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所谓朋友,应是志同道合、趣味相投之人。然而霍尔和卡利内奇,这为猎人所感兴趣的两个朋友,却性格迥异,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兹德拉县的人,大概都会对奥廖尔省和卡卢加省人的巨大差异感到不可思议。奥廖尔的庄稼汉们个子不高,佝偻着腰,愁容满面,眉头紧锁地看着你,住在破烂的山杨木房子里,交劳役地租,不做买卖,吃得差,脚穿树皮鞋;卡卢加的庄稼汉们缴代役地租,他们住在松木建的宽敞的房子里,高个儿,勇敢快乐地望着你,脸儿白净,卖黄油和焦油,逢年过节穿靴子。[同是庄稼汉,差异却如此巨大,的确令人费解。]奥廖尔的村子(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通常位于耕地中间,靠近已经变成污泥池的山谷。除了一些随时准备效劳的爆竹柳和两三棵羸弱的白桦树外,方圆一俄里[1]连棵小树苗都见不到;屋子一间挨着一间,房顶盖着烂秸草……卡卢加的村庄则不然,大部分被树林环绕;房屋间距更宽敞,屋子更整齐,屋顶盖着木板;大门紧闭,后院的篱笆既不散乱,也不向外倒,不会招呼过路的猪儿进去做客……说到打猎,也是卡卢加省更好。大概五年后,奥廖尔省最后的森林和场地会消失,沼泽也将荡然无存;卡卢加省正相反,禁伐林连绵数百里,沼泽绵延数十里,珍禽松鸡尚未绝迹,还能见到温良的鹬鸟[2],忙碌的沙鸡猛地飞起,让猎人和猎狗惊喜交加。
一次我去日兹德拉县打猎,在田野里遇到了一位卡卢加省的小地主,并与他结识。他叫泼鲁特金,酷爱打猎,因此也算是个出色的人物。的确,他也有些毛病。比如他向省里的富家小姐求了婚,但遭到拒绝,不准他再登门。他伤心地向所有朋友和熟人诉苦,继续把酸桃儿和其他自家园子的产物当礼物给小姐的父母送去;他喜欢反复讲一个笑话,尽管泼鲁特金先生觉得这个笑话很有意思,但它从没让人笑过;他总夸阿基姆·纳西莫夫[3]的作品和小说《平娜》[4];他说话结巴;他给自家狗取名叫“天文学家”;把“可是”念成“可系”。他家做的是法国菜,据他家厨师的想法,法餐的秘密就在于彻底改变每种食材的本来味道:经过这位能人的手,肉是鱼的味道,鱼是蘑菇味,通心粉则是火药味;汤里的胡萝卜不是菱形就是梯形的。撇开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不谈,如上面所说,泼鲁特金算是个出色的人物。[5]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泼鲁特金就邀请我去他家过夜。[“第一天……就……”,表现了泼鲁特金的热情爽直。]
“到我家大概五俄里路。”他说,“走路去很远;我们先去霍尔家吧。”(读者们请原谅我没有原原本本传达他结巴的样子。)
“霍尔是谁?”
“我家的佃农……他家离这儿近着呢。”
我们前往霍尔家。林间一块清理整治过的空地上,耸立着霍尔的独栋宅院。松木做的房子被篱笆圈在一起,正屋前支着一个细柱子搭的棚子。我们走进去,一个年轻小伙儿迎上来,他二十岁左右,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
“啊,费佳!霍尔在家吗?”泼鲁特金先生问道。
“不在,霍尔去城里了。”小伙子答道,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要备马车吗?”
“是的,伙计,备车吧。再给我们拿点克瓦斯[6]来。”
我们进了屋子。干净的原木墙上连一幅苏兹达尔的画儿[7]也没有挂;墙角供着穿着银制衣饰的沉甸甸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灯;椴树桌子不久前被刮洗干净;圆木之间、窗框边上没有敏捷的茶婆虫跑过,也没有顾虑重重的蟑螂藏匿。年轻小伙儿端着一个白色的大杯子过来,里面盛满克瓦斯,一起拿来的还有一大块小麦粉面包和盛了十几根腌黄瓜的木头盘子。他把这些都放到桌上,倚着门,面带微笑看着我们。我们还没吃完这些东西,台阶前就传来马车的声音。我们出去,驾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儿,一头卷发,脸蛋儿红扑扑的,吃力地拽住壮实的花斑公马。马车周围站着六个年轻大个儿,彼此相像,而且都和费佳长得很像。“都是霍尔的孩子!”泼鲁特金说。“都是霍尔家的人,”跟着我们走到台阶上的费佳说道,“这还没到齐呢!泼塔普在林中,西多尔和老霍尔去城里了……小心点儿,瓦夏!”他转向车夫,继续说:“尽量跑快点,车上坐着老爷呢。遇到坎儿要小心,悠着点儿,不然车子会颠坏,老爷的肚子也要受惊了!”其他几个霍尔听到费佳的不敬之语,都笑了起来。“让天文学家也上车!”泼鲁特金先生一本正经地喊道。费佳不无欢欣地把强颜欢笑的小狗儿举起,放到车底。瓦夏松开缰绳,我的车轱辘滚动起来。“这是我的办事处,”泼鲁特金先生突然指着一所低矮的小房子对我说,“想去看看吗?”“行啊。”“它现在已经撤了,”他边说着边下车,“但还值得一看。”办事处只有两间空房子。看门人是个独眼老头儿,他从后院跑来。“你好,米尼亚伊奇,”泼鲁特金先生说,“哪儿有水?”独眼老头儿跑开了,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瓶水和两个杯子过来。“尝一下吧,”
泼鲁特金先生对我说,“这是我们这儿上好的泉水。”我们各饮了一杯,这时老头儿向我们深鞠一躬。“嗯,看来,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个办事处,我把四俄亩林子卖给了商人阿里路耶夫,卖了个好价钱。”我们坐进马车,半小时后抵达了主人家的院子。
“请问,”晚饭时我问泼鲁特金先生,“为什么霍尔不和您的其他佃农住在一起,而是单独居住?”
“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庄稼汉。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被烧毁了,他就去找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让我搬到您家林子的沼泽旁住吧,我会付给您高额租金的。’‘可你为什么要住在沼泽旁呢?’‘我觉得这样好;只是请您——尼古拉·库兹米奇,别派我干任何活儿了,要交多少代役租,您说了算。’‘一年五十卢布!’‘听您的。’‘注意,我不允许拖欠!’‘知道了,不拖欠……’于是他就住在沼泽旁了,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霍尔。”
“那他发财了吗?”我问。
“发了。现在他付我一百卢布代役租,也许我还要提价呢。我不止一次对他说:‘赎身吧,霍尔,赎了自己吧……’可他这个滑头总对我说赎不起;他说自己没钱……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我们喝完茶就立刻动身去打猎。经过村子的时候,泼鲁特金先生让车夫把车停在一所矮房子旁,大声喊道:“卡利内奇!”“来了,老爷,马上来,”院中传来声音,“我在穿鞋呢。”我们的车慢慢向前走;在村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追上了我们,他高个子,清瘦,小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和善而黝黑的面孔上有些雀斑,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卡利内奇(我后来听说的)每天和老爷去打猎,帮他背袋子,有时背着枪,寻找鸟儿在哪里栖息,他还打水、采草莓、搭棚子、跟在马车后面跑;没有他,泼鲁特金先生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个非常快乐、脾气非常好的人,[你喜欢卡利内金吗?为什么?][8]总是低声哼着小曲儿,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说话带点儿鼻音,笑起来会快乐地眯起蓝眼睛,经常用手捋一捋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他走路不快,但步子迈得很大,轻轻拄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棍子。那天他和我聊了好几次,服侍我时一点儿也不奴颜婢膝,照料自己的老爷就像照料孩子。当正午难以忍受的暑气袭来,我们不得不找地方避一避,他把我们领到林子深处的养蜂场去。卡利内奇为我们打开小木屋的门,屋内挂着一串串香气扑鼻的干草,他让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头上罩了一个网袋,拿着刀子、瓦罐和没烧尽的木块,去养蜂场为我们割点儿蜂蜜。我们喝着透明的蜂蜜加泉水,伴着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不停的簌簌声入睡。
一阵清风吹醒了我,我睁开眼,瞧见卡利内奇坐在门槛上,门半开着,他用刀在削一柄勺子。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好一阵子,他的神情恬静而明媚,犹如傍晚的天空。泼鲁特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立即起床。在走了好长一段路和睡了一个好觉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真是享受,全身都松弛、懒怠下来,脸微微发热,甘美的困倦让人不想睁眼。最终我们还是起来,又去闲逛,直到傍晚。吃晚饭时,我们又谈到霍尔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好心的庄稼汉,”泼鲁特金先生对我说,“他热心又殷勤;可是他不能好好地做农活儿,因为我总拖住他,他每天都要陪我去打猎……哪里还能做农活儿——您说说看。”我同意他的说法,接着我们躺下就寝了。
第二天,因为和邻居皮楚科夫的官司,泼鲁特金先生要进城。皮楚科夫占了他的地,而且在这块地上打了他家的一个农妇。我一个人去打猎,傍晚前回到了霍尔家。一个老头儿在家门前迎接我——他谢顶、小个子、宽肩膀、身体壮实——他就是霍尔。[直到这时,霍尔才正式出场,之前关于霍尔的相关部分,我们都可以称之为侧面描写。]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霍尔。他的脸部轮廓让我想起苏格拉底:也是这样高高的、有疙瘩的前额,这样的小眼睛,这样的翘鼻子。我们一起走进屋。之前那个费佳端来牛奶和黑面包。霍尔坐在长凳上,平静地抚摸着自己卷曲的大胡子,和我交谈起来。看来,他很有自尊,言谈举止慢条斯理,长长的胡子下不时露出笑容。
我们谈到了播种、收成、农民的生活……他似乎处处赞同我;后来我觉得不好意思,我觉得我说得也不尽然……于是气氛变得有点儿怪。霍尔有时表述得模棱两可,大概是出于谨慎……给您举一个我们谈话的例子:
“说说看,霍尔,”我对他说,“为什么你不向老爷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呢?如今我了解自己的老爷,也付得起代役租……我们的老爷是个好人。”
“可自由身总是好些。”我说。
霍尔斜睨了我一眼。
“那当然。”他附和。
“嗯,那为什么你不赎身?”
霍尔摇了摇头,说:
“老爷,你让我拿什么去赎身啊?”
“嘿,得了吧,老头儿……”
“霍尔成了自由人,”他小声说着,好像自言自语,“那些不留胡子的人[9],就会对霍尔发号施令了。”
“你自己也可以把胡子剃掉嘛。”
“胡子算什么?胡子就像草,随时可以割掉。”
“嘿,那还说什么?”
“哎,看来,霍尔直接去做生意得了;商人的日子舒服,还能留胡子。”
“怎么,你不是在做生意了吗?”我问他。
“只是卖一点儿黄油和焦油……怎么样,老爷,要吩咐备马车吗?”[霍尔岔开了话题。是啊,霍尔为什么不赎身呢?]
“你真是个口风紧的人,心里也很有主意。”我想。
“不,”我大声说,“我不用车;明天我在你家园子附近走走,如果可以的话,想在你家干草棚过夜。”
“荣幸之至。你在草棚能睡得安稳吗?我让婆娘们给你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喂,婆娘们!”他站起身喊道,“过来,娘儿们……你,费佳,跟她们去。女人们都蠢得很。”
一刻钟后,费佳提着灯领我去干草棚。我扑倒在芳香的干草上,猎狗蜷缩在我脚边;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吱扭一声,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很久不能入睡。一头母牛走到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猎狗自尊地朝它咆哮;一头猪经过,若有所思地哼哼唧唧;马儿在附近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了盹儿。
天刚亮,费佳叫醒了我。我很喜欢这个快乐机灵的小伙子;
而且,就我所见,他也是老霍尔的宠儿。他们俩之间经常互开玩笑,很是亲热。老头儿出来招呼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在他家过夜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霍尔对我的态度比昨天亲切得多。
“为你烧好了茶炊。”他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坐在桌旁。一个健壮的农妇,她的一个儿媳妇,端来了一罐牛奶。他所有的儿子挨个儿进了屋子。
“你家真是人丁兴旺!”我对老头儿说。
“是啊,”他咬了一小块糖,说,“他们应该没什么可埋怨我和我家老婆的。”
“都跟你住?”
“都住一起。他们自己愿意,就这么住了。”
“都结婚了吗?”
“就这一个淘气鬼还没有结婚。”他指着照旧靠在门上的费佳说,“瓦西卡还小,还可以再等等。”
“我干吗要娶媳妇?”费佳反驳道,“我这样挺好。我要媳妇干什么?跟她吵架?”
“哼,你呀……我可知道你!戴着银戒指……整天围着老爷家的那边丫头们转……‘得了,死缠烂打的家伙!’”老头儿滑稽地模仿女仆的口气说,[想象一下霍尔的神态动作和语言,有趣的老头儿!]“我可知道你,你这个懒虫!”
“娶个娘儿们有什么好?”
“娘儿们是劳力,”霍尔严肃地说,“婆娘是庄稼汉的仆人。”
“我要劳力干吗?”
“得了,你就喜欢借别人的手来自谋好处。你们这种人我可清楚得很。”
“嘿,要是这样,给我讨房媳妇吧。啊?怎样?你怎么不说话了?”
“嘿,够了,够了,就会卖嘴。瞧,我们打扰到老爷了。会给你娶媳妇的,别担心……老爷,你别生气:你瞧,这孩子还小,还不懂规矩。”
费佳摇了摇头……
“霍尔在家吗?”门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手里拿着一束草莓走进屋子,这是他为自己的朋友霍尔摘的。老头儿非常高兴地迎接他。我吃惊地望着卡利内奇,说实话,我没料到庄稼汉还有这样的“柔情”。
这天我比平常晚了四个小时出门打猎,之后三天都住在霍尔家。这两个新朋友让我很感兴趣。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对我信任有加,反正他们同我交谈时无拘无束。我很乐意听他们谈话,并观察他们。这两位好友性格迥异。霍尔为人正派、务实,有管理头脑,重理性;卡利内奇则相反,他是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是那种容易兴奋、耽于幻想的人。霍尔知道怎么过日子,即:给自己盖房子、攒钱,与老爷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和平相处;卡利内奇穿着树皮鞋,凑合着过日子。霍尔养了一大家子人,妻贤子孝;卡利内奇结过婚,他怕老婆,无儿无女。霍尔对泼鲁特金先生看得很透彻;卡利内奇很崇拜自己的主人。霍尔喜欢卡利内奇,处处维护他;卡利内奇也喜欢和尊敬霍尔。霍尔说话,笑容满面,很有主见;卡利内奇说话充满激情,尽管不像机灵的工人那样花言巧语……但是卡利内奇有一些霍尔很赏识的天赋,比如:他会用咒语止血、镇惊、止疯和驱虫;他会养蜂,手气很好。霍尔当着我的面请他把新买的马牵进马厩,卡利内奇就正儿八经地完成这个疑心重的老头儿的要求。卡利内奇更接近自然;霍尔呢,更接近人类,接近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判断是非,他盲目相信一切;霍尔站得高,甚至用嘲讽的眼光看待人生。他见多识广,从他身上我学到很多。比如,从他的口中我得知,每年夏天,割草之前,会有一辆样式别致的小车出现在各村子里。这车上坐着穿长袍的人,他出售镰刀。如果是现金,他就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到一个半卢布;如果是赊账,就卖三卢布至一个银卢布。毫无疑问,所有的庄稼汉都要求赊账。过了两三周他又来了,来收钱。庄稼汉们刚收割了燕麦,因此有钱还了;他和商人一起去小酒馆,在那里结清账务。有一些地主寻思着用现金买这些镰刀,然后按照那价格赊账卖给庄稼汉们;可庄稼汉们不干,甚至不高兴;他们失掉了不少兴趣,比如弹一弹镰刀,听听响声,拿在手里反复查看,一再问滑头的商贩子:“怎么,小伙子,镰刀不怎么样吧?”买小镰刀的时候,也会出现同样的把戏,不同之处在于:这时总会有女人们掺和进来,有时弄得商贩子想动手打人,对她们反而有利了。女人们更容易吃亏的时候是如下情况。造纸厂的原料供应商委托一些人去收购特殊的破布,这些人在某些县里被称作“鹰”。[我们的生活中有类似“鹰”的人吗?]这些“鹰”从商人手里拿到约二百卢布的纸币,就去寻找猎物。这些人和他们因此得名的高贵的鸟儿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明目张胆地攻击猎物,相反,“鹰”要耍滑头和使诡计。他把自己的马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中,装作过路人或者没事闲逛的人,跑到人家后院里或后门去。女人们凭感觉就知道他们来了,偷偷跑去见面,匆匆达成交易。为了一点儿小钱,女人们不仅把所有不要的破布都给了“鹰”,而且经常把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都给了“鹰”。最近女人们发现偷自家的大麻以这样的方式拿去卖有利可图,尤其是卖“粗麻布“——”鹰”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可村里的庄稼汉们也学聪明了,只要稍微有点儿怀疑,远远听到“鹰”来了,就迅速采取补救措施和预防手段。事实上,这不让人难受吗?卖大麻本来是他们的事,他们实实在在地去卖,不是在城里——那要自己运进城里去——而是卖给前来采购的商人,他们没有秤,就把四十把算作一普特——你们知道,什么叫作“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尤其是当他“存心”的时候!
我这个没经验、在农村没“阅历”(这是我们奥廖尔人的说法)的人听了很多这样的故事。但霍尔也不是总自己讲,他也问了我很多事情。当他知道我去过国外,就来了兴趣……卡利内奇也不逊色,但卡利内奇更感兴趣的是听我描述大自然、山川、瀑布、非凡的建筑、大城市等。霍尔关心行政和治国的问题,他对一切事情逐个儿进行分析:“怎么,这个在他们那里和我们这里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啊,老爷,讲讲吧——是怎样的呢……啊!啊,天啊,天意啊!”卡利内奇在听我讲的时候如此惊呼;霍尔则沉默,浓眉紧蹙,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这在我们这儿大概行不通,但是这很好——这很合理。”我没法向你们列出他的所有提问,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出一个结论,也许读者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论,即:彼得大帝首先是俄罗斯人,正是在他在改革中表现出他是个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坚信自己的力量和强制,即使受挫也在所不惜,[这也许就是民族认同感吧。]他们很少留恋过去,勇敢地向前看。好的东西他们都喜欢,合理的东西他们就吸取,至于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们无所谓。他们健全的思维喜欢取笑德国人枯燥乏味的理性;用霍尔的话说,德国人是好奇心很重的民族,他打算向他们学习。因为自己地位特殊,以及实际上的独立性,霍尔同我谈了很多,这些话从别人口中,用庄稼汉们的说法,是用杠杆撬不出,用磨盘也磨不出的。[农民的语言,质朴而富有智慧。]他的确了解自己的地位。和霍尔聊天,我第一次听到俄罗斯的庄稼汉口中朴实而富有智慧的话语。他的见识相当丰富,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识字。“这家伙认识几个字,”霍尔说,“他养的蜜蜂都能成活,不会死。”“那你让自己的孩子学习认字吗?”霍尔不说话了。“费佳知道。”“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老头儿没有回答我,岔开了话题。然而,无论他多么聪明,他也有很多偏见和成见。比如,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女人,他开心的时候就拿她们取乐,嘲笑她们。他的妻子又老又喜欢吵架,整天都不下炕,总是不停地唠叨、抱怨;儿子们都不理她,可儿媳妇们都很怕她。难怪俄罗斯民歌中婆婆这么唱:“你算我什么儿子,算什么家人!你不揍自己的媳妇,不揍新娘……”有一次,我想为儿媳妇鸣不平,试图唤起霍尔的同情心;但他平静地反驳我,说:“你管这些干什么……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让女人们自己去吵吧……越劝越糟,没必要惹得一身臊。”有时候凶狠的老太婆从炕上下来,把穿堂的看家狗叫过来,喊道:“过来,过来,狗子!”然后用火钩子打那狗瘦削的脊背,或者站在敞棚下,就像霍尔形容的,对着所有的过路人“骂街”。可是她怕自己的丈夫,他一声令下,她就乖乖地爬回炕上。最有趣的是听卡利内奇和霍尔之间有关泼鲁特金先生的争论。“你,霍尔,别在我这里招惹他,”卡利内奇说。“他为什么不给你配双靴子?”这个反驳道。“唉,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庄稼汉……”“我也是庄稼汉,可你瞧……”说完这句话,霍尔抬起自己的脚,把那双可能是猛犸皮制的靴子晃了晃,“嗯,哪怕给双树皮鞋也行:你要跟他去打猎;我想,一天得要一双树皮鞋吧。”“他给我买树皮鞋的钱了。”“是啊,去年给了你一个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沮丧地转过脸去,霍尔开怀大笑起来,这时他的小眼睛就完全看不到了。
卡利内奇歌唱得很好,还弹了一会儿巴拉莱卡琴。霍尔听着听着,突然把头歪向一边,也用悲怆的声音伴着唱了起来。他尤其喜欢唱《我的命运啊,命运!》,费佳不放过任何取笑父亲的机会:“怎么,老头儿,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可是霍尔用手托着腮帮子,闭上眼睛,继续哀叹自己的命运……可在别的时候,没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总是鼓捣个什么活儿干——修修大车啊,补补篱笆啊,查查挽具啊。可是他不大爱干净,有一次我提醒他,他回答说:“房子里得有些住家的味道。”
“瞧,”我反驳他说,“卡利内奇的养蜂场就很干净。”
“当然,要不蜜蜂就不肯待下去了。”他叹着气说。
“怎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百来俄里吧。”“老爷,那你是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上?”“是啊。”“想必常常把玩猎枪吧?”“的确是。”“老爷,那挺好;为了健康,常常去打松鸡吧,也要常常换换村长。”
第四天傍晚,泼鲁特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很遗憾要同老头儿告别。我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车。“啊,再见了,霍尔。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出发了;晚霞刚刚泛出红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我望着明亮的天空说。“不,要下雨的。”卡利内奇反驳我说,”鸭子在拍水,草的味道也很重。”[庄稼汉们自有独特的识别天气的经验。你能写出两条我国识别天气的农谚吗?]我们的车走近灌木丛。卡利内奇小声唱起歌来,他在车夫的位置上颠簸着,不停地望着晚霞……
第二天,我离开了好客的泼鲁特金先生的家。
阅读札记
精华点评
这是《猎人笔记》开篇之作,主人公是两个农奴——霍尔与卡利内奇,尤其是霍尔,作家对他浓墨重彩,文章通过长篇对话及“我”的观察、感受与理解,赞美和歌颂了聪明能干、刻苦耐劳、性格坚强、热爱生活、自信自尊的农奴形象,展示了农奴优美的性格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无疑“我”也是当然的主人公,“我”本人的思想观点、文化素养、性格特征、言谈举止以至身份经历,也都和盘托出了。
此文初一发表就大获成功。别林斯基认为:“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以这样接近的角度,接近了人民。”
延伸思考
作者一直不明白霍尔为什么不赎身,也曾就此问题问过霍尔,可霍尔含糊其词,不愿作答。阅读本章后,你认为霍尔不赎身的理由是什么呢?请至少列出两点。
知识链接
1847年,俄国进步刊物《现代人》的“杂拌”栏里,发表了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霍尔和卡利内奇》,并冠以一个奇特的副标题——“猎人笔记之一”。小说发表后立刻受到进步评论界的欢迎。它是俄国文学中第一次描写农民的作品,矛头刺向农奴制下的地主阶级。此后,屠格涅夫一发不可收拾,在“猎人笔记”这个总题目下,陆续写出25篇短篇。
注释
[1]俄里,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合1.067公里。
[2]“场地”在奥廖尔省指的是大片的灌木密林;奥廖尔省的方言有很多自己的特色,有时候描述很准确,有时候选词用句毫无道理。——作者原注
[3]鹬鸟:鹬,yù。为水滨鸟类,体中小型,羽毛多灰、褐而不艳丽。主要栖息于水边、沼泽地、开阔地带。绝大部分为迁徙鸟类。
[4]阿基姆·纳西莫夫(1782-1814),俄国诗人。
[5]《平娜》是俄国作家马尔科夫(1810-1876)的中篇小说,曾受到别林斯基的严厉批评。
[6]克瓦斯:俄罗斯的一种民族饮料,深深的颜色,酸酸甜甜,散发出新鲜黑麦面包的香味。克瓦斯在俄罗斯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至今仍然流行。
[7]苏兹达尔是俄罗斯的一个小城,其出产的印制木版画在当地很有名,农民家庭一般挂这种画。
[8]俄语中“霍尔”是“黄鼠狼”的意思。
[9]“不留胡子的人”指的是官吏。尼古拉一世曾下令,官吏不得留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