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17191700000013

第13章 独自谋生

连我在内,我们一共三四个人。我干活的地方,就在货行的一个角落里。昆宁先生要是高兴,他只要站在账房间他那张凳子最低的一根横档上,就能从账桌上面的那个窗子里看到我。在我如此荣幸地开始独自谋生的第一天早上,童工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奉命前来教我怎样干活。他叫米克·沃克,身上系一条破围裙,头上戴一顶纸帽子。他还告诉我说,我们的主要伙伴是另一个男孩,诨名叫粉白·土豆。

账房里的钟已走到了十二点半,大家都准备去吃饭了。这时,昆宁先生敲了敲账房的窗子,打手势要我去账房。我进去了,发现那儿还有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他身穿褐色外套、黑色马裤、黑色皮鞋;

脑袋又大又亮,没有头发,光秃得像个鸡蛋,他的大脸盘完全对着我。他的衣服破旧,但装了一条颇为神气的衬衣硬领。他手里拿着一根很气派的手杖,手杖上系有一双已褪色的大穗子,他的外套的前襟上还挂着一只有柄的单片眼镜——我后来发现,这只是用做装饰的,因为他难得用它来看东西,即使他用来看了,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这个就是。”昆宁先生指着我说。

“这位,”那个陌生人说,语调中带有一种屈尊降贵的口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装成文雅的气派,给我印象很深,“就是科波菲尔少爷了。你好吗,先生?”

我说我很好,希望他也好。其实,老天爷知道,当时我心里非常局促不安,可是当时我不便多诉苦,所以我说很好,还希望他也好。

“感谢老天爷,”陌生人回答说,“我很好。我收到谋得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信里提到,要我把我住家后面的一间空着的屋子——拿它,简而言之,出租——简而言之,”陌生人含着微笑,突然露出亲密的样子说道,“用做卧室——现在能接待这么一位初来的年轻创业者,这是本人的荣幸。”说着陌生人挥了挥手,把下巴架在了衬衣的硬领上。

“这位是米考伯先生。”昆宁先生对我介绍说。

我朝他鞠了一个躬。

“我的印象是,”米考伯先生说,“你在这个大都市的游历还不够广远,要想穿过这座迷宫似的现代巴比伦,前往城市的路,似乎还有困难——简而言之,”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又突然露出亲密的样子,“你也许会迷路——为此,今天晚上我将乐于前来这里,以便让你知道一条最为便捷的路径。”

我全心全意地向他道了谢,因为他愿不怕麻烦前来领我,对我真是太好了。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来了。一路上,米考伯先生把街名、拐角地方的房子形状等等,直往我脑子里装,要我记住,为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回货行的路。

到达温泽里他的住宅后(我发现,这住宅像他一样破破烂烂,但也跟他一样一切都尽可能装出体面的样子),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太太。米考伯太太是个面目清瘦、憔悴的女人,一点也不年轻了。除了一对双胞胎外,他们家另外还有两个孩子:

大约四岁的米考伯少爷和大约三岁的米考伯小姐。

“要是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们不肯给他宽限时间,”米考伯太太说,“那他们就得自食其果了。这件事越快了结越好。石头是榨不出血来的。眼下米考伯先生根本还不了债,更不要说要他出诉讼费了。”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她说她曾尽过最大的努力;

我毫不怀疑,她的确如此,想过一切办法。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上门来的人,只有债主。这班人没早没晚的都找上门来,其中有的人凶得不得了。这种时候,米考伯先生真是又伤心,又羞愧,甚至悲惨得不能自制,用一把剃刀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来(这是有一次他太太大声尖叫起来我才知道的)。可是在这过后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特别用心地擦亮自己的皮鞋,然后哼着一支曲子,摆出比平时更加高贵的架势,走出门去。米考伯太太也同样能屈能伸。我曾看到,她在三点钟时为缴税的事急得死去活来,可是到了四点钟,她就吃起炸羊排、喝起热麦酒来了(这是典当掉两把银茶匙后买来的)。

我就在这座房子里,跟这家人一起,度过我的空闲时间。每天我一人独享的早餐是一便士面包和一便士牛奶,由我自己购买。另外买一个小面包和一小块干酪,放在一个特定食品柜的特定一格上,留作晚上回来时的晚餐。我清楚地知道,这在我那六七个先令的工资里,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我整天都在货行里干活,而整个一个星期,我就得靠这点钱过活。从星期一早晨到星期六晚上,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劝告、建议、鼓励、安慰、帮助和支持,这一点,就像我渴望上天堂一样,脑子里记得一清二楚“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儿外,”有一天,米考伯太太对我说,“食物间里真是连什么渣子都没有了。可干酪皮儿又不适合给孩子们吃。我跟爸妈在一起时,说惯了食物间,这会儿几乎不觉又用起这个词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家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哎呀!”我很关切地说。

我口袋里一个星期的工资还剩有两三先令——从这钱数来看,我认为我们的这次谈话一定发生在星期三晚上——我赶紧将钱掏了出来,真心诚意地要求米考伯太太收下,就算是我借给她的。可是那位太太吻了吻我,定要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这样的事她想也不能想。

“不,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说,“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不过你年纪虽小,已经很懂事了;

你要是肯答应的话,你可以帮我另外一个忙,这个忙我一定接受,而且还十分感激。”

现在我懂得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就求她尽管支使我,做什么都行。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开始处理起她家的那些轻便的财物来了。此后,几乎每天早上,在我上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以前,都要出去干一次同样的事。

最后,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晨,他被捕了,被关进塞德克的王座法院监狱。在走出家门时,他对我说,他的末日到了——我真以为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是我后来听说,就在那天上午,有人看到他正兴高采烈地在玩九柱戏呢。

在他入狱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就去看了他,并跟他一起吃了顿午饭。我记得,他郑重地劝告我,要拿他的这种结局引以为戒;

他要我千万记住,一个人要是每年收入二十镑,花掉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那他会过得很快活,但要是他花掉二十镑一先令,那他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