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全集(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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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失踪奇案

“不过为什么要土耳其式的呢?”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眼睛注视着我的靴子。其时,我躺在藤靠背椅上,两脚伸出,他那无所不至的注意力给吸引住了。

“是英式的,”我答道,有点吃惊,“我在牛津街拉梯默商店买的。”

“是洗澡!”他说,“我说的是洗澡!为什么不洗提神鼓气的本国浴,而要去洗土耳其浴,又贵又让人提不起精神?”

“因为这几天我犯了风湿病,觉得年纪大了。而土耳其浴是一剂所谓的强身药,一个崭新的起点,是身体的除垢剂。”

“另外,福尔摩斯,”我接着说,“对一个讲究逻辑的大脑来说,我的靴子和土耳其浴之间的关系是明摆着的,这点我决不怀疑。不过,你要能指明,我不胜感激。”

“其实推理的线索并不难看出,华生,”福尔摩斯戏弄似的眨眨眼,说道,“如果我问你今天早上谁和你同车,我所阐释的也还是那种基本的演绎法。”

“我可不承认你提出一个新的例证就是做了解释。”我有点抱怨他。

“太棒了,华生!好一番抗议,义正词严。让我想想,关键在哪儿呢?先说最后一点——马车。你看,你左衣袖和肩膀上溅着泥点。你要是坐在双座马车当中,大概溅不着泥点,就算有泥点,那应该两边都有。所以你明显是坐在车座一侧的。所以同样明显的是你有同路人。”

“那太明显了。”

“可笑的陈词滥调,对不对?”

“可是靴子和洗澡呢?”

“同样单纯。你系靴子有特定的方式。这次我看见你的靴子打的是精致的双结,这可不是你一贯的系法。所以你脱过靴子。谁给你系的呢?靴匠,要不就是浴室的服务生。不可能是靴匠,因为你的靴子差不多是新的。那么,还剩下什么?浴室。很可笑,是不是?不过,尽管这样,洗土耳其浴还是得有个目的的。”

“什么目的?”

“你说你洗土耳其浴是想有点变化。我建议你来点变化。我亲爱的华生,去一趟洛桑如何?有头等车票,全部开销都很奢华。”

“太妙了!可为什么?”

福尔摩斯靠回扶椅,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世界上有种种不安全的阶层,”他说,“其中之一就是那些四处漂泊无亲无友的女人。她们毫无害处,常常是大有用处的一类人,却又无可避免地刺激别人犯罪。她们无依无靠,到处流浪。她们经济宽裕,可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她们往往迷失在偏远的寄膳公寓里,是狐狸世界里迷途的小鸡,一旦被吞掉,很少有人想起。我很担心,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已遭不测了。”

话从泛泛而谈突然转到具体人事,我松了口气。福尔摩斯查了查笔记。

“弗朗西丝女士,”他继续说,“是已故拉弗顿伯爵唯一活着的直系后裔。你也许记得,地产都落到了男性继承人手里。她只得到一点有限的财产,不过其中有一些西班牙古银饰和钻石首饰非常精巧、稀罕,她很珍爱——她太喜欢了,不肯把它们存到银行里,总是随身带着。弗朗西丝女士,惹人哀怜、貌美如花,刚到中年,可是一次意外使她成了最后一只弃舟。就在二十年前,那还是一只大舰队呢。”

“那她出什么事啦?”

“唉,弗朗西丝女士出什么事了呢?她活着还是死了?这就是我们的难题。她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四年来每两周无一例外地跟她的老家庭教师多布妮小姐写封信。多布妮小姐早已退休,住在坎伯韦尔,就是她来询问我的。她差不多五周没收到过一个字。最后一封信是从洛桑的国家旅馆寄来的。弗朗西丝女士好像已离开那儿,没留地址。他们一家非常焦急,而且他们也很有钱,如果我们弄清了事实,他们不会吝啬的。”

“只有多布妮小姐有她的消息吗?她一定也跟别人联系吧?”

“有一个地方她一定要联系的,华生。那就是银行。独身女人得生活下去,而她们的存折就是浓缩的日记。她在西尔维斯特银行开户,我浏览过她的账目。她倒数第二笔支款是偿付在洛桑的花费,不过数额巨大,她也许身上还剩有现金。打那以后只支过一笔钱。”

“给谁,付到哪里?”

“给玛丽·德文小姐。不知道付款地点。不到三周前,这张支票在蒙彼利埃的里昂内银行兑现,总数是五十镑。”

“那么玛丽·德文小姐又是谁?”

“那点我也查出来了。玛丽·德文小姐原是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的侍女。我们还没法弄清,她为什么要付给她这张支票。不过,我肯定你的调查会很快弄清这件事的。”

“我的调查!”

“所以才要远征洛桑,做一次健身旅行。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伦敦,因为这会儿老亚伯拉罕斯正怕死怕得要命。再说,我原则上最好不要出国。没了我,苏格兰场会觉得孤单,也会惹得罪犯们不健康地骚动起来。那么你去吧,我亲爱的华生,我会在欧陆电报线的这一头随时恭候你的吩咐的,只要你的见解真的值两便士一个字的大价钱。”

两天后,我便到了洛桑的国家旅馆,那位人人皆知的莫舍经理对我殷勤有加。他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在这里呆过几星期。她真是人见人爱,至多不过四十岁,依然端庄娴雅,看得出年轻时是如何倾国倾城的。莫舍先生不知道她有什么贵重珠宝,但那些佣人倒是说起过,这位女士的卧房里有只沉重的皮箱,总是小心翼翼地锁着。那侍女玛丽·德文小姐也和她主人一样惹人喜爱。其实她已经同旅馆的一个服务员领班订了婚,不难查到她的住址。她住在蒙彼利埃特拉场路十一号。这些情况我都记下了,自认为很机灵,就是福尔摩斯自己去收集情报也不过如此吧。

只有一个地方尚待澄清。我无法明白那位女士为何要突然离开。她在洛桑很愉快,我们百分之百肯定她本想在这里度过这个季节的。她的房间很豪华,可以俯看湖水,但她却走了,只在前一天通知了旅馆,白白浪费了一周的房租。只有那侍女的情人朱勒·维巴提供了一点线索。他认为她突然离去与一两天前到过旅馆的那个男人有关。这人个子高高,长得很黑,胡子拉碴的。“一个野人——十足的野人!”朱勒·维巴叫道。这人住在城里。有人看见他在湖滨道上和弗朗西丝女士热切地说着什么。后来他又来找过,可她拒绝见他。他是英国人,但没留下姓名。之后这位女士乘马车走了。朱勒·维巴,更重要的是朱勒·维巴的恋人认为是那男人的来访导致了女士的离去。只有一件事情朱勒闭口不谈。那就是玛丽为何离开了她的主人。这事他不能也不愿说什么。如果我想了解,就得去蒙彼利埃问她。

这样我第一回合的调查就结束了。第二回合要查的是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离开洛桑后究竟去了哪里。这期中隐藏着什么秘密,让人确信她离开是为了摆脱某人的跟踪。不然的话,她的行李上为什么不公开贴上去巴登的标牌?她带着行李绕道去了莱茵河疗养地。这些情况是我从驻库克办事处的经理那儿得知的。所以我随后去了巴登。临行前,我向福尔摩斯发电报报告了我的全部进展。他回电中半开玩笑地称赞了我一番。

在巴登不难找到线索。弗朗西丝女士在英国饭店住了两个星期,这期间她结识了来自南美的传教士施莱辛格博士和他的夫人。弗朗西丝女士同大多数独身女士一样,在宗教上找到了安慰和寄托。施莱辛格博士人格高尚,全心献身宗教,在履行使徒职责时染病刚愈,这一切都使她感动不已。她帮着施莱辛格太太照顾这个大病初愈的圣徒。据经理描述,他整天躺在阳台的安乐椅上,两旁各站一名女士侍候。他正在绘制一张有关圣地[6]的地图,图中特别指明了米甸人王国[7],并且还在写一篇这方面的专文。后来他身体康复,就和妻子回伦敦去了,而弗朗西丝女士也一同前往。这是仅仅三周前的事,从那以后,这位经理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了。至于那位侍女玛丽,她在那之前几天就走了,走时大哭了一场。她走前还告诉别的女佣,说她再也不帮佣了。施莱辛格博士出发前给同行的几个人付清了账单。

“随便提一句,”那位店主最后说,“除你外,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还有朋友在打听她的下落。就在一两个星期前,有个男人和你一样来这儿找她。”

“他留下姓名没有?”我问。

“没有;不过他是英国人,虽然不太像。”

“一个野人?”我说,照我那位名人朋友的方式把事实串联起来。

“正是。那么称他真是惟妙惟肖。他是个大块头,留着胡子,给太阳晒得黑黑的。这种人看来呆在农庄客栈比呆在高级旅馆更舒服些。我觉得他很凶,我才不愿得罪这种人呢。”

这个谜已经逐渐解开了,就像雾气消散,人们越变越清楚一样。有个恶人跟着这位好心虔诚的女士,穷追不舍。她怕他,否则也不会离开洛桑。他还在跟着她,迟早会追上她的。他会不会已经追上她了?她长时间杳无音信的秘密是否就在此?和她同行的那些好人能不保护她,让她免遭暴行和勒索吗?这长途跟踪的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目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呢?这就是我得解决的问题。

我给福尔摩斯写了封信,表明我是如何又快又准地抓住事情的根源的。他回了一封电报,要我详细说明施莱辛格博士左耳的模样。福尔摩斯的幽默念头真是奇怪,偶尔也让人生厌,所以对他那不合时宜的玩笑我置之不理——事实上,收到他的电报前,我就已经到了蒙彼利埃,去追查侍女玛丽。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位不再帮佣的小姐,她爽快地把知道的事全说了。她为人忠心耿耿,之所以离开她的女主人是因为她确信女主人得到了好心人的照顾,也因为她婚期已近,迟早得离开的。她伤心地承认,她们逗留巴登期间,女主人对她动过肝火,有次甚至还盘问她,似乎怀疑她的忠诚。这样一来,她们分手就容易多了。弗朗西丝女士送给她五十镑作为结婚贺礼。同我一样,玛丽对那个逼得女主人离开洛桑的人满腹狐疑。她亲眼看到在湖滨的公共走道上,那人强行拽住女士的手腕。他是个凶狠的坏人。她相信弗朗西丝女士是因为怕他才愿意和施莱辛格一家去伦敦的。她从没和玛丽谈起过这事,但种种迹象使她确信,她的女主人精神一直很紧张。说到这里,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满脸惊惧。“看!”她叫了出来,“那无赖还跟着我们!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透过起居室打开的窗子,我看见有个块头很大、肤色黝黑、满脸黑须的男人正在街中慢慢走着,一边急切地查看门牌号码。显而易见,他像我一样在追踪侍女的下落。我心头一阵冲动,跑到街上,跟他搭腔。

“你是英国人。”我说。

“是又怎样?”他问,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可以请问尊姓大名吗?”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种场面可不好对付,不过单刀直入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在哪儿?”我问道。

他吃惊地瞪着我。

“你对她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追着她不放?我要你回答!”我说。

那家伙怒吼一声,像老虎一般朝我扑过来。我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了,可这人一身蛮力、穷凶极恶。他双手死死掐住我脖子,我差点失去了知觉。这时街对面一家小酒馆里冲出一个法国工人,胡子拉碴的,身穿蓝色工装,他手拿短棒,一棒敲在那家伙前臂上,打得他一下子松开了手。他怒气冲冲地站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再来较量。后来他怒骂了一声,丢下我走进了一幢小宅子,那正是我刚刚出来的地方。我转过身去谢谢那位救命恩人,他站在我身旁的马路上。

“唉,华生,”他说,“你把这事搅得一塌糊涂!我说你最好还是和我一道坐晚班快车回伦敦去吧。”

一个小时后,歇洛克·福尔摩斯坐在我在旅馆订的房间里了。他穿着原来的衣服,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对他这种突然间及时出现的做法,他只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因为他发现可以离开伦敦了,就决定到我旅行的下一站去拦住我。他穿戴得像个工人,坐在小酒馆里等着我出现。

“你调查起来可真是锲而不舍啊,我亲爱的华生,”他说,“这会儿我还真想不起你漏掉了什么错没去犯。总的来说,你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大放风声,却一无所获。”

“恐怕你也不会干得更好。”我伤心地说。“不是‘恐怕’,我已经干得更好了,尊敬的菲利甫·格林就住在这家旅馆。要想调查有起色,我们得找他。”

一张名片放在托盘上送了上来,随后进来一个长着胡子的人,正是在街上打我的那个流氓。他看见我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我收到你的纸条就来了。可这个人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老伙伴华生医生,他在协助我们调查。”

那陌生人伸出一只黝黑的大手,连连道歉。

“我希望我没伤着你。你一责怪我害她,我就忍不住动手了。其实这一阵子我没法讲礼数。我的神经就像通了电的电线一样。可是眼下这事我真弄不懂。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怎么找着我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联系上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家庭教师多布妮小姐。”

“戴着头巾的老苏珊·多布妮!我可忘不了她。”

“她也没忘了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你一心一意要去南非之前。”

“噢,我看我的事你全知道了。我用不着再瞒着你了。我向你发誓,福尔摩斯先生,这世上再没人像我爱弗朗西丝那样全心全意的了。我是个粗人,我知道——不比别的小伙子差。但是她的思想纯净无瑕,不能容忍丝毫粗鲁。所以当她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时,就再不和我说话了。可她又爱我——真难得呀!——她那么爱我,这么些年她守身如玉就为了我。过了这么些年,我在巴伯顿发了财,心想我也许能找到她,让她软下心肠来。我早就听说她还独身。我在洛桑找到了她,想尽了办法。她犹豫了,我想,可她的意志却很坚强。当我再去找她时,她已经走了。我追到巴登,后来又听说她的侍女在这儿。我是个粗人,刚刚摆脱粗鲁的生活,所以当华生医生那样说我时,我一下子就发作了。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求你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怎么样了。”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语气沉重,“格林先生,你在伦敦有住址吗?”

“可以到兰海姆旅馆找我。”

“那么我劝你最好回伦敦去,这样我一有事就能找你,行不行?我不想让你存太多奢望,不过为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安全,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点你尽管放心。眼下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你这张名片,你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现在,华生,你去整理行装,我去给赫德森太太发电报,让她明天七点半做好美味佳肴,好让两个旅客饱餐一顿。”

我们回到贝克街的住宅时,已经有封电报在等着了。福尔摩斯读后大为兴奋。他把电报扔给我。电文是:呈锯齿或撕裂状。发报地点是巴登。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全部情况,”福尔摩斯答道,“你记得不,我曾问过你那位宗教人士的左耳是什么样的。这问题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你没有回答。”

“我当时已经离开了巴登,没办法查出。”

“不错。所以我又询问了英国饭店的经理,这就是他的答复。”

“这说明了什么?”

“我的好华生,这说明我们在和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角色打交道。这个南美来的传教士施莱辛格牧师正是圣·彼特斯,澳大利亚的一个无耻之徒。这国家虽然年轻,却也造就了不少标准人物。利用单身女子的宗教热情去诱拐她们是这家伙的拿手好戏。他那个所谓的太太是个英国人,名叫弗蕾泽,是他的得力同谋。就是这种作案手法让我认出了他,他身上的特征更是坚定了我的怀疑。一八八九年时他在阿德莱德的一家沙龙里打了一架,给狠狠咬了一口。华生,这可怜的女士竟落到了这样一对恶棍手里,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很可能她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绝对给关起来了,没法写信给多布妮小姐或她另外的朋友。也许她根本没到伦敦,要不然就是路过伦敦又走了。不过,第一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因为欧陆警察自有一套登记制度,外国人很难糊弄他们;第二种情况也不大可能,因为这些恶棍要另找地方关押一个人可不太容易。凭我的直觉,她就在伦敦。可是目前我们找不出具体在哪,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好好吃一顿,平心静气等着。待会儿晚上我要顺路去苏格兰场,跟雷斯垂德老友谈谈。”

但是官方的警察也好,福尔摩斯自己那小型高效的组织也好,都无法解开这个谜。我们要找的这三个人湮没在伦敦的茫茫人海中,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也登过广告,没用;也追踪过线索,结果什么也没找着。施莱辛格常去的犯罪场所都找遍了,还是白费功夫。他的老同伙都受到了监视,可他们与他不通音讯。一个星期毫无进展地过去了。这时突然间露出了一线曙光。威斯敏斯特路上波文顿典当行里有人当了一只精致的银坠子,款式是西班牙古式的。来典当的是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身材高大,胡子剃得很干净。他用的是假名字、假地址。没人留意他的耳朵,不过看样子是施莱辛格无疑。

我们那位待在兰海姆的胡子老兄来打听了三次——他第三次来时我们获得新情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个子高大,可身上的衣服却越来越显得松垮了。他似乎心急如焚,样子也憔悴了许多。他不断地哀求着:“求求你让我干点什么吧!”福尔摩斯终于答应了他。

“他开始当珠宝了。我们得马上把他抓起来。”

“可这是不是说弗朗西丝女士已经遭到什么不测了?”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们猜想,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关着她。显然,要是让她跑了,他们就完蛋了。我们得预防发生最坏的情况。”

“我能做什么?”

“那些人没见过你吧?”

“没有。”

“接下来他可能去别的典当行。那样的话,我们就要从头开始。另一方面,他这次当的价钱公道,又没人问他什么,所以如果他急需现金,很可能还会去波文顿。我给你写封介绍信,他们会让你呆在铺子里的。如果那家伙来了,你就跟着他去他家。可是别轻举妄动,而且千万别动手。你要以名誉担保,没有我的批准,决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以后两天,尊敬的菲利甫·格林(我顺便提一下,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海军上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指挥了阿佐夫舰队)没有提供任何信息。第三天晚上,他冲进我们的起居室,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由于兴奋,强壮的身体上肌肉都绷紧了。

“我们找着她了!我们找着她了!”他喊着。

他激动万分,不禁结巴起来。福尔摩斯好言安抚,把他按在扶椅上坐下。

“来吧,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他说。

“就在一小时前她来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做太太的,而拿来的坠子同上次的是一对。她个头很高,脸色发白,小眼睛眨巴眨巴的。”

“正是那个女的。”福尔摩斯说。

“她走出铺子,我就跟着她。她向肯宁顿路走去,我在后面跟着。一会儿她就走进一家铺子。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一家殡仪馆。”

我的同伴一惊。“怎么样?”他问,声音发颤,说明他那冷静、苍白的面孔背后内心焦虑万分。

“我也进去了。她正跟柜台里的女人说话。‘已经晚了。’我听她这么说,或许不是这样说的,反正是这意思。那女人为自己辩解说:‘早就该送去的。’‘时间是拖长了些,不过这不比寻常。’这时她们不说了,一齐盯着我看。我只好问了些话就离开了那铺子。”

“干得太好了。后来呢?”

“那女人出来了,我躲进了一家门洞里。我想她已经起了疑心,因为她往四周看了看。接着她叫来一辆马车,坐了进去。幸好我也叫到一辆,就跟着她走。后来到布列星顿的波特尼广场三十六号时她下了车。我让车子经过那门口,开到广场的拐角后,我下车监视那幢房子。”

“你看到什么人了吗?”

“除了底层的一扇窗户外,其他的都漆黑一片,全拉上了窗帘,我看不见里面。我站在那儿,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开来一辆带顶篷的货车,车里的两个人扛下了一样东西,把它抬到大门的台阶上。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一具棺材。”

“啊!”

“我一时想冲进去。门开了,那两个人抬着棺材进去了。开门的是那个女人。不过我站在那儿时她瞥见了我。我想她认出了我。我看她吃了一惊,急忙关上了门。我记起了答应你的事,所以就来这儿了。”

“你干得太棒了,”福尔摩斯说着在半张纸条上草草写了几个字,“没有搜查证,我们就不能合法行事。你最好拿这张条子去找警方,弄一张来。这事也许有点难度,不过我想光是出卖珠宝这一条就足够了。雷斯垂德不会漏掉一个细节的。”

“可这会儿他们也许会害死她的。那具棺材还能有什么意思?不是给她又会是给谁准备的呢?”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格林先生。一刻也不会耽误。这事就交给我们吧。现在,华生,”当事人匆匆离去后,福尔摩斯又补充说,“他会调动正规部队的。我们呢,像往常一样,是非正规人员,得自行其是。情况紧急,我得孤注一掷。赶快去波特尼广场,一分钟也别耽搁。”

“我们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他说这话时,我们的马车正飞快驶过国会大厦和威斯敏斯特桥,“这两个恶棍先是挑拨这不幸的女士疏远她那忠心耿耿的侍女,接着又哄着她来伦敦。她就是写过信也被他们扣下了。他们通过同党租下了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他们一住进去就把她关押起来,并且占有了那些贵重珠宝。一开头他们就看中了那些珠宝。他们已经开始卖出一部分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关心这位女士的命运。要是放跑了她。她当然会去告发他们。所以决不能放了她。可是他们不能一辈子锁着她,所以谋杀是他们唯一的解决办法。”

“看来这非常清楚。”

“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推理。当你沿两条思路考虑问题时,华生,你就会找到一个交叉点,这交叉点最接近事实真相。我们现在先撇开那位女士,从棺材入手,反过来推想一下。那意外之物无疑证明,我担心,那位女士已经死了。同时那还说明要举行一次正式的葬礼,有医生的死亡证明和官方的批准。如果那位女士明显是被谋杀的,他们就会在后花园里挖个坑埋掉她。但是现在一切都是公开、正规的。这又意味着什么?他们肯定用了某种能骗住医生的方法干掉她,让她自然死亡——也许是毒死她的。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让医生接近她,除非这医生是他们的同伙,可这种情形又不大可能发生。”

“医生证明是不是他们伪造的呢?”

“危险,华生,太危险了。不,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干。停下,车夫!这儿应该是那家殡仪馆了,因为我们刚刚过了典当行。你进去好吗,华生?你这模样人家信得过。去问问波特尼广场的葬礼明天几时举行。”

殡仪馆里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葬礼上午八点举行。“瞧见了吗,华生,没有秘密,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无疑以某种方式弄到了合法证书,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好吧,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面对面交锋了。你有武器吗?”

“我有手杖!”

“唔,不错,我们实力强大。‘全副武装,战无不胜。’我们绝不能坐等警察,不能让法律捆住我们的手脚。车夫,你可以开走了。现在,华生,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就像从前常干的那样。”

在波特尼广场中心有幢房子又大又黑。他使劲地摁那房子的门铃。门马上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女人,她身后的大厅灯光暗淡。

“你们要干什么?”她问话声刺耳,黑暗中两只眼睛盯着我们看。

“我想见施莱辛格博士。”福尔摩斯说。

“这儿没有你说的人。”她回答,想关上大门。但是福尔摩斯用脚抵住门。

“那么,我要见住在这儿的人,不管他自称什么。”福尔摩斯语气强硬。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打开了大门。“好吧,进来!”她说,“我丈夫不怕见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我们进来后她关上门,领我们走进大厅右侧的起居室,打开了煤气灯后就离开了。“彼特斯先生马上就来。”她说。

她没说错,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灰蒙蒙、破烂不堪的房子,门就打开了,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秃顶大个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脸庞硕大,脸色红润,两颊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是那张冷酷邪恶的嘴巴却破坏了这种印象。

“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先生们,”他口气圆滑,一副打发人的腔调,“我看你们弄错地方了。也许你们得到街那头去——”

“行了,我们别浪费时间,”我的同伴斩钉截铁地说,“阿德莱德的亨利·彼特斯是你,前不久那个巴登和南美牧师施莱辛格博士也是你。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我千真万确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这个人——这时我得称他为彼特斯了——大吃一惊。他狠狠盯着这位紧追不舍的侦探。“这名字可吓不了我,福尔摩斯先生,”他冷冷地说,“要是一个人问心无愧,就不会让你给吓着。你到我家来有何贵干?”

“我就想问问你把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怎么样了,是你把她从巴登带走的。”

“如果你肯告诉我这位女士身在何处,那就再好不过了。”彼特斯冷冰冰地说,“她还欠着我差不多有一百英镑,只给了我一副坠子,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当铺都不屑一顾。在巴登她粘上了我和我太太,当时我的确是另取了个名字,她一直缠着我们到了伦敦。我替她付了账单和旅费。可是一到伦敦她就开溜了,我告诉你了,她只留下这些过时的首饰抵债。你找着她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欠了你的情。”

“我是要找到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要搜遍这屋子,直到找到她为止。”

“你的搜查证在哪儿?”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把手枪掏出一半。“这就是,除非还有更好的。”

“什么,你这不是强盗了。”

“你可以那么叫我,”福尔摩斯高高兴兴地说,“我的同伴也是一个危险的流氓。我们两个偏要搜你屋子。”

我们的对手打开了房门。

“安妮,去叫警察!”他说。接着只听到女人衣裙扫过走廊,大门打开又关上了。

“我们时间有限,华生,”福尔摩斯说,“彼特斯,要是你竟敢拦着我们,你就等着挨揍吧。你让人送来的棺材在哪儿?”

“你要棺材干什么?我们正用着呢。里面有尸体。”

“我要看看尸体。”

“我不答应你别想。”

“那就不用你答应。”福尔摩斯一把推开这家伙,直奔大厅。我们一眼瞧见有扇门半开着,就走了进去。里面是餐厅,悬着一盏枝形吊灯,半明半暗的灯光下,那具棺材正放在桌上。福尔摩斯扭亮煤气灯,打开棺材盖。棺材很深,里面躺着一个瘦小的人。灯光直射在一张衰老干瘪的脸上,风韵犹存的弗朗西丝女士即使受尽折磨、忍饥挨饿、病痛缠身,也不可能是这般油尽灯枯的模样。福尔摩斯显得迷惑不解,但同时也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他喃喃自语,“这是另外一个人。”

“噢,这次你可错得离谱,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彼特斯先生说。他刚才跟着我们进来了。

“这死了的女人是谁?”

“啊哈,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我太太的老保姆罗斯·斯本得。我们在布列星顿救济院医务所里找到她,把她带到这儿,请费班克小区十三号的霍色姆医生给她治病——劳驾记下这地址,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精心照料她,尽了基督徒的本分。她来的第三天就去世了——证明书上说是年老衰亡——不过那仅仅是医生的诊断,你当然有高明之见啰。我们交代了肯宁顿路的斯梯姆森公司办理后事,明天上午八点举行葬礼。你能挑出什么岔子来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还是老实承认吧。你掀开棺盖,本以为会看见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结果只找到九十岁的可怜老太太。你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倒真想拍下来。”

面对对手的嘲弄,福尔摩斯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双手紧握,表明内心怒不可遏。

“我要搜你屋子。”他说。

“你还搜!”彼特斯叫道。这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了。警官先生,请到这边来。这两个人闯进来,我没法赶他们走。请帮我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从夹子里取出名片。

“这是我的姓名地址。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是你啊,先生,久仰你的大名,”警官说,“不过没有搜查证你不能呆在这儿。”

“当然不能。这个我一清二楚。”

“把他抓起来!”彼特斯叫道。

“如果这位先生有罪的话,我们知道如何动手,”警察威严地说,“不过你必须离开,福尔摩斯先生。”

“行,华生,我们就走。”

不一会儿我们又到了大街上。福尔摩斯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可是我又恼又羞,心里窝火。警官在后面跟着我们。

“抱歉,福尔摩斯先生,不过我们得依法行事。”

“一点不错,警官,你只能这么做。”

“我想你到这儿来是事出有因的。要是我能帮上忙——”

“有位女士失踪了,警官,我们认为她就在那屋里。眼下我正等着搜查证。”

“那我来看住那两个人,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消息,我一定报告你。”

这时刚刚九点,我们马上出发,全力以赴追查线索。我们首先来到布列星顿救济院的医务所。在那里我们了解到,几天前确有一对慈善家夫妇来过,他们声称那儿有个痴痴呆呆的老妇是他们从前的佣人,而且获准带走了她。听到她没多久就死了,救济院里没人觉得意外。

我们下一个找的是医生。他应召出诊,发现那女人由于体力衰竭,命在旦夕。实际上他是看着那女人死去的,并且按正规程序签署了死亡证明。“我向你保证,在这事上一切都正规有序,没有漏洞可钻。”他说。屋子里没有什么让他起疑心的,只是像他们那种阶层的人居然没有仆人,有点奇怪。医生提供的就这么多了。

最后我们找到苏格兰场。办理搜查证的手续繁琐,必然要拖延时间。地方法官的签字要第二天上午才能拿到。如果福尔摩斯九点再来的话,就可以和雷斯垂德一道去办理手续。这天就这么过去了。不过临近午夜时,我们那位警官朋友前来告诉我们,他看见那幢黑漆漆的屋子窗口不时有灯光闪现,但没有人出入。我们只好耐心等待天明。

歇洛克·福尔摩斯焦躁不安,既不说话也不去睡觉。我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他猛吸着烟,浓眉紧锁,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心里翻来覆去思索着如何去揭开那个秘密。夜里我几次听见他在房里踱来踱去。最后,我一大清早刚被叫醒,他就冲进我房里。他穿着晨衣,但脸色灰白,双眼深陷,我知道他又整夜未眠。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八点,是吗?”他急不可待地问,叫现在七点二十分了。我的天,华生,上帝给我的这个脑子怎么搞的?快点,老兄,快点!这可是命在旦夕——凶多吉少啊。要是去晚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五分钟不到,我们就奔上马车,飞快驶出了贝克街。可即便如此我们经过大笨钟时就已是八点差二十五分了。八点正我们刚到布列星顿路。不过对方也和我们一样晚了。八点过十分了,柩车还停在门口。我们的马满嘴白沫地停下了,正在这时三个人抬着棺材走出了大门。福尔摩斯一个箭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抬回去!”

他大声喝道,一手挡住了前面的抬棺人,“马上抬回去!”

“见鬼了,你干吗?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搜查证呢?”棺材的那头露出了彼特斯那张红彤彤的大脸,他怒气冲冲地嚷嚷着。

“搜查证很快就到。这棺材得留在屋里等搜查证来。”

福尔摩斯的口气威严,让抬棺人不得不就范。一转眼彼特斯已经溜进了屋子,于是他们就执行新的命令。“快,华生,快!这儿有把螺丝起!”他叫道。这时棺材又抬回到桌上。“这把给你,伙计!一分钟内打开棺盖给一个金镑!别问为什么——快干活!好!另一个!还有一个!现在大家一起用力!动了!动了!啊,总算开了。”

我们合力掀开了棺盖。棺盖一开,里面一股氯仿气味扑面而来,让人昏头昏脑。棺内躺着一个人,头上裹着浸满麻醉药的纱布。福尔摩斯扯下纱布,里面露出一张优美的面孔,这是一位清丽绝俗的中年妇女。他立刻伸手扶起这位女士。

“她死了吗,华生?还有气吗?我们一定没来晚!”

有半个小时我们似乎还是来晚了。弗朗西丝女士吸入氯仿的有毒气体,又完全没法呼吸,看起来好像无力回天了。最后我们进行了人工呼吸,又注射了乙醚,所有的科学方法都用尽了,她才显出一线生机,眼皮微微颤动,眼睛露出一点蒙!的光泽,说明她已慢慢活过来了。一辆马车驶来,福尔摩斯掀开窗帘往外看去。“是雷斯垂德,带搜查证来了,”他说,“他会发现他的鸟儿已经飞了。不过还来了个人,”他说这话时走道里响起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这个人比我们更有权照料这位女士。早上好,格林先生;我想我们得把弗朗西丝女士抬走,越快越好。现在葬礼可以继续举行。那位可怜的老太太还躺在那棺材里,她得独个儿埋到墓里去了。”

“我的好华生,如果你想把这案子收进你的记录,”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说,“那只能把它列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一类。只要是人就难免出那种岔子,不过能发现错误弥补漏洞才真了不起呢。这次也许我得说,我的信用有了点波动。我那一晚老想着,我眼皮底下什么地方有条线索、有句奇怪的话、古怪的景象,可它们一晃而过,我没留心。然后晨光微露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话。那是菲利甫·格林报告我的,殡仪馆老板娘说的话。她说:‘早就该送去的。时间是拖长了些,不过这不比寻常。’她说的是那具棺材。它不比寻常,这只能说,是制作的尺寸特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马上想起棺材很深,里面只装了一个又小又瘦的人。为什么那么小的尸体要做那么大的棺材?要留出地方装另一个人。一张死亡证明要埋掉两个人。要是我不是一时糊涂,那原本是清清楚楚的。八点钟弗朗西丝女士就会给埋掉。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棺材搬出屋子前拦住他们。

“我们找到她时她生还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不过结果证明那毕竟还有机会。据我所知,那些家伙从来不杀人。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避免真正使用暴力。他们把她埋掉,让人查不出死因。即使她又给挖了出来,他们还会有机会逃脱。我希望他们打的就是这个算盘。现在你清楚当时的情形了。你看见楼上的小屋了,那可怜的女士在那里关了那么久。他们闯进小屋,用氯仿麻醉她,把她搬下楼,又在棺材里放了更多的氯仿,确保她不会醒来,然后钉上棺盖。聪明的主意,华生。犯罪史上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果我们这对前任传教士朋友逃脱了雷斯垂德的追捕,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听到他们的不凡之举的。”

(戴茵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