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点亮巴黎的女人们
17393700000006

第6章 大维富餐厅[1]

巴黎是个大美女。在她身上具备所有大美女的特质:时髦、性感、气派、高傲,还有绝对的蛮横不讲理。

——弗兰·勒波维茨

像是一阵清新的空气,瑞秋回来了。她看起来好极了,朴素的套装和耀眼的珠宝衬托出她白皙的肌肤、钻石般的碧眼和细柔的卷发。瑞秋相当时髦,真的相当时髦。她能令人心生敬畏。她走路的姿态昂然,不闲散。她难得微笑,但常常大笑。她也是我所遇过最慷慨而体贴的人。

我们迅速地喝完一瓶香槟后,跑去一间位于转角,名叫Chez Nenesse的小餐厅。在瑞秋的指点下,我点了洋葱浓汤;她发誓这会是我所喝过最棒的,事实也是如此。汤很好喝,绵密、圆润、浓稠。

“我要请几天假,”瑞秋说,“和你一起寻找你的巴黎妞儿们。”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在我认识的人中,瑞秋恐怕是最容易感到无聊的了。“可能很闷喔!”我警告她,“前几天,我花了一个早上找一个不存在的荷坦丝陵墓。这整趟追寻之旅,可能从头到尾都耗在追寻不存在的东西上面。”

“没关系,反正你会需要我,我有方向感。”

这倒是真的。

“更何况,”瑞秋继续说,“我需要休息。我的心脏跳得太快,晚上又睡不好。跟着你四处瞎晃对我有好处。如果觉得无聊,我就回家,或做一点有用的事情,比方说拿衣服去送洗或去修鞋子。”

我有点惊讶。“你厌倦巴黎了吗?对我来说,这里仿佛是世界上文明得最完美的地方。”

瑞秋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文明?法国女人全部有精神官能症,每个人都服用好几种药物。还有,虽然没人运动,她们可是发了疯地在意自己的体重,她们让自己饿肚子,猛抽烟抑制食欲。”她停下来看看自己的香烟:“不像我,我抽烟是因为有烟瘾。”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面包,上面还有满汤匙融化的奶酪:“你是说我现在每天三大顿的法国菜,不会让我吃得纤细又轻盈?”

瑞秋不理我:“我听过医生叫百分之百正常的孕妇少吃一点,因为她们体重增加太多。我跟你说,她们走火入魔了。”

这实在有点令人丧气。“人们都说法国女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健全,她们漂亮,是因为饮食均衡,每年有两个月会待在海边,把钱用心投资在买好的内衣、鞋子和包包……”

“还有整形手术等等。”瑞秋嘲讽地补上一句。“你看不出来吧?因为法国女人不像美国人穿着运动裤满街跑,到处说自己有多饿,又有多常上健身房。”瑞秋捻熄香烟,“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是个天大的恩赐。”

“我是说,她们确实花很多钱打理自己。这也是我为什么去做指甲的原因,不做的话得不到尊重。”她举起她那双白皙的手,指尖涂成很不法国的李子色,很漂亮。

瑞秋顿了一下。“她们还有全世界最好的鞋店——罗伯特·克勒哲里。巴黎或许是一座游乐场,但它确实很美;而且,法国餐厅是最好的餐厅。”

“很好。”我说,“因为我预约了明天的午餐,在大维富。”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金色的月光流进房间。瑞秋是对的,巴黎不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城市,巴黎是一个高标准的城市。法国女人特别会打扮,但打扮得很有技巧,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实则不然。而且,要学会她们那一套,难得要命。妮侬说:“美丽而不优雅,犹如鱼钩没有钓饵。”她们似乎找到了优雅。

远在1804年,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2]写信给他的兄弟:“如果法国女人不是天生丽质,那她们势必懂得彻底自我改造的艺术,根本不把自然放在眼里。而且,她们从来不会变老;你尽管盯着她们看,我保证你看到的是真的。”我能想象欧文的兄弟读着信,目光越过他们简朴的客厅,落在他们的美国黄脸婆妻子身上,为了那些青春不老的法国仙女,懊悔地轻轻叹口气。欧文满腔热情地补上一句:法国女人“让你从头到脚燃烧起来”。

有一次,我问爱伦对法国女人的看法。

“是,我很喜欢法国女人。”

“可是,不是有些人觉得她们神经紧绷,竞争心又很强?”

她看着我,脸上挂着了然于心的笑容:“她们游戏人间。你懂吗?她们很复杂,也很有趣。她们并不‘少女’。”她满意地下了结论。

后来我才意会过来,爱伦用了“少女”这两个字,是一种羞辱。

我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最后一个飘忽的想法是:我还蛮肯定没人会认为澳大利亚女人能让男人从头到脚燃烧起来。

今天是个天清气爽的日子,瑞秋和我脚蹬高跟鞋,指甲涂成深色,头发闪闪动人地步下出租车,沿着皇家宫殿的拱廊昂首阔步向前行,现身在大维富的镶木玻璃门前。大维富是巴黎最古老也最好的餐厅之一,从餐厅里的盛况来看就像所有要吃午餐的人都来了。我们沿着樱桃色的天鹅绒座椅间的通道前行,被带到预约的桌位,耳边不时传来满足的啧啧赞赏声,或者一大本菜单啪一声被打开的声音,还有酒瓶软木塞啵一声被拔起的声音。墙上是古典仕女图落地壁画,画中有卷曲缠绕的葡萄藤、一碗又一碗的水果。大维富被装点得不像餐厅,倒像一间私密的沙龙。

瑞秋和我一身利落套装,和这间美得荒唐又弥漫享乐氛围的房间不太搭调。我不禁觉得,我们的穿着应该要走十八世纪晚期的风格,大维富就是在那时开始营业的。当时女装崇尚性感,低胸高腰的透明薄纱长礼服,搭配露出脚踝和小腿的绑带凉鞋。发型往往是沿着脸庞烫卷的短发,一如神话中的女神。浮雕贝壳是当时的流行饰品,时髦女性让这种希腊风再次蔚为风潮,代表了她们对法国大革命的新希望。乐观主义者希望巴黎成为民主、开放、精致的新雅典。

然而巴黎没能成为高尚的雅典式民主城邦,反而退化成边远市镇。整座城是一座大熔炉,奇异地混杂着外来的贵族、佣兵、黑市商人、革命分子和投机客,急剧的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为身怀外币者带来了广大的获利空间。那是一个伺机而动者的时代,政权掌握在腐败、投机的五人督政府手中,为首的是保罗·巴拉斯[3],他的情妇是一名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的寡妇,名叫罗丝·德·博阿尔内[4]。有一天,她将成为拿破仑的约瑟芬以及法国皇后。

罗丝·德·博阿尔内是个彻彻底底的女人。或许因为吃多了家乡加勒比海小岛的甘蔗,她的牙齿被蛀得乱七八糟,但软绵绵的声音、轻飘飘的步伐、翘翘的鼻子、卷卷的睫毛,让她浑身散发浓浓的女人味;事实上,她就很像这个地方,这个她常来用餐的房间。或许她就曾坐在这个位子上,啜饮着香槟。她仗着她的地位,依靠出卖军购案牟利,帮自己付清定制衣服的费用。

我们的侍者走了过来,顶着时髦发型的他隆重地低下头:“女士们,要点什么前菜呢?”

我们犹豫着。“呃,先来一杯香槟,然后……我们想一边用餐,一边喝香槟,一直喝到用完餐,你觉得好吗?”他认同地点头微笑。

“当然,两位女士,”他回应道,“再好不过了。能否容我推荐道依茨香槟酒呢?”

他推荐了本日套餐,我们同意了。他为我们倒了第一杯香槟,我们啜饮着。他送上第一道菜,我们吃下肚。我们享受着被动的乐趣,放心地把自己交到专家手中。

其中一道菜,我会永远记得。我认为那是一件艺术品,甚至是一门哲学。一口的西红柿雪酪、一口的西红柿慕斯和一口的西红柿派,这三口餐点精心排列在里摩[5]瓷盘上,看起来是三种颜色,尝起来是三层口感:这一口是甜的,下一口略为尖锐,最后一口留有暖呼呼的余味。每一口都展现出西红柿的不同风貌,那是一场西红柿的论述,既精巧又细致,而且,三口很快就没了。

时不时地,沿着皇家宫殿拱廊散步的路人会停下来,目光穿过蕾丝窗帘朝窗里看。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想看看这个出了名的房间,因为我自己也做过一样的事情。现在,坐在里面,我试着不要朝他们看回去。

在1795年那令人眩晕的夏天,有更多访客沿着皇家宫殿拱廊,寻求单纯或不单纯的娱乐。当时全巴黎沉浸在一场久久不能自已、放纵的、恐怖统治过后的狂欢派对中。断头台的暴行画下句点,狂热的罗伯斯庇尔[6]死了,人民不再需要恐惧地四下张望,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热烈拥抱。女人们跳舞时脖子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红色缎带,象征断头之意。

在这场纵情声色的派对中,皇家宫殿是集欢愉之大成的总部。所有的咖啡馆、餐馆、戏院、娼馆、赌场人满为患,但在这群寻欢作乐的人当中,有一个寂寥的身影。他是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士兵,名叫拿破仑,刚从乡下来到巴黎。二十六岁的他显得苍白、紧张、沉默,却已经被公认为是战场上的天才。生于科西嘉岛的拿破仑,本质上属于意大利人,顽强、排斥异己、残忍无情,十足是个意大利黑手党教子。

这个大男人性格的士兵,对于权力的获取与执行深深着迷,当他摸清巴黎督政府真正的权力源头时,自然很惊讶。他写信回家给他的哥哥约瑟夫:

到处都是女人——在为戏鼓掌的、在书店里读书的、在公园里散步的。这些可人儿甚至渗透了教授的研究室。巴黎是世上唯一该由她们为国家掌舵的地方。男人为她们疯狂,除了她们,什么也不想,只靠着她们而活,也只为了她们而活。让一个女人在巴黎待六个月,她就会知道她的王国在哪里,知道她应得的是什么。

拿破仑邂逅罗丝·德·博阿尔内时,这个因巴黎而脱胎换骨的女子正处于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优雅、不忠、有影响力、奢侈、败德,这个女子一点儿也不像拿破仑那节俭、讲求三从四德的跋扈母亲。而让她成就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赋予她身为女人根本要素的,正是她那些缺点。她的魅力,一如蛛丝般细致。

从他们首次共度良宵开始,拿破仑彻底被这个高雅、诱人的熟女迷倒,他霸道地擅自为她命名为约瑟芬:

我醒来,满脑子都是你,你的模样,还有昨晚的欲仙欲死,让我的感官无法安宁片刻。甜美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是如此奇妙地撼动着我的心!……吻你一千遍,我的心肝;但切莫回吻我,因为你的吻将使我的血液沸腾。

我环顾这间餐厅,看来女性化的风格在巴黎仍占有特殊地位。房间另一端坐着一桌仪表堂堂的年长男士,可能是律师或法官之类的吧,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大啖美食。或许这是每个月一次的餐会,他们享受着这段美好时光。看在一双来自澳大利亚的眼睛里,这一幕很是引人注目:一群有权有势的男人,选择在一种柔媚得犹如美容院的气氛里用餐。

瑞秋和我都同意,在悉尼是不会有一群男士愿意走进像这儿这么漂亮的屋内享用午餐的。周遭环境会让他们觉得男子气概尽失。我对瑞秋说:“就算是男同性恋,都偏好皮革和不锈钢。”

另一桌,一位美国男士和一名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上演着另一出剧目。他西装笔挺,她穿着休闲。她的一双长腿紧张地钩住椅脚,他专注地盯着她不停说话。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拨了拨头发。我心想:多么奇怪啊,他觉得这家餐厅很浪漫,希望餐厅的魅力能够诱惑她(犹如他自己企图诱惑她一般),但她只觉得这里很老派而无聊得要疯了。

瑞秋和我相当怡然自得,沉醉在侍者轻柔奉上的美酒佳肴里,待到最后才离开,甚至比律师群逗留得更久。律师群中最年长的一位男士年迈得必须在同事的搀扶下步出餐厅,一边走,一边挥舞着他手中的饭后雪茄。待了五个小时之后,瑞秋和我终于决定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进户外淡粉色的午后春光里,醺醺然地眨着眼睛。“这,”她说,“才叫作午餐。”

翌晨,我从楼下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落在飘着细雨的人行道上。瑞秋的声音仿佛命令般从我背后传来:“所以,今天我们去哪儿?”

“这个嘛,我想去找拿破仑和约瑟芬结婚的地方,顺便看看约瑟芬的小屋是不是还在那里。”

“很好,什么时候去?”

“……不过,我不确定地址喔,因为在霍斯曼男爵[7]的重新规划下,这部分的巴黎变化很大。”

我们出发了。从菲尤·杜卡维尔站(Filles du Calvaire)搭地铁到歌剧院站(Opéra),然后朝安廷路(rue d'Antin)迂回而行。在这个湿冷的日子里,这些曾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和游手好闲者畅行的林荫大道显得魅力尽失、大而无当、吵闹、没有人味。瑞秋在和雨伞搏斗时,我看得出来她开始纳闷她来这里干嘛了。

安廷路就像今天的天气般阴郁、了无生气,我们一路数着数,数到曾经是市政厅的三号房子,这里现在是一家外观很普通的银行。没关系,反正当我看到告示牌时,内心依然生起一股孩子气的胜利感。那块牌子就像在欢迎着我一般:露辛达,成功了,你来对地方了。

牌子上的内容可以翻译成:

一七九六年至一九九六年

谨以此纪念拿破仑·波拿巴与约瑟芬·博阿尔内结为连理

一九九六年三月九日 拿破仑基金会

这几行白色大理石上的金字,是在当事人都过世之后,才为这个其实非常奇怪的事件所献上的敬意。新娘子三十三岁,一点儿也不确定这桩非她自愿的婚姻是否可行。当时,她有大把时间好好考虑这个决定,因为新郎官迟到了三个小时。当二十七岁的英雄拿破仑匆匆赶到时,他摇醒打瞌睡的注册官,这对新人就这么在两分钟内完婚,接着爬进一辆马车,前往约瑟芬在钱德宁路(rue Chantereine)租赁的小屋。在那儿,洞房花烛夜里,拿破仑送约瑟芬一条金链子,上面刻有“献给注定的姻缘”字样。约瑟芬那只吃醋的哈巴狗福庆,咬了新郎官的大腿一口。短短两天之后,拿破仑就前往意大利指挥法国军队了。

我盯着告示牌,愉快地玩味着为什么上面的日期是三月九号,而不是三月六号。根据伊凡乔林·布鲁斯的《拿破仑与约瑟芬》,这本我最爱的书,三月六日才是他们成婚的日子。为什么不一致?我纳闷地对自己笑了笑:我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学者啊。然后我看了看瑞秋,她一脸无聊样。嗯,或许该继续上路了。

瑞秋掌管地图,负责带了一小段路,前往前身是钱德宁路的胜利街(rue de la Victoire)。我们来到约瑟芬的小屋所坐落的地点,也就是这对夫妻婚后的第一个住处。噢,天啊,如果安廷路令人失望,这里则更令人沮丧。这是一条破落的街道,位于六号的是一家脏脏旧旧的桑拿中心,隔壁的健身中心也好不到哪儿去,两者显然都没有任何人光顾。“你确定是这里吗?”瑞秋问。恰在此时,毛毛细雨瞬间变成倾盆大雨了。

我从被雨点打得啪哒啪哒响的雨伞底下往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块匾额、告示牌,或者任何能说明这里曾是约瑟芬那可爱的小屋所在地的东西。在这里,据说她什么奢侈品都有,就是没有生活必需品。这时,瑞秋在她的黑伞下,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踱着,焦躁地伸手进包包里摸香烟。这里什么有看头的东西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但当我望着街道,过往时光清晰地从眼前滑过。一天两次,拿破仑的手下会策马至此传递讯息,证明这名年轻将军对新婚妻子的热情投入。我们那位可能是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在指挥一支主力军,然而,巴黎人惊讶地发现,约瑟芬比巴拉斯更早获得前线消息。

拿破仑写信给他的妻子:

我没有一天不爱着你,没有一个夜晚不是拥你在怀中……无论埋首于公事、带领着我的部队,或者巡视营区时,惹人怜爱的约瑟芬总是盘踞我的脑海、占满我的思绪、支配着我的心……

还有:

你是学了什么绝活,能这样将我的身心彻底俘虏、将我的性格彻底收服?我最亲爱的,那是一种至死方休的献身。我的墓碑上将会写着“他为约瑟芬而活”。我挣扎着想到你身边,我渴望你在眼前,渴望得我几乎要死了,要疯了!

接下来是欲火焚身的几行字:

一个吻,吻在你心房;一个吻,低一点;一个吻,再低一点。

接着是:

我将带着满是你身影的一颗心入睡,你楚楚动人的身影啊……我等不及要向你证明我热烈的爱。若能为你宽衣解带,我将是多么幸福快乐。你那小巧、坚挺、白皙的胸部,你那惹人怜爱的脸庞,你那用克里奥尔风格的丝巾扎起来的秀发。你知道我不曾忘记那次短暂的会面,你知道的,在那片小小的、黑暗的森林里……我亲吻那次的回忆一千遍,更迫不及待要重温美好时光。和约瑟芬在一起,犹如置身人间天堂。且让我吻你的唇、你的眼睛、你的胸部,你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每一处。

初读这些信件内容,我就被吸引住了。这些句子本身、句子里激昂而直率的热情,还有她,这个激发了拿破仑如此澎湃情感的女人,都让我为之倾倒。但约瑟芬可不是个需要感情来填补空虚的现代情人,拿破仑炙热的信件送到她手里,事实上,就是我站着的这里,或这一带,她会心不在焉地搁着,稍后再读。她会深情地说声“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但她常常压根就忘了要读信。至于她写给他的信呢,不但不定期寄出,而且内容平淡、简短,惹得拿破仑发狂:“我每隔四天才收到你一封信!”一旦她忘记用“您”来尊称她的丈夫,前线又会传来更不满的哀号。

难怪粗心大意的约瑟芬会对丈夫的远距离激情不为所动,或许她正专心地与另一名俊美的年轻军官谈恋爱。拿破仑是法国的英雄,但对妻子而言,他只是个笨拙的追求者。当我们转身要离开时,我赞叹着约瑟芬漫不经心的魅力。

瑞秋和我一前一后沿着胜利街走下去,经过我们转进这条街的路口,我看到前头有一家小咖啡馆“钱德宁”,采用了旧街名当招牌。我点点头耸耸肩,就算这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我们没走错路。我正转过身向瑞秋提议到钱德宁咖啡馆,喝杯咖啡表示到此一游,举起的雨伞下露出更前方另一块招牌,那是一块脏脏旧旧的木头小招牌,上面写着“博阿尔内旅舍”。

我一时心血来潮,领着瑞秋走出雨幕,走进这家旅舍窄小黑暗的前厅。这是那种破破脏脏的食宿中心[8],深藏着一千个穷途潦倒的旅人故事。左边的柜台有位女士坐在那儿,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香烟。她沉浸在谈话里,无视于我们的存在。大概是把我们当成投宿的住户之一了吧,我猜。

眼睛适应了周遭的昏暗之后,我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女房东对面巨大的镀金画框中,正是约瑟芬。那是一幅热拉尔[9]名作《皇后约瑟芬》的业余复制品,即使画工粗糙,还是难掩主角的光芒。约瑟芬一身白底金纱的礼服,黑色卷发衬着她细致的脸蛋,她朝画外凝望,整个人既娴雅又流露出皇室气息。约瑟芬的嘴巴紧抿,甚至有几分忧虑,她深色的眼眸布满恐惧。仿画者的下笔可能重了些,但仍看得出他或她对原图细部的注意。约瑟芬从不希望拿破仑当上皇帝,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发展——皇帝会休掉已经超过生产年龄的约瑟芬。约瑟芬当上皇后的那天,也将是这桩婚姻告终的开始。在这幅画像中,刚被加冕的约瑟芬正凝望着未来,而她看到的是悲哀。

画像前方是一小张桌子,罩着蕾丝桌布,桌上放着一个有些微裂痕的花瓶,插满了代表约瑟芬的玫瑰。这画与桌子的布局反映出某种私密而温柔的举动,我们着实吃了一惊。

瑞秋的绿色眼珠在一片昏暗中闪闪发光,仿佛一对猫眼。对她来说,这一趟被雨淋湿的蹩脚巴黎之旅,开始有了人性化的乐趣。突然间,过往的巴黎和现今她所居住的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结。

“这是一个……”我开口道。

“我知道,这是一个……”瑞秋说。

“是一个祭坛。”我们开心地悄声说道。

我仔细看了看柜台后面那个满脸疲惫、面容刚硬的女人,看起来这不可能是她为楚楚动人的约瑟芬所做的事。然而,我确定她是个约瑟芬迷。她在这个曾经居住于这条街的女人身上,发现了罕见的美丽。

我想接近这位女士,和她接触一下,聊聊那幅画像与这座感性的祭坛。但她一副不理会我们的模样,放下听筒后立刻又拿起来,用嘶哑的法语厌烦地吼叫着发号施令,所以我们离开了。

“哇噢!”瑞秋朝着潮湿的空气叹了一声。

“我懂。”我说。

如果要票选史上最受欢迎的法国皇后,约瑟芬十之八九会胜出,因为她甜美可人、惹人怜爱又备受钟爱。她有着青春洋溢的灵魂与温柔又倔强的心。三十三岁的她俘虏了一名英雄,身为皇后的她又迷倒一整个国家。她的马尔梅松城堡花园[10]成为重要的科学与园艺中心。她栽培来自新发现的澳大利亚大陆的野花。来自西澳的黑天鹅在她的湖里悠游,鸸鹋鸟在她的森林里奔跑。她的玫瑰花园被雷杜德[11]的艺术品记录了下来,也在自然史上留下一笔。拿破仑对科学与文化的兴趣众所周知,他的妻子对此贡献重大。就一个在西印度群岛落脚的贫穷法国移民之女来说,这个懒惰、爱做梦、爱躺在吊床上荡呀荡、啃甘蔗啃得牙齿都蛀掉的小女孩,长大以后的发展算是不错的了。

我们离开胜利街时,雨势开始减弱。约瑟芬的典型女性特质如今已经过时了,现代女性是实在、明确的存在体,不是虚幻、捉摸不定的创造物。然而,在她那个时代,虽然拿破仑才是战士,但约瑟芬的感情武器军械库也有相当的分量。拿破仑曾骄傲而又纳闷地说:“我赢得战场的胜利……约瑟芬赢得情场的胜利。”

1809年,拿破仑与约瑟芬举行正式公开的离婚典礼。约瑟芬直到最后一刻都把持住她那著名的、优雅的尊贵姿态,她的准前夫却当众垂泪,哽咽着说:“只有天知道这个决定从我心头割下了什么……”

注释:

[1]大维富餐厅(Le Grand Véfour):巴黎一家历史悠久的餐厅,于1784年开始营业,曾招待过的重要宾客包括拿破仑及其妻子约瑟芬、西蒙·波伏娃、柯莱特等。乔治·桑的指定座位,至今甚至仍留在该餐厅里。

[2]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美国建国初期的知名短篇小说家、散文家,霍桑、爱伦·坡等人都曾因其鼓励而致力于小说创作。代表作品有《睡谷的传说》(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和《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Winkle)等。

[3]保罗·巴拉斯(Paul Barras,1755-1829):在法国第一共和时期所建立的国民公会(National Convention)遭解散后,主导政治的是由保罗·巴拉斯等五位督政所组成的督政府。

[4]罗丝·德·博阿尔内(Rose de Beauharnais,1763-1814):即拿破仑的约瑟芬。1779年与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内结婚,育有一子一女。1796年与拿破仑结婚,成为拿破仑的第一任妻子。

[5]里摩(Limoges):法国中西部瓷器重镇,跟中国景德镇齐名。

[6]罗伯斯庇尔(1758-1794):激进的雅各宾领导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重要人物。送不少人上断头台,包括路易十六夫妇。

[7]霍斯曼男爵(Baron Haussmann,1809-1891):1848年时的塞纳-马恩省省长,推动都市计划,大手笔为巴黎改头换面,以现代化建设取代中世纪的都会区。

[8]食宿中心(boarding house):旅人较长期投宿的地方,通常是一家人在旅途中临时租一晚、几晚或甚至几星期的房间。

[9]热拉尔(Frangois Gerard,1770-1837):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画家之一,当时的欧洲王室贵族及名人的肖像多出自热拉尔之手。1797年,他着手创作以希腊神话为背景的《赛姬接受丘比特的初吻》(Psyché et l'Amour),目前收藏于巴黎卢浮宫。本文所提《皇后约瑟芬》,完成于1801年。

[10]马尔梅松城堡花园(Malmaison):据传约瑟芬在马尔梅松城堡建造了一座广阔的花园,其中种植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三万株玫瑰花,更是全世界第一次以人工方式培育玫瑰花,约瑟芬更延请当时著名的花卉图谱画家到这座花园绘制所有花种,集结成《玫瑰图谱》。

[11]雷杜德(Pierre-Joseph Redouté,1759-1840):植物学家,花卉图谱画家,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御用素描家,有“玫瑰画家”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