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统计显示,边远农场里农夫们的视觉享受差不多是生活在大学、城市里的人们的两倍。当然了,两者都还没有关注到自己区域内的植物群落,因此我们面临的是前面已经提及的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盲目开发,要么重新思考植物与开发共存共荣的可能性。
造成植物群落萎缩的原因,是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进行每项开发都需要大量削减野生植物所占用的土地,但是我们没必要将整个农场、整个城镇或州郡作为开发的代价,使得植被消失。它们的消失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每个农场上都有闲置的土地,每条公路两旁都有和它相同长度的空地。只要不在这些空闲的土地上放牧、耕种、割草,那么本地的所有植物群,连同数十种外来植物,就能和生活在当地的人们相依相守了。
具有讽剌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的杰出保护者对沿铁路线修筑防护栏一事了解甚微,甚至对这些琐事毫不关心。这些铁路的很多护栏在草原被开垦之前就竖在那里了。在这些细长的保护区内,草原植物承受着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清理空地的大火的洗礼,用生命的力量完成了一部色彩炫目的年历,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我心中萦绕着一个长久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机会与一位铁面无情的铁路局长谋面,用事实依据证明他尚怀仁慈之心。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因此也没机会这样做。
铁路部门当然也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铁路边的杂草,这种做法的成本太高,无法扩展到距铁轨太远的地方,但他们早晚会用上更先进的方法。
如果我们对某个人种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痛苦;如果我们对某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品尝的一道菜肴,那么这个国家中某人的逝去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为熟悉的人哀伤。倘若我们对罗盘葵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种植物在丹恩郡西部消失感到悲伤。
当我试图挖起一株罗盘葵,想把它移栽到我的农场时,我第一次发现了它的个性。那就像是在挖一棵橡树幼苗。我辛苦劳动了半小时,又脏又累,但是它的根仍然在延伸,就像直立生长的巨大甘薯。据我所知,那株罗盘葵的根向下穿透了基岩。我最终没能挖出罗盘葵,但我明白,它之所以如此苦心经营地下战略,是为了对付大草原的干旱。
之后,我种下了罗盘葵的种子,这种种子粒大肉厚,味道与葵花籽相似。不久,它们就发芽了。但是经过五年的等待,幼苗仍是幼苗,不知何日才能长出花茎。也许罗盘葵需要生长十年才能达到开花的年龄;那么,墓地里我所珍爱的罗盘葵多大?它可能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还要年长吧,而那块墓碑上的日期是1850年。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它曾见过逃亡的黑鹰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为它就生长在那次着名战役的行军路线上。它当然也曾见过拓荒者接连不断的葬礼,看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长眠在蓝色须芒草下。
我曾看到,一把电铲在路边挖排水沟时,切断了一株罗盘葵的“甘薯根”。很快它的根就生出新叶,后来又长出了花茎。这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在刚被平整过的公路旁边会发现这种从不侵入新环境的植物。很明显,一旦它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除了持续性的放牧、刈割或犁耕,完全能抵抗任何伤害。
那么罗盘葵为什么会从放牧地区消失呢?我曾见过一位农民把他的牛儿赶到未被拓垦的大草原上,那里只是偶尔有人去刈割野生的干草。牛在吃光其他的植物之前会首先吃掉罗盘葵的茎叶。我们可以想像当年野牛对罗盘葵也是情有独钟的,但是整个夏天它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进食。简而言之,野牛不会持续在一个地方吃草,所以罗盘葵还能够招架得了。
或许是上帝的意愿,让数千种动植物彼此相生相克以产生现今的世界。如今,上帝的意愿又要收回这美好的一切。当最后一头野牛告别威斯康星时,几乎没有人感到悲伤。同样,当最后一株罗盘葵随之而逝,前往那虚无梦幻中绿意飘渺的大草原时,又有谁会为之动容呢?
八月:青色牧场
有些画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不缺少欣赏者,而且每个时代都可能出现一些赏识它们的伯乐。
我知道的这样一幅画,它却极易消失,除了漫游在山坡上的鹿以外,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它。为这幅画挥毫泼墨的是一条清澈的河流,然而在我带朋友去观赏其作品之前,这条河流已经将他的作品永远地抹去了。从此,这幅画只留存在我的心中。
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喜怒无常。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但在仲夏,在每一个明媚和煦的日子里,当白色舰队般的大片云朵巡游天际时,你漫步于沙洲之上,哪怕只是为了去看看它是否正在创作,这本身就是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情。
在创作开始时,它会在河滨画上一条“锻带”,将之薄薄地涂在向后倾斜退去的河岸的沙子上。“锻带”在阳光下慢慢变干,这时金翅雀便来到它的水洼中沐浴,而鹿、鹭鸟、双领鹆、垸熊和乌龟会用足迹在“锻带”上刻上花边。这会儿,很难断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当我看到这条“锻带”因长出的荸荠草而变成绿色时,我便开始注意观察,因为这是河流有心情作画的信号。几乎在一夜之间,荸荠草就长得茂密而葱翠,让附近高地上的田鼠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它们结伴出行来到这绿色的牧场。显然,田鼠们一连几个夜晚都在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疏松筋骨。它们踩出的田鼠迷宫足以说明它们乐不思蜀的兴致。鹿在绿色牧场上徜徉,显然是为了享受踩在柔软草地上的愉快感觉。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在干燥的沙地下挖出一个通道,一直通向长满荸荠草的“锻带”。在那儿,它可以尽情用翠绿的草皮堆砌它的城堡。
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数不清却又小得难以辨认的植物幼苗,纷纷从绿色“锻带”下潮湿温暖的沙中破土而出。
如果你想进一步观赏这幅画,你就要再给河流三周的时间,而且在这期间要确保无人打扰它。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太阳刚刚驱散破晓的晨雾时前来拜访沙洲。这位艺术家此时已经调配好了色彩并与露水一起泼洒出去。荸荠草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翠绿,上面闪耀着蓝色的沟酸浆、粉红色的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时而可见山梗菜伸展着叶片,如同抛向天上的红矛。在沙地尽头,紫色的斑鸠菊和淡粉色的泽兰靠着成排的柳树高高地伫立着。即使你怀着敬畏之心悄然地来到这里,仿佛来到一个只能美丽一次的地方,你仍可能会惊扰一只站在那齐膝高的花丛中悠然自得的狐红色小鹿。
不要期待还能再回去欣赏绿色牧场,因为那时它已不复存在了。或者是河水的消退让它干枯,或者是上涨的河水漫过了沙洲,让它又变回原来简朴、干净的沙地。然而在心中,你可以永远珍藏起那幅画卷,并期待着在某个夏日’河流又会找回绘画的兴趣。
九月:欢唱的树林
到了九月,黎明十分,几乎听不见鸟儿的歌唱。或许一只歌雀还会漫不经心地唱首歌;或许一只丘鹬还会在飞往栖息的树丛途中鸣啭;一只大林鸮也可能以最后一声啼叫结束夜晚的争论。但是,其他的鸟似乎没有要说什么或要唱什么的兴致。
只有在一些雾气萦绕的秋日黎明,或许还能听见鹌鹑的合唱。寂静突然被十几个女低音打破,它们无法抑制对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歌颂。在短短的一两分钟之后,音乐会戛然而止,如同音乐会突然开始一样。
善于隐秘的鸟儿的歌声具有独特的优点。站在树梢上高歌的鸟儿易被瞩目,但也容易被遗忘,它们“显而易见”,在人们眼里也就极为平常了。让人们难以释怀的,是偶露峥嵘的隐士夜鸫,从幽深阴暗的地方倾泻出银铃一般的和声;高高飞翔的鹤,在一朵云后吹响号角;雾霄中的草原榛鸡,在浓雾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北美鹑,在黎明的寂静中高唱《圣母颂》。没有哪个自然学家观赏过鹌鹑合唱团的演唱,因为那一小群鸟正躲在草丛中,隐蔽在人们视线以外的栖息地,一旦有人接近,它们就会自动安静下来。
在六月,当光线强度达到0·01烛光亮度时,就完全可以预料到旅鸫会放声高唱,而其他歌手则会按自然的顺序加入合唱。然而在秋天,旅鸫却完全保持沉默,北美鹑是否会合唱,我们也无法预测。在这些无声的清晨,我会感到格外沮丧,这或许表明,人们期盼得到的东西总比能够得到的更有价值。对北美鹑合唱的期待’使我甘愿数次摸黑起床。
秋天时,我的农场里总会有一群或几群北美鹑,不过破晓时的合唱总是在比较遥远的地方进行的。我想,这是因为它们喜欢离狗远一些的缘故吧。狗对鹌鹑的兴趣似乎比我还要强烈。然而一个十月的黎明,我正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喝着咖啡,北美鹑悦耳的合唱声就从几乎只有投石之遥的地方传来。它们在乔松林下栖息’估计是想在露水多的季节里找一个舒适干爽的地方。
能在靠近门口的台阶上听到黎明赞美诗,这让我倍感荣幸。此时,那些微蓝的乔松树的针叶似乎在这个秋日变得更蓝了,而洒落在松树下的悬钩子所铺成的红地毯这时也分外夺目。
十月:暗金色
狩猎有两种:普通的狩猎和流苏松鸡狩猎。
可以狩猎到流苏松鸡的地点有两个:普通的地点和亚当斯郡。
在亚当斯郡狩猎有两个时段:普通的时段和美国落叶松变成暗金色的时候。这些是写给那些不幸的人的。他们手忙脚乱,忙个不停。当他们拿着打光子弹的空枪,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毫发无损地飞入短叶松林里时,却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被它撞落的金色松针正纷纷而下。
等到初降的霜冻迫使丘鹬、狐色带鹀和灯芯草雀离开北方,落叶松便由绿转黄。成群结队的欧鸲夺走了山茱萸丛中的最后一颗白浆果,留下的空茎叶使山坡平增了粉红的阴霾。溪边掉光了叶子的桤木使遍布各个角落的冬青树尽收眼底。亮眼的黑剌莓指引着我们迈向松鸡的栖息地。
对于松鸡的位置,狗比我们更加敏感。所以,要想尽快找到松鸡,我们必须牢牢地跟着它,通过它那竖起的耳朵来解读微风述说的故事。而当它驻足不前,用侧头一视告诉我们要“准备好”时,我们所迷茫的是:准备好干什么?是准备好面对一只啁啾的山鹬,一只提高嗓门的松鸡,还是只是一只兔子?在这种种不确定因素充斥的时刻,蕴含了更多狩猎松鸡的乐趣。必须要知道准备好做什么的人,应该去狩猎雉鸡。
狩猎者的兴趣各不相同,其中的原因是非常微妙的。最惬意的狩猎者都是偷偷摸摸的。为了偷偷地进行狩猎,他们只能去没有人去过的荒原’或者是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没有被发现的地方。
只有很少的狩猎者知道在亚当斯县有松鸡,人们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只会看到荒凉的短叶松和低矮的橡树。这是因为这个地区的高速公路贯穿多条交叉相错的小溪,这些向西流的小溪发源于同一个沼泽,经过干燥贫瘠的沙地最终注入河流。这条北向的高速公路正好穿过这些没有沼泽的贫瘠之地。但就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在干燥矮小的树丛后面,每条小溪都扩展成了宽阔的沼泽带,成了松鸡的天堂。
到了十月,我静坐在荒凉的落叶松丛中,听到狩猎者的汽车从高速公路上开过,奔向拥挤的北方。我试着想象在他们车上跳动的里程计,他们紧张的脸庞,他们聚焦在北方的焦灼的眼神,不禁暗自发笑。他们经过时带来的噪音,使雄松鸡发出挑战的信号。当我注意到它的位置时,我的狗露齿而笑。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家伙需要一些锻炼,所以我们应该现在就去找它。
美国落叶松不仅能在沼泽中生存,也可以生长在与之接壤、泉水喷涌的高地脚下。在那里,道道泉水从地下涌出,遇到苔藓的阻碍,形成了类似沼泽的梯田。我称之为“空中花园”,因为在它们湿透了的淤泥的外面,燧裂龙胆已经举起了宝蓝色的花朵。即使狗正在向你示意前面有松鸡,十月里映着金黄色松针的龙胆,也值得我们驻足观看。
在每个空中花园和小溪之间都有一条布满苔藓的鹿径,给猎人的狩猎提供了方便,而暴露了的松鸡也可以在刹那间从此飞过。问题是,鸟和枪支对短暂时间的理解是否一致。如果不同,那么下一头经过的鹿,在此遇见的就只能是令其嗤之以鼻的空弹壳,而不是羽毛了。
在小溪的上游,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农场。我试图根据田野间的小短叶松的年龄来判断,在多久以前这位倒霉的农场主发现沙质土壤种出的只是孤独,而不是庄稼。短叶松常常会给粗心的人以假象,它的年轮一年可以增加好几轮,而不是一轮。我发现一棵小榆树苗是更好的计时器,它现在已经堵住了牲口棚的大门,其年轮可以追溯到1930年的干旱时期。从那年开始,牛奶再也没被运出过这里。
我很好奇,当年农场主由于抵押已经超出农场的收成,而不得不离开农场的时候,所思的是什么。他们的想法就像是松鸡,飞过没有痕迹,但是有些线索也许会被保留长达数十年之久。对于在令人难忘的四月种下紫丁香的他来说,所想的肯定是紫丁香在每年四月争奇斗艳的情景。对于那个在许多个星期一使用洗衣板搓洗,以至将其磨平的她来说,所憧憬的一定是所有的星期一都能消失,而且是马上消失。
我沉浸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突然意识到我的狗一直耐心地站在泉水旁指引着方向。我走上前去,开始为我的心不在焉而表示歉意。一只丘鹬在上方啁嗽了起来,就像编蝠,它桓红色的胸脯沐浴着十月的阳光。狩猎由此开始。
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是非常不易的,因为可以让人分心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带着好奇心懒散地跨过了雄鹿在沙地上踏出的一条小径。小径从一株美洲茶树通向另一株,被夹住的树梢向我们解释了原因。
这让我想到该吃午饭了,不过,在我从猎物口袋拿出午饭之前,我看到高空有一只盘旋的雄鹰,它的身份还有待确认。我等待着它侧身转弯,露出它那红色的尾巴。
当我伸手去拿午饭时,眼睛却注意到一棵被剥了皮的杨树。在这里,一只雄鹿已经磨掉了它发痒的绒毛状嫩皮。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呢?暴露出来的木质已经呈现出棕色,我想在上面磨蹭的鹿角现在肯定已经是光洁滑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