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人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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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历史甬道

回望富士山

友人之子开车,送我去富士山。

富士山之于日本,有点儿像长城之于中国,金字塔之于埃及,恒河之于印度,魅力在于文化上的乡愁:不去,心里始终存个缺憾;去了,天长日久,又会酿成更浓更稠的相思。

在我,还要加上一个心结:大学的专业是日本语言文学。

那是1964年,在北大——敢情前世作孽,上帝罚我面壁东洋。我抗拒过,你可以想象,那年头,在“我是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的“统一场”下,个人的抗拒,只能是在灵魂深处挖战壕,架机枪,“小我”跟“大我”激烈搏斗,到头来,自然是“小我”溃败,缴械投降,可怜无补费精神!

甭管情愿不情愿,自打进了日文门,我的心头自动就有了一座“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石川丈三诗)的富士山。

记得初次东渡,是为了采访1981年的世界杯排球赛。那年头出国是大事,加之肩负报道重任,更是大中之大,自觉全国人民都在盯着看,一举一动都责无旁贷,上纲上线,富士山的事,想也不会去想。偏偏在东京城内穿梭,经常撞见叫“富士见坂”的地名,且不止一处。问报社长驻东京的前辈,富士山在哪儿?答曰:就在西南,离东京八十公里,从前,在江户时代,这儿没有高楼大厦,站在高坡上,就能远远望见。

现在呢?

现在要登高楼,还得是晴天。

排球赛首战,安排在埼玉县上尾市。无巧不巧,附近也有一个小市,名“富士见”,顾名思义,就是在那儿可以看到富士山——可见富士山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魁岸踞肆!

次战,在东京代代木体育馆;三战、四战,在北海道;五战,在富山,恍惚使我想起了富士山,不过这儿属西海岸,要想一睹“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黄遵宪诗)的“圣岳”,汽车还要往东跑上数百里;六战、七战,移师大阪,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了,中国女排七战七捷,首登冠军宝座。

而后男排开战,转征广岛、名古屋、横滨,好像还有神户或福冈,记忆完全混乱,我也懒得去查,最后一站是东京。鉴于男排的稀里哗啦,兵败如山倒,报道兴味索然——体坛的阴盛阳衰(其实何止体坛),就是那时叫开的。随着一声怅然长叹,登高楼而眺富士山的冲动,就此深埋心底。

倒是在书店买了一叠富士山的图片,望梅止渴,聊且自慰吧。图片的远景,或中景,一律是圆锥形的雪冠;近景,各色各样,我最欣赏的,有二,一幅是风驰电掣的新干线电车,一幅是张开“雪”盆大口的巨浪,作势欲吞噬搏击中的渔舟,而远处的富士山,安详如一叶三角形的白帆。

前者是摄影,象征古老列岛的突飞猛进。后者是浮世绘,题名《神奈川冲浪里》,作者为葛饰北斋。据说此画表现了日本特色的阳刚之美(毋宁说阴鸷),画作传到欧洲,身患精神疾病、当时还没有动手自割右耳的后印象派大师梵高为之惺惺相惜,赞不绝口(我怀疑他的《星空》就是受了“冲浪”的诱惑);而同属印象主义的作曲家德彪西也深受震撼,取其画境,创作了三首交响素描《大海》。

而我呢,小小人物,无名之辈,受诱惑受震撼也有限。但有一事不得不提,归国前,在成田机场候机室,面对《神奈川冲浪里》被梵高喻为“鹰爪”的恶浪,我做出了生平最无情的一个抉择:就此和东瀛拜拜,不再从事与日语、日本有关的事务。

这话听起来有点儿矫情,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我面对的还有彼邦的蓝天、高楼、报纸、周刊、小说、录音机、计数器,无奈一件也记不起。

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门刚刚打开,我却断然把它关上。

我做到了,虽然彻底关闭是在五年之后。

若问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的专业是国际新闻,但我不喜欢日本,一百个不喜欢,一千个不喜欢。我是1944年出生,是中国人都能理解,我的仇日、鄙日、厌日,自是从娘胎里带来。

这次到日本实地一游,所见、所闻、所感,更促使我和它分手。

日本人之瞧不起中国,是从骨子里,这是我的直觉。

中国人之瞧不起日本,是在嘴头上,这是我椎心泣血的痛。

我改变不了别人,但可以改变我自己。

老子不再跟你玩了!

人啊,任何强力撞上你的命,就促成了你的运。

人的命运是由职业推动向前走的,然而,我走东走西,就是坚决不再贴近日本。

四年后再赴扶桑。

是新闻访问,代表我供职的报社;在我个人,则形同告别演出。

落脚点在东京。那些日子,以之为圆心,无论南下,还是北上,方圆几百里内,低头不见抬头见,富士山就像蹲踞在地平线上的一只白头翁,时刻提醒我它的存在。

倘若没有富士山作为坐标,我相信,也会有这座山那座山出来充任,世人仰望山,推崇山,膜拜山,周游一地后过目难忘、长久刻在心尖的,总是那高高在上的耸峙。

对了,日本多山,在偌大的本州,出了这块关东平原,就很难再看到地平线。一般来说,日本人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当跟这天然的日日压在心头的视觉障碍有关。大江健三郎就感叹在日本无法把目光放远,他眼中一马平川的地平线,是来到中国才看到的。

返国之前,主人特意问我是否要去一趟富士山。

我是忒想,但说出口的竟然是“不”。我至今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回答,因为忒想而拒绝,这说得通吗?人生总有些事就像鬼使神差,虽然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

返程那天,我的座位贴着飞机左侧的舷窗,波音大鸟从成田机场凌空不久,就听前排的乘客惊呼:“看,富士山!”赶忙探头瞧,窗外,在比“神奈川冲浪”更觉嚣张的云涛的拍击下,仅仅露出半个脑瓜的富士山,看上去,就像一叶惊惶失措的小舟。

记起太宰治在《富岳百景》中的比喻:“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莲花。”出身于没落贵族,消沉颓废、放荡不羁的太宰治,在写作《富岳百景》之前,曾四度自杀未遂,即如小说中描述,这年(1939年,30岁),他前往富士山麓投奔名作家井伏鳟二,经其撮合,与一位姑娘步入相亲程序。他看到的是山顶的俯瞰图,在姑娘家的客厅。姑娘使他怦然心动,他说:“我仔细看了看图片,慢慢掉转身,偷偷扫了一眼姑娘。我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这正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不管有多少困难,都要和她结合。真得感谢富士山!”

这不禁使人哑然失笑。作家总习惯以己度人、度物。若要让我描述火山口,恕我不恭,我看到的是:一张豁牙缺齿的裂嘴巴。

三赴、四赴、五赴扶桑,统统迟在21世纪之初。

我已退休——就是说,自由了!没有了职业上的牵牵绊绊;时光如流水,也冲淡了感情上的好恶恩仇;有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旅客心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仅有一次,是为了搜集考古资料。

我考的是甲骨文和陶文。日本是“收藏”中国甲骨文的大户,当年郭沫若流寓东京,编辑《卜辞通纂》,利用的就是彼邦“公私家藏品之拓墨或照片”。

日本的文明史很短,没有“咲”(さく,开的意思)出甲骨文这一奇葩,所藏,皆自中国拿来。

有个叫藤村新一的不服气,暗地悄悄“创造”历史。上世纪末,他在位于东北宫城县的上高森遗址,屡屡发掘出五十万年前、六十万年前、七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把日本列岛的人类活动从三万年前上推了二十多倍。藤村新一的考古新发现,作为经济低迷时代的兴奋剂,上了日本高中的历史教科书。

后来呢,藤村往遗址里偷埋“旧石器”的现场,叫摄影记者抓个正着。

魔术穿了帮,骗局露了馅。

笔者无意贬低日本考古界,藤村毕竟只是个例,相反,倒要为他们新闻界的勇于揭丑叫好!

一天晚上,我下榻静冈县的一家山间旅社。灯下,忽然又想起太宰治的《富岳百景》。那还是当年读研究生时(导师是亚非记协书记杉山市平),因为查找太宰治描写青年鲁迅的《惜别》,捎带浏览了这篇自传体的小说,这一看就喜欢上了,一读再读,有些段落几乎能背诵,想忘也忘不掉。太宰治写他某夜酒酣无眠,索性出门闲逛,是时月色清朗,富士山很美,他感到自己像被狐狸迷住了一般。

太宰治写道:“富士山湛蓝欲滴,给人一种磷火般燃烧的幻觉。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飘飘然,径直穿行在它们当中。只有木屐的呱嗒、呱嗒声,在夜路久久回荡。那声音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我的足底,而是发自其他的生物。我悄然回首,但见富士山悬于半空,泛着幽蓝的清辉。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是维新志士,就是鞍马天狗(谜一样的神勇人物)。我把双手揣进怀里,大模大样地走着,体会自己宛然一个大角色。”

多半受了太宰治的蛊惑,是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出门,下到二楼的露天阳台。风生在腋,月映在池,虫鸣在野;抬头,富士山的魅影屏于北天,与我森然相对。

往事历历,青春时期的夙愿,又浮上脑际。

半晌,借着一阵飘然而至的轻风,我听见富士山在说:“您还欠我一次攀登。”

“您又不是泰山,我为什么一定要朝拜?”老毛病又犯了,心里明明在发痒,嘴上却是一副不屑。

“这个嘛,哈哈,您来了自然就会知道。”

一颗流星,自高空坠于山巅。

那是上天的属意吗?

瞬间又想起了太宰治。小说中,他是借住在山梨县南部的御坂岭,闭门写作。一段日子后,茶馆的老板娘看他有点慵懒,便出言相劝:“您是寂寞了吧。去爬爬山怎么样?”

他回答:“即使爬上去,转瞬又得下来,多无聊。再说,无论从哪儿爬,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富士山,实在提不起精神。”

老板娘觉得他的话有点怪,不再搭理。

唉,寂寞,寂寞,世人多对之发出诅咒,可对于作家来说,寂寞算个逑!写作,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嘛。唯孤独者能潜于心,唯潜于心者能游于艺。然而,可是,在这山上的小小茶馆,他纵有万千苦闷、纠结,又能向谁诉说!

当晚,临睡之前,他一边轻轻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眺望富士山,一边咀嚼自己的烦恼。他说:“我感到痛苦莫名。不是为写作——纯粹的动笔是我的乐趣——而是为我的世界观、所谓艺术、所谓将来的文学、所谓独辟蹊径,至今还没有确立而日夜萦怀,郁郁不乐。”

就在这当口,恍若天启,月光下泛着诡蓝的富士山,使他打了一个寒战,让他突然悟到:只有这样,把自己捕捉到的自然而又简洁、朴素而又鲜明的形象,直接铺写到纸上——这就是文学的出路。

这么一想,道是无情却有情,往日眼中一成不变的富士山,陡然笼罩上一层哲学与美学的光晕。

太宰治断定:这正是我要追求的“单一表现”的美。

——太宰治的作品日后被归为“无赖派”,但我要说,他此时此际的追求决无颓唐、自虐,也无偏激、乖张,正是以《富岳百景》为标志,尔后数年,他的创作步入了健康而明朗的轨道。

太宰治的顿悟,何尝不是许多文学人的顿悟。

我虽不才,勉强也算得半个文学票友。“好吧。”似乎是顺了太宰治的思绪,我回答富士山道,“我会去看您。不过,这次来不及了,等下一次吧。”

这一等,又是七八年。

红尘苦短,人的一生,能有几多七、八年好等?是践约的时候了,也许,我真的欠富士山一次攀登。

2014年7月,我登上了五合目。

不是手脚并用的攀登,是搭乘巴士飘然而上。

五合目在山的中部。至此,俄然想起一个日文汉字:峠(とうげ)。这是日本人的自创,咱们中国没有。左边从“山”,右边是一个“上”一个“下”,山之上下,活灵活现的会意字,日本辞典解释为山路、坡道的顶点,即上山路和下山路的交界处,国人编辑的《现代日汉大辞典》,释为山顶、山巅,注意,这中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哦。

如果不看辞典,只看字形,我会把它理解为山腰。

是日天气晴好,五合目游人如织,盈耳莫非汉语,“织”的莫非是中国游子的异乡情。冷眼站定了看,半是微笑,半是苦笑,国人的心态忽晴忽阴,个性十足,旗帜鲜明,一面蜂拥观光,狂扫日货,一面逮机会就大骂“小日本”。

日本和中国,注定了是一对冤家。

曾经有爱,书同文,风同俗,爱得难分彼此;遽尔成仇,前有甲午,后有“二战”,往事不堪回首,偏又屡屡回首,欲罢不能、不止、不休。唉,何不把它放下,换个轻松的话题,于是索性避开大队游客,登上休憩园三楼的观景台。

近观富士山,未免失望。仰看,它坡度平缓,六合目、七合目略有绿意,八合目以上,不是秃不啦叽的残雪,就是荒凉粗糙的火山岩。俯探,视线为道路、林木遮挡,不见盘绝与渊深。

理想的富士山,还是要到艺术作品中去找。

太宰治在《富岳百景》末尾,写他为东京来的两个女孩子照相。他有意把镜头对准富士山,而忽略了人。这是暗喻他的心里只有富士山。

我辈不行,因为靠得太近了,不,不是近,是“只缘身在此山中”,随你选哪一个角度,人都会拍得很大,而富士山,只是一鳞半爪的陪衬,是杂乱无章的背景。

每年七、八两月,冰融雪化,富士山开放登顶,是爬山的黄金季节。

日谚云:“不登富士是傻瓜,登两次也是傻瓜。”

是说比起爬山过程的辛苦,既登之后,触目所及,不过满地炉灰渣而已吧。

在休憩园的门口,意外发现一尊纪念铜像,五十岚贞一,以一百零五岁高龄,登顶富士山。

我为之震慑。

我震慑的是人的精神。

眼前的记录足以傲视王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的王侯。

人生亦如爬山,比起这位五十岚公,我还有三十多年的长路有待征服。

不论根据日本辞典还是中国辞典,我自觉都还没有到达“峠”。

感谢富士山,您使我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归国,中断原来的写作计划,兴致勃勃,把笔尖指向扶桑。

毕竟,我围绕着它忙碌过二十多年。

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里反反复复写到井,我不经营小说,唯涉足散文,散文也应该有井。

如果说有那么一口待掘的井,喏,日本题材就是——曾经被放弃,也可解释为被冷藏,如今不妨揭开井盖瞧瞧。

历史和现实一再证明,日本是个值得认真对付的冤家。它的圆润多来自中华文化的滋养,它的龉龊多体现在对文化母国的反噬。敬之无由,避之无门。国人中流行着一种“漫骂症”——如果骂能骂倒日本,你尽可每天骂它百十次(且不论骂倒了之后又如何)。可惜,骂并不顶用,反而会掩盖或助长自身的孱弱。重要的不是骂,不是恨,不是责,俗话是怎么说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咱不是战胜国么,战胜者就得拿出战胜者的威仪,关键的关键,是你必须做大做强,不怒而威,虎虎生威,虎虎神威!

泰山是用不着挥拳头、出恶声的,它矗立在那里,它永远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岳。

鲁迅说得好:“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有人说,鲁迅一辈子骂这骂那,逮谁骂谁,骂得国人灰头土脸,无处遁形,就是不骂日本人。潜台词是:鲁迅亲日,有汉奸的嫌疑。

那是因为你不懂鲁迅,也不懂日本。

我不敢说懂得多少鲁迅,也不敢说懂得多少日本,而且,以我这把年纪,这种资质,这份对东瀛多年的荒疏、隔膜,若妄言作什么深入研究,只会让行家失笑的了——实话实说,也就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地“到此一游”。

顺便插几句,日本对中国的研究非常到位,可不要小看这一点,人家可是在你的肚子里呆了一两千年,每节肠子都理得清清楚楚。早在1928年,戴季陶在《日本论》一书中写道:“‘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地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功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作‘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

曾见某学者只是想厘清人家“谢本师”之后,又转从别国学了哪些本领,甫一着手,一顶“汉奸”的大帽子就兜头扣下。

那些义和团式的爱国者哪!

又曾见某人记游,说“从东京站出来,迎面一栋圆形的大楼”。当我身临其境,却怎么也找不到圆形的建筑。细考,他大概是受了“丸の内ビル”(丸之内大厦)标牌中“丸”字的误导,愣把它臆断成“圆形”大楼了。

在观察的精当、谨严上,就是要学学日本人。

——日本曾经是我们的学生,想想人家当学生时的如饥似渴、磨砺自强。日本后来跃升为我们的老师,想想当年举国的无措、迷茫、苦痛、不甘和不屑。正是因为苦痛和不甘,才铸就了今天的部分赶超;而不屑,始终是个盲区,民族大情绪下的小小陷阱。

言归正传。我动手草拟“笔叩日本”,脑海里拂不去五十岚,也想拿他说点儿事。

搜集他的资料,先查中国网,只有两条,其一,是闽东的一个游客写的:福岛县老寿星五十岚贞一,连续十四次攀登富士山,九十九岁那年,即1988年8月,登上富士山最高点“剑峰”。其二,是一份日文的富士山年表,1988年栏下,写着:五十岚贞一,一百零三岁,挑战富士山成功,创立登顶的最高龄记录。

同为1988年,前面说是99岁,后面说是103岁,这误差也太大了啊!到底多少岁?

继而查日本网,据1988年8月9日的《山梨日日新闻》:五十岚贞一,1988年8月8日攀上富士山最高峰,周岁一百零一。世传一百零三,也有传一百零五。五十岚先生生于1886年9月21日,登顶时实为一百零一岁又十个月,虚岁一百零三。

富士山年表的记载是正确的。

铜像标明一百零五,这属于“公开宣传”——凡事一涉宣传便难免言过其实,夸大其词,这已是不证自证的公理。

关于五十岚贞一的消息,查来查去,只有这一条。

材料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吝啬,既然连铜像都摆出来了,既然连年龄也都往高里拔,何不形成新闻轰炸,从报道到文学到漫画到影视?

也许有的,我没看到。也许没有,日本人就这么笨哪,非得等待别个来提醒。

我不甘心,2015年暮春,“前度刘郎今又来”。

此番来富士山,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挖掘五十岚贞一的材料。

偏偏天公不作美,登山前日,普降大雨,夜里山路结冰,巴士上不了五合目。

作为安慰,导游把我们带到位于山脚的富士山资料馆。

事后看,倒是来对了。

在资料馆,有幸看到富士山的全部历史档案,从诞生到史前到史后到当今;有幸看到富士山多角度多层次的美,涵括春夏秋冬、雨雾阴晴、风花雪月(包括我当年购买的那些图片)。

美的背后,是暴戾恣睢,任性妄为。富士山是一座活火山,自公元781年有文字记载以来,已然喷发过十八次,平均不到七十年就咆哮一次。

最后也是最近的怒火,发泄在1707年。

从那时起,已经休眠了三百零八年。

就是说,早过了平均的休眠年限,随时随刻都会苏醒。

亏得日本人安于命运,笃实隐忍,否则,附近山梨县、静冈县的居民,神经稍微衰弱一点的,岂不是要日夜陷身于忐忑不安。

上帝对日本似乎特别严苛,他把占世界十分之一的火山丢给了这个列岛。其中,活火山占去三分之一。富士山就是活火山的老大,海拔最高,脾气最暴烈。山顶留有两个火山口,大的一个,直径约八百米,深二百米,应该就是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那张“豁牙缺齿的裂嘴巴”。

再加上那层出不穷、不请自来的地震、台风、海啸、泥石流……日本人的忧患意识、危机感,可说是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难怪《日本沉没》《日本危机》《日本面临挑战》《日本的悲剧》《日本即将崩溃》《日本向何处去》等警世醒世策世之论,充斥书报影视。

难怪大和民族历来感伤与进取并蓄共存,和平与侵略轮番上演——忧患赋予他们出奇的团结、坚韧、执着、精细、及时行乐、向死而生,危机又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寻找出路的目光投向大陆,投向扩张。

还有,难怪要建那么多那么多的神社,要设那么多那么多的祭(节日),要叹那么多那么多早开而又早谢的樱花!

太宰治没有深度挖掘,他曲里拐弯传达的,只是富士山外在的美。

美在庄严、简洁、凌虚、孤拔。

对于我,富士山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文化密码。

五十岚贞一要是写文章,也一定能登上文学的富士山,听说他登山的最后一段路是被别人架着走的,抬着也行,只要能上,只要双脚能落在峰巅。

凡百岁高龄登上绝顶的,不是神仙,也是神仙。

说话就到了2015年9月,一个周末,趁东瀛自由行之便,我决意再登一次五合目,再看一眼五十岚的铜像,我的要求不高,顶多还想和他(它)合个影。

车到富士急游乐园,再有片刻就要转入登山道了,友人之子忽然掉转头,对我说:“伯伯,山上有大雨,今天上不去了。”

抬头,但见前方云深似海,黑压压的,刚才只顾埋头回忆往事,忘了观察。

友人之子说:“那就是大雨。怪我,早晨看东京天晴,就没查富士山的天气预报。”

已经到了山脚,怎么办?

“要不,先到游乐园玩一玩,等等再看。”友人之子建议。

“不,”我想起《世说新语》中“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典故,说,“那就回去吧。”

“您难得来一次……”对方犹豫。

“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人未上,我的心上去了。”我向他解释。

友人之子是学经济的,大概不能理解文学人的禅意,他给老爸打电话。

友人听罢原委,说:“那就听卞先生的。”

于是,通过折返口往回走。

途经八王子市,停车加油,我趁便也下车活动活动。偶尔回眸一瞥,愕然发现,富士山那标志性的圆锥形白顶,仍旧傲然超然地耸立在云层之上。

哈!敢情这场败我雅兴的大雨,也就在山腰、山脚抖抖威风,再往上就彻底没戏了。凡事都为高度所限,暴风雨的限高在云层,艺术的限高在才华,政治的限高在民心。嗯,有场风雨铺垫也好,我想,如果此时有谁越过风雨从空中往下看,那银镶素砌的火山口,当不失为一朵水墨洇染的素樱花。

2015年9月28日

赤县扶桑乱弹

一帮混沌初辟、灵智乍开的岛族,一扭头,瞥见雄踞西岸大陆的大汉帝国,目瞪口呆,惊为高天原(日本神话中的天上世界)。这帮土著眼红心跳,羡慕得发疯,发疯的意思就是铁了心肠,不管路途如何遥远、风波如何险恶,也要跟大汉拉上关系,套个热乎。

这就是取法乎上,见好就学,日本人不甘落后、不怕艰险、谁强就向谁靠拢的作风,一出场就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落后有时也是契机——搭帮决心大,走动勤,心意诚,嘴巴甜,哄得大汉满心欢喜,光武帝欣然垂爱,赏他们一个“倭”的封号。

这就等于缔结了宗藩关系,大汉是宗主,岛族是藩属。

“倭”是什么名堂?为什么列藩的使节中有人掩嘴而笑?管它呢——对于既没有名称,又没有文字的岛族——大汉的皇帝是金口玉言,说你倭,你就倭。回头看,岛上那帮死守家园、不敢涉险朝拜大汉的左邻右舍,不是连“倭”毛也没能捞着一根么。

大汉是神,大汉是主、是师,百事照着大汉做,依葫芦画瓢,不像也有几分样。

一晃几百年过去,见多了,识广了,汉文也识得几升几斗了,“倭”字瞧上去就不那么顺眼了。早先光武帝封“倭”,他们只顾高兴,忘了讨解释。事后听汉人说,这是一个美称,春秋时代鲁国的一个什么王,名字就叫倭。三国时期,魏明帝承旧制,封其女王卑弥乎为“亲魏倭王”。这回讨教了,有善解人意者答复:“倭”字从“魏”,拿掉右边的“鬼”,添上左边的“亻”(人),上有“禾”,下有“女”,比“魏”本身还要喜气,大吉大利!再后来,就是现在,魏国早灰飞烟灭,他们琢磨,“倭”字不像从“魏”,倒像从“矮”,你看呀,“矮”子左边是“矢”,矢是箭,一帮拿着箭的矮人。可不是,咱的确长得矮,当初朝拜大汉时,携带的最引人注目的武器,正是用石器磨制的箭。大汉这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指着光头说月亮哪,不行!不行!无论如何,咱得改!

怎么改?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高招。

这就是圣德太子致隋炀帝的国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原文没有标点,句逗是笔者加的。

隋炀帝看了大怒:“混账东西!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你怒归你怒,嘻嘻,借助国书,咱总归把话撂出去了,通过各国使节,信息也传出去了。我们在东方,是日出之国,你们在西方,是日没之国——这没说错吧。一个日出,一个日没,咱俩平等。

背过身来窃笑,日出东方,光芒万丈;日薄崦嵫,气息奄奄,一褒一贬,说起来,咱势头比你还火辣兴旺。

人总是高看自己,这是天性,国家也一样。

日本偷师中华,从汉偷到隋,从隋偷到唐,从倭偷成大和,从化外土著进化到大化改新。觉着翅膀硬了,胆气壮了,就想着要跟老师叫板,说一声“不”了。公元663年,恰巧朝鲜半岛的百济拉日本挑战对手新罗的靠山大唐,日本觉得时机到了,立马答应,于是,当年八月十七,日军与唐军在白村江狠狠干了一仗。这是日本与中国第一次交手。《旧唐书》记录:“(唐军)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日本书纪》记载:“州柔降矣,事无奈何。百济之名绝于今日,丘墓之所,岂可复往?”日本遭此大挫,这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马王爷有几只眼。于是,放下身段,“纳头便拜”——注意,这就是日本人的兵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学。你不是强大吗,你不是打败了我吗,那么,我就老老实实拜你为师,恭恭敬敬学你之长,这一招十分识时务也十分长记性,十分阴柔也十分阳刚。公元665年,大唐在泰山封禅,日本腆着脸派人参加;公元669年,唐军彻底征服日本在半岛的盟国高丽,日本不仅见死不救,还派河内鲸为“平高丽庆贺使”,前往唐都长安祝贺大捷。

白村江战役之前,日本向唐朝派出过四次取经团。战役之后,终唐一代,日本又派出过十多次(有几次未能成行),频率越来越快,规模越来越大,那是悲壮而又激越的西天取经,冒着两死一生、三死一生的巨大风险,朝野上下燃烧着一个疯狂的信念:把唐朝搬回日本。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有言:“在世界史中,一个主权国家如此出色而有计划地汲取外国的文明,这样的例子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难以找到。”

公元753年,唐玄宗在宫殿接受诸藩使臣朝贺。

按照惯例,各国来使分东西两列而坐:东面,新罗第一,大食第二;西面,吐蕃第一,日本第二。

这一次,日本使臣不干了。他们提出强烈抗议:“自古至今,新罗之朝贡日本国已久。而今列东畔上,我反在其下,义不合得。”

事发突然,司礼官一时拿不定主意。

唐玄宗传晁衡询问:“你说怎么办?”

晁衡是日本留学生,在大唐服务多年,官至公卿,职同顾问,深得唐玄宗的信任。

晁衡当然胳膊肘往里拐啦,帮着自己的国家说话。

玄宗于是拍板,让新罗和日本对调了位置。

新罗使臣有苦说不出,谁让他们实力不如人呢。

这不是一次偶发事件,而是日本处心积虑的谋画。它意味着,从今以后,大唐麾下的头号藩国不是新罗,而是日本。

换句话说,日本已紧随大唐,跃居江湖老二。

老二离老大,只有一步之差。

老二的江湖规矩,肯定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大。

由唐至宋,日本一直盯牢大陆不放,只是,盯着,盯着,眼神有了急剧的变化。先是少了歆羡,多了纳闷:大宋的文化文明仍然绚丽如花,大宋的防线,怎么就拦不住金兵的铁蹄呢?继而半是焦灼,半是惋叹:眼看它北宋亡于金,眼看它南宋灭于元,闻讯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在崖山投海自尽,镰仓幕府上下为之恸哭,哀叹堂堂华夏竟然沦于夷狄之手,崖山之后无中华。

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陈亮词)

哀哉,南宋亡后,最羞于“臣戎”痛于“臣戎”的,恐怕还不是遍地“泪尽胡尘里”的遗民,而是隔海又隔族的日本人。

——关于蒙元取替南宋这段恨史,国人强调的是民族间的大融合、大同化。但那是以后的事,而且并非是历史的必然走向,无论如何,应该承认,在当初、当时,是实实在在的亡国。

当代军事家刘亚洲上将指出:“中华文明曾经是世界最优质的文明。中华文明的青春期在先秦。那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活得神采飞扬,有滋有味。男人特别阳刚,女人特别妩媚。百家争鸣,思想茂盛。不料,一个叫嬴政的男人毅然斩断了中华文化的脐带,于是他以后的男人们都渐渐雌化了。秦代留给我们最坏的遗产是,把思想的对错交给权力评判。汉武帝走得更远。他真的把一个最优秀的中国男人阉割了。这一道深深的刀口,是中国历史特殊的符号,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又指出:“中国人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千载以降,无论他们的身体呈现何种形态,灵魂都永远跪着。他们如蝼蚁般卑微地生活着。他们只会匍匐,无论在皇权面前,还是在外国侵略者面前。”

若你不服气,从你做起,“男”给世界看!大家都“男”起来,这个国家才有希望!

紧接着,元军又两次挥戈东渡,企图兼并日本。天公作美,先后两番适时杀来的台风,刮得元军舟覆人亡,狼狈溃退。日本人自古信神道,自称是天照大神的子嗣,而天皇,则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其道以自然崇拜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精灵崇拜),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据说众神有八百万,换句话说,你叫得出名称的万物万象都是神,风,当然也包括在内,“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语),天神保佑日本,“神风”一词,也就此而生。

日本人自打在家门口击溃来犯的元军,自豪、自大、自负感井喷,不,山喷,火山一般喷发:蒙元能征服大宋,而我们又能打败元军,这不是证明,在东方这块土地上,我们日本是最牛气的吗?!

老二有理由觉得自家已取替大宋,飙升为老大。

换了谁,恐怕都会这么想。

中国的王朝,走马灯一般,团团转,元朝转着转着,又成了明朝。

日本的天皇一家独尊,“万世一系”。

明太祖即位,不知日本已非复吴下阿蒙,仍以汉唐的眼光看待东夷,他派使前往日本,要求对方继续汉唐的游戏规则,向大明称臣纳贡。

日本斩杀明使,以示抗拒。

朱元璋大怒,扬言发兵东海,荡平日本。

为此,日本摄政王怀良亲王写了一封著名的复书:

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唯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

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通篇用的是地道的汉文,可见他们在学习中华文化上下了多大功夫——这是在跟你唱对台戏哩,要玩,咱就拿你祖传的最擅长的绝活玩——匪夷所思而又逸兴遄飞,夷然自若。观其言,高谈阔论,雄辩滔滔,形似扮小、臣服,实则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朱明政权初建,百废待兴,十个指头按跳蚤,实在忙不过来,东征日本的事,也就没了下文。

不了之了,其实是未了,是吃瘪、认输。

这是日本在圣德太子致隋炀帝国书、与新罗在唐玄宗面前争座次以来,对华外交的又一次完胜。

这边厢明朝唱罢,清朝又粉墨登场。

那边厢天皇雷打不动,仅仅是幕府(实际掌权者)由镰仓改为室町,继而又改为江户。

清朝政府厉行“海禁”。

江户幕府强力“锁国”。

只是,世界早进入大航海时代,你想禁、想锁,也是禁不止、锁不住的了。

19世纪上半叶,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敲开了清朝的大门。

稍后,美国又用“黑船”叩关,逼迫日本签订城下之盟。

“礼失求诸野”,亚洲的这一对昔日师徒,今日难兄难弟,不约而同地,把“改革开放”的目光投向西夷。

清朝政府的决策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首倡者乃张之洞,力挺者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史称洋务运动。

日本这边幕府垮台,明治天皇掌控大权。明治政府的决策是:“脱亚入欧”——首倡者乃福泽谕吉,力挺者有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全盘西化,一边倒。

其时,中国瞄准英国的是“吉”和“利”(译名英吉利是也),瞄准美国的是“利”和“坚”(先后译作弥利坚、米利坚),日本瞄准英国的是“英风锐气”(英国),瞄准美国的是物质食粮加精神食粮(米国)。

通俗地说,日本学习西方,是竭力壮大自己;中国学习西方,是竭力装扮自己。

壮大和装扮,一词之差,天上地下。

对此,刘亚洲有十分贴切的比喻:“中日两国同时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但两个国家学习西洋文明,一个从内心革新变化,另一个则止于外形。一个把外来的东西当饭吃,一个把外来的东西当衣穿。当饭吃的消化了,强身健体;当衣服穿的只撑起了一个模样。”

笔者于此想特别指出:日本脱亚入欧,脱的是什么?是亚洲儒教文化核心的仁义。入的是什么?是欧洲殖民主义的丛林法则、嗜血精神。而中国学习西洋文明,完全是迫于鸦片战争丧权辱国的教训,旨在购来坚船利炮,壮大天朝声威。

中日两国,从一开始转型,目标和手段就大相径庭。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战争是对国力最无情的检验。

1894年,清国北洋水师和日本联合舰队在黄海摆开战场。

这是日本积若干世代下的一着大棋,岛国资源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为图谋发展,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牢大陆。

此战,中方称为甲午战争,日方称为日清战争。

这是中日自白村江战役以来,又一次正式对垒。

战争结果,恰好掉了个个儿,中国大败,日本大胜。

大败的代价是: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外加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等等。

清国自此加速滑向半殖民地的深渊。

大胜的收获是:日本借此吃撑了肚皮,肥得流油,跃为亚洲唯一的新兴资本主义强国。

——2015年秋冬,报载,在辽宁丹东港海域,发现当年壮烈沉没的“致远”舰的残骸。

纵一百二十年的潮涌浪卷,也洗刷不去民族记忆深层的奇耻大辱!

回放两个历史小镜头:

1896年6月25日,即“甲午战争”之后的第二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的次年,战争的指挥官和签约的当事人李鸿章访德,会见德国前首相俾斯麦。

出于套近乎,李鸿章说:“在中国,常有人拿我和您相比,称我为东方俾斯麦。”

李鸿章不知道,早在甲午战争之前,俾斯麦就已把他看透看扁,俾斯麦曾对人指出:中国和日本的竞争,日本必胜,中国必败。他的解释是:“日本到欧洲来的人,讨论各种学术,讲究政治原理,谋回国做根本的改造;而中国人到欧洲来,只问某厂的船炮造得如何,价值如何,买回去就算了。”

是以,李鸿章满腔热忱,讨得的只是冷冷的一句回答:“在德国,没人说我是欧洲李鸿章。”

——笔者查阅搜狗百科,李鸿章名下,赫然标注的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其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与俾斯麦、格兰特并称为‘十九世纪世界三大伟人’。”

日本没有哲学(大家都这么说),但有眼光、血性。

中国有哲学,中国人的眼光、血性呢?

呜呼,堂堂中华岂无男儿!

民族的大遗恨,多由老朽不堪的颟顸之辈酿成!

又,1898年10月,伊藤博文和张之洞在武汉会晤,这两位本国的革新大员是否惺惺相惜,搁下不表,但说张之洞的幕僚辜鸿铭同伊藤博文的一番舌战。

当然是张之洞安排的。两人见面,辜鸿铭取出一部《论语》英译本,是他的新作,刚刚出版的,他知道眼前这位日本首相留过半年西洋,识得几打蟹行文字,就郑重送给他。

伊藤接过去,瞅了瞅,掂了掂,旋即撂在一旁,端起胜利者的架子,语带讥讽:“先生留学欧美,精通西学,难道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而不能行于当今吗?”

辜鸿铭知来者不善,好在他是老江湖,辩才无碍,舌锋犀利,他微微一笑,接着伊藤的话说:“孔子的思想,就好比加减乘除,几千年前是三三得九,几千年后依然是三三得九,并不会三三得八啊。”

伊藤一愣,孔教和数学怎会扯到一起,这是什么逻辑?他一时转不过弯,僵在那里,无言以对。

辜鸿铭趁机敲打:“不过,阁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三三得九也有不正确之处。比如说,我们向洋人借款,三三得九却七折八扣变成了三三得七。还钱时,三三得九却连本带利还了十一!嘿,我真是落伍得很!”

——实在不明白张之洞为何要安排辜鸿铭出场?我总觉得,他的弘论近乎诡辩。

我甚而觉得,鲁迅笔下的阿Q,也有辜鸿铭及其后台张之洞的影子。

亚洲的老大,还不是世界的老大。日本虽小,却不乏称霸世界的野心。

他们的策略,就是傍老大,吃准、咬定、咀嚼、消化之后,再伺机超越。

细审明治以来一百多年的历程,日本先后傍上三个强国。

起先是英吉利。19世纪末,英吉利还是全球霸主,号称“日不落帝国”,日本虽然号称日出之乡,哪及人家走到哪儿都有“米字旗”下的阳光普照,所以日本就拼命傍上英吉利,缔结《日英同盟》。

日本依仗约翰牛,打赢了日清战争、日俄战争。尔后,“一战”,日本根据《日英同盟》,加入英、法、俄、美等国组成的“协约”阵线,与德国、奥匈帝国为首的“同盟”集团对垒。这是一场帝国主义之间争权夺利的战争,最终,“协约”方获胜,日本趁机掳走了德国在我国山东的权益。

二次大战,日本傍上了日耳曼战车,与德、意结成罪恶的“轴心”——且听希特勒在发动二战前的一番叫嚣,他说:“这是向东扩大我们的生存空间的问题,因此要并吞波兰!不管这个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毕竟,强者永远是对的,我们要野蛮地达到我们的目的!”东条英机和希特勒是一丘之貉,他发动战争时的狂言是:“人生一世,下这么一次从清水寺的平台上纵身而下的决心是必要的(从前日本人常从那儿跳崖自杀)。”

与之同时,美、英、法、苏、中等国,则被迫结成反法西斯“同盟”。

“二战”的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的了。日本,作为法西斯头子之一,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失败:不仅把原先吞进肚子的侵略战果统统吐出(冲绳除外),自家的本土,也被盟军中的一方美军占领。

天皇亦由神降格为人。

“二战”期间,日本也曾乞求神助,其童子军敢死队,即以“神风”命名,奈何天照大神不再显灵,敢死队员一个个有去无回,全部化成了鬼。

日本人不愧为“鬼子”,其神道还派生出另外一种信仰:人死成佛。他们把殉难者的亡魂供奉在神社,当作佛来祭祀。

这就是战斗力,它使敢死者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也使殉难者的家属得到心灵的慰藉。

换言之,即从乞求神助到乞求鬼助。

二战结果,对于日本,说白了,就是亡国。

以后的发展,有点类似于当初的“开国”:日本面对作为“鬼畜美英”之主角的美国的军事占领,始于被迫无奈,继于顺从配合,终于主动依傍。正所谓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化恶敌为盟友,视废军为机遇,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又一跃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名副其实的得“鬼”之助。

前文说过,傍大的终极是为了超越。

20世纪八十年代,恰值“鬼美”陷于经济停滞和通货膨胀双重困境,得此机会,石原慎太郎、盛田昭夫联手抛出《日本可以说“不”》,书的副标题就叫“新日美关系的对策”,指名向“鬼美”叫板。与之同时,日本的房地产业大举进军美国,三菱地所收购了纽约时代广场上的洛克菲勒中心,索尼公司买下了著名的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亿万富豪横井英树把象征纽约心脏与灵魂的帝国大厦纳入麾下。有人不无夸张地形容:“从洛杉矶的地平线看过去,全是日本企业的资产。”

那个时候,日本人动不动就挂在嘴上的一句英语是:“JapanisNumberOne(日本第一)。”

虽然不是在军事上,至少也是在经济上,日本人尝到了报仇雪恨的痛快。

他们以为,“美国的世纪”已经成了过去,接下来就要轮到“日本的世纪”了。

曾几何时,日本自身的经济泡沫一破灭,陷入“失去的十年”、“失去的二十年”(也有人指出是哀兵计,烟幕弹,这个意见值得重视,因为一个主动唱衰自己的民族,必然有其强烈的自信,或叵测的居心)之困境,便又乖乖扮作“鬼美”膝下的小喽啰。

日本人的傍大习性,也就是强权崇拜、仗势欺人,是渗透血液、沦浃肌髓的——你该记得他们起步阶段的傍汉傍唐。早稻田大学历史学者依田憙家指出:“中国在导入他国文化时,总担心被别的国家侵略。日本不然,我们不懂得什么叫文化侵略。如果说全面导入外国体制就是被文化侵略,那日本就是被侵略很久了,也可以说一直在被侵略。”

插一段闲话。一位日本学者跟我说:在富士山顶观看日出,油然想起开天辟地的“开国”仪式。他解释:一是此山为日本最高,3776米,站上顶峰就是壮举;二是看红彤彤的太阳从海面腾地一下蹦出来,特具诞生感、神圣感;三是人在此时,舌尖上最容易弹出的两个字,就是“日本”。

日本,顾名思义,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问题来了,那每天把太阳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把它送上茫茫天宇的万顷波涛,果真属于日本列岛的海域么?我提出质疑。

该学者大笑,他说,日本人不会这么想。

怎么不会?当然会!一定会!日本人都是鬼灵精,站在富士山顶看日出,稍微具有一点地理常识的,都会想到太阳是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升起。

在这里,重要的不是地理概念——早期的地理概念已被大航海时代淘汰,因为地球是圆的,东方之外总是还有另一个东方——而是政治概念,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日本依傍“鬼美”的格局不会改变。

至于将来的将来,日本会不会和“鬼美”翻脸,报当年的“原爆”之仇呢?

极有可能,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睚眦必报。夏目漱石笔下的人物一语道破:“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忍耐,沉默,爆发,高仓健式的演戏风格,扣的正是日本人的心路。美国学者、曾任驻日大使的赖肖尔洞察:日本人每一次学习他国,最终都转化为对抗。

又,刘亚洲指出:“(19)70年以来,日本右翼政客每次参拜靖国神社,骨子里都有挑衅美国的意味,因为那些甲级战犯正是被美国人逮捕并处死的。”

再又,日本政客每每爆出“成为美国第51州”的惊人之语,不要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主权、出卖祖国,才没有那么儿戏,骨子里,他或许是在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算盘,琢磨着有一天来个“乾坤大挪移”,把美国纳入日本。

归附也是兵法。

2016年2月17日,日本自民党法务部会长丸山和也在参院宪法审查会上不就说漏了嘴,明确点题:日本如果加盟美国,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以黑人出身的总统奥巴马为例,谁能否认,将来就不会由“日本州”诞生的人当美国总统呢。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个汉字,就是“忍”,“忍”的底牌,是心窝窝里掖把刀。

撂下日本的傍大,回到中日关系的话题。

早在宋亡之际,日本就觉得汉文明不过尔尔,“彼可取而代之”的了。

明亡,更觉得中华文化名存实亡,日本才是继承汉唐文明的正统,日本是“华”。江户前期学者山鹿素行(1622年-1685年)就直接说:“只有日本才是中国。”(即以地名而言,他们本州西部的一个地区就叫中国,西南的一个大岛就叫九州。)在他的眼里,中华已沦为夷狄鞑靼之乡。

甲午战胜,日本越发不把中国放在眼里,他们自认是神的后代,是亚细亚的精华;而中国,是东亚病夫,简直不堪一击:将官士卒,一触即溃,一打就逃;或“如死猪卧地,任人宰割”(李鸿章的幕僚罗丰禄语);福泽谕吉讥笑,“支那人民怯懦卑屈实在是无有其类。”

甲午战争也惊醒了中国的有志之士,他们承认中华已经落后,日本远远跑到了前头,因此,痛下决心向“日本鬼子”学习。对于死爱面子的中国人,这个决心是撕心裂肺的。但是,心再痛,肺再炸,也要咬牙东渡。正是:“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诗)

当然,赴日取经的中国学子,在领教彼邦“大日本梦”的同时,也免不了饱尝落后挨打、弱国无尊严的滋味。郭沫若在自传体小说《行路难》中,记下了留学日本时遭受的屈辱,他写道:

“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在说这‘支那人’三字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

“生于忧患”,“多难兴邦”,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痛,诸如“二十一条”要求、“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二战”,也促使古老的中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如恩格斯所言,“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这期间,最彪炳显赫的一件大事,就是诞生了中国共产党,以及它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历经二十八年艰苦鏖战,终于催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10月1日,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全世界都为之隆隆震动!

不信,你去问日本人。

在这个意义这种角度,我们永远需要毛泽东。

——算账要算大账,零头与小数点以后的账,不是不算,而是要分清本末主次。

彼消此长,大势所趋。

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

七十年代末,中国再度实行改革开放,日本积极配合。

这感情是复杂、斑驳、多姿态、多层次的。

这表现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

“一衣带水”窜红,晋为显词、口头禅、流行语,成了那个年头那段关系的不二注脚。

一团乌云,出现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的东亚天空。

这里有一个大背景:90年代以来,日本经济出现持续低迷,GDP从世界老二滑至老三;而取替它的,恰恰又是不久前作为“扶贫对象”的中国。

正应了风水轮流转,格局仿佛在一夜间返回大唐。尽管我们知道,单纯的GDP总量说明不了实力,因为中国的人均GDP比日本还差得远,以2014年为例,中国是6747美元,居世界第84位,日本是38491美元,居世界第24位,更何况,我们的GDP在很大程度上是炒地皮炒出来的,卖资源卖出来的,含金量大打折扣。但它毕竟传递出一个信号,在历经鸦片战争,尤其是二战以来的千挫百折之后,中国终于成功崛起,驶上了高速发展的轨道。——谁对此最敏感?对手。在东亚,首数日本。

明治以来,日本一向以亚洲霸主自居,即使“二战”惨败,他们也只承认输给美国,而不是中国。因此,面对日中经济总量的逆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会田雄次在其所著《日本人的意识构造》中分析:“对于日本人来说,有一种为邻人的不幸而感到高兴的心理,这种心理尤其比欧洲人强烈。”那么,对于邻人的成功呢?会田雄次没说,而《魔鬼词典》替他说了:“不幸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的不幸,一种是他人的好运。”

顺便说一下,对于二战,他们(战后的绝大多数当权者)只认输,不认错。因为,认输,只是武力上的事,异日准备好了,还可卷土重来;认错,就涉及道义,就得承认侵略,就得道歉。所以,他们决不认错,因而也决不道歉。

借用松下幸之助的话:“胜利是坚持到了胜利的那个时候才是胜利,失败则是从承认失败开始。”换言之,在日本某些当权者看来,只要坚持不认错,不道歉,就不是侵略。

日本某些“智者”的反思,也仅止于“应该见好就收,不应把战火从中国东北烧向中国全境,更不应和美国直接对抗”,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扑上沙滩的浪都是自海洋深处策动的,简单的事都有复杂的成因。2016年元月,年轻的文化人青树明子撰文谈日本人最喜欢的汉词汉诗,前者为:温故知新,卧薪尝胆,不挠不屈,乾坤一掷;后者为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言者无心,读者有意,将其置于日本战败的大背景下,意味是颇为复杂深长的。我不作臆想,我只看事实,进入21世纪,日本方面,围绕着日中两国外交,一系列的纠纷、摩擦竞相出笼,诸如参拜靖国神社、强购钓鱼岛、否认二战侵略、否认南京大屠杀、篡改历史教科书、海洋权益争执、外贸贸易冲突等;甚至连传说中拿破仑当年针对中国说的那句“狮子睡着了,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会为之震动”,也要拿出来大做翻案文章,说睡狮指的是日本,不是中国——难道日本自拿破仑说出那番话以来,将近两个世纪,一直是在蒙头呼呼大睡的吗——明知无聊,也要纠缠,摆出的就是破落户的架势:我不好,我也不让你好!此种心理,可套用句中国的俗语来形容:“癞蛤蟆跳到脚背上——吓不着你也要恶心你一下!”

写写篇幅就长了——忽听窗外鼓声大作,这是当地(此稿动笔于京都)的一个祈福祛灾的“祭”。拉开窗帘,但见一群浓妆艳抹的男女,沿小街手挥足踏,狂歌酣舞。日本一年到头有数不清的祭,确证他们曾经有过数不清的劫——这是一种良善而纯朴的民间感情释放。

我一时心血来潮,也想下去凑个热闹,于是,决定本文赶紧煞尾:

实事求是,日本这个民族有值得中国人反躬自问、揽镜自照的长处:它奋发,它不甘落后;它血性,它勇于牺牲;它抱团,它齐心协力;它坚韧,它锲而不舍;它认真,它一丝不苟;它卫生,它嗜洁成癖……如果它顺应“宇宙的意志”(稻盛和夫语),向善的方向发展,有理由赢得世界各国的尊敬。

也有致命的短处:岁月作证,某种时段,某种态势下,他们奉“狼道”为正道,视扩张为进取,穷兵黩武,称王称霸,搞得天怒人怨,四面楚歌,到头来,总是走向反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韩国前总统卢武铉说:“与日本这样的国家为邻,是韩国人的耻辱。”毛泽东别具慧眼,1956年,他在与访华的日本前陆军中将远藤三郎谈话时说:“你们也是我们的先生。正是你们打了这一仗,教育了中国人民,把一盘散沙的中国人民打得团结起来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你们。”借助毛泽东的明察,不妨说,上帝让日本成为中国的近邻,未尝不是一种恩赐。鉴诸既往,当日本军国主义者悍然发动侵略,兵临城下,它可以逼迫你“万众一心”,“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证之今日,展望未来,设若两国长期友好,和平竞赛,它也不失为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可以鞭策你抖擞精神,风发意气,大体按照奥林匹克竞技的规则,努力向“更快、更高、更强”发展。

毕竟,发展才是硬道理。

千古兴亡,唯此为重。

2016年2月

日本曾如是“惦记”中国

丰臣秀吉的扩张梦

“君欲赏臣功,愿以朝鲜为请。臣乃用朝鲜之兵,以入于明,庶几倚君灵威,席卷明国,合三国为一,是臣之宿志也。”1577年,丰臣秀吉(1537年-1598年)还只是织田信长手下的一员普通武将,瞧,他的目光就已经越过朝鲜,盯上了中国。

“图朝鲜,窥视中华,此乃臣之宿志。”次年,他对织田信长再次重申。

织田信长看上丰臣秀吉,是不是也包括他的野心呢?

或者说,丰臣秀吉早就看穿织田信长的心思,这不过是代主子立言。

“在我有生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1587年,织田信长已逝世五年,他的位置由丰臣秀吉取替,取替了又有发展,先后当上了关白和太政大臣,然而,知音不在,秀吉满肚子宏图无处倾诉,只好说给宠妾听。

“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此乃吾之宿志。”这是1590年,丰臣秀吉基本统一日本,大权在握,用不着再遮遮掩掩,说干就干。彼时,他已在致朝鲜国王的国书中,直截了当亮出了蓄谋已久的侵华主张。

丰臣秀吉就是十六世纪的希特勒、东条英机,他做的是亚洲大帝国梦,在他的战略中,第一步是吞并朝鲜,然后征服中国,再然后,是席卷印度,至于中印边界的若干小国,更是不言而喻、不在话下的了。我怀疑“一寸法师”、“桃太郎”之类“以小搏大”的民间故事,也都揉进了丰臣秀吉的影子,因为他身高只有一米四零,在中国只能作卖炊饼的武大郎,但他的心思却比武二郎武松要高,比梁山上的好汉加起来都要高,做梦都在想如何将京城从京都搬去北京。

撇开道义不谈,就武士的血性而言,得承认他有种!

丰臣秀吉晚年如愿发动了侵朝战争,只不过未能如愿越过中朝联军的防线,战争延宕八年,他本人没有等到撤军,便含恨死翘翘了。

丰臣秀吉之前,日本人觊觎大陆已久,只不过止于垂涎,一枕黄粱而已。丰臣秀吉首开侵略的先河,他把吞并朝鲜说成是“假道”,很轻松地,仿佛去自家后院散步一般。丰臣秀吉之后,承其衣钵者代不乏人,君不见如今还有人愣把“二战”时的侵华,说成是“中国进出”的么。

近松门左卫门意淫大陆

郑成功原名郑森,生于扶桑,父籍中国福建,母籍日本肥前平户,7岁那年随父亲回到大陆,尔后,他的才干得到明朝隆武帝朱聿键的赏识,赐国姓“朱”,赐名“成功”,世称“国姓爷”。

丰臣秀吉殁后一百余年,公元1715年,剧作家、有“日本莎士比亚”之称的近松门左卫门(1653年-1724年),以郑成功为原型,创作了剧本《国性爷合战》。

剧中,“国姓爷”不再姓“朱”,而姓“和藤”,名也不叫“成功”,改为“内”,“和”者,日本之谓也,“藤”者,与日文“唐”同音也,“和”在前,“藤”(唐)在后,强调他是日中混血,“内”,谐音日文“无”,点明这是非日非中的空前大英雄,与之呼应,把“国姓爷”的“姓”改为“性”——也许顾虑到幕府的文艺管制,也许考虑到明朝离得太近,史实无法任意篡改——这样一来,就能避免对号入座,得以随心所欲,自由发挥。剧中,近松门左卫门让和藤内乘明军和鞑靼(清兵)苦战之机,率师西渡,光复南京城,驱逐鞑虏,重振“大明江山”——那城头,飘扬的自然是日之丸旗。

据日本方面记载,此剧在大坂(今大阪)连续上演三年,观众达二十万人次,而大坂当时总人口只有三十万,可见观者如潮如堵的盛况。丰臣秀吉当年没有突破的明军防线,近松门左卫门用笔杆子帮他捅开了。剧作家本人也受到高上座率的鼓舞,又陆续写出两部关于“国性爷”的剧本,名《国性爷后日合战》与《唐船新今国性爷合战》,组成《国性爷三部曲》,足足过了一把“利用文艺作品侵华”的瘾。

佐藤信渊设计“宇内混同”

“宇内”,即世界,“混同”,即混合、同化、江山大一统。

近松门左卫门殁后又一百年,公元1823年,布衣学者佐藤信渊(1767年-1850年)出版《宇内混同秘策》,开篇即曰:“皇大御国,乃大地最初成立之国,为世界万国之根本,故其根本确立之时,则世界悉为郡县,万国君长皆为臣仆。”

继曰:“我日本……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万种物产,应有尽有。四周环大洋,船舶海运极其便利,万国无双;人杰地灵,勤劳勇敢,迥异他邦。其势堂堂,四海独秀,鞭挞宇内之实力,乃天然齐备焉。若以神州之雄威征伐蛮夷之蠢类,混同世界、统一万国,何难之有哉!”

佐藤信渊把征伐的目标,首先锁定中国。他分析:“当今之世,国土最辽阔,物产最丰饶,兵革最强盛者,首推支那国,岂有他哉。支那国虽与皇国比邻密接,而欲倾全国之力加害皇国,支那则无良策矣。若有强梁君主兴师动众入侵,如元朝忽必烈动员全国兵力来犯,而皇国则丝毫不足惧之,而彼国却自招损失。故一度来犯,不敢再三,此不待费词矣。而皇国征伐支那,若能进退有节,不过五年七年,彼国必定土崩瓦解无疑。因皇国出兵固需不少军费,而彼国却劳民伤财甚巨,必不堪也。且其国人必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莫知如何。故皇国若要打开他国之门,必先以吞并支那为肇始。”

佐藤信渊还就吞并中国时的出兵顺序、作战分工,以及入主中国后的方针政策,一一作了安排、阐述。彼年何年,公元1823年,日本尚在闭关锁国,连世界到底多大,非洲、美洲究竟在哪里,还说不清,道不明,这小子就在梦想日本“混同世界、统一万国”,野心不可谓不大,思虑不可谓不精。

时值幕末,日本国力未逮,野心未炽,佐藤信渊悲叹“举世皆浊,无人知我,所殚精竭虑,谁能解我心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只待明君出世,而后见用也。”

又曰:“将来之英主,有鞭挞宇内之志向者,先读此书。”

果不其然,明治维新之后,《宇内混同秘策》得以一版再版,风行扶桑,逐渐成为日本对外侵略,特别是对华侵略的秘典。

吉田松阴制订扩张序列

以常人的眼光来看,吉田松阴(1830年-1859年)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他出生在长州藩萩城松本村(今山口县萩市椿东)一个下级武士家庭。1851年,他外出游学,因为没有得到藩主的允许擅自去了东北,遭剥夺士籍和食禄;1853年,他决心出洋,前往长崎,企图投奔俄国军舰,未遂;1854年,他又打算投奔停靠在江户湾的美国军舰,偷渡出国,被拒;旋即入狱一年;释放后,回老家教私塾;1858年,因积极参与倒幕活动,他再次被捕系狱;1859年10月被执行死刑,年仅29岁。

虽说短命,他留下的绝命诗辞,倒是长久地为人引用。其一是:“肉躯纵曝武藏野,白骨犹唱大和魂。”其二是:“吾今为国死,死不负君亲,悠悠天地事,鉴照在明神。”

梁启超在《论成败》一文中慨叹:“日本维新之首功,西乡乎?木户乎?大久保乎?曰唯唯否否。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后藤乎?板垣乎?曰唯唯诺诺。诸子皆以成为成者也。若以败为成者,则吉田松阴其人是也。”

梁启超认为吉田松阴是失败的英雄,是“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己而成于人”。

其道理何在?

先谈“败于今而成于后”。吉田松阴生前的所作所为,都失败了,但他在佐藤信渊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发挥了日本中心论和对外扩张序列。譬如,他在第一次入狱用汉语写下的《幽囚录》中,明确提出:

凡英雄豪杰之立事于天下,贻谋于万世,必先大其志,雄其略,察时势,审时机,先后缓急,先定之于内,操所张弛,徐应之于外。……为今之计,不若谨疆域,严条约,以霸糜二虏(“二虏”似指英美两国——引者注)。乘间垦虾夷,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之所未遂,果丰国之所未果也。

思想铺路架桥,理论长驱直入。

吉田松阴的上述言论,成了明治、昭和时代的国策。

学者王向远特别指出:“吉田松阴在侵华主张上继承了佐藤信渊的衣钵,与佐藤的不同之处在于佐藤还是把满洲视为‘支那’的一部分,而吉田松阴言辞之间却将满洲与‘支那’并提,显然是有意将满洲作为‘支那’本土之外的实体来看待的。这对近代日本‘满洲’观的形成,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影响。吉田松阴关于‘朝鲜、满洲和支那’的‘割取’的先后顺序,更为后来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所尊奉照办。”(《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昆仑出版社,本文多有借用之处)

再看“败于己而成于人”。吉田松阴懂得要成大事,人才最重要,所以他在短短几年的教学生涯中,培养出了高杉晋作、木户孝允、伊藤俊辅(博文)、山县狂介(有朋)、井上馨、前原一诚等一批精英,这些人后来都成了明治维新的功臣、栋梁。

因是,德富苏峰在为吉田松阴立传时,也做出如下的概括:“他多有计划而无有成功。他的一生是充满挫折的一生,他这一代是面对失败的一代。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维新革命最好之急先锋。”

江藤新平遗恨未能跨过鸭绿江

1590年,丰臣秀吉基本统一日本。他从给织田信长当提草鞋的小厮起就打仗,一打就是几十年,流血成河,堆骨如山,按说,这时应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好休养生息了吧。然而不,他却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地征伐朝鲜。这事,除了大计早萌、迫不及待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多年内战积压下矛盾重重,剪不断,理还乱,只有把战火烧向国外,才能有效地化解内部恩怨,团结对敌,共襄国事。

明治肇始,也曾面临相同的困扰。众所周知,明治政权是靠武士阶级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但是它要维新,要走资本主义的路,就要剥夺封建士族的特权,矛盾就此产生。作为明治维新的功臣,同时又是武士阶级代言人的江藤新平(1834年-1874年),与西乡隆盛、坂垣退助等,激烈主张“征韩”,原因有二:一、让武士有用武之地;二、打赢了,也好论功行赏,给武士一个亮堂堂的前程。

以大久保利通为首的一派主张先改革内政,发展生产,然后再图对外。矛盾白热化,最后,江藤新平、西乡隆盛等征韩派集体辞职,不干了,回老家养老。

江藤新平回到老家佐贺,赋闲中,他在“征韩论”的基础上,又扩展出“支那南北两分论”,核心内容是:中国虽然广大,但已不可救药;应乘日韩纠纷之机,联俄瓜分中国,北部让与俄国,南部收为日本;以十年为期,在中国内地敷设铁路;待经营就绪,即驱逐俄国;明治天皇迁都北京;完成第二次维新之大业。

明治政府在资本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各地封建势力的反弹也越来越猛烈。1874年,江藤新平在佐贺士族的拥戴下发动武装叛乱,终因势单力薄,失败,被捕。

临终前,江藤新平在狱中赋得汉诗一首:“欲扫胡臣盛本邦,一朝蹉跎卧幽窗。可怜半夜潇潇雨,残梦犹迷鸭绿江。”

陆放翁有诗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想的是收复家园。

江藤新平的“可怜半夜潇潇雨,残梦犹迷鸭绿江”,念念不忘的是日本如何跨越朝中边界,把战火烧向中国。

福泽谕吉叫嚣“直冲北京”

明治时代的思想家,首数福泽谕吉(1834年-1901年)。

福泽谕吉的名文,首数1885年发表的《脱亚论》。

文章说:

“随着世界交通的手段便利起来,西洋文明之风逐日东渐。其所到之处,就连青草和空气也被此风所披靡。”

“虽然我日本之国位于亚细亚东部,但国民的精神已经开始脱离亚细亚的顽固守旧,向西洋文明转移。然而不幸的是,近邻有两个国家,一个叫支那,一个叫朝鲜……无论个人还是国家,都不思改进之道。”

“既然如此,作为当今之策,我国不应犹豫,与其坐等邻国的开明,共同振兴亚洲,不如脱离其行列,而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对待支那、朝鲜的方法,也不必因其为邻国而特别予以同情,只要模仿西洋人对他们的态度方式对付即可。与坏朋友亲近的人也难免近墨者黑,我们要从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的坏朋友。”

脱亚,为的是“向西洋文明转移”,“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也就是入欧。入欧干什么?福泽谕吉指出,模仿西洋人对中国和朝鲜的态度,说穿了,就是赤裸裸的侵略。

说到侵华,福泽谕吉之前,近松门左卫门止于意淫,佐藤信渊、吉田松阴也只是纸上谈兵,而福泽谕吉不仅拥有庆应义塾和发行量相当大的《时事新报》,作为鼓吹平台,他还躬逢其时,晚年看到了他的一系列军国主义理论,如何为明治政府采纳,并付诸实践。

那就是1894年的日清战争(甲午战争)。

那一年,日本和中国在黄海开战,福泽谕吉欣喜若狂,他在《时事新报》上发表多篇社论,为军国主义张目。如,他把这场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说成是文明与野蛮的战争:“在日本的眼中,没有支那人也没有支那国,只以世界文明的进步为目的,凡是妨碍和反对这一目的的都要打倒。”“今天的战争虽然是日清两国之争,实际上却是文明与野蛮、光明与黑暗之战,其胜败如何关系到文明革新的命运。应该意识到我国是东亚先进文明的代表,非国与国之战,而是为着世界文明而战。”

福泽谕吉把日本与中国的海战,视作扩张、殖民的前奏,重弹丰臣秀吉的老调,叫嚣要一鼓作气,“直冲北京”:

要以文明之势力席卷四百余州,让四亿人民沐浴革新的阳光雨露,就必须做出决断,直冲首都北京,扼其咽喉,一不做二不休,使其俯伏于文明之师面前。此非好战,乃是世界文明大势赋予日本的天职,是不得不为之也。日本的太阳旗尽早在北京城迎着晨风飘扬,四百余州的全图尽在文明的阳光普照之下,此等快事,我辈翘首以盼。

除了言论,福泽谕吉还有行动,战争期间,他慷慨解囊,捐出一万円以资军费。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约等于现在的两亿,参照系:1885年,普通工人月薪为六円,1896年,岛崎藤村在仙台东北学院当讲师,月薪二十五円),仅次于贵族院议员、实业家毛利元德的一万五千円,与其他三人并列为全国第二。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福泽谕吉以及他之前的吉田松阴、佐藤信渊,不是个别的存在,而是一大群,一大帮,一大片。他们的军国主义思潮是自下而上,挟民意而推动中央。这一现象令人深思。虽然我历来赞成一分为二,把少数的军国主义者与广大的国民分开,尤其要与众多的反战团体及反战人士分开,但面对上述文人的大日本梦,仍不由得要想一想,日本民族的基因究竟是什么基因?日本的文化究竟是什么文化?刘亚洲在回顾甲午战争时,比较过两国老百姓的精神状态:“中国老百姓送亲人上前线,哭哭啼啼。日本人出征的情形,梁启超写过了:‘亲友宗族把送迎兵卒出入营房当作莫大光荣。那光荣的程度,中国人中举人进士不过如此。’他还说,日本人欢送亲朋子弟入伍都以‘祈战死’三字相赠。报刊所载赠人从军诗,都以‘勿生还’相祝贺。就连在日本社会地位最卑微的妓女,也捐钱捐物资助国家战争。”

“二战”期间,日本的国民何尝不也是这样!据《东史郎日记》记载,1937年8月,25岁的东史郎应召入伍,离家之前,母亲送他一把匕首,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就(拿它)剖腹自杀!”

而今,福泽谕吉的头像长期印在日本最大面额的一万円纸钞上,绝非偶然,冥冥中,自有一种上下同心的默契在。

德富苏峰鼓吹“日本膨胀”

因日清开战而欣喜若狂的另一个文人,是德富苏峰(1863年-1957年),他在战争期间抛出了《大日本膨胀论》,为军国主义摇旗呐喊,擂鼓助威。

注意,标题使用的是“大日本”,这个“大”,不是指的面积,而是强调人种。德富苏峰抬出传说无稽的天照大神,认为日本人本来就是“天孙人种的子孙”,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想当年日本人普遍矮中国人一头,更不用说跟欧美人相比了,真亏他们说得出口——自大就自大呗,横竖是关起门说的事,你“天孙人种”还想向哪儿膨胀?不是,这回说的不是面积,是人口。国土太小,人口超多,繁殖又快,与其他大国相比,明显处于劣势。德富苏峰写道:

今天的情况是国土拥挤,一个六铺席的房间要住两个人,而每年增加的人口都在四十万人以上,像这样累加起来势必会发展到人摞人的程度,要想保持我国目前的人口与面积的比例,那就要增加二百五十三平方公里的版图,即等于新增加一个近江国(日本的一个县——引者注)的土地面积。如果不能增加,那就等于一个近江国被他人夺走。而新版图增加的比例,必须年年超过人口增加的比例。即在今后六十年中,如果不能把日本国土的面积增加到两倍,则今日的人口与国土的比例就难以保持。

水满则溢,溢则流,人口的运行亦如此。何况我国正位于四通八达的世界通衢之上,占尽天时地利,怎能作茧自缚,不让人口向四方膨胀呢?

人多了,国家将盛不下,要向四方发展。怎么向四方发展?德富苏峰认为,与清国的战争,正是天赐的良机。他提醒日本当权者不要错失良机,“要利用这个好机会,使国家有一个超越的飞跃,同时将自己的英名永远地镌刻在国民膨胀史的第一页。”他更提出,“日清战争”是日本国运消长的一个契机,开战胜利后,日本“可促使朝鲜改革,可订立北京城下之盟,可获得几个亿的赔款,我日本确立在世界上的地位,这些岂不都是在此一举吗”,“三百年来收缩的日本,一跃而为膨胀的日本,其机遇就存乎此一刹那间。”

甲午战争日本取胜,《马关条约》确定割让辽东半岛给日本,后在俄法德三国干涉下归还中国,其时,德富苏峰正在旅顺,他很不甘心地用手帕包起一捧沙土,作为这里短暂成为日本领土的纪念。

德富苏峰为“大日本膨胀”提出的方针是“防御于北方,展开于南方”,你甭小看他一个报人的智慧,尔后大正、昭和时代的对外扩张,正是按他的思路进行的。

德富苏峰还为日本的侵略找出人种上的根据。在1938年出版的《皇道日本的世界化》中,他妙说:

我们大和民族是从何处来的?现在还不能明确断言。但除了日本岛上的土著外,其中一大半是从大陆来的,另一半是从太平洋来的。这样看应该没有错。本来,在我国有北进南守一说,也有南进北守一说,这些都意味着回归到故乡的某个地方。全部的事实是,北进又南进,南进又北进;又是大陆,又是大洋。如此膨胀漫延,即回到祖先的故乡。我看现在我们大和民族的状态,就像燕子、像大雁、像鲑鱼、像鳟鱼,各自在进行着本能的行动。

瞧呃,把侵略他国说成是回家,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回到心灵中的故乡,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葩理由!

当今之世,某国军队虽然到处插手,看来远没有日本这般无耻。否则,它就不必遮遮掩掩,大可堂而皇之地宣布:因为我国拥有全世界各国各地的移民,所以我们到任何地方去,都是回到自己的故乡!

二战后,德富苏峰一度名列“甲级战犯”。终因“冷战”爆发,被美军占领当局解除拘禁,恢复自由。晚年,他依然坚持大日本膨胀主义,弥留之际,仍不忘挣扎着嘱咐左右:“再等五百年!”

一誓就是五百年,也真够狠的。孟子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司马迁也说过“五百年必有圣人出”,他也许就是冲着这个意思说的。相比之下,三岛由纪夫则性急难耐,他在德富苏峰死后十三年,便蓄谋策动自卫队政变,重回军国主义老路。待看明白没戏,又不甘草草收场,居然上演一出切腹自尽。其遗言曰:“我已告别文学生涯。我不是作为一介文人而是作为一个武士死的,请在我的戒名嵌入‘武’字,而非‘文’。”这样的“武夫”,未免也太滑稽了吧?再说,同为绝命辞,比起吉田松阴、江藤新平、德富苏峰等前辈,三岛无疑要逊色多了。借用东坡先生的感慨:“何一蟹不如一蟹也?”

《大东合邦论》与《大亚细亚主义论》

针对福泽谕吉的“脱亚论”,1893年,樽井藤吉(1850年-1922年)用汉语推出了《大东合邦论》。

“大东”,就是东亚,具体包括中日韩三国,合邦,就是三国联合,成为一体,而奉日本为盟主。

具体来说,关于朝鲜,樽井藤吉断言:“日韩合并之事,假令不成于当日,而他日岂无合同之机哉!就宇内大势而察之,二国各自独立者,非千岁之长计也。”因此,他认为,为了使朝鲜免遭西方列强的侵略和中国的控制,必须把朝鲜置于日本的保护之下,使其与日本合成一个统一的国家。

关于中国,樽井藤吉的设计是:其实大东合邦,应该包含清国,但清国太大,并非仅仅依靠协议就可以合邦,何况境内之鞑靼、蒙古、西藏等,恐不服从。所以当前只能指望与清国“合纵”。

“合邦”也好,“合纵”也罢,打的是东亚三国联合起来,共同抵御欧洲列强渗透和侵略的幌子,行的是日本取代中国成为亚洲的中心,并最终吞并中国之实。

“合邦论”进一步发展,则为小寺谦吉(1877年-1949年)1916年推出的《大亚细亚主义论》。

小寺谦吉其人,不怎么出名,而大亚细亚主义,却相当出名,因为它成为昭和时代的国策——足见作者的“远见”和军国主义者的“卓识”。

如前所述,日本的一系列侵略扩张之策多出自民间,大脑在基层。何以证之?一是自丰臣秀吉以来,日本人的生存意志越来越清晰,在殖民的理由、方向、路线上,基本达成共识;二是某些知识人号准了为上者的脉搏,积极为之奔走呼吁。

试切一为上者之脉:“日本不希望中国有一个强有力的皇帝,日本更不希望中国有一个成功的共和国。日本所希望的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中国,一个受日本影响的弱皇帝统治下的弱中国,才是理想国家。”曾任日本第三、第九任首相的山县有朋,如是说。

《大亚细亚主义论》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笼,全书长达1272页,论述的焦点,是日本与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争夺,争夺的对象,则是中国。日本对中国的态度,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保全”与“改造”。

如何“保全”?就是把中国置于日本的势力范围,防止被其他国家瓜分。

如何“改造”?一、“支那断然放弃满洲,彻底清理造成日支两国隔阂的一切问题,使两国真正唇齿辅车相依。”二、放弃外藩,“满、蒙、回、藏等外藩,姑且听其自然,放任自流,先把十八省加以统一和巩固,以屈求伸。”

也就是,先把东北攫取到手,再逐步施以政治与军事改造、经济改造、社会改造,直到把中国完全变成日本的附属国。

日本的侵华战略,总有民间人士提前为国家献策,而且算得很准,简直像日本版的《推背图》。

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

时代在发展,日本的侵略理论也在翻新。北一辉(1883年-1937年)不愧是日本最著名的法西斯主义理论家、日本的法西斯主义之父。他在1919年出版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里,居然把日本打扮成“世界的无产者”,声称日本“天然有发动战争的权力”。

日本怎么就成了世界的无产者?怎么又有了天然发动战争的权力呢?且听北一辉妙论:

日本为积极发展自己而发动战争是正义行为,并未单纯为私欲私利,如同其他民族为促使觉醒、冲破现状、排斥占据者和侵略者的自我行动被视为正义的行动一样。

正如国家内部的阶级斗争是因这种非正义的差别才发生的一样,国际间属于正义的战争也都是为了改变非正义的差别才发生的。英国是横跨全球的大富豪,而俄国是北半球的大地主。对于以散沙般的岛屿为国界,在世界上属于无产者的日本而言,难道没有在正义的名义之下,为夺取由它们所独占的土地而发动战争的权力吗?欧美社会主义容忍国内无产阶级的斗争,唯独将国际无产者所发动的战争视为侵略主义、军国主义。这是欧美社会主义根本思想的自相矛盾。

得,看明白了吧?因为日本的国土比英国(包括殖民地)小,比俄国小,而且是呈散沙般的岛屿,不起眼,不成气候,这就是他所谓世界无产者的根据。既然日本在世界民族之林属于无产者,那么,在无产阶级革命斗争风起云涌的20世纪,日本当然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国际大富豪大地主开战。

北一辉早年是激进的社会主义者,曾经参加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为辛亥革命在两国间奔走呼吁。但是,后来,他从国家主义走向超国家主义,又进而走向法西斯主义。《日本改造法案大纲》,就是转向后的北一辉在上海炮制出来的。

书中关于发动天皇大权,在全国实行戒严令,三年停止宪法,解散国会,以及所有制问题,劳动者的权利和国民的生活权利,等等,就不去谈它了。关键是针对中国,北一辉认为,中国正处于列强的瓜分之中,日本不要跟列强结伙打劫(1900年,日本曾参加侵华八国联军),而要反过来,为中国的“保全”而作战。

这么说,北一辉是在为中国抵御外侮的了?

当然不是。

北一辉所谓的“保全”,并不是要保护中国的独立完整,而是要把中国置于日本的统治之下。北一辉断言:“支那、印度七亿同胞若无我日本之扶持与帮助,实无自立之途。”“日本为日本海、朝鲜和支那的绝对安全,及为保卫日俄战争之成果,必须占据远东、西伯利亚。”

道理都是人说的,人有两只脚,就看他站在哪一点。北一辉是站在哪一点呢?毫无疑问,他是站在日本,站在天皇制法西斯军国主义这一点。说白了,就是奉皇道为大道,在天皇的绝对统率下,先拿下中国、印度,然后再和俄英决战,最后君临天下,实现世界一统。

北一辉宣称:日本“在强取他人之领土的同时……若有必要,应有夺取全世界之远大抱负”,日本就是要做“革命的大帝国主义”。“倘若这就是侵略主义、军国主义,那么日本应在全世界无产阶级之欢呼声中,将这作为黄金之冠,加于自己头上。”

日本人喜作日本论。关于这方面的论述,说车载斗量、满坑满谷也不为过。若问,日本文化中的显性基因是什么?我的结论,就两个字:尚武。

尚武是个中性词,早先用于内争,是“一统天下”的军事基础,面目尚且可观;尔后用于对外扩张,面目日显狰狞,自大而阴狠,狼噬而鲸吞。

日本诞生不了圣人

北一辉之后,随着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其侵略理论也越发跋扈嚣张,譬如什么“大东亚”“大东亚新秩序”“大东亚共荣圈”“东亚协同体”“东洋文化”“共存共荣”等。井上哲次郎(1855年-1944年)还公然说,日本之“道”就是中国之“道”,大日本的天皇就是世界的天皇。他就差没说“太阳是日本的太阳,宇宙是日本的宇宙”了。

“我们的国家诞生不了圣人。”三百年前,荻生徂徕如是说。

“日本没有哲学。”一百年前,中江兆民如是说。

但是却冒出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阴谋家、野心家、扩张主义分子、法西斯主义暴徒。

稻盛和夫有一个公式:人格=性格+哲学。

既然出不了圣人,又出不了哲学,于是,人格就等于性格加自以为是的狂想。

始作俑者是丰臣秀吉,他在侵朝战争的失败中死去,留下的绝命辞是:“身随朝露而生,随朝露而去,人生短暂,如巍巍大阪,叱咤风云,也只是繁华梦一场。”

既无圣人之品性,又无哲学之眼光,人之将死,其悲鸣是必然的。

——这些都是老账,你说。

是的,以上都是历史,都是老账。

但是,历史是什么?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这话看似浅显,实则深奥,一般人深入不进去。那么,换个角度表述:

“历史是今天和昨天永无休止的对话。”

这下容易理解了吧。历史是无法摆脱的,疮疤是要时常抚摸的。不是吾人不豁达,在战争依然是解决国与国争端之霹雳手段的今天,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不得不旧账重翻。

日本人对内,是温良恭谦之至,时时处处,强调“不给他人添麻烦”;日本人对外,却是傲慢自私之至,总想着“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寄语东邻有志撰写近代史的学者,不妨就从荻生徂徕、中江兆民的论断,以及丰臣秀吉的悲鸣切入,在厘清战时责任、战后责任的同时,也要着力探讨战前责任。

思想是文化的核心,不清除对外扩张、殖民的思想基础,就无法从根上刨去穷兵黩武、封豕长蛇的恶之花。

2016年1月23日

“精神年龄只有12岁!”

“二战”末期,美国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一在广岛,一在长崎。广岛是既定的第一目标,在劫难逃。小仓是预设的第二目标,实施轰炸那天,却因雾霾(包括广岛爆炸激起的烟尘)遮蔽飞行员的视线,暂且被搁到一旁,长崎是日天朗气清,遂由“候补”递升为“正取”,化作核弹冤魂。

应该有人写一首诗礼赞雾霾(也许有人写了,我没看见),小仓的百姓更应该自告奋勇,仁不他让。饮水思源,不,思雾——雾霾里也有意想不到的阳光,亦如任何一枚铜币,都包含着正反两面。

有人说,美国佬还投下了第三颗原子弹。有谁见了?谁都没见,却又人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那是因为一幅——照片!

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与日本昭和天皇的合影。照片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前者本来就高,足有一米八零,兼且双手掐腰,挺胸凸肚,挟战胜国的威风,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后者本来就矮,充其量一米六出头,况且肩塌臂垂,毕恭毕敬,身为战败国之魁首,命运捏在他人手心,正忐忐忑忑,神魂不定。

据麦克阿瑟回忆录——

时间,1945年9月27日。地点,美国驻日大使馆官邸。麦克阿瑟会见来访的昭和天皇。

宾主入座,麦克阿瑟给天皇点烟,察觉他的手在颤抖。

天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表示:“我对战争中所有的政治、军事决定和行动负全部责任,我自己也任由阁下代表的盟国裁决。”

那一瞬间,麦克阿瑟大为感动,认为面对的是日本最好的绅士。

麦克阿瑟忘了一个基本事实:幕府六百多年,天皇靠边站,老实得像条哈巴狗;明治维新天皇复辟,大权在握,立刻就连续对外兴战。

也正是在那一瞬间,麦克阿瑟做了一项改变日美关系走向,也给了日本右翼势力迅速抬头机会的决定:放弃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

又据祢津正志《天皇裕仁和他的时代》——

天皇告诉麦克阿瑟:“希望允许日本拥有军备。”

麦克阿瑟惊讶地反问:“为什么?”

天皇回答:“因为苏联会进攻日本。”

麦克阿瑟耸耸肩膀,然后又拍拍胸脯,大声说:“不,不必担心,有我呢!”

又据劳特巴克《日本的战争秘密计划》——

麦克阿瑟责问天皇:“你为什么批准开战?”

天皇苦着脸答复:“如果我不批准,他们将另立天皇。战争是日本人民的意志。当时不管谁是天皇,都不能违背人民的这种愿望。”

——金蝉脱壳,他把责任推给了全体国民。

镁光灯闪处,历史定格。

次日,合影见报,犹如在日本大地投下第三颗原子弹。

简而言之,要而言之:在这之前,麦克阿瑟是人,昭和天皇是神;在这之后,麦克阿瑟是神,昭和天皇是人。

神人换位。天翻地覆。

没有人宣布。这还用宣布吗?日本民众贼精,眼睛雪亮,转向转得比风都快(这也是一种岛国民族的根性),昨天还在喊“天皇陛下万岁”,眨眼就变成喊“麦克阿瑟将军万岁”了。

据橘玲《括号里的日本人》——

合影见报后,老百姓争着给麦克阿瑟写效忠信,多达五十万封。信里吹捧麦克阿瑟是“世界的主人”“我等伟大的解放者”“新生日本的生身父母”。有人信誓旦旦地要求加入美国军队,有人自愿充当美国的卧底,搜集日本情报,有人迫不及待地申请赴美留学,有人甚至恬不知耻地提出将日本划为美国第五十一州。美国军方一位历史学教授曾翻译了数百封妇女来信,据他说,不少人希望认麦克阿瑟为爸爸,还有人公然表示要与麦克阿瑟“生个孩子”。

在麦克阿瑟掌控日本的六年间,东瀛列岛的“造神运动”一波高过一波:以“麦克阿瑟”命名的街道、剧场,遍地开花;颂扬麦克阿瑟功绩的宣传报道,连篇累牍;小学生争相以戴“麦克阿瑟帽”为时尚;为麦克阿瑟勒铭纪功的“显彰碑”拔地而耸;有关麦克阿瑟纪念馆的筹建也已进入倒计时。

1951年4月16日,麦克阿瑟突然卸任返美,消息走漏,百万日本民众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为他洒泪送行。

日本人把麦克阿瑟捧上了天,马屁拍足,米汤灌足,样子做足,就等着将军大人“上天言好事”了。谁知这位身经百战、个性十足的“老兵”,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二十天后,他在美国国会作证,在肯定日本有高质量的劳动力的同时,又掷地有声地撂出了一句:“日本人的精神年龄还只有12岁!”

消息反馈回来,日本朝野大哗,麦克阿瑟纪念馆的筹建顷刻下马;日本政府在麦克阿瑟卸任前许诺的“终身国宾待遇”,也立即废除;几家著名的企业,在报上联名刊登反击广告:“我们不是12岁!”

——唉,那纪念馆的筹建不下马也罢,那许诺了的“终身国宾待遇”不废除也罢。筹建而又下马,许诺而又废除,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岂不是恰恰证明了“日本人的精神年龄还只有12岁”!

2015年2月19日

一段“迷惑”的公案

1972年9月25日,为谋求日中邦交正常化,日本新任首相田中角荣启动战后破冰之旅,亲自率团访华。

当晚,中国总理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设宴飨客。在祝酒词中,他特别指出:

“自从1894年以来的半个世纪中,由于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使得中国人民遭受重大灾难,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的经验教训,我们应该牢牢记住。”

田中首相致答谢辞,针对周恩来提示的“前事不忘”,作如下道歉:

“過去数十年にわたって、わが国が中国国民に多大なご迷惑をおかけしたことについて,私は改めて深い反省の念を表明するものであります。”

这里,关键词是两个汉字,一,迷惑;二,反省。

日方翻译将“迷惑”译为“麻烦”,“反省”则原封未动,整段话是:“过去数十年,我国给中国人民添了很大的麻烦,我对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

此语一出,中方与会者集体一愣,想当年,日本帝国主义者悍然入侵中国,攻城掠地,滥杀无辜,罪恶累累,罄竹难书,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添了麻烦”?

9月26日下午,双方举行第二次首脑会谈。

周恩来首先就田中昨晚的“道歉”提出批评,他说:

“在中国,某人不慎把水泼在女孩子的裙子上,说给您‘添了麻烦’——这是一种轻微的道歉。而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用“添了麻烦”作为对过去的道歉,中国人民是不能接受的。”

田中角荣是怎么回答的呢?

这样的“争吵”细节,官方是不会公布的。好在中方当时在场人员,如外交部顾问张香山、外交部部长姬鹏飞、新华社驻东京特派记者吴学文等,日后都有原原本本的回忆。兹引姬鹏飞的回忆如下:

“田中解释说:从日文来讲,‘添了麻烦’是诚心诚意地表示谢罪之意,而且包含着保证以后不重犯和请求原谅的意思。如果你们有更适当的词汇,可以按你们习惯改。道歉的问题就解决了。”(《饮水不忘挖井人》)

9月27日晚,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会见了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外相大平正芳和内阁官房长官二阶堂进。

一见面,毛泽东就说:“已经吵完了吗?”

“不,不,谈得很融洽。”田中笑答。

“不打不成交嘛!”毛泽东没有放过那个引起争议的话题,“半个世纪的事,你只说句‘添了麻烦’,年轻人不满意。你知道吗,在中国,这是将水溅到女孩子裙子上时说的话。”

“知道了,我会按中国的习惯改。”田中忙说,“我们很快就要达成协议了。”

……

此次访问,田中首相给毛泽东主席送上一幅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风景画作《春晓》。

礼尚往来,会见结束前,毛泽东回赠田中角荣一套六卷本的《楚辞集注》。

9月29日,中日双方签署并发表了《中日联合声明》,关于引出“麻烦”的那一段表述,改为:

“日本方面痛感日本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日方的反省,应该说,比原来深刻得多了。但比起中方的心理期待,还差得远。

求大同,存小异,双方各让一步。

声明确认,从即日起,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

这是关键之关键,核心之核心。

公报从此将彪炳史册。

9月30日,田中首相返国,行装甫卸,便在自民党总部做报告,详述在北京的谈判过程。

根据自民党会议记录,田中谈到“迷惑”引起的争议时,说自己是这样向中方解释的:“迷惑这个词是从中国传来,但是,日语的‘迷惑’,不同于汉语的‘迷惑’,我们日本人是有自己的习惯的,当过去的事统统付诸流水,而以非常强烈的感情来处理问题时,就常采用这个词汇。”

稍后,田中对媒体发表讲话,重复了同样的解释。

弹指数十年过去,当年的谈判记录,已由外务省解密,并由岩波书店公开结集出版。细心的读者发现,当周恩来就“迷惑”一词提出责难时,记录中,田中只是简单地回应:“周总理的话,大概的意思可以理解。”其余的,一句也没有。

那么,田中在自民党总部上的复述,以及他对媒体的讲话,还有他晚年在回忆录中的披露,难道都是虚构?

倘若如是,你又如何诠释中国外交部长姬鹏飞的旁证?

答案只有一个:田中肯定就日文“迷惑”与中文“迷惑”的异同,作过说明,但外务省有人把它删掉了。

日本横滨市立大学教授矢吹晋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认为兹事体大,不可不察,决心刨根究底。

2003年9月,矢吹晋偕同事村田忠禧教授访问北京,在中方有关人员的帮助下,从中国外交档案中查到如下记录:

9月26日下午第二次首脑会谈,面对周总理的批评、质疑,田中首相意识到有可能是文本的翻译出现了问题。

田中:可能是日文和中文的表达不一样。

周恩来:可能是译文不好,这句话译成英文就是make trouble。

田中:“添麻烦”是诚心诚意表示谢罪了——这样表达,从汉语来看是否合适,我没有把握,语言起源于中国。

就是说,田中首相不但当场做了该做的说明,而且把日文“迷惑”那种亦可用于“诚心诚意”道歉的语境,传达给了中方,并得到了周总理的“谅解”。

回过头来看,田中选择“迷惑”一词,作为对中国人民的道歉用语,是考虑已久的。据矢吹晋考证,早在1972年3月21日,当时还是通产相的他,就对华复交姿态事宜,在众议院商工委员会作过一次答辩。田中联系自己曾作为一名士兵被派驻“满洲”的经历,说道:“我确实真心感到,给中国大陆添了太大的麻烦。因此,日中复交之时的头一句话,还应该是‘添了太大的麻烦’,对此我认为有必要从内心伏首。两国之间永远不能再战。”

两天后的3月23日,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第四分科会上,田中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对中国大陆,不断使用的表达是‘到底添了巨大的麻烦’。不仅在公共场合如此,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亦如此。添了麻烦,是一个事实。日中要实现邦交正常化,首先要向对方表示发自内心的道歉:添了太大的麻烦。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作为邦交正常化大前提的、诚心诚意道歉的心情,都不会改变。”

“迷惑”,在日本是一个常用词。

《广辞苑》的解释是:1.迷惘;2.困惑,苦恼;3.陷身算计而惶恐不安。《新明解国语辞典》的解释是:给他人添麻烦。前者近于古义,后者适用于当今。

雅虎网上有一篇《日本的谢罪文化》,文章给出的标准例句,就是:“私の間違いでご迷惑をお掛けして申し訳ありません。”(由于我的过失,给您添了麻烦,对不起!)

这是通行的说法,但今人很难从中体会出“诚心诚意”的谢罪。周恩来的责难,是题中必有之义。

矢吹晋在这儿展示了日本人的“一根筋”。据他考证:“迷惑”一词,确切是由中国传到日本。在中文,自《楚辞》及《魏志·倭人传》以降,词义一以贯之,基本没有变化。在日文,截至镰仓时代前期,仍与汉语同义;而从镰仓时代末期起,呈现出语义上的转化,在用于道歉的场合,包含有复杂而微妙的“万感之念”。但是,这种用法今天已经死亡。

既已死亡,田中为什么还要让它复活?

这就涉及到田中的处境。作为新任内阁总理大臣,他急于在任上实现日中复交,其勇可嘉,其诚可鉴,然而,出于对国内国际反华派的考量及各方能接受的一种平衡,他最终选择了古典而又不失诚心诚意的道歉。

笔者注意到,就是那一点古典而又不无暧昧的道歉,于今,也被别有用心者从谈判记录中删除了。

总是有人千方百计不承认道歉。

总是有人对昔日的受害国、战胜国不肯伏首。

内心实际是不认可侵略。

当然还包括不认可失败。

于是只剩下了“迷惑”,以及因“迷惑”而引发的众多“麻烦”。

旅日作家李长声撰文,说日本人平常惯于使用道歉,不过多数脱离本来的意思,俗化成了寒暄用语。日本政府担心国民积习难改,在海外旅游须知中特意叮嘱“邦人”不要随口道歉,以免招来法律上的麻烦和责任。

看来,田中当年关于“诚心诚意的道歉”一说,也是因为触犯了海外禁忌,而被人灭迹的吧。

这段公案还有一个悬念:毛泽东当年为什么要送田中角荣一套《楚辞集注》?

实际上,在赠礼的第二天,1972年7月28日,《朝日新闻》就发表了一篇文章,引用北京方面日本通的话,对毛泽东的用意做出三点解读。

一、以中国古代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屈原的作品《楚辞》,示赞肩负日本国民重托毅然访华的田中首相的爱国心。

二、田中25日来华,26日早晨,神清气爽,心情大好,挥毫写下一首汉诗:“国交途绝几星霜,修好再开秋将到。邻人眼温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气深。”这事,中方看在眼里,按照接待惯例,还礼正搔着客人的痒处。

三、上个月,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访问东京,曾当面问田中首相:“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访华?”田中回答:“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关系,要比美国和日本之间的关系久远得多啊。”中方了解并赞赏田中的卓见,因此才选了《楚辞集注》,象征重启绵绵千年的友情。

矢吹晋不以为然。他别具只眼,提出“迷惑”一词的最早出处,就在《楚辞·九辩》,例见“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一句。因此,他认为,“毛泽东希望通过赠送《楚辞集注》这种文雅的举措,揭示日中文化交流如此深刻而又如此似是而非的微妙关系。日中双方应该从‘迷惑’两字着手研究日中文化的共同点和差别,这或许就是毛泽东赠书的目的。”

是耶?非耶?揆诸历史公断。

2015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