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偶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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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美学的洞见

在本书中,尼采对美学问题发表了许多见解,下面做一个简要的概述。

1.人是美的尺度

美完全是一种人类现象,根本不存在所谓客观的、自在的美。在审美的升华中,人作为一个物种的自保和繁衍本能依然发生着作用。“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尺度”,借此肯定自己。是人把美赠予了世界,从而把世界人化了。“归根到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77]

人是美的尺度,那么,人判断美和丑的尺度又是什么呢?尼采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我们立刻补上美学的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了——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在人身上,生命的蓬勃最使人觉得美,生命的衰退最使人觉得丑。这是人的族类本能在下判断。面对种种衰退的征兆,“一种憎恶之情油然而生:人憎恶什么呢?毫无疑问,憎恶他的类型的衰落。他出于至深的族类本能而憎恶;在这憎恶中有惊恐、审慎、深刻、远见——这是世上最深刻的憎恶。”[78]

尼采强调美与性的关联。性,当然直接关系到族类的保存和繁衍。叔本华说,美使人摆脱性欲,是对生殖冲动的否定。尼采嘲笑说,大自然本身就反驳了这种奇谈,在大自然里,声音、颜色、气味、有节奏的运动等等的美都是为求偶而显现的。“一切美都刺激生殖——这正是美的效果特性,从最感性的上升到最精神性的。”是的,不但刺激肉体性质的生殖,而且刺激精神性质的生殖,比如哲学和文学。哲学,柏拉图是典型的例子,他坦言,是雅典美貌青年的流盼使哲学家的灵魂情意缠绵,荡漾不宁,直到它把一切崇高事物的种子栽入这片美丽的土壤里。尼采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冲动,叫“哲学情欲”。文学,法国文学是典型的例子,“古典法国的全部高级文化和文学,都是在性兴趣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在其中人们随处可以寻找献殷勤、性感、性竞争、‘女人’——绝不会徒劳地寻找的”[79]。

2.醉是审美的心理前提

在论述艺术家心理时,尼采写道:“为了艺术得以存在,为了任何一种审美行为或审美直观得以存在,一种心理前提不可或缺:醉。”唯有醉提高了整个机体的敏感性,才会有艺术。醉有许多种类,例如性冲动、节庆、竞赛、春天、饮酒的醉,等等,而最高级的是“一种积聚的、高涨的意志的醉”。“醉的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出自这种感觉,人施惠于万物,强迫万物向己索取,强奸万物——这个过程被称作理想化。”“在这种状态中,人出于他自身的丰盈而使万物充实……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改变事物,直到它们反映了他的强力——直到它们成为他的完满之反映。这种必须变得完满的状态就是——艺术。”[80]在这里,尼采强调两点:一、创作欲源自艺术家内在精神能量充沛的状态,这种状态叫作醉;二、艺术创作不是反映事物,而是改变事物,使之能够反映艺术家的这种内在状态。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用日神和酒神这两个概念解释艺术,而认为日神是梦的状态,酒神是醉的状态。现在,他把日神和酒神都归结为醉的状态了,明确地说“二者被理解为醉的类别”。日神的醉,使眼睛获得幻觉能力,于是有了绘画和雕塑。酒神的醉,是整个情绪系统的亢奋,于是有了音乐。[81]在《悲剧的诞生》中,酒神也是被看作本原,而日神是派生的,现在用醉来统一两者,逻辑上更清晰了。

3.艺术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

尼采明确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提出这个口号,本意是反对把艺术隶属于道德,他对此表示理解,但认为这个立场仍是受到了成见的支配。广义地理解道德,艺术应该是有一个道德的目的的,这就是改善人性。他质问道:“全部艺术何为?它不赞美吗?它不颂扬吗?它不选择吗?它不提拔吗?它以此加强或削弱某种价值评价。”艺术“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怎么能把它理解为无目的、无目标、为艺术而艺术的呢?”正确的立场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人生而艺术。

这会发生一个问题:悲剧艺术表现的是生命的严酷可疑的方面,它岂不好像是在诟病生命?尼采回答说:“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面对一种巨大的不幸,面对一个令人恐惧的问题,而有勇气和情感的自由——这样一种得胜的状态,被悲剧艺术家选中而加以颂扬。在悲剧面前,我们灵魂里的战士庆祝他的狂欢节。”[82]悲剧艺术颂扬生命的无所畏惧,正是在悲剧艺术中,艺术作为生命伟大兴奋剂的作用得到了最高体现。

4.酒神精神

写作本书时,尼采处在精神失常的前夕,突然满怀激情地回顾他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称之为“我的第一个一切价值的重估”“我的愿望和我的能力由之生长的土地”。他为他是理解奇妙的酒神现象的第一人而感到自豪,自称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的最后一个弟子”。[83]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是从古希腊酒神秘仪中找

到理解悲剧情感的钥匙的,现在他对此加以简明扼要的解说。酒神秘仪的特点,一是性,二是痛苦,人们在性的放纵和痛苦的宣泄中狂欢。它的象征意义也有二,一是“通过性的神秘而延续的总体生命”,二是圣化痛苦,“永恒的创造喜悦”以痛苦为条件,“生命意志以此而永远肯定自己”。[84]前提是洋溢着生命感和力感的酒神状态,那么,在这种状态中,“连痛苦也起着兴奋剂的作用”。你必须自己“成为生成之永恒喜悦本身”,然后,你就会体会到,“这种喜悦在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的喜悦”。[85]立足于总体生命,全盘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然包含的个体的痛苦和毁灭,这就是酒神精神。

在本书中,尼采对酒神精神给出了两个明确的定义,那是在《悲剧的诞生》中看不到的,录下备考。

其一:“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我把这看作通往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86]

其二:“这样一个解放了的精神带着快乐而信赖的宿命论置身于万物之中,置身于一种信仰:唯有个体被抛弃,在全之中万物得到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然而一个这样的信仰是一切可能的信仰中最高的: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命名它。”[87]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