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偶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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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代的批判

在本书中,对时代的批判也是一个重要内容。看一个人是否健康,要看身心两个方面,生命和精神的状态是否好,看时代也是如此。生命力是强健还是衰弱,有无强大的精神本能,是尼采评判时代的两个主要标准。在他看来,他那个时代的病症,一是生命力衰弱,二是精神本能退化,生命和精神两方面都患病了。他心目中的伟大样板,是希腊悲剧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二者都是有强健生命力和强大精神本能的时代。

1.颓废:生命力的衰弱

在本书中,尼采常用“颓废”(décadence)一词描述现时代的特征,说他“给现代‘进步’下的定义”是“一步步颓废下去”,并把19世纪定性为“一个颓废世纪”。[64]所谓颓废,就是指生命力的普遍衰弱,突出地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同情的道德。同情的道德原是英国哲学家的主张,由亚当·斯密首先提出,认为人性中除了利己即趋乐避苦的本能,还有同情的本能,即对他人所受苦乐的同感,人类社会两种最基本的道德——正义和仁慈——便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之上。叔本华受印度教和佛教的影响,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为同情的道德论证,他的哲学以意志为世界的本体,万物皆是意志的现象,而同情便是在一切生命中认出这同一意志的高尚认识,它是一切真正的即无私的德行的泉源。尼采认为,近代这两种以同情为核心的道德学说,实质上都是基督教道德的变形。英国人声称同情是人的本能,似乎撇开了基督教谈论道德,其实“这本身也只是受基督教价值判断支配的结果,是这种支配强大和深刻的表现,以至于英国道德的根源被遗忘了”。[65]而“那个试图借叔本华的同情道德赋予自身以科学形态的运动——一个极不成功的尝试!——乃是道德领域的真正颓废运动,作为这样的运动,它与基督教道德深深地一脉相承”。[66]

尼采分析说,同情的道德在近代成为主流,这是“生命力普遍衰弱的结果之一”。因为衰弱,人们必须互相帮助,“每个人某种程度上都是病人,又都是护士”,这被叫作“德行”;可是在生命力充沛的人眼中,这只配被叫作“懦弱”“可怜”“老太婆道德”。在生命力充沛的时代,习俗是严峻而可怕的,人们喜爱冒险、挑战、挥霍,把同情视为可鄙的品质。然而,因为习俗的柔化,“从前是生命的佐料的东西,对于我们却是毒药”。“我们的同情道德,我是第一个要人们警惕它的人,人们不妨称之为道德感伤主义,它是一切颓废者固有的生理过敏的一种表现。”总之,这是一个衰弱的时代,“我们的德行是由我们的衰弱所决定、所要求的”。[67]

二、平等的政治学说。由卢梭倡导,权利平等成为18、19世纪政治理论和实践的主流,尼采认为,所谓权利平等是一种“事实上的雷同化”,“本质上属于衰落”。他说:“人与人、阶层与阶层之间的鸿沟,类型的多样化,自我实现、自我提高的意志,我称这一切为距离的激情,它们是每个坚强时代所固有的。如今,极端之间的张力和跨度日益缩小了——极端本身终于消失而成为雷同……”[68]可以看出,他反对平等学说,重点放在张扬个人的独特和优秀,而认为平等会导致个性的磨灭和人的平庸化。

三、虚假的“自由”。尼采抨击说:“人们得过且过,活得极其仓促——活得极其不负责任:却美其名曰‘自由’。”[69]他强调,真正的自由,不是过舒适的日子,相反是“有自己承担责任的意志”,为自己的事业而不在意艰难劳苦乃至牺牲生命。“自由人是战士”,这样的人轻蔑地践踏一切平庸之辈“所梦想的可怜的舒适”。因此,“自由人的最高类型必须到最大阻力被不断地克服的地方去寻找:离暴政咫尺之远,紧挨被奴役的危险。”[70]

四、没有生命活力的生活方式。现代人的生活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部分是疲惫的劳作,另一个部分是无所用心的娱乐。尼采讽刺说,被劳作折磨得迟钝的人们,“如今他们也要求享有艺术了,包括书籍尤其报刊——甚至美丽的自然,意大利”,“需要避暑、海水浴、滑冰、拜洛伊特”,用这些东西为自己催眠,让疲惫的身心复原。[71]

2.非精神化:精神本能的退化

时代的病症,另一个方面是精神本能退化。尼采写道:“17年来,我不知疲倦地揭露我们当代科学追求的非精神化的影响。科学的巨大范围今日强加于每一个人的严酷的奴隶状态,是禀赋更完满、更丰富、更深刻的天性找不到相应的教育和教育者的首要原因。我们的文化之受到损害,莫过于自负的游手好闲者和片断人性的过剩;我们的大学与愿相违地是使精神本能如此退化的地道温室。”[72]这段话表达了两个意思:一、现代科学追求的非精神化倾向导致了人性片面发展;二、这个情况在教育领域产生了恶果,便是缺乏人性丰满的好教育家,使得大学也成了加剧精神本能退化的场所。

精神本能的退化,最突出地体现在高等教育上。尼采十分关注教育,在早期著作《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中,已对德国教育机构的政治化、功利化倾向做了深刻批判,在这部晚期著作中,又回到了这个题目,重点放在批判德国的高等教育。他指出,“整个德国高等教育已经丢失了主要的东西——目的以及达到目的的手段”。高等教育的目的,本应该是教育和文化本身,即启迪心灵,培养高级文化人才,而现在降低成了职业训练,培养适宜于为国家效劳的工具。在手段上,若以文化本身为目的,“所需要的是教育家,而不是文科中学教师和大学学者”,这是“教育的第一前提”。两者的区别何在?尼采说,教育家是自我教育成的,有卓越、高贵的灵魂,能以身教、言教体现真正的文化;相反,现在的教师是教育机构生产出来的,只是一些“博学的粗汉”和“高级保姆”。与此相关,高级文化人才总是少数,“高等教育仅仅属于例外者,一个人必须是特许的,才有权享有如此高级的特权”,而现在的大学却追求过高的入学率,高等教育因为普及而变得平庸。要之,大学的水平决定了一国文化的水平,由于高等教育的目的和性质发生蜕变,导致了德国文化的衰落。[73]

本书中有一则题为“出自一次博士考试”的札记,十分精彩。尼采如此写道:“‘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务是什么?’——把人变成机器。——‘用什么方法?’——他必须学会厌倦自己。——‘怎样做到这一点?’——通过义务观念。——‘谁是他在这方面的榜样?’——教人死记硬背的语文学教师。——‘谁是完人?’——国家官员。”[74]我们不妨自问,尼采对他那个时代高等教育的这个辛辣讽刺,是否更像是针对我们今天整个学校教育的?

尼采对德国教育的批判,有一个大的语境,就是当时的德国政治状况。他活动的年代,正值第二帝国成立,德国作为一个大国崛起,铁血宰相俾斯麦推行对外扩张、对内强化国家机器的政策。当时,德国掀起了民族沙文主义的狂潮,“德国,德国高于一切”便是国歌里的一句歌词。20世纪对尼采的误解,莫过于指责他鼓吹强权政治,其实他对强权政治是持鲜明的反对立场的。在他看来,强权政治是导致德国整体上非精神化的罪魁祸首,也是导致高等教育非精神化的根源之一。在本书“德国人缺少什么”这个篇章里,有两段重要论述值得比较完整地抄录。

其一:“获取权力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权力使人愚蠢……德国人——一度被称为思想家民族,如今他们究竟还思索吗?——德国人现在厌倦精神,德国人现在猜疑精神,政治吞噬了对于真正精神事物的任何严肃态度——‘德国,德国高于一切’,我担心,这已是德国哲学的末日……‘德国有哲学家吗?德国有诗人吗?德国有好书吗?’在国外有人问我。我感到脸红,但以我即使在失望时也具有的勇气回答:‘有的,俾斯麦!’”

其二:“任何人的花费归根到底不能超过他所拥有的,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此。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力、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一个人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克制的能量,他就是这能量,那么,他在其他方面就必有短缺。文化和国家是敌对的……一切伟大的文化时代都是政治衰微的时代:文化意义上的伟大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75]

这两段话的表达异常清晰有力,不需要再做解释了。一言以蔽之,强权政治导致了德国在精神文化领域里的衰退。

精神本能的退化,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现代人没有真正的信仰。尼采说:“在我看来,今日没有什么比真正的虚伪更为罕见了……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在那时,人们甚至在被迫接受另一种信仰时,也不放弃从前的信仰。今日人们放弃它;或者更常见的是,再添上第二种信仰——在每种场合他们都依然是诚实的。”对信仰抱满不在乎的态度,什么都可以信,什么都不是真信,这恰恰证明了现代人毫无信仰。在这种普遍的满不在乎的氛围里,有真信仰的人反而成了人们的笑柄。“今日一个人怎样才丢丑?在他矢志如一的情况下。在他一条路走到底的情况下。在他不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在他秉性纯正的情况下。”[76]信仰的前提是灵魂的认真,有强大的精神本能,丢失了这个前提,信仰就成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