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悲剧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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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艺术比真理更有价值

艺术形而上学的基本内涵是对世界和人生做审美的辩护,对于这个基本内涵,尼采始终是肯定的。但是,后来,他越来越不满意他当时用来表达这个基本内涵的形而上学框架了。在《自我批判的尝试》中,他批评自己当时“试图用叔本华和康德的公式去表达与他们的精神和趣味截然相反的异样而新颖的价值估价”。[42]所谓“叔本华和康德的公式”,是指现象与自在之物、表象与意志的世界二分模式。在《看哪这人》中,他更加严厉地谴责自己的这部早期著作“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黑格尔气味”,使用了黑格尔式的正题、反题、合题的逻辑推演程序:“一种‘理念’——酒神因素与日神因素的对立——被阐释为形而上学;历史本身被看作这种‘理念’的展开;这一对立在悲剧中被扬弃而归于统一”。[43]

形而上学的实质在于本体界和现象界的二分模式。我们在《悲剧的诞生》中确实看到,尼采对于世界二元冲动和艺术形而上学的阐述都是在这个模式的框架中展开的。然而,有必要弄清的是,这个框架只是一个框架呢,还是有实质性的内容?或者说,“艺术形而上学”究竟还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

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的遗稿中,尼采自己对此有一个提示:“人们在这本书的背景中遇到的作品构思异常阴郁和令人不快,在迄今为人所知的悲观主义类型里似乎还没有够得上这般阴郁程度的。这里缺少一个真实的世界与一个虚假的世界的对比,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虚伪、残酷、矛盾、有诱惑力、无意义……这样一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为了战胜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真理’,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们需要谎言……为了生活而需要谎言,这本身是人生的一个可怕又可疑的特征。”“形而上学、道德、宗教、科学,这一切在这本书中都仅仅被看作谎言的不同形式,人们借助于它们而相信生命。”[44]值得注意的是两点:一、作为《悲剧的诞生》的背景的是一种最阴郁的悲观主义,即认为并不存在本体界和现象界的区分,只存在一个真实的无意义的世界;二、在《悲剧的诞生》中,艺术仅被看作帮助我们战胜这个残酷“真理”以信仰生命的“谎言”。

这是尼采对自己早期思想的故意误解吗?应该说不是,他至多只是把《悲剧的诞生》时期约略透露过的思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当时他已经谈到美与真理之间的对立:酒神冲动所创造的神灵们“对美不感兴趣”,“它们与真理同源……直观它们会使人成为化石,人如何能借之生活?”而诉诸美和适度的日神文化的“至深目的诚然只能是掩盖真理”。[45]他还谈道:“艺术家的生成之快乐,反抗一切灾难的艺术创作之喜悦,毋宁说只是倒映在黑暗苦海上的一片灿烂的云天幻景罢了。”说得最明白的是这一段话:“这是一种永恒的现象:贪婪的意志总是能找到一种手段,凭借笼罩万物的幻象,把它的造物拘留在人生中,迫使他们生存下去。一种人被苏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缚住,妄想知识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创伤;另一种人被眼前飘展的诱人的艺术美之幻幕包围住;第三种人求助于形而上的慰藉,相信永恒生命在现象的旋涡下川流不息……我们所谓文化的一切,就是由这些兴奋剂组成的。按照调配的比例,就主要的是苏格拉底文化,或艺术文化,或悲剧文化。”[46]我们清楚地看到,即使在当时,尼采内心其实也并不真正相信一切形而上学,包括艺术形而上学。“在现象的旋涡下”并不存在川流不息的“永恒生命”,存在的只是“黑暗苦海”,那无意义的永恒生成变化过程,而我们的生命连同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整个现实世界也属于这个过程。我们因此需要科学、日神艺术、酒神艺术、形而上学、宗教,它们是幻象和兴奋剂——也就是谎言——的不同形式,其作用是诱使我们生活下去。

这里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即艺术与真理的关系问题。许多哲学家都曾讨论艺术与真理的关系问题,不过,我们要注意,尼采所说的真理和一切站在传统形而上学立场上的哲学家所说的真理是有完全不同的含义的。柏拉图最早提出艺术与真理相对立的论点,立足点恰与尼采相反。柏拉图认为,理念世界是真实的世界,经验世界不过是它的影子和模仿,艺术又是影子的影子、模仿的模仿。所以,相对于真理而言,艺术最无价值。他所说的真理是指理念世界。尼采彻底否认了理念世界的存在,在他看来,只存在一个世界,虽然他沿用叔本华的术语称之为世界意志,但实际上指的就是那个永恒生成变化的宇宙过程,这个过程本身是绝对无意义的,因为并无一个不变的精神性实体作为它的意义源泉。他所说的真理就是对这个过程的认识,不过这个过程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认识的对象的,因此,确切地说,是对这个过程以及属于这个过程的我们的人生之无意义性的某种令人惊恐的意识。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我们当然是无法生活的,于是需要艺术的拯救。

后来,尼采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解释《悲剧的诞生》中的艺术形而上学的。他说:“人们看到,在这本书里,悲观主义——我们更明确的表述叫虚无主义——是被看作‘真理’的。但是,真理并非被看作最高的价值标准,更不用说最高的权力了。求外观、求幻想、求欺骗、求生成和变化(求客观的欺骗)的意志,在这里被看得比求真理、求现实、求存在的意志更深刻、更本原、‘更形而上学’,后者纯粹是求幻想的意志的一个形式。”“这样,这本书甚至是反悲观主义的,即在这个意义上:它教导了某种比悲观主义更有力、比真理‘更神圣’的东西——艺术……艺术比真理更有价值。”[47]

归根到底,生命是根本的尺度,尼采是用这个尺度来衡量艺术的价值,并且赋予它以形而上学的意义的。虽然他把科学也看作“谎言”,但是,用生命的眼光看,“谎言”和“谎言”的价值并不相同,据此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对科学主义世界观进行了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