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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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节

外省某些城市里,有些房子看上去有些凄凉,和见到最荒凉的旷野,最凄惨的废墟,最阴森的修道院时的感觉一样。修道院的静寂,旷野的枯燥,和废墟的颓败,也许这些房子兼而有之。里面的生活起居是那么平静,要不是听到陌生的脚步,窗口会突然探出一个面孔近似僧侣,一动不动的人,朝生人射来暗淡冷漠的目光,外地人会以为那些房子没有住人。

苏缪城里有一所房子,外表就有这种凄凉的成分。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街,这一头,是这所房子,那一头,直达城市高处的古堡。这条街,夏天热,冬天冷,好些地方黑森森的,已经不大有人来往,可是小石子铺的路面,走上去啪哒直响,狭窄而弯曲的街面,总是那么清洁、干燥,街边的房子静幽幽的,坐落在城墙脚下,属于老城的一部分。这些,都使这条街引人注目。

在老城,上了三百年的房子,虽是木头造的,却还很坚固,那各各不同的外表,构成了苏缪城这一部分的独特之处,引起考古学家和艺术家的注意。你从房前经过,很难不欣赏那些厚木板档头雕出的古怪图像。它们铺在大多数房子的底层上面,组成一幅黑黑的浮雕。

这里,有些房间横梁上铺着石板,不牢的墙上绘着蓝色的图案,木头桁架的屋顶,因为年深月久,而往下弯沉,椽子经不起日晒雨淋,已经腐烂翘曲。那里,窗棂破旧发黑,精致的雕刻已经模糊不清,似乎承受不起某个穷女工放的种了康乃馨或玫瑰的棕瓦盆。再过去一点,有的门上钉着粗大钉子,我们的祖先天赋聪明,刻上一些家族的古怪符号,其意义是永远捉摸不出的了:

或许是一个新教徒在表明自己的信仰,或许是一个旧教徒在诅咒亨利四世。有几个市民也刻上家徽,表示他们出于官绅世家,祖上也曾任过地方助理行政长官的。这一切里面,就包含了法兰西的全部历史。有的地方,一边是摇摇晃晃的房子,那粗糙的墙壁上,木匠曾经卖弄过使刨子的手艺;

一边则耸立着一座乡绅的公馆,半圆形石门拱上的家徽,受了从一七八九年以来历次革命的毁损,还依稀看得出痕迹。

在这条街上,底层的门面既不是小铺子,也不是大商店,喜欢中世纪生活的人可以在这里发现老辈们简陋的手工作坊。一间间低矮的房子,又大又深,黑森森的,没有橱窗,没有货架,没有玻璃门窗,里里外外都没有装修。实心大门粗糙地包了铁皮,分作上下两截,上截朝里打开,下截安装了弹簧门铃,不停地开开关关。这种潮湿的窑洞式的房子,就靠门的上部,或者地板屋顶和一堵齐腰高的矮墙之间的空间采光通风。矮墙上安着厚实的窗板,白天取下,晚上装上,再加上铁闩,用螺栓拧紧。货物就摆在矮墙上。那种哄骗顾客的花花玩意,在这里是见不到的。至于摆的是什么货,那要看铺子经营什么品种,或是两三桶盐和鳕鱼,或是几捆帆布和缆绳,或是挂在楼椽上的黄铜丝,或是靠墙放着的一溜桶箍,或是货架上放着的几段布。你要进去看看?

那好,一个干干净净的漂亮姑娘,戴着白头巾,臂膀红红的,立刻放下手中的织物,叫她父亲或母亲来接待你,做一笔或是两个铜板或是两万法郎的生意。至于态度是冷淡是殷勤还是傲慢,那就全看老板的性格了。

你可见到一个卖桶材的商人,坐在门口,绕着大拇指,和邻居聊天。表面上,他只有一些酒瓶搁板和二三捆桶材,可是码头上,他的货栈堆得满满的,向昂热地区的所有桶匠供料。如果葡萄收成好,他知道需要多少酒桶,估算得准确在一二块桶板上下。出一阵太阳可以让他发财,下一场雨也可叫他破产:

一个上午,酒桶的价格可以涨到十一法郎,也可以跌到六法郎。

这个地区像都尔一样,天气的好坏决定着市场的行情。种葡萄的,有田产的,做木柴生意的,打酒桶的,开旅店的,驾船的,都盼着出太阳,晚上躺下时,就怕明天一早起来听说夜里结了冰。他们怕雨,怕风,怕干旱,可一时又要水,一时又要暖和一点,一时又要阴天多云。在上天与地上的利益之间,永远存在着你死我活的斗争。一只小小的晴雨表,能够叫人愁,叫人喜,叫人乐。

这条街从前是苏缪城的正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这真是个黄金季节”这句话,被挨家挨户换算成数字。因此个个都会回答邻居说:

“是啊,天上落金币了哩。”因为大家知道,一天的阳光,一场及时雨带来多大利益。在黄金季节,到了星期六中午,在这些勤劳的工匠那里,你别想买到一个铜板的东西。各人都有自己的葡萄园,自己的小园圃,要到乡下去照应两天。在这条街上,买进,卖出,赚头,一切都是预先算计好了的,生意人可以花上大半天工夫,来开玩笑,来观察行人,评头论足,来打探人家的隐私。某家主妇买了一只山鹑,邻居就要问她的丈夫是否煮到了火候。一个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决不可能逃过三五成群的闲人的眼睛。因此那儿人的想法都是公开的,就是那些黑洞洞的、无声无息、外人难以进入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秘密。

这条街上的生活几乎永远处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个家庭坐在门口,吃午饭,吃晚饭,连吵架斗嘴也在那里进行。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来一番观察研究,所以从前外地人到外省城市,总免不了挨家挨户给人家嘲笑。许多有趣的故事便是由此衍生而来。昂热居民“噱头鬼”的绰号也是这样来的,因为他们实在擅长于开这一类的市井玩笑。

从前,这条街上住的是本地的乡绅。街的高头坐落着古城的世家老宅。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这些世家老宅还可敬地保持着淳朴时代的遗风。发生本故事的那所凄凉房屋,就是其中之一。

走在这条景色别致的街上,连最细小的事件也足以唤起你的回忆,那古朴的气氛,使你不由自主地沉入遐想。顺着弯弯曲曲的街面走过去,你会看到一处阴森森的凹进去的地方,葛朗台先生公馆的大门,就开在这凹处当中。

在外省是不随便把一个人的家称做公馆的,不把葛朗台先生的身世交代清楚,读者就没法掂量这称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苏缪城名气不小,其前因后果,没有在外省或多或少住过几天的人,是难以完全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人还称他做葛朗台老爹,不过这些老人明显地越来越少了——在一七八九年还只是一个很富裕的箍桶师傅,看书读报,写写算算都来得。共和政府在苏缪地区拍卖教产时,他正好四十岁,刚刚娶了一个做木板生意的富商的女儿。他把自己的现金和女人的陪嫁拿出来,凑成两千金路易,上了县城。监督拍卖的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共和党人,他把丈人给的四百路易往他那里一塞,就便便宜宜地把这一地区最好的葡萄园,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和几块分成制租种田买到了手,即算不合理,至少也是合法。

苏缪城的居民很少有革命精神,在他们看来,葛朗台老爹是共和派,革命党,是个敢冲敢闯的新潮人物。其实箍桶匠一门心思只想着他的葡萄。他被任命为县里的行政委员,于是当地的政治和商业都受到他温和的影响。

在政治上,他庇护从前的贵族,竭力阻止拍卖流亡贵族的财产。在商业上,他向共和军提供一二千件白葡萄酒,得到的回报,是把一家女修院的上等草场,本来留作最后一批拍卖的产业弄到了手。

在执政府时期,老好人葛朗台当上了市长,不仅把地方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葡萄园的收成更好。到了帝政时期,他又变成了一介平民。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另派了一个贵族,一个大地主,一个后来晋封为男爵的人,来顶替这位被认为戴过红帽子的人。葛朗台先生离开市长的宝座,毫不惋惜。他在任期内,已经为了本城的利益,修了几条出色的公路,通往他的产业。他的房子和地产在登记的时候,占了很大便宜,纳的税很少。

自从田产分类定级以来,他凭着精心耕种,使他的葡萄园和庄园成了当地的“头一份”,这个习惯术语指的是这里出产的葡萄能够酿出极品好酒。凭这一业绩,他本可以申请荣誉团的十字勋章。

葛朗台先生是在一八零六年免的职。那一年他五十七岁;他妻子约莫三十六岁;独生女儿,他们合法爱情的果实,刚满十岁。

或许是老天爷看见他官场失意,想安慰安慰他,在这一年里让他接连得了三笔遗产:

先是岳母德·拉各蒂尼耶太太的,接着是妻子的外公德·拉伯特利埃老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先生的外婆尚蒂耶太太的。这些遗产究竟有多少,没有一个人知道。三个老人爱钱如命,一生一世积攒金钱,就图个关起门来看个痛快。德·拉伯特利埃老先生把投资叫做挥霍,觉得放高利贷获利,不如观赏金币来得实惠。所以,苏缪人只凭看得见的收入来估计他们的积蓄。

于是葛朗台先生得到了新的贵族头衔,那种身份,是我们讲求平等的怪癖永远也抹煞不了的:

他成了本地区的“纳税大户”。他的葡萄园有一百阿尔邦,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产七八百桶酒,他还有十三处分成制租种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他把修道院的门窗全都从外面堵死,这样既保存了房子和里面的东西,又节省了修缮的费用。此外,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场,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三千棵杨树,正在那里茁壮成长。最后,他住的房子也是他自己的房产。

这是他看得见的财产,大家都算得出的。至于他的资金有多少,只有两个人能大致说出个数目,一个是公证人克卢索,替葛朗台先生放高利贷的,另一个是代格拉森先生,苏缪城最有钱的钱庄老板。葛朗台先生同他暗中合作,私分利润。在外省要取得人家信任,挣一份家业,都要行事谨慎,守口如瓶。老克卢索和代格拉森自然谨慎透顶,可是在公开场合仍免不了对葛朗台表现出十二分的恭敬,旁观的人据此便可估算出前任市长的资本是多么雄厚。

苏缪城里人人都认为葛朗台先生家有一个特殊的宝库,一个堆满金路易的秘窟,说他只在半夜才去那里,享受注视那一大堆黄金那份不可言喻的快乐。那些吝啬鬼看见老头子的眼睛,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他的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色泽。一个惯于用资本赚厚利的人,必然像色鬼、赌棍,或者溜须拍马的人一样,眼神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总有躲躲闪闪、贪婪、诡秘的表情,这些都瞒不过他的同道。这种秘密的语言成了同道之间相互识别和联系的暗号。

葛朗台先生从不欠人家任何东西。作为老箍桶匠,又是种葡萄的老手,什么时候要为自己的收成制作一千只桶,什么时候只要五百只,他计算得像天文学家一样精确。再说生意场上的投机从没踏过空,酒桶比酒贵的时候,他总有酒桶出卖,他可以把酒贮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出去,而那些小地主却早在一百法郎的时候卖掉了。这样一个人物,理所当然地得到大家的敬重。一八一一年,他获得了不起的好收成,他精明地贮藏在家里,慢慢地卖出去,赚了二十四万多法郎。若论理财,葛朗台先生像老虎,像蟒蛇,伏在那里,蹲在那里,把猎物打量半天,才一跃而起,扑上去,张开钱袋的血盆大口,吞进大量金钱,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像一条蛇吃饱了东西,沉着冷静地躺着,不急不忙地消化。

看见葛朗台先生经过,没有一个人不生出一种交织着敬畏的钦佩。试问苏缪城中,有哪个人没有尝过他那光溜溜的钢爪的滋味?

不是这个要买田,从克卢索先生那里借一笔款子,给要了百分之十一的利,就是那个拿了借票到代格拉森先生那里贴现,给先扣了一大笔利息。市场上,或是晚间闲谈中,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在有些人看来,这个种葡萄老头的财富是本地的骄傲。不止一个生意人,也不止一个旅店老板得意扬扬地对外地客人说:

“嗬,先生呢,咱们这儿,上百万的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一八一六年的时候,苏缪城最精于计算的人,估计那老头子的地产大约值到四百万法郎;

但从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平均每年的地产收入大概在十万上下,由此推算,他手上的现金数额,大概与不动产的价值相当。因此,大家打完一盘牌,或是聊了一会儿葡萄,提到葛朗台先生的时候,那些自充里手的家伙就说:

“葛朗台老爹吗?……总有五六百万吧。”

要是克卢索先生或者代格拉森先生听见了,就会说:

“嗬!”你比我还厉害,我都从不知道他的总数哩!”

有时,有的巴黎客人提到罗思柴尔德家族或拉斐特先生,苏缪人就会问,他们是否和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如果巴黎人哑然一笑,轻蔑地说一声是的,他们便摇着头,面面相觑,满脸不相信的神气。

这样一笔财产给葛朗台的所有行为都镀了金。即使他早先的生活有什么异常之处,给人家当做笑柄,加以嘲笑,那笑柄和嘲笑也早已过时了。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微小的动作,也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话语,衣服,手势,甚至眨眼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都要仔细观察,研究,就像自然学家在动物身上研究本能的作用那样,终于发现他最琐细的动作,也有高深的不露声色的智慧。于是,大家便说: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爹已经戴起皮手套了:该收葡萄了。”

或者说:

“葛朗台老爹买了不少桶材,今年一定能出不少酒。”

葛朗台先生从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户给他送来阉鸡,子鸡,鸡蛋,牛油,麦子,这些抵租的食品足够他一家人享用。他有一座磨坊,租给人家经营,租主除了缴付租金,还得为他服务,来他府上取了麦子,磨好后再把面粉和麦麸送回来。他只雇了一个女佣,叫做高子娜侬,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每星期六还得动手做面包。有些租户是种菜的,葛朗台先生便派定他们供应蔬菜。至于水果,他收获甚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烤火用的柴火,砍自田地周围的树篱,或者坏死一半的老树,由佃户劈成小块,用小车送进城,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谢。他的开销,大家所知道的,只有教堂的香火和座位钱,太太和女儿的服饰费,家里的灯火钱,高子娜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费,缴纳的税金,修理房屋和开发经营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的树林,请林子附近的一位住户照看,答应给些津贴。置下这份产业以后,他才吃起了野味。

这个人的举止仪容十分平凡,言语不多,发表什么看法总是柔声柔气,句子简短,像是格言。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年代起,每逢要长篇大论发表演说,或者要和人家来一番争论,他总是变得结结巴巴,搞得对方十分厌烦。人家以为,他之所以说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唆唆,前言不搭后语,是因为没受过教育的缘故,其实完全是假装的,其原因,看过本故事下面某些情节以后,我们便恍然大悟。再说,他有四句口诀,像代数公式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生活和生意上出了什么难题,只要搬出这四句话,一切便会迎刃而解。这四句话是:

“我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愿意,以后再说吧。”

他从不说一声“行”或“不行”,也从不写下什么字据。你要跟他说话吗?

那好,他右手托腮,肘子抵着左手背,冷冷地听着。可无论什么事,他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决不再改变。再小的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巧妙的商谈,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而对方还蒙在鼓里,这时他往往回答:

“这件事嘛,我得跟太太商量以后才能定。”

第二节

在家里,太太的地位完全像奴隶,可在生意场上,却成了他最方便的挡箭牌。他从不串门走人家,既不吃人家的,也不请人家吃。他从不弄出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省,包括动作在内。他时刻尊重产权,从不在别人家里乱摸乱动。

然而,他尽管声音柔和,态度稳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谈吐和习惯,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受拘束。

至于体格,葛朗台先生身高五尺,矮矮墩墩,腿肚子有一尺的围,膝关节粗大,肩宽背阔;古铜色的脸盘圆溜溜的,长着麻子;

下巴直直的,嘴唇平平的,一口牙齿雪白,两只眼睛不露声色,像是要吃人,像传说中蛇怪的眼睛;额上布满抬头纹,且有一块意味深长的隆凸;

一头黄中带灰的头发,有几个年轻人不知轻重,竟敢开葛朗台先生的玩笑,说那是黄金中夹着白银;鼻头硕大,顶着一颗布满血丝的囊肿,一般人不无道理地说,那里面装满了花花点子。这副尊容显示出一种要占便宜的精明,一种勉强装出的诚实,显出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习惯于把全部感情都集中在聚财攒钱的快乐,和他唯一真正关心的人、他的继承人、他的独生女儿欧也妮身上。此外,他的姿态、举止、走路的架式,总之,身上的一切,都无不显露出生意场上处处成功所养成的自信。因此,表面上,葛朗台先生性格温柔,一团和气,其实是外圆内方,铁石心肠。

他的装束始终一样,今天是什么样子,一七九一年时就是什么样子:一双笨重的皮鞋,连鞋带也是皮的;一年四季都穿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安着银质的腰带扣;

一件闪光的丝绒背心,钉着双排扣,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棕;

外罩一件宽摆栗色外套,系一条黑领带,戴一顶宽边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上一年八个月,为了保持清洁,脱下手套时,他总要吹一吹,掸一掸,再放到帽子边上一处老地方。

关于这个人物,苏缪人所了解的就是这些。

满城居民,只有六个人有资格在他家出入。前三个当中,顶重要的要数克卢索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被任命为苏缪初审法庭庭长以后,就在克卢索这个姓氏之上加上了彭封的名字,并且努力抬彭封,压克卢索。他的签名已经是克·德·彭封了。如果有哪个打官司的人不知内情,仍旧称他克卢索先生,保准在出庭的时候要为自己的冒失而痛悔。对称他为庭长先生的人,他都予以庇护,而对称他为德·彭封先生的马屁精,他尤其高兴,满面春风,予以格外的关照。庭长先生三十有三,有一处名叫彭封(其实叫勃尼封堤)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收入,同时,他还等着接受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便是公证人,另一个是都尔城圣马丁教堂的高级神甫。据说这两人都颇有钱财,姑表亲戚众多,本城有婚姻连带关系的就有二十来家,势大财阔,俨然一党,就像当年佛罗伦萨的梅蒂奇家族。而且,正如梅蒂奇家族有帕西家族作对,克卢索家族也有他们的对头。

代格拉森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经常来陪葛朗台太太聊天消遣,希望能够撮合成亲爱的阿道夫和欧也妮小姐的婚事。代格拉森先生是钱庄老板,使出浑身解数,与太太紧密配合,对老抠鬼不断暗中相助,逢到冲锋陷阵的场合,总是及时赶到。这三个代格拉森当然也有亲戚朋友,和忠实的盟友。

克卢索家族这边,神甫做先锋,公证人做后盾,极力跟钱庄老板争夺地盘,想把那一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庭长侄儿。克卢索家和代格拉森家暗中争夺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的斗法,成为苏缪城上上下下关注的热点。

葛朗台小姐究竟嫁给谁?是庭长先生,还是代格拉森家的阿道夫先生?

对于这个问题,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这两家人,谁也别想得到葛朗台小姐。据他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做女婿,凭他每年三十万法郎的收入,还有谁去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来是不是个箍桶匠?

另一些人却说,代格拉森先生太太都是贵族,十分富有,阿道夫又是个英俊后生,这样一门亲事,那一介草民,那苏缪城里的人都见过抡斧使刨,又戴过红帽子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除非他已经攀上了教皇的侄子。那些极谙人情的人指出,克卢索·德·彭封先生随时可在葛朗台先生家里出入,而他的竞争对手却只能在星期天受接待。有的说,比起克卢索一家子,代格拉森太太更接近葛朗台家的女眷,能够向她们灌输某些思想,迟早获得成功。另一些人则说,克卢索神甫是天下最会讨好卖乖的人,一边是女人,一边是出家人,正是棋逢对手。苏缪城有一位才子说:

“他们实力相当,不分轩轾。”

本地的老辈更了解葛朗台的为人,他们断定,像葛朗台那么精明的人家,决不会让肥水落入外人田。苏缪城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一定会嫁给巴黎的葛朗台少爷,他父亲是做葡萄酒生意的大富商。

对于这种看法,克卢索和代格拉森两派都不同意。他们说:

“首先,他们两兄弟都三十年没见面了。其次,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区长,国会议员,国民自卫队的上校,商事法庭的法官,自称跟拿破仑册封的某公爵家是亲戚,早已不认苏缪城的葛朗台这家子了。”

方圆百里之内,甚至在昂热到布卢阿的驿车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将继承一大笔财富的姑娘,人多嘴杂,什么说法没有呢?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件事情使克卢索派明显地占了代格拉森派的上风。福禄丰领地上有古堡、猎场、田庄、小溪、池塘、森林,素为世人所瞩目,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轻的福禄丰侯爵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所产业出售。克卢索公证人,克卢索庭长,克卢索神甫,加上他们的支持者,多方出动,终于劝阻侯爵打消了分成小块出售的意愿。公证人告诉他,如果分成小块出售,不知要跟中标人磨多少嘴皮,打多少官司,才能拿到钱,还不如整块卖给葛朗台先生,他不但买得起,还能付现钱。公证人这番话把侯爵说服了,做成了一笔特别便宜的买卖。福禄丰这块丰饶美丽的侯爵领地,就这样给喂进了葛朗台先生的嘴里。叫苏缪人大觉意外的是,他打了些折扣之后,竟当即把钱付了。这件事一直传到了南特和奥尔良。

葛朗台先生搭了辆回乡的便车,到古堡视察。以主人的眼光对产业作了一番考察之后,他回到城里,确信这次投资获了五分利,接着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准备把全部产业并到福禄丰一起,扩大侯爵领地的规模。为了把差不多已经空了的金库填满,他决定把他的树木、森林一齐砍下,把草场上的杨树也采伐了出卖。

作了上面这些交代,葛朗台公馆,这所阴暗、凄冷、静寂,坐落在城市高头,挨着城墙废墟的房子的分量,大家就容易掂量了。

这所房子的门拱和两根门柱,像整座房子一样,用的是凝灰岩,这是罗亚河一带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一般难以用上两百年。风吹雨打,日晒夜露,奇怪地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眼,使门拱和侧柱布满法兰西建筑那种虫迹般的饰纹,看上去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门拱上方,有一长条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蚀,发黑。浮雕上面,有一块压缝的石头,突出在外,上面胡乱地生长着一些野草,有黄色的墙草、打碗花、旋花、车前草,还有一棵小樱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门是用实心栋木做的,干燥得到处开了裂,看上去似不坚实,其实牢固得很,因为有排成对称形图案的许多铆钉支持。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装了铁栅,铁棍排得密密的,锈得发红。旁边吊了一只环,套着一柄敲门的锤子,正好对着一枚奇形怪状的大钉子。锤子椭圆形的,像古人所谓的钟锤,又像一个粗大的惊叹号。收集古玩的人细细打量之后,会发现锤子当初刻了个小丑模样,但是用得太久,已经磨平了。

当初开这个小窗口,原是预备在国内争战不宁时期,给里面的人察看来客是友是敌用的,现在那些好奇心重的人,则可以从这个小窗口,看到一个黑幽幽的发着暗绿的穹拱,穹拱深处,有几级参差不齐的石梯,通到花园。园墙厚实而潮湿,处处渗出水迹,长着一蓬蓬瘦弱堪怜的灌木,倒也别有一番景致。这堵墙原是城墙的一部分,邻近人家都攀着它开设花园。

楼下的房间,最重要的是那间“厅堂”,直接连着大门的穹廊。在昂热、都尔和贝里这些小城市里,厅堂的重要,外人恐怕不大了解。它同时是门厅、客厅、饭厅、书房、夫人招待近亲密友的内客厅,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场所。本街区的理发匠,一年两次在这里给葛朗台先生理发。佃户、本堂神甫、专区区长、磨坊伙计上门来,也是在这里受到接待。房间有两扇窗户临街,地上铺了地板,墙上从上到下铺着护壁板,并且饰以古式的线脚。顶上由一根根树木拼成天花板,树木之间的缝隙抹了白沙浆,已经发黄了。

壁炉台上铺着粗糙的白石台面,上面放着一座黄铜老钟,钟体上用玳瑁镶嵌出一些阿拉伯图案。还有一面泛青的镜子,边缘磨得斜斜的,显得很厚,哥特式的刻花钢框上,闪着一圈反光。壁炉两端,一边放一盏镀金的两用铜烛台,逢上节日,蓝色镶铜的大理石底座上,拼上一朵朵玫瑰花似的烛盘,便成了一盏双层多支烛架,平常日子把烛盘一撤,便成了单支烛台。

古色古香的椅子,配着绒绣椅垫,上面绣着拉封丹寓言的图案,不过非得说明,才能看出画面的内容,因为颜色褪了,图像又织补多次,早已模糊难辨了。四只角上都摆着角柜,放置酒菜碗盏,顶上几层搁板已经油腻腻的。两个窗洞的板壁之间,摆着一张乌木旧棋牌桌,桌面上绘着棋盘。桌子上方挂着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边,衬着金漆的饰带。苍蝇如此猥亵地在上面叮来叮去,恐怕金漆也所剩无几了。

壁炉对面的板壁上,挂着两幅粉笔画肖像,据认为一幅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伯特利埃老先生,穿着法兰西近卫军中尉的制服。另一幅是已故的尚蒂耶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两个窗户上都挂着都尔出产的红横棱绸帘子,两旁用带着大坠子的丝带挽起。这种奢华的装饰,不合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原是买进房子时就有的。镜框、座钟、带绒套的家具、香木角柜等都是如此。

挨门近一点的窗子下面,有一张带草垫的椅子,下面垫了一个木座,为的是使葛朗台太太坐在上面,能看到外面的行人。另外一张做针线活的小桌子,用樱桃木做的,已经褪了色,就把窗子下面的空间全占满了。欧也妮·葛朗台坐的小圈椅摆在旁边。

十五年以来,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就在这个地方,干着活儿,平平静静地打发着日子。到十一月一日,她们才能搬到炉边去干活,那是她们冬天的位置。只有到那一天,葛朗台先生才答应在厅堂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是多么料峭,深秋是多么清冷。在四月和十月那些阴冷的日子,高子娜侬想法从厨房拿些炭火,烧一只脚炉,来给太太小姐挡挡早晚的寒气。

一家人的缝缝补补,全由母女俩负责。她们起早摸黑,尽职尽责地干着这份女佣的活儿,忙得连欧也妮想替母亲绣一条领子,也得挤出睡觉的时间,还得找些借口来骗取父亲的蜡烛。长久以来,女儿和高子娜侬的蜡烛,老抠鬼总是亲自派发,就像每天一早派发当天的面包和食物一样。

主人的这种专制,也许只有娜侬受得了。全苏缪的人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找了这样一个用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大家叫她高子娜侬。她在葛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一年只有六十法郎工钱,却被大家认作苏缪城最有钱的女佣了。一年六十法郎,积了三十五年,使得她新近在公证人克卢索那里存了四千法郎作终身年金。这笔长年不懈的积蓄,看上去数额巨大,做女佣的看到这个六十多岁的可怜老婆子晚年有了口粮,个个都眼红得不得了,却没有想到这份口粮是她辛辛苦苦做牛做马挣来的。

这女人二十二岁的时候,到处都没有人要,因为她一张脸长得十分可怕。其实这么说也太不公正,如果把她的脸安在一个大兵身上,保不定还会大受称赞哩。可惜人们认为,样样事情都要相宜。她先是在一家农庄看牛,那家农庄失了火,她只好离开,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上苏缪城找事做。

那时葛朗台正想娶妻成家,瞧见了在一家又一家门前碰壁的这位姑娘,拿他箍桶匠的眼光一打量,便发现她体格像大力神海格里斯,站在那儿像一棵六十年的橡树,腰粗背阔,一双手像个赶车的,模样儿又老实,又贞洁。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可以得到多少好处,他是心中有数的。那张蛮脸上长满的疣,那红褐色的皮肤,那筋暴暴的胳膊,破破烂烂的衣服,都没有吓倒箍桶匠,尽管他那时还处在心肠软弱的年纪。他把可怜姑娘雇下,让她换了衣服鞋袜,供她食宿,给她工钱,也不过分责骂。

高子娜侬受到这样的对待,高兴得暗暗地哭了,从此死心塌地贴着箍桶匠,由他专横地驱使干这干那。她烧火做饭,浆洗衣服,把床单桌布拿到罗亚尔河去漂洗,又搭在肩上背回来。她黎明即起,半夜才睡,收葡萄的季节,雇工的饭菜都由她做,还得看着那些想摘漏下的葡萄的人。她就像一条狗,忠心耿耿地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主人的一切她都相信,主人那些荒唐念头,她都毫无怨言地服从。

一八一一年大丰收,收起葡萄来从来没有这样辛苦,再说娜侬已在他家干了二十年,葛朗台才下决心把自己的旧怀表送给她。这是她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虽说他向来把自己的旧鞋子送给她穿(她穿上合脚),但每个季度换下来的鞋子穿得那么破了,实在不能称为礼物。因为贫困,可怜的姑娘变得那样俭省,终于使葛朗台像喜欢狗一样喜欢她了。娜侬也听凭人家把带刺的项圈套上自己的脖子,她已经不觉得尖刺扎人了。

即使葛朗台把面包切得过于节省了一点,她也毫无怨言。家里饮食制度严格,从来没有人生病,这种卫生的好处,娜侬也乐于接受。而且她与主人家已经融为一体,主人笑,她也笑;

主人愁,她也愁;主人受冻,烤火,干活,她也受冻,烤火,干活;主仆间这样一种平等,对她是多么大的补偿!”

她在树下吃些李子、杏子、桃子,主人也从不斥责。有时年份好,果子把树枝压弯了,佃户们把果子拿去喂猪,主人便招呼娜侬:“喂,你吃呀,吃呀。”

她一个可怜的乡下姑娘,从小受尽虐待,人家一发善心,把她收留下来,对她来说,葛朗台老爹那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暖人。再说娜侬心地单纯,头脑简单,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三十五年来,她总是记着自己衣衫褴褛,赤脚站在葛朗台先生作坊门口的情形,也总是记着箍桶匠对她说的话:

“乖孩子,想要什么呀?”她心中总是洋溢着感激之情。

有时,葛朗台想到这个可怜的好人从未听过一句甜言蜜语,完全不懂女人唤起的种种温馨感情,将来到上帝面前受审,比圣母玛利亚还要贞洁,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望着她叹息一声:

“唉,可怜的娜侬!”

老用人听了,总是瞧他一眼,目光难以形容。久而久之,这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成了他们永不中断的友谊的链条,以后每说一句,就在链条上增加了一环。不过,这份宽慰自己的心,却被老姑娘当做诚意的怜悯,不知怎么总有一丝可恶的意味。这份吝啬鬼的残酷怜悯,在老箍桶匠心里唤醒了自己种种享乐的回忆,在娜侬却是全部的幸福。“可怜的娜侬!”这样的话谁不会说?

不过上帝一听那语气,一辨那难以捉摸的惋惜,就知道谁是好人。

苏缪城里,有许多人家的用人待遇更好,可是他们对主人仍不满意,于是有人便觉得纳闷:

“葛朗台家到底给了高子娜侬什么好处,怎么她就对他们那么贴心呢?要她为他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去!”

她的厨房朝院子开了窗户,装了铁栅。厨房里总是清清爽爽的,一尘不染,炉子里也不烧空火,是地地道道的守财奴的厨房,没有一点儿糟蹋。娜侬晚上洗过碗盏,收起吃剩的食物,熄了火,便离开厨房,到过道对面的厅堂与主人们一起纺麻。这样,全家人一晚上点一支蜡烛便够了。老用人睡在过道尽头一间小房子里,只有一个紧挨着邻家山墙的窗口采光,也多亏她身体结实,才能在这间房子住下去,因为无论白天黑夜,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她大概像看家狗似的,要竖着一只耳朵睡觉,一边休息一边守夜。

屋子的其余部分,将来叙述故事的有关情节时再作描写。再说,对这间集中了全家奢华的厅堂所作的简略描写,已经能使我们想见楼上的寒碜了。

一八一九年,秋天的气候特别好,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高子娜侬才第一次在壁炉里生火。那一天是克卢索派和代格拉森派记得清清楚楚的节日。双方六位人马都准备全副武装,到厅堂比试比试,看谁更受欢迎。

早上,苏缪人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由娜侬陪着,到教堂去听弥撒,便记起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于是克卢索公证人、克卢索神甫和克·德·彭封先生算准葛朗台一家人吃完晚饭的时刻,急急忙忙赶来,要抢在代格拉森一家人前面,祝贺葛朗台小姐生日。三人各捧一大束从小花房采来的鲜花。庭长手上那束,巧妙地在花梗上扎了白缎带子,坠了金流苏。

每逢欧也妮的生日和本名纪念日,葛朗台先生照例一大早就闯到女儿床边,郑重其事地把他那份父亲的礼物交给她。十三年来,那都是一枚稀奇的金币。

葛朗台太太给女儿的,不是一件冬袍就是一件夏袍,依季节而定。这两件袍子,加上父亲在元旦和她自己的生日、纪念日给的金币,合起来大约值上三百法郎。葛朗台先生喜欢看到女儿把这笔小小的收入积攒起来。这不过是把他的钱从一只口袋转到另一只口袋罢了。再说,这也是对他的继承人极其关心,从小让她养成俭省的习惯。他时常问一问她财产的数目,那里面有一部分原是老外公拉伯特利埃给的。他总是嘱咐她:

“这可是你的压箱钱呐!”

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在法国中部某些地区保留至今,并仍然盛行。贝里、昂热等地方,姑娘出嫁时,娘家或婆家依自家的财力,总得给她一个钱包,里面装着十二枚,或一百四十四枚,或一千二百枚金币或银币。就是最穷的牧羊姑娘,没有压箱钱也是不出嫁的,哪怕拿大铜钱充数也是好的。在依苏登,至今还有人谈论,某家有钱的姑娘出嫁,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梅蒂奇家族的卡特琳娜嫁给亨利二世时,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她十二枚古代的金质勋章,价值连城。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到女儿穿了新衣服,更加漂亮,高兴得不得了,叫道:

“既然是欧也妮过生日,咱们就生壁炉吧!”图个吉祥。”

高子娜侬撤下没吃完的鹅,箍桶匠餐桌上的珍品,说道:

“小姐今年肯定要办喜事了。”

“可是苏缪城里,我还没有发现合适的人家哩。”葛朗台太太怯生生地望着丈夫,回答道。可怜的妇人这种年纪,还这样畏怯丈夫,说明夫权对她的压迫是多么深重。

葛朗台端详着女儿,快活地叫道:

“今天她满二十三了,这孩子,咱们很快就得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欧也妮和母亲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葛朗台太太又干又瘦,面色蜡黄,行动笨拙迟缓,似乎天生就是受男人欺侮的料。她浑身都大,大骨骼,大鼻子,大额头,大眼睛,乍一望去,隐隐有几分像那无汁无味的棉花桃一样的果子。一口牙齿没剩下几颗,全都发黑了,嘴上皱纹累累,又长又尖的下巴往上翘,像只木底靴。可是她为人极好,是个真正的拉伯特利埃家的女人。克卢索神甫常常抓住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年并不太难看,她竟然相信。她像天使一样温柔,像被孩子们玩弄的昆虫一样有忍性,一颗虔诚的心世上少见,灵魂始终平静,心地始终善良,这些,使得人人怜惜她,个个敬重她。

丈夫给的零用钱,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说相貌丑了一点,可她把陪嫁和继承的遗产加起来,终究给葛朗台老爹带来了三十多万法郎,却处处受人支配,被人奴役,虽然觉得深受屈辱,可是那温和的性情,又不能使她奋而反抗。她从没有要过一个铜板,也没有对克卢索公证人要她签字的文件说过半个不字。骨子里一股愚鲁的傲气,和高尚的灵魂支配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可是葛朗台偏偏不了解这个灵魂,总是加以伤害。

葛朗台太太身上,总是一件淡绿色的利凡廷绸袍,一穿就是将近一年;

系一条白色的大纱巾,戴一顶草帽,一条黑塔夫绸的围裙永远系在腰上。她难得出门,所以不费鞋子。总之,她从不为自己要点什么。

有时,葛朗台猛然想起,自从上次给她六法郎以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给她零花钱了,觉得过意不去,就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合约上附上一条,让买主送几个钱给太太。某个荷兰或比利时的酒商奉上的百把法郎,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中最可观的收入了。

可是,这百把法郎拿到手后,丈夫往往对她说:

“喂,借几个钱给我用用,好吧?”好像他们是共一个钱包似的。可怜的女人平常听惯了忏悔师那一套,什么丈夫是她的老爷她的主人,乐于能帮他一把。一个冬天下来,好些法郎又流回了葛朗台手上。

第三节

葛朗台每月掏出买针头线脑、女儿衣饰和零用的五法郎,把钱包扣上以后,总忘不了问一句:

“喂,孩子她妈,你想要点什么吗?”

“噢,以后再说吧。”葛朗台太太回答,她感到了做母亲的尊严。其实这种高尚纯属多余,葛朗台先生还以为对太太十分慷慨哩。要是哲学家碰到娜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小姐这些人,不是有理由认为,上帝的本性是喜欢嘲弄人的吗?

在头次提到欧也妮的终身大事的晚餐之后,娜侬上楼到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酒,下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蠢猪,”葛朗台先生骂道,“你也不会走路了,你?”

“先生哇,是这一级楼梯不牢了。”

“是啊,早就该修一修。”葛朗台太太说,“昨天欧也妮都差点扭了脚哩。”

葛朗台先生见娜侬一脸煞白,便说:

“好吧,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摔了跤,就喝一杯,压压惊吧。”

“确实,这杯酒我也该喝,”娜侬说,“换了别人,瓶子早摔碎了,我却是把它举得高高的,就是肘子断了,也不让它碰着。”

“可怜的娜侬!”葛朗台一边给她斟酒,一边叹道。

“伤着哪儿没有?”欧也妮关切地望着她,问道。

“没有,我还是站住了,没有倒地。”

“好吧,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先生说,“我就去修一修吧。你们这些人也是,就不会往两头落脚,那里还是结实的嘛。”

葛朗台拿了烛台,到面包房去拿木板、钉子和工具,留下太太、小姐和用人坐在厅堂里,除了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没有其他光亮。

“要帮忙吗?”娜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敲钉钉,问道。

“不用!”不用!”我对付得了。”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边修理被虫蛀坏的楼梯,一边大声吹着口哨,回想着童年往事。这时三个克卢索敲门了。

“是克卢索先生吗?”娜侬从铁栅口子上往外一望,便问道。

“正是,正是。”庭长回答道。

娜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门拱里,使三位克卢索看清了厅堂门口。

“噢,你们是来祝贺小姐生日的。”娜侬闻到花香,说道。

“对不起,先生们,”葛朗台听出了这几个朋友的声音,说道,“我马上就来!”我也没有当老爷的命,楼梯坏了,还得自己动手修。”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葛朗台先生。外面烧炭的,家里当市长。(原编者按,谚语本为:外面烧炭的,家里当主人,此处将主人改为市长,巧妙地影射葛朗台在大革命时期当过市长。)”庭长说教似的说道,独自得意地笑了,却没有人听出他话里的影射。

葛朗台太太和小姐站起身来,庭长趁厅堂里光线暗淡,对欧也妮说道:

“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年年快乐,岁岁平安。行吗?”

说完,他送上一大束在苏缪城难得见到的鲜花,然后抓住姑娘的两只膀子,在她颈子两边一边亲了一下,那副讨好的样子,叫欧也妮羞得无地自容。庭长像一只生锈的大钉子,以为这样就是追女人。

“随便一点,随便一点,庭长先生,就像平常过节那样,不要拘束嘛!”葛朗台走进来说道。

克卢索神甫捧着花,回答道:

“若能跟小姐在一起,我侄子可是天天都过节了。”

神甫在欧也妮的手上吻了一吻。至于克卢索公证人,大大方方地在姑娘脸上一边亲了一口,说道:

“唉,时光不等人呢。一年十二月,年年都如此。”

葛朗台把烛台放回座钟前面,他一旦有了笑话,总是抓住不放,只要觉得有趣,就不厌其烦地说个不休: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我们就把蜡烛都点起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双层烛台,在每个底座上安上托盘,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着的新蜡烛,插稳,点燃,然后走过去在太太身边坐下,两眼轮流在朋友、女儿和两根蜡烛间望过来望过去。

克卢索神甫矮矮胖胖,一身肉滚滚的,戴一顶扁平的橙红色假发,看上去像个爱玩的老太婆。他把穿着银扣厚皮鞋的脚往前移了移,问:

“代格拉森他们没来吗?”

“还没有。”葛朗台回答。

“他们会来吧?”老公证人问,扯着那张麻麻点点的脸做了个怪样子。

“我相信他们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你家的葡萄收完了吗?”德·彭封庭长问葛朗台。

“全完了!”葛朗台这个老葡萄园主站起来,把胸脯一挺,在厅堂里来回踱步,那副神气,就和说“全完了”一样,充满了自豪的意味。

从通往过道的门里,他看见对面厨房里,高子娜侬坐在火边,也点了一支蜡烛,准备纺麻。她是不想去凑热闹。

“娜侬,”他叫道,一步跨进过道,“你就不能熄了火,灭了蜡烛,坐到我们中间来?嗨,厅堂大得很嘛,我们全来都坐得下。”

“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

“你怕比他们贱吗?他们还不和你一样,都是亚当那根肋骨造出来的。”

说完,葛朗台走回来问庭长:

“你们家的葡萄都卖了?”

“没有。说实在的,我还留着。现在酿出的酒好,两年以后会更好。你也很清楚,大伙儿都发誓,一定要稳住价。今年那些比利时佬别想占我们便宜了。哼,走就走呗,到时还是要回来的。”

“是啊,可是咱们一定要顶住。”葛朗台说,那声调叫庭长打了个寒噤。

“可是他有没有名堂呢?”克卢索暗忖。

这时门锤敲了一下大门,宣布代格拉森一家来到,打断了葛朗台太太和克卢索神甫刚刚开始的谈话。

代格拉森太太是那种身材矮胖、性格活泼的女人,皮肤白里透红,多亏那种修道院式的外省饮食和贞洁的生活习惯,到了四十岁上还显得年轻。她们就像秋末初冬的最后几朵玫瑰,叫人看了愉快,但终究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而且香气也淡了。代格拉森太太穿着相当讲究,衣服都是让人从巴黎买来的,苏缪城的女人都学她的样打扮。她还常常在家举行晚会。

代格拉森先生从前在帝国禁卫军当军需官,在奥斯特里茨战役负了重伤退伍,虽然对葛朗台十分尊敬,却还保持了坦诚的军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来,俨然一副高贵气派。克卢索一家就总是被他这股气派压住。“小姐,你总是这样美丽,这样温娴,”他招呼过葛朗台太太之后,又对欧也妮说,“我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祝贺你。”

然后他从仆人手里拿过一个匣子,递给小姐。里面装着一棵好望角的欧石南树,这种花木刚刚传到欧洲,还十分罕见。

代格拉森太太非常亲热地拥抱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份小纪念品,就由阿道夫代送吧。”

一个高大的金发青年走上前来,在欧也妮一边脸上吻了一下,递给她一只针线盒子。这年轻人苍白、瘦弱,看上去腼腆、文质彬彬,可是最近去巴黎学法律,除掉食宿,竟花掉了近万法郎。

那只针线盒是银的,表面镀了一层金,是地地道道的蹩脚货,尽管盒面上欧·格两个哥特体字刻得工工整整,使人以为这是个做工精致的玩意儿。

欧也妮打开盒子,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快乐,那是使姑娘们脸红、战栗、高兴得发抖的快乐。她望着父亲,似乎是问可不可以收下。于是葛朗台先生说了一声:

“孩子,收下吧!”那庄严的声调若是出自一个演员之口,可以叫他一夜成名。

这种不值钱的礼物,这位女继承人都似乎不曾见过。看到她快乐兴奋地瞧着阿道夫·代格拉森的模样,克卢索家的三个人都惊呆了。代格拉森先生掏出鼻烟壶,让葛朗台抓了一撮,自己也捏了一撮,把系在蓝礼服纽扣上的荣誉团绶带上的烟末抖一抖,眼睛瞧着几个克卢索,似乎是说:

“怎么样?没想到我来这一手吧。”

代格拉森太太带着嘲弄人的女子假装的真诚,寻找克卢索他们的礼物,扫了一眼蓝色的花瓶,那里插着他们送的鲜花。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克卢索神甫扔下围坐在壁炉前的众人,拉着葛朗台走到厅堂里处,在离代格拉森一家子最远的窗户前站住,贴着吝啬鬼的耳朵说:

“这帮家伙,在把钱往窗外扔哩!”

“我才不管哩,只要是扔在我的地窖里。”

“你要是想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不成问题。”

“我给她的东西,比剪刀要好。”葛朗台回答道。

庭长本来一副褐色的脸膛就不好看,加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形象更是恶劣。神甫望着他,心想:

“我这位侄子真是个蠢虫,就想不出一点讨人喜欢的小主意。”

“葛朗台太太,我们陪你打牌吧。”代格拉森太太叫道。

“大家都在这儿,可以开两桌哩……”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不如都来摸彩吧。”葛朗台老爹说道,“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不参加任何游戏,指着女儿和阿道夫说,“来吧,娜侬,把桌子摆好。”

“我们来帮忙,娜侬小姐。”代格拉森太太说,刚才讨得了欧也妮的欢心,她高兴极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欧也妮对她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那是阿道夫从巴黎带来的,他亲自挑的哩。”代格拉森太太凑在她耳边说。

“好,好,你尽管拉拢她吧,该死的鬼女人。”庭长心里骂道,“哪天你,你丈夫打起了官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公证人坐在一旁,沉着地望着神甫,寻思道:

“代格拉森他们是白费气力。我的财产,我兄弟和我侄子的,加在一起,有一百一十万法郎。代格拉森最多只有我们的一半,而且还有个女儿要嫁。他们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好啦!”

总有一天,这姑娘和他们送的礼物,都会落到我们手里。”

八点半钟,两张牌桌安排好了。漂亮的代格拉森太太居然让人把儿子安排在欧也妮身边。大家抓着花花绿绿的标有数字的纸片,各人面前拢一堆蓝玻璃筹码,便玩起来,表面看去平淡无奇,其实充满利益之争,大家装着听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摸一张牌,总免不了作一番评论,其实心里都想着葛朗台先生那几百万财产。老箍桶匠自负地把代格拉森太太粉红的衣饰和时髦的打扮,银行老板威武的脸相,阿道夫,庭长,神甫,公证人,一个个端详过来,暗想:

“他们是为我的钱来的。他们来追我女儿,自讨没趣。哼!”这两家人,我女儿谁也不嫁。他们就给我做渔叉,看我来叉一条大鱼吧。”

灰暗陈旧的厅堂里,幽幽地只点着两支蜡烛,竟然也有了家庭的欢乐,大家的笑声和娜侬的纺车声交织在一起,可是那笑声,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才是真诚的,围绕着那样重大的利益,这些小人使出种种卑劣行为,还有这位姑娘,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她,奉承她,以为他们是对自己友好,殊不知自己受骗上当了,就像那些可怜的鸟,被人标出高价拍卖,自己却一无所知。凡此种种,都使这厅堂里的一幕显得既可悲又可笑。再说这也不过是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上演的话剧,只是这里的一幕表现最简单罢了。担任这出戏主角的是葛朗台,他利用两家的假殷勤,占了大便宜。有了他,这出戏才生动有趣。单凭他这一副嘴脸,不就把那法力无边的金钱,现代人唯一信仰的神活脱脱地勾勒了出来吗?

人生的温情在此只处于次要的地位,它们只激动了三个纯洁的心灵,这就是娜侬、欧也妮和她母亲。再说她们那样单纯,还不是因为她们蒙在鼓里?

葛朗台有多少财富,欧也妮和母亲一无所知;

人生的喜忧苦乐,她们只凭模糊的理念之光来评价,至于金钱,她们素来与它无缘,也就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她们无形中受了伤害,却仍然强烈的感情,她们生命的奥秘,使她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奇怪地保持了童心。人的状况就是这么可怕,没有一分幸福不是来自懵然无知。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彩,在这间厅堂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彩。高子娜侬看见太太把这样一大笔钱装进口袋,乐得直笑。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猛地敲了一锤,声音那么响,把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们吓了一大跳。

“把门这样敲,绝不是苏缪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门的?”娜侬说,“是想把我们家的门砸烂吧。”

“是哪个鬼东西?”葛朗台吼道。

娜侬拿了一支蜡烛去开门。葛朗台跟在后面。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猛地隐隐有些恐惧,朝厅堂门跑过去喊道。

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代格拉森先生说,“这种敲门看来不是好事哇。”

话刚说完,代格拉森先生便看见一个年轻人,后面跟着运输行的脚力,扛了两个大箱子,拖着几个铺盖卷走进门来。

葛朗台先生突然转过身,对他太太说:

“太太,去,去,玩你们的彩吧。我来招呼这位先生。”

说完他把厅堂门使劲带关。那些不安的客人回了原位,却无心再玩下去。

“代格拉森先生,是苏缪城里的吗?”他太太问道。

“不是,是个出门人。”

“只可能是从巴黎来的。”

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的荷兰战船一样的怀表,看了看,说:

“没错,正好九点。嗬,这驿车倒是从不晚点。”

“这先生是个年轻人?”克卢索神甫问。

“是啊。”代格拉森先生回答,“他带的行李少说有三百公斤。”

“娜侬还没回来哩。”欧也妮说。

“也许是你们家的一位亲戚。”庭长说。

“我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小声叫道,“听葛朗台的口气,好像有点不高兴。也许他不愿意听到我们谈论他的事情。”

“小姐,”阿道夫对坐在身边的欧也妮说,“准是你堂弟葛朗台,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我在纽辛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

阿道夫没有往下说,他母亲踩了他一脚,高声叫他拿两个铜板下注,然后附在他耳边说:

“大笨蛋!”你给我住嘴好不好。”

这时葛朗台带着客人进了厅堂。高子娜侬和脚力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几分钟以来,大家都被客人激起了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以致他走进厅堂,来到这群人之间,就犹如一只蜗牛掉进了蜂窝,一只孔雀落进了黑糊糊的家禽场。

“到火这边来坐吧。”葛朗台招呼道。

年轻人向大家恭恭敬敬地致了礼,才在位子上坐下来。男客们都站起来鞠躬还礼,女宾则深深地道了一福。

“先生,你有点冷吧?”葛朗台太太说,“你是从……”

“你们这些女人真烦!”葛朗台说,他手拿一封信正在读,听见太太的话,信也不读了,“让先生休息休息吧!”

“可是,父亲,这位先生也许需要什么。”欧也妮说。

“他自己有嘴巴。”老葡萄园主厉声说道。

这幕情形只有陌生人觉得吃惊。其他人早已习惯了老头子的专横。不过,听到夫妻父女间的这几句对话之后,客人站起身,背对着炉火,抬起一只脚烤靴底,一边对欧也妮说:

“堂姐,谢谢你,我在都尔吃过饭了。”

说罢,又望着葛朗台,补充一句:

“我什么都不需要,甚至也不觉得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代格拉森太太问。

夏尔先生,这是巴黎葛朗台先生儿子的名字,听见有人问话,便举起用链子挂在颈下的小眼镜,移到右眼前,打量桌上的东西和桌边坐着的人,十分无礼地把代格拉森太太照了好一会儿,待到把一切都照清楚了,才回答说:

“是的,太太。”他又望着葛朗台太太,补上一句,“哦,伯母,你们在摸彩呀。请玩呐,请玩呐。玩下去吧。玩得正有味,不要歇手嘛……”

“我就知道他是那个堂兄弟吧。”代格拉森太太一边瞟他几眼,一边寻思。“四十七,”神甫叫道,“喂,记下呀,代格拉森太太,这不是你要的数吗?”

代格拉森先生抓起一个筹码,放在太太的纸板上。此时代格拉森太太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看看巴黎的堂弟,一会儿望望欧也妮,再也无心去想摸彩了。年轻的女继承人不时偷偷地瞟一眼堂弟,那份愈来愈明显的惊奇和关心,钱庄老板的妻子很容易就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