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伸手拿我的午饭,但是狗激动的叫声以及沼泽中撞击树木的声音打断了我。突然跳出了一只雄鹿,鹿尾高高地翘着,鹿角光亮,皮毛光滑呈蓝色。是的,杨树说出了实情。
当我最终拿出午饭并坐下开始吃的时候,一只山雀直愣愣地看着我,却不透露自己的午餐是什么。也许它吃的只是冰凉肿胀的蚂蚁卵,或者是在它们的世界被视为是烤松鸡的其他食物。
午餐结束后,我双眼注视着那些排成密集队形的年轻落叶松,看着他们那金黄色的柳叶刀插向天际。在每棵树下,昨日洒落的针叶已经织成了金黄色的地毯,泰然自若地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早起者
起得太早是角枭、星星、大雁和货运火车的坏习惯。一些狩猎者起得太早是因为大雁,而一些咖啡壶起得太早则是受到了猎人的影响。奇怪的是,对于大多数必须在早晨某个特定时间起床的生物来说,只有它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发现了这种最愉快又最消闲的早起时间。
猎户星座是早起一族的先行者以及良师益友,因为是它发出了早起的信号。当猎户星座已经越过最高峰向西前进,就到该赶着水鸭下水的时候了。
早起者与晚起者不同,他们与人相处融洽,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可以低调地陈述他们的成功史。猎户星座的行程最远,但他们什么也不说。咖啡壶则从最初柔和的汩汩声开始就在向我们述说里面东西的特质。猫头鹰在它三音节的评论中,哀怨着夜晚的厮杀。沙洲上早起的大雁在某些无声笨拙的辩论中声明了议事的程序,而丝毫没有表现出它的发言代表了所有远山和海洋的权威。
货运火车,我不得不承认,它毫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但是即使这样它也有谦逊的一面:它只专注于自己喧嚣的工作,永远不会到别人的地盘嘶吼。货运火车的专心致志’让我很有安全感。
早早地到达湿地对于我们的听觉来说是一次奇遇。不受肢体和眼睛的限制及阻碍,耳朵可以毫无顾忌地漫游在夜间的嘈杂声当中。当你听到野鸭充满激情的吸汤之声时,你可以想象二十只野鸭在浮萍中狂饮的景象。当一只赤颈鸟长声尖叫时,你可以想象有一队赤颈鸟,而且并不会与视觉产生冲突。当一群蓝嘴雀侧身飞向池塘,俯冲划破黑暗天空的时候,你屏息静听着,但能看到的却只有星星。同样的表演,在白天会引起注视,会引来射击,并且会很快招来一个打不中的借口。此时,你可以肆意想象那扇动的翅膀如何整齐地将天空一分为二,而白天的光线并不会为你的想象增添任何色彩。
当飞禽拍打着他们柔和的翅膀飞向更广阔、更安全的水域,身影在渐渐泛白的天空中逐渐模糊的时候,听觉的盛宴也就结束了。
和其他许多限制性的协定一样,黎明前的协定只有在夜色让傲慢者变得谦虚的时候才会生效。太阳看来似乎有从世界上撤销沉寂的职责。无论如何,在笼罩低洼地的晨雾还是白色的时候,所有狂妄自大的人就已开始自吹自擂,每堆玉米秆都装作是以前的两倍高。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松鼠开始夸大空想的、侮辱其尊严的行为,每张嘴都在以虚伪的情感宣称自己此时此刻臆想出来的社会危机。远处的乌鸦正在痛斥假想中的猫头鹰,只是为了告诉世人,它们的警惕性有多高。一只雄雉鸡沉浸在对以前风流韵事的回忆中,装腔作势地拍打着它的翅膀,以沙哑的声音警告着世界,它拥有这个沼泽以及其中所有的雌雉鸡。
所有这些“宏伟”的想象并不仅限于鸟兽。在早餐时间,这个睡梦中苏醒的农场中会传出喇叭声、吆喝声和哨声,直到傍晚传出一台无人管理的收音机最后的嗡嗡声。随后,所有的人都上床睡觉,开始重温夜晚的功课。
红灯笼
一种狩猎松鸡的方法是,依据逻辑和概率,制定一个狩猎的地形图。这会把你带往应该有松鸡的地方。
另一种方法是毫无目的地闲逛,从一个红灯笼到另一个红灯笼。这可能会把你带到真正有松鸡的地方。这里的“灯笼”指的是在十月的阳光下呈现红色的、黑刺莓的叶子。
红灯笼在很多区域都给我愉快的狩猎指引了正确的方向,但是我认为,黑剌莓最初学会如何发光发亮,肯定是在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沙郡县。在荒地上多沼泽的小溪旁,从第一次霜降到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黑剌莓会在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发出艳丽的红光,而那些自己很少闪烁的人却把这些友好的荒地称为贫瘠。在这些荆棘下面,几乎所有的丘鹬和松鸡都有自己的日光浴室。很多的狩猎者都对此毫不知情,他们在无剌的矮树下穿梭,结果毫无收获地回家,留下我们回归平静。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鸟、溪流、狗和我自己。小溪非常懒散,蜿蜒流经赤杨,却好像更愿意待在这里,而不是汇入河流。如果我是小溪,我也会这样做。溪流每一次的踌躇都意味着有更好的溪岸,在那里善变的荆棘连接着淤泥中长出的一丛丛潮湿结冰的羊齿植物和凤仙花。松鸡无法长期离开这样的地方,而我也是如此。松鸡狩猎,是一种沿着小溪从一片荆棘丛到另一片荆棘丛的逆风漫步。
当狗接近荆棘丛的时候,它会环顾四周以确保我在射击范围之内。确认后,它会继续谨慎地前进,它的湿鼻子会在上百种气味中寻找一种。正是这种可能存在的气味让整个大地充满了活力和意义。狗是空气的探勘者,不断地搜寻着空气里的气味,如同寻找地层里的黄金。松鸡的气味是联系它和我的世界的黄金标准。
我的狗认为我需要学习的关于松鸡的知识还有很多,而作为一个专业的自然学者,我很同意这种看法。它坚持用带着逻辑学教授的那种沉静的耐心,用通过专业鼻子推理的艺术形式指导我。我很高兴看到它从一些显而易见但是对于我的肉眼来说需要猜测的数据形成观点,得出结论。或许,它希望他迟钝的学生有一天可以学会使用嗅觉。
像很多迟钝的学生一样,我知道老师什么时候是正确的,但对于其
中的原因却并不了解。我检査了我的枪支,走了过去。狗就像其他的好老师一样,并没有因为我经常打不中而嘲笑我。它只会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沿着溪流而上,寻找下一只松鸡的踪迹。
沿着一个河岸,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景致,一种是山上狩猎的地方,另一种是山脚下狗搜寻的地方。踩着柔软干燥的石松子地毯,把鸟从沼泽中惊起,这样别有滋味。而考验一只狗是否适合狩猎松鸡,首先要看的是,当你走在干燥的河岸上时,它是否愿意执行湿乎乎的任务。
在赤杨林带变宽的地方会出现一个特殊的问题一狗从视线中消失了。这时你就要立刻跑向小山或者位置较高的地方,保持静止状态并环顾四周,竖起耳朵努力搜寻狗的踪迹。突然散乱飞起的白喉莺可以提示它的位置。而且,你还可以听到它折断树枝的声音,或者溅起水花的声音,亦或扑通坠落进小溪的声音。但是,当四周陷入沉寂的时候,你就要开始准备了,因为它很可能就在猎物所在的地方。仔细听受了惊吓的松鸡在惊飞之前发出的有预兆的“咯咯”声。接着就是疾驰的鸟,或许有两只,或许据我所知,最多有六只,它们“咯咯”地叫唤着,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出来,每一只都朝着它们的高山目的地高高地飞去。会不会有一只进入你的射程范围完全靠运气,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计算出其中的概率:360除以30或是枪所能覆盖的任意弧度。结果再除以3或4,即你打不中的概率,算出来的结果就是你可能猎到松鸡的概率了。
对猎狗的第二个考验是看它能不能在经历这个小插曲之后向你报告并接受新的任务。在它气喘吁吁的时候,坐下来与它仔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接着开始搜寻下一个红灯笼’并继续我们的狩猎之旅。
十月的微风带给狗的是除松鸡以外的很多种气味,其中的每一种都会引发它独特的表现。当狗以富有幽默感的方式用耳朵给我指路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找到了一只正在睡觉的兔子。曾经有一次,它用了一个极度严肃的表情来引导我,那里却没有鸟。但是它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原来在它鼻子下面的一簇莎草中酣睡着一只正在沐浴十月阳光的肥胖的垸熊。每次狩猎的时候它都至少有一次对着臭鼬狂吠,而它们往往都躲在那些异常繁茂的黑剌莓当中。有一次,它在溪流中间指引我。向上游而去的翅膀的呼呼声,伴随着三声富有乐感的啼叫,让我知道它打扰了一只林鸳鸯用餐。它经常能在过度放牧的赤杨丛里发现姬鹬。最后,它可能会打扰到正在靠近赤杨沼泽的岸边睡觉的鹿。到底是这只鹿对流水的音乐毫无抵抗力,还是它特别喜欢只有弄出声响才能靠近的床?根据它那愤愤不平的、摇摆着的尾巴看来,原因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种,又可能两者兼具。
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一个红灯笼和另一个红灯笼之间发生。
在松鸡狩猎季最后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的黑刺莓都关掉了它们的亮光。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一株灌木可以如此准确地把握威斯康星州的法令,而我也并没有在第二天去求证。在接下来的十一个月里,这些灯笼只会在我们的回忆当中发光。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其余月份只是十月和下个十月之间的适当的插曲,我猜想,狗,也许还有松鸡,我们应该是英雄所见略同的。
十一月:我若为风
在十一月的玉米田里,奏响音乐的风总是脚步匆匆。玉米秆轻吟着,松散的玉米皮颇为高兴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而风仍旧匆匆忙忙。
在沼泽地里,长长的风浪吹过遍地的野草,拍打着远处的杨柳。一棵树试图辩驳,它挥舞着裸露的枝桠,但却没能留住风的脚步。
沙洲上只有风,河流则奔向大海。每一缕草都在沙滩上画圈圈。我漫步过沙洲,并在一根漂来的浮木上坐下,听着风遍野的低吼和海浪的拍岸声。河流毫无生气;水鸭、鹭鸟、白尾鹞和沙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沙洲上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我听到有声响从远处的云彩边传来,好像微弱的犬吠。真是奇妙,整个世界都好像竖起了耳朵,好奇地倾听着这个声音。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原来是大雁。虽然还在视线之外,但是越来越近了。
雁群出现在低垂的云幕中,时而下降时而上升,时而分散时而聚合,但是前进不止,就好像随风飘扬的旗帜,参差不齐。风和每一对扇动的翅膀进行愉快的角力。当雁群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时,我听到了最后一声雁鸣,像是夏季的休止符。
此时,浮木的后面暖了起来,那是因为风也随着雁群远去了。我若为风,我也愿意跟随雁群。
斧头在手
上帝既赋予又剥夺,但并不只有他可以这么做。当我们某位久远年代的袓先发明了铲子,用来种树,他就是赋予者;如果他发明了斧子来砍树,那就成了剥夺者。任何一个拥有土地的人,无论他自知与否,都已经拥有了创造和毁灭作物的神圣职能。
其他不那么久远年代的袓先发明了别的工具,但是经过仔细观察,这些工具几乎都是之前那两样的衍生品。我们把自己分为多种职业,每种职业都使用、出售、修理或保养这些工具,或者为如何做上述事情提供指导。通过这样的分工,我们可以避免误用任何行业以外的工具。但是哲学这种职业明白,所有人都是按照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期望来使用各种工具的。它了解,人就是这样按其思考和期望的方式,来判定是否值得使用某种工具的。
十一月之所以是斧头之月,原因有很多。天气足够暖和,磨斧头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寒冷;天气足够凉爽,所以人在砍树的时候也会觉得舒适。硬木的树叶掉落了,人们可以看到树枝交错的样子,也能看到上一个夏天树木的生长状况。如果人们没有清晰的视野能看到树顶,就不能确定为了保养土地该去砍哪棵树了。
我读到过很多关于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定义,自己也写过不少,但我相信,最好的定义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斧子。这涉及人们在砍树或在决定砍什么树时,心里的所思所想。自然资源保护论者在每次挥舞斧子时都应该谦逊地明白,自己正在大地的面孔上留下签名。签名当然各不相同,无论是斧子还是笔头留下的,这些差异都是自然存在的。
我发现,回溯往事,分析我斧头在手时做出决定的原因,是很令人不安的。首先,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树都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当一棵北美乔松和一棵白桦互相推挤时,我总是因为偏见而砍掉白桦。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松树是我手植的。而桦树是自己从篱色下爬进来的野生树木。因此我的偏见带有某些类似父爱的情感,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如果这棵松树和桦树一样,也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我甚至会更珍惜它。因此我必须深入挖掘在偏袒背后可能存在的逻辑。
在我们镇上,桦树很常见,并且数量在变得越来越多,而松树则相反。也许我是在偏袒弱势。但是如果我的农场在桦树稀少松树繁多的北边,我又会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毕竟我的农场在这儿。
松树可以存活一个世纪,而桦树只有前者的一半。我需要担心我的签名消失吗?我的邻居种了很多桦树,没人种松树。我是出于虚荣心想让自己的林地与众不同吗?松树四季常青,而桦树在秋天十月就掉光了叶子。我喜欢松树,是因为它能像我一样勇敢地屹立在寒风中吗?松树为松鸡提供庇护所,而桦树为松鸡提供食物。我是认为床比食物来得更重要吗?松木每千立方英尺能值十美元,而桦木只值两美元。我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吗?所有这些理由似乎都有些分量,但是都站不住脚。
因此,我继续尝试寻找其他原因,希望能找到新的解释。在这棵松树下最终会长出一株五月花、一株水晶兰、一株鹿蹄草,或一株北极花,而桦树脚下最多只能长出一株龙胆。总归会有一只北美黑啄木鸟在松树上筑巢的,而桦树上能有只鸟就不错了。四月,风吹过松树,它会为我吟唱,而桦树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嘎吱作响。这些理由似乎更有分量,但是为什么呢?难道松树比桦树更能激发我的想象与希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造成这些不同的到底是树还是我?
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是我爱松树。
正如我所说,十一月是斧头之月。而且,正如其他爱情故事里说的那样,表达偏爱是有技巧的。如果桦树生长在松树南面,又长得比它高,那么在春天,它就会挡住松树的顶部。这样,松树象鼻虫就不会在树顶产卵。象鼻虫的后代会毁掉松树的顶部,跟这比起来,桦树的竞争简直微不足道。有趣的是,象鼻虫喜欢蹲在阳光下,这不仅决定了它自己的传宗接代,也决定了这棵松树日后的形状,决定了日后我能否成为一个成功的赋予者和剥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