泥也一并带走了,就像这条街上有了个清道夫似的。
洒出的酒是红葡萄酒,它染红了巴黎近郊这个圣安东尼区狭窄街道的地面,也染红了许多双手、许多张脸、许多赤脚、许多木鞋。一个满嘴血红的爱开玩笑的高大汉子,头上搭一顶脏口袋似的睡帽,用手指蘸起和着泥的酒浆,在一堵墙上写了个“血”字。
这种酒洒满街心的石头,许多人被它染得血红的时日,快要到来了。
酒店老板一眼看见了那正在墙上涂字的、爱开玩笑的高个子,隔街朝他喊了起来:
“喂,我说加斯帕,你在那儿干什么呀?”
那人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他闹着玩写的字。
“又在干什么?想进疯人院吗?”酒店老板说着,穿过街去,抓起一把烂泥,把那个闹着玩的字涂掉,“干吗写在大街上?
难道——告诉我——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好写这种字了吗?”
酒店老板三十来岁,粗脖子,像个雄赳赳的武夫。他一定火气很旺,尽管天气寒冷入骨,他仍未穿外衣,只把衣服搭在肩上。衬衫袖子高高卷到肘部,露出棕色的胳臂。一头浓密卷曲的黑色短发,没戴帽子。他一身全都黝黑,眼睛很有神,而且两眼之间间隔开阔。显然,这是个意志坚强、决心坚定的人。
他走进店里时,他的妻子德发日太太正端坐在柜台后面。他太太年纪和他不相上下,身材粗壮,有一双似乎什么都不看却什么都不放过的眼睛,一只大手上戴着沉甸甸的戒指,脸色镇静,相貌坚毅,举止从容不迫。她面前摆着编织活,但没有编织,而是捏着一支牙签在剔牙。她用左手托着右肘,专心致志地剔着,丈夫进来时她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加上她微微向上抬了抬那浓黑的眉毛,是暗示她丈夫好好注意店里酒客的情况,因为就在他走到街对面去时,来了新顾客。
酒店老板转眼朝四周打量,最后,目光停留在角落里坐着的一位年老绅士和一位年轻小姐身上。店堂里还有另外几个顾客:
两个在玩纸牌,两个在玩多米诺骨牌,三个站在柜台旁,慢吞吞地呷着杯子里的那一点儿酒。当他走到柜台后面时,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那位小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假装没看见这两个陌生顾客,顾自跟站在柜台旁喝酒的三位顾客攀谈起来。
“怎么样,雅克?”三人中的一个问德发日先生,“洒在地上的酒都喝光了吗?”
“喝得一滴不剩了,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
待他们这样互唤过这个名字后,正在用牙签剔牙的德发日太太又轻轻地咳了一声,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这帮穷哥们,”三人中的第二个对德发日先生说,“是不大能尝到酒味的,除了黑面包和死亡,尝不到别的味。是吧,雅克?”“是的,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
在第二次这样互唤这个名字时,德发日太太依旧泰然自若地在用牙签剔牙,过后她又轻轻地咳了一声,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个放下喝干的酒杯,咂了咂嘴,开口说话了。
“唉,越来越糟糕了!这帮穷哥们嘴里尝的尽是苦味,他们过的总是苦日子,雅克。我说得对不对,雅克?”
“说得对,雅克。”德发日先生这样回答。
第三次这样互唤过这个名字后,德发日太太把牙签放到一边,眉毛高高抬起,在座位上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行了!没错!”她丈夫嘟囔着说,“先生们,这是我太太。”
三位顾客一齐向德发日太太脱帽致敬,把帽子拿在手中挥动了三下。
“先生们,”她丈夫说,眼睛一直留神地注视着她,“日安,刚才我出去时,你们在打听,说是想要看看那个带家具的单人套间。它就在六楼,楼梯口在紧靠这里左首的那个小院子里,”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就在我酒店的窗口旁边。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们当中有一位去过那里,他可以领路。先生们,再见。”
他们付了酒钱,走了。德发日先生的眼睛一直留神着他那正在编织的妻子。这时,那位年老的绅士从角落里走了过来,要求和他说句话。
“遵命,先生。”德发日先生答应说,默默地跟他走到门边。
他们的交谈非常简短,但十分干脆,老先生几乎刚开口,德发日先生便大吃一惊,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他就点点头,走出门去。那位绅士接着对年轻小姐做了个手势,也一齐跟了出去。德发日太太手指灵巧地飞快编织着,眉毛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贾维斯·洛瑞先生和马奈特小姐,就这样走出酒店,跟着德发日先生来到楼梯口,就是刚才他指点那另外三个人进去的地方。
“楼很高,不大好上,最好慢点儿。”开始上楼梯时,德发日先生用严峻的声调对洛瑞先生说。
终于爬到了楼梯的尽头,他们第三次停了下来。可要到那间阁楼,还得往上爬另一道更陡更窄的楼梯。
他们慢慢地、轻轻地往上爬去。梯子很短,很快就到了顶上。由于这儿有个拐角,他们一眼就看见了三个人,他们都低着头,紧凑在门边,透过墙上的缝隙或窟窿,正聚精会神地在朝房里张望。听到脚步声到了跟前,他们连忙转过身来,直起腰,这才让人看出,原来就是刚才在酒店里喝酒的那三个人。
“你们来得这么突然,我把他们三个给忘了,”德发日先生解释说,“好小子们,先离开一下,我们要在这儿办点事。”
三个人擦身而过,悄悄地下楼去了。
这层楼看来没有别的门了,等那三人一走,酒店老板就径直来到这扇门前。洛瑞先生略带怒意地低声问他:
“你把马奈特先生当做展览品了?”
“你看见了,我只让经过选择的少数人看。”
“这样做合适吗?”
“我想是合适的。”
“这少数的是什么人?你是怎么选择的?”
“我选的是真正的人,和我同名的人——我叫雅克——让他们看看,对他们有好处。行了,你是英国人,那是另一码事。请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门在他手下慢慢地朝里打开了,他朝房里看了看,说了句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句什么,两人都只说了一两个词。
领路人打手势叫他们快进房间。然后拔出钥匙,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上,再拔出钥匙,拿在手中。所有这些他都做得有条不紊,还尽量把声音弄得又响又刺耳。末了,他以均匀的步伐走过房间,走到窗口旁边。他在窗前停下,转过脸来。
这间阁楼,原本是用来堆放木柴之类东西的,又黑又暗。因为那个老虎窗式的窗户,其实是开在屋顶的一个门,外面装着一个小吊车,用做从街上往里吊东西。窗口没安玻璃,而是像法国房子的任何门那样,有两扇中间关闭的门。为了御寒,一扇门紧紧关着,另一扇也只开着一条缝。因此,透进来的光线很少,刚进来的时候,简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长年累月对此习惯了,才能使人具有在这种昏暗光线下干细活的本领。此时,在这间阁楼上,确有一个人在干细活,酒店老板站在窗前看着他。这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朝着门,脸对着窗,坐在一张矮凳上,向前躬着腰,正在忙着做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