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楼,我看见姨奶奶坐在早餐桌旁沉思,手肘靠在餐盘上,水壶的水溢出茶壶,整块桌巾都浸了水,直到我走进门,她才蓦然回神。我很确定她在思忖我的事情,所以更急着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办,但我不敢表达内心的焦虑,怕惹她不高兴。
不过,我的眼睛可没有像舌头这么好控制,因此早餐时不断看着姨奶奶。每次看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她也在看我──她沉思的样子很特别,好像我人在远方,而非坐在小圆桌的另一头。姨奶奶用完早餐,刻意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臂,不疾不徐地注视着我。她把焦点都放在我身上,让我觉得非常尴尬。由于我早餐还没吃完,就继续吃,以掩饰我的窘态。但不是刀子绊到叉子,就是叉子卡到刀子,不但没能把培根片切开送进嘴里,还弄飞到半空中;茶也老是呛到我。最后我索性作罢,在姨奶奶的紧盯之下,满脸通红地坐在那。
“哈啰!”过了好一会儿,姨奶奶说道。
我抬头看,恭敬地对上她锐利炯炯的目光。
“我写信给他了。”姨奶奶说。
“给谁?”
“给你的继父,”姨奶奶说,“我寄了封信给他,麻烦他好好处理这件事,否则我会跟他决裂,我说真的!”
“他知道我人在哪儿吗,姨奶奶?”我警觉地问道。
“我跟他说了。”姨奶奶点头回答道。
“那我……会被送回他那边吗?”我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我们看情况吧。”
“噢!如果我得回摩德斯通先生那里的话,”我惊呼道,“我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这我也不知道,”姨奶奶摇摇头说,“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我们再看看吧。”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沉到谷底,觉得心情低落、沉重。
姨奶奶似乎不怎么注意我,她从壁柜拿出连身围裙穿上,亲自洗好了茶杯。她把所有东西都洗干净后,放回托盘上摆好,折好抹布,盖在碗盘上,再摇铃请珍妮特拿走。接着她戴上手套,拿了只小扫把清理面包屑,直到地毯上连一点微小的碎屑都没有才停止。然后,她开始擦拭灰尘、整理房间,尽管原本就已经一尘不染了。她满意地做完以上家务后,才将手套与围裙脱下折好,放回壁柜那个特定的角落,然后拿出针线盒,走到开着的窗户旁,在她专属的小桌前坐下来,用绿扇挡着阳光,开始做女红。
“我想请你上楼,”姨奶奶穿着线说,“替我跟迪克先生问候一声,说我想知道他的陈情书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欣然地起身履行这项任务。
“我想,”姨奶奶眼睛眯起来看我,好像在穿线时的样子,“你应该觉得迪克先生这名字很短吧,嗯?”
“我昨天是觉得这名字挺短的。”我坦承。
“你如果觉得他有个更长的名字也是合理的,要是他想用全名的话,”姨奶奶用骄傲的语气说,“是巴伯里,理查?巴伯里先生──这是他的全名。”
我本来想说,我知道自己太过年轻,之前直呼迪克先生实在不礼貌,所以是否仍以全名称呼他比较好,但姨奶奶继续说道:
“但你不可以叫他本名,无论如何都不行。他受不了那名字。这是他的一个怪癖,虽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太古怪的癖好,因为他被同姓的人糟蹋得够狠了,所以天知道他有多厌恶自己的名字。他在这里的名字就是迪克先生,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果他去其他地方的话,但他不会离开的。所以要注意,孩子,除了叫他迪克先生以外,其他名字都不能用。”
我答应会好好遵守,就带着口信上楼。我边走边想,刚才下楼时从开着的门看到迪克先生在努力办公,要是这段时间他都一直在写陈情书的话,那进度肯定很不错。他仍握着长笔奋笔疾书,头低得都快贴到纸上了。由于他太过专心,我便悠闲地环顾四周,看到角落有个很大的纸风筝、几堆乱七八糟的手稿、好几支笔,尤其是有很多墨水瓶,看起来好像有一整打的半加仑墨水一样,这时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哈!太阳王腓比斯!”迪克先生放下笔说道,“外头的世界如何啊?我跟你说吧,”他低语补充道,“我不应该提的,但这是一个──”说到这里,他示意我过去,然后嘴巴靠近我耳朵说:“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跟疯人院一样疯哪,孩子!”迪克先生拿起桌上的圆盒,吸了口鼻烟,笑得很灿烂。
我不认为他真要我回答这问题,所以只将姨奶奶的信息转达给他。
“哎呀,”迪克先生回答,“我也向她问好。我相信我有开头了,我想我已经破题了。”迪克先生手穿过灰发,毫无信心地看了手稿一眼,“你上过学吗?”
“是的,先生,”我回答,“只上过一小段时间。”
“那你记得,”迪克先生殷切地看着我,拿笔准备写下来,“查理一世被砍头的日期吗?”
我说,我相信是发生在一六四九年。
“嗯,”迪克先生回答道,用笔挠耳朵,狐疑地看着我,“书上也是这样写,但我觉得这不可能啊。如果是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那他身边的人怎么会在他的头被砍下后,错把他脑袋里的一些麻烦放到我的脑袋里来呢?”
我对这问题感到很讶异,但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很奇怪啊,”迪克先生用沮丧的表情看着桌上的纸张,手再次抓着头发,“我怎么样也搞不懂,永远无法完全搞清楚。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他心情转好,自我鼓励道:“还有时间!我也向托特伍德小姐问好,我的确是进展得很不错。”
我正要走出去时,他把我的注意力转向风筝。
“你觉得那风筝如何?”他说道。
我回答说很漂亮,应该有七英尺高吧。
“是我做的哦。我们俩一起放风筝吧,”迪克先生说,“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指给我看风筝是用手稿贴上去的,上头有密密麻麻、很辛苦写成的字迹。我看着字句,很清楚地发现有一两处提到了查理一世的脑袋。
“线够长,”迪克先生说,“所以飞很高的时候,就能把事实传得很远。这就是我散布事情的方法。我不知道它们会到哪里落下,这要考虑风向等等的情况,但我就让它随风去吧。”
他的表情十分温和、友善,但带着一种值得尊敬的感觉,看起来精神奕奕,所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笑了起来,他也跟着我笑了,我们分别时,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怎样,孩子,”我下楼后,姨奶奶问道,“迪克先生今早如何?”
我代为转告他的问候,并回答说他进展得确实很顺利。
“你觉得他怎样?”姨奶奶说道。
我隐约感觉应该尽量回避这个问题,所以只回答我觉得他人很好,但姨奶奶没有这么好打发,她把针线活搁在腿上,手交叠放在上面说:“少来!你姐姐贝希?托特伍德肯定会直接跟我说她对别人的看法。跟你姐姐一样,有话就直说!”
“他……迪克先生──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姨奶奶──他是不是脑袋不正常?”我结结巴巴地说,感觉如履薄冰。
“一点都没有。”姨奶奶回答道。
“噢,是这样啊!”我微弱地回答。
“迪克先生可以什么都是,”姨奶奶坚决果断地说,“但绝对不是脑袋不正常。”
我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胆怯地说了:“噢,是这样啊!”
“有人说他疯了,”姨奶奶说,“也因为这样,过去十几年来,我才能自私地享受他陪伴的乐趣。事实上,就是你姐姐贝希?托特伍德让我失望之后他才来的。”
“这么久啊?”我说。
“还有那些人竟然敢放肆地说他疯了,”姨奶奶继续说,“迪克先生算是我的远亲──到底什么关系不重要,没必要讨论。要不是我,他的亲兄弟会把他一辈子关起来。就这样。”
我恐怕有点矫情,看到姨奶奶对这话题如此愤慨,也表现出忿忿不平的样子。
“他哥哥是个自大的笨蛋!”姨奶奶说,“就因为他弟弟有点古怪──虽然跟很多人相比,他根本连他们的一半怪都不到。他不喜欢让别人来访时看见迪克先生在家,就把他送到某个私人的精神病院。他们已逝的父亲认为迪克先生是天生的白痴,特别交代他要照顾弟弟。竟然有人会认为自己的儿子疯了,还真是睿智啊!他自己才疯了呢,这点不必怀疑。”
跟之前一样,因为姨奶奶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也努力表现出信誓旦旦的样子。
“所以我就介入了。”姨奶奶说,“我给他一个提议,我说:‘你兄弟神志清楚得很,甚至比你现在清楚,以后也会如此。给他一点生活费,让他来跟我一起住。我不怕他,我也不傲慢,已经准备好要照顾他,而且不会像某些人(除了精神病院的人以外)那样苛待他。’历经好一番争论之后,我把他接过来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待在这里。他是世界上最友善、最好相处的人了。还有他的金玉良言!──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除了我以外。”
姨奶奶将衣服弄平,摇摇头,好像是要抚平全世界的违抗,摇走所有人的藐视。
“他有个心爱的妹妹,”姨奶奶说,“很好的女孩子,待迪克先生很好。但她做了天下女人都会做的事──找个老公嫁了;她老公也做了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让她痛苦万分。这对迪克先生的精神打击极大(我希望这不是发疯),再加上害怕他的兄弟感觉到自己的刻薄,他发了高烧。这是他来我这以前发生的事,就连现在想起来,也都让他沉痛难耐。他跟你提过查理一世的事吗,孩子?”
“是的,姨奶奶。”
“啊!”姨奶奶好像有点被惹火地揉着鼻子,“那是他讽喻的表达方式。他将自己的病与大动乱、动荡连结起来,这是很自然的,而这就是他选择使用的比喻方式,或者叫作明喻,管它叫什么。要是他觉得这样的比喻很合适,那有何不可!”
我说:“当然,姨奶奶。”
“这并不是很实际的做法,”姨奶奶说,“也不是一般人的做法,这点我很清楚,这也是为什么我很坚持他的陈情书里绝不能提及这件事。”
“他正在写的是关于他自己过去的陈情书吗,姨奶奶?”
“是的,孩子,”姨奶奶再次揉鼻子说,“他在向某个大法官陈情──反正就是写给某个领钱听人陈情的官员。我想他会继续写下去的。他虽然每次动笔,总会用那种比喻方式表达自己,但那不重要,能让他有事情做就好。”
事实上,我后来发现迪克先生十多年来努力不将查理一世写进陈情书里,但他就是一直出现,至今还是一样。
“我重申一次,”姨奶奶说,“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除了我以外。他是世界上最好相处、最友善的人了。如果他偶尔想放风筝,那又怎样!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放过风筝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贵格会教徒之类的,而世界上没有比贵格会教徒放风筝更荒谬的事了。”
要说姨奶奶是特别为了我的缘故,或因为信任才告诉我这些细节,那我会觉得特别光荣。她对我有好评语,这是好预兆。但我很快就发现她之所以告诉我,跟我本身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说,才对我说而已。
同时,我得说姨奶奶对可怜又老实的迪克先生义气相挺,不只让我幼小的心灵燃起一丝自私的希望,也无私地扬起我对她的敬爱。
我开始发现,姨奶奶除了很多古怪的个性和奇怪的幽默感以外,还有令人尊敬和信任的地方。不过她还是跟前一天一样机警,经常跑出去追打驴子,每当有男士经过窗边跟珍妮特眉目传情时,她就会气愤不已(这是有损姨奶奶尊严的一大恶行)。我虽然还是很怕姨奶奶,但也越来越尊敬她。
等待摩德斯通先生回信的这段期间,我无可避免地感到极度焦虑。但我决定压抑这种感受,在姨奶奶和迪克先生面前尽可能表现得乖巧得体。
迪克先生和我本来要出去放风筝,却因为我除了第一天裹得像装饰品的衣服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穿了,所以一直关在家里。只有在日落后一小时,姨奶奶会护送我到外面的悬崖散步,她觉得这样有助于我康复,然后再让我上床睡觉。
终于,摩德斯通先生的回信到了,姨奶奶说他隔天要亲自过来谈谈(我听了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我仍是裹成怪异的一团球,坐在那边看时钟,被心中燃起的希望与恐惧搞得脸又红又热,等着被那阴郁的脸孔吓个正着。其实他没来的每分每秒也让我心惊胆颤。
姨奶奶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傲慢、严肃一点,但我发现,对于我如此惧怕的访客,她并没有做出其他特别准备。
她坐在窗边做针线活,我坐在旁边,脑中推演着摩德斯通先生来访的各种可能的结果,就这样直到接近傍晚。我们的午餐无限期延后,但因为实在太晚了,姨奶奶交代还是先准备。这时突然有驴子来袭,让我瞠目结舌的是看到摩德斯通小姐侧坐在驴上,故意骑在那片神圣的草坪上,停在房子前面东张西望。
“快走开!”姨奶奶摇头挥手,对着窗外大喊,“你们没资格到这里来,竟然敢非法入侵?快走啊!噢!你这厚颜无耻的人!”
摩德斯通小姐漠然地看着她,姨奶奶气炸了,她气到动弹不得,无法像先前一样冲出去打人。我趁机告诉她来者是谁,还有从后面追上这个现行犯的,是摩德斯通先生本人(因为上来的路非常陡峭,他落在后头)。
“我才不管是谁!”姨奶奶大喊,从圆肚窗不停摇头,做出一点也不欢迎来客的手势。“我绝不允许非法入侵这种事,绝对不允许。走开!珍妮特,带驴子掉头,带它走开!”我从姨奶奶身后看到仓促的混战场面:驴子死命抵抗,四只脚各自踩稳,珍妮特试图拉缰绳将它转向,摩德斯通先生则努力要它继续前进,摩德斯通小姐用阳伞打珍妮特,还有些男孩看好戏般地在旁边大吼大叫。
这时,姨奶奶突然间从旁观的男孩中认出前科累累的赶驴小恶棍。面对年仅十几岁的对手,姨奶奶冲锋陷阵朝他猛扑,一把抓住他,将他拖到花园。他的外套盖住头,两只脚在地上拖,姨奶奶还叫珍妮特去找警察和法官来,立刻将他逮捕、审判、就地行刑,以阻止他再接近。不过战局并没有持续很久,这名年轻的坏蛋熟悉各种佯攻和闪躲技能,而姨奶奶并没有这项优势,所以对方很快就溜走了,以胜利之姿带着驴子全身而退,只在花坛上留下深深的钉靴印子。
摩德斯通小姐在后半段的战事中从驴身上下来,和她弟弟在台阶下等姨奶奶抽空接待他们。姨奶奶经过一番打斗后,还是怒气冲冲,她盛气凌人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走进屋里,等珍妮特宣布访客姓名后才正视他们姐弟俩的存在。
“我需要回避吗,姨奶奶?”我发抖着问道。
“不,先生,”姨奶奶说,“当然不用!”说完,她将我推到身边的角落,用椅子挡着我,好像我被关在牢里或是在法庭等候审判一样。接下来整段对话的时间,我都待在这个位置,也从这里看着摩德斯通姐弟走进房间。
“噢!”姨奶奶说,“我起初并不知道我在追赶谁,不过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踏上那块草坪,没有例外。我不准任何人这么做。”
“你的规定对陌生人来说挺奇怪的。”摩德斯通小姐说。
“是吗?”姨奶奶说。
摩德斯通先生似乎害怕重新挑起事端,插话道:“托特伍德小姐!”
“不好意思,”姨奶奶用犀利的眼神观察,“我过世的外甥大卫?科波菲尔,住在布朗德史东鸦巢──至于为什么叫鸦巢,我也不明白──你就是娶了他遗孀的摩德斯通先生吧?”
“我是。”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姨奶奶回答道,“我认为你当初若放过那可怜的孩子,那大家都会好过点,也会比较快乐。”
“到目前为止,我都同意托特伍德小姐所说的,”摩德斯通小姐轻蔑地说,“我认为我们悼念的克莱拉在所有方面看来,一直都是个小孩子。”
“小姐,我们两个都上了年纪,”姨奶奶说,“不会因为有人看上我们而遭遇这种不快的事,没有人会批评我们太年轻,这对你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可不是嘛!”摩德斯通小姐答道,不过并不是欣然同意,“而且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如果舍弟没有步入这样的婚姻,或许对他来说是更好过、更快乐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我毫不怀疑你会这样认为。”姨奶奶说。“珍妮特,”她摇铃,“请向迪克先生问好,并麻烦他下来一趟。”
姨奶奶正襟危坐,对着墙眉头深锁。等迪克先生下来后,姨奶奶郑重地介绍了他。
“迪克先生是跟我很亲的老朋友,我非常信任──”姨奶奶强调,警告正在咬食指、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迪克先生,“他的判断。”
迪克先生一接获暗示,立刻就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站入那群人之中,脸上露出严肃、专心的表情。
姨奶奶朝摩德斯通先生点头,他继续说道:“托特伍德小姐,收到您的信之后,我认为要澄清我的立场,更为了表示对您的尊重……”
“谢谢,”姨奶奶依然目光犀利地看着他,“你用不着考虑我。”
“尽管旅途很不方便,我还是决定亲自过来一趟,”摩德斯通先生继续说,“而不是仅用信件往来。这个不快乐的男孩逃离他的朋友与工作……”
“而且他的样子,”摩德斯通小姐插嘴道,将大家的注意力转向身上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我,“真是丢人现眼,太不像话了。”
“珍?摩德斯通,”她的弟弟说,“拜托你别打断我。托特伍德小姐,这个不快乐的男孩给家里带来麻烦和担忧,在我挚爱的亡妻生前到她死后都是。他个性叛逆,脾气暴躁,倔强执拗,姐姐和我都致力于纠正他的恶习,但徒劳无功。我觉得──应该说,我们两人都这么觉得,因为姐姐和我无话不谈──您应该听我们亲口认真且客观公正地向您保证,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几乎没有必要再确认舍弟所说的一切,”摩德斯通小姐说,“但我得说一句,全世界的男孩里,他是最糟糕的。”
“这话说重了!”姨奶奶简短地说。
“跟事实相比,根本不算什么重话。”摩德斯通小姐反驳道。
“哈!”姨奶奶说,“那你认为呢,先生?”
“对他最好的教育方式,”摩德斯通先生继续说道,他和姨奶奶越仔细观察彼此,他的脸越阴沉,“我有自己的主张。会用这种做法,部分原因出自对他的了解,部分是我自己的收入和资源的考量。我对自己的主张负责,也确实执行,我就只能说到这里。我将这孩子交由一个在正当行业工作的朋友照管已是仁至义尽了,但他还是不高兴,非得逃跑不可,变成一个在乡野间乱跑的流浪汉,然后衣衫褴褛地来这里投靠您,托特伍德小姐。我光明磊落地站在这里,希望能就我所知的告诉您,如果决定帮助他会招致什么后果。”
“就先讲正当行业的事吧,”姨奶奶说,“如果是你自己亲生的孩子,你照样也会把他送去那边工作吗?”
“如果是舍弟的亲生子,”摩德斯通小姐抢话道,“我相信,他的品格绝对全然不同。”
“或者说,要是这可怜儿的母亲还活着,他还会被送去做那种正当行业吗?”姨奶奶说。
“我相信,”摩德斯通先生头倾向一边说,“只要我和姐姐珍?摩德斯通同意这是最好的做法,克莱拉就绝对不会反对。”
摩德斯通小姐喃喃地表示同意。
“哼!”姨奶奶说,“可怜的宝贝!”
迪克先生从刚才就一直摇着口袋里的零钱,越摇越大声,姨奶奶觉得有必要用眼神制止他,之后又继续说道:“那可怜儿的年金在她去世后也没了?”
“去世后就没了。”摩德斯通先生回答道。
“那他们的小家产──房子和花园──那个没乌鸦却叫什么鸦巢的地方,没有留给儿子?”
“她的第一任丈夫无条件把房产留给她──”摩德斯通先生开始说道,这时姨奶奶大发雷霆,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天哪,你这个人,现在根本没必要说这种话。无条件留给她!我看大卫?科波菲尔那个性,就算条件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他也找不出来的!当然是无条件留给她啊。结果她跑去再嫁──我就直说了,总之她还犯了嫁给你这最致命的错误,”姨奶奶说,“难道当时没有人替这孩子说句话吗?”
“我的亡妻深爱她的第二任丈夫,小姐,”摩德斯通先生说,“而且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先生,你的亡妻是最不谙世故、最不快乐、最不幸的宝贝了,”姨奶奶反驳道,对着他摇摇头,“她就是那样。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想说,托特伍德小姐,”他继续说道,“我是来这里带大卫回去的。我会无条件地接纳他,以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安置他,以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养育他。我不是来这做什么承诺的,也不打算向任何人保证什么。托特伍德小姐,您包庇他逃跑来这里,听他满嘴抱怨,所以您或许对我们已经有些成见,加上看您的态度似乎也不打算好好调解,我更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我得先警告您,如果纵容他一次,就是一辈子要纵容他了。如果您要介入他和我的事,托特伍德小姐,那您就得一辈子介入。我不跟人开玩笑,也不容许别人跟我开玩笑。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要将他带走。他准备好要走了吗?如果他还没准备好,那您就明说,什么借口我都不管──我的大门就会永远对他深锁,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您的大门会为他敞开。”
姨奶奶很认真地听着这番话,身子坐得直挺挺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严肃地看着摩德斯通先生。待他说完后,姨奶奶转而望向摩德斯通小姐,示意她发表意见:“那你呢,小姐,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确实有,托特伍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说,“我能说的,舍弟已经都说得很好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他也都说得清楚明白。我唯一要补充的,就是感谢您对我们待之以礼。真的,您真是太礼貌周到了。”
姨奶奶对她的讽刺完全无动于衷,就像我流浪到查塔姆过夜时,身旁有大炮却不受影响一样。
“那么男孩,你怎么说?”姨奶奶问道,“准备好要跟他走了吗,大卫?”
我回答说没有,并央求她别让我走。
我说摩德斯通姐弟俩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从不曾善待我。母亲一直都很疼我,但他们却让她对我不高兴,这点我很清楚,佩格蒂也很清楚。我还说,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悲惨的经历。我乞求、祈求姨奶奶──忘记用的是什么词了,只记得当时情绪很激动,无法自控地──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我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迪克先生想了想,稍微迟疑了一下,眼睛一亮,说道:“立刻替他量身做一套合身的衣服。”
“迪克先生,”姨奶奶露出胜利的神情说,“手给我,你的见识实在弥足珍贵。”真挚地握了手之后,将我拉向她,跟摩德斯通先生说:
“你要走就走吧。这男孩的未来,我会赌赌看。如果他真如你说的那么难管教,那我能为他做的绝不亚于你。不过你说的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
“托特伍德小姐,”摩德斯通先生起身时耸了耸肩,“如果您是个男人……”
“呸!胡说八道!”姨奶奶说,“你别和我说话!”
“多彬彬有礼啊!”摩德斯通小姐起身惊呼道,“礼貌得让人受不了啦!”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奶奶忽视摩德斯通小姐的话,对着她弟弟直摇头,无比愤怒地说,“你让那可怜、不快乐、爱错人的宝贝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第一眼看上那个软弱小姑娘的那天,是她多么悲惨的一天啊──我敢说,你肯定对她堆满笑容,眉眼传情,好像连看到鹅都不敢吓一声那样温柔!”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说话这么高雅的!”摩德斯通小姐说道。
“你以为我没见过你,不可能了解你的为人,”姨奶奶继续说,“现在亲眼见到你,也听到你说的了──老实说吧,见到你,我一点也不觉得荣幸!噢,对,我的天哪!第一眼见到摩德斯通先生,他表现得能言善辩,满口甜言蜜语,那个愚昧天真的可怜宝贝从没见过像这样的男人。他多么贴心,不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还溺爱她的幼子──温柔体贴地溺爱他!愿意当她孩子的继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有玫瑰花园的大宅里,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是吗?恶心!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姨奶奶说道。
“我这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子说话的人!”摩德斯通小姐惊呼道。
“等你把那可怜的小傻妞弄到手,”姨奶奶说,“愿上帝原谅我这么叫她,她已经去了你一点都不急着去的地方──因为你还没把她和她的孩子害够,你非得开始训练她、打击她,是不是?你像对待一只可怜的笼中鸟,教她高唱你的歌,把她上当的人生就这样损耗掉?”
“你不是疯了就是醉了,”摩德斯通小姐因为无法把姨奶奶的矛头指向她而气愤不已,“我猜肯定是醉了。”
贝希小姐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干扰,继续对摩德斯通先生说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摩德斯通先生,”她对着他摇摇手指说,“你就像个暴君一样地对待那单纯的女孩,你伤透了她的心。她是多么惹人怜的宝贝──这我清楚得很,在你遇见她的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你利用她最大的弱点,置她于死地。不管你爱不爱听,事实就是如此,让你听个痛快,你和你的喽啰可以拿去好好利用。”
“容我问一句,托特伍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插嘴道,“你刚刚所选用的词我并不熟悉,你说谁是我弟弟的喽啰?”
“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你这个人看上她的好几年前,事情就很清楚了──至于上天为什么做出这种神秘的安排,让你遇见她,这就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了──我早知道那可怜、软弱的小姑娘迟早会再嫁,但我绝对没料到事情会变得这么惨。摩德斯通先生,我就是在她生下这个儿子的时候看清的,”姨奶奶说,“后来,你就经常用这可怜的孩子来折磨她,想起来就令人嫌恶,害得他变成现在这副讨人厌的样子。对,对!你不必在那里皱眉,就算你眉头不皱,我也知道这都是事实。”
摩德斯通先生从头到尾都站在门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说话,不过他的黑色双眉紧蹙着。我记得,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早已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好像刚跑完百米似的。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先生,”姨奶奶说,“再会!你也是,小姐。”姨奶奶突然转向他姐姐说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骑驴子踏上我的草坪,只要你肩上还有颗脑袋,我就会把你的帽子打下来踩个稀巴烂!”
要描绘姨奶奶说出这番令人意外的气话,还有摩德斯通小姐听到这番话的表情,需要画家才画得出来,而且还不是随便哪个画家都能办得到。姨奶奶说话态度之凶狠,不亚于这句威胁本身,因此摩德斯通小姐一句话也不说,轻轻地勾着她弟弟的手臂,傲慢地走出小屋。
姨奶奶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离去。我很肯定,她准备在驴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可以立刻执行她刚刚说的威胁行动。
不过,他们并没有试图挑衅她,姨奶奶的脸渐渐放松下来,变得好亲切。我鼓起勇气去亲吻她、感谢她,激动地双手环抱着她的脖子,之后又跟迪克先生握手,他也跟我握了好几次。我们开怀大笑,为这个快乐的结局喝彩。
“你就跟我一起当这孩子的监护人吧,迪克先生。”姨奶奶说。
“能当大卫儿子的监护人,”迪克先生说,“我乐意至极。”
“很好,”姨奶奶回应道,“就这么决定了。你知道吗,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叫这孩子托特伍德如何?”
“当然,当然。就叫他托特伍德吧,当然,”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就是托特伍德。”
“你是想说托特伍德?科波菲尔吧。”姨奶奶回应道。
“是啊,当然,对,托特伍德?科波菲尔。”迪克先生局促地说道。
姨奶奶立刻着手进行相关事项,当天下午就买好合身衣服,在我穿上之前,姨奶奶用擦不掉的墨水亲笔写上了“托特伍德?科波菲尔”,而且决定所有定制衣服都要使用这个名字(当天下午就已经预定好一套服装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只换了名字,一切都焕然一新。现在我已经不必再担心了,虽然有好几天的时间都感觉这像一场梦。我从没想过会有姨奶奶和迪克先生两个这么奇特的监护人,也从没有清楚地想过自己的一切。我脑中最清晰的两件事是:一、以前在布朗德史东的生活离我很遥远──似乎在遥远无际的浓雾之中;二、在摩德斯通与格林比工厂的日子终于永远落幕了。在那之后就没有人揭过那块幕布。虽然写下这段故事时,我不情愿地掀开了一下子,但很高兴能再次放下。
忆起那时候的生活让我伤痛万分,精神受尽折磨,沮丧绝望,我从来没有勇气检视那种注定失败的生活到底过了多久。是一年,超过一年还是少于一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曾经历过,而现在已脱离,写下这段话后,就再也不想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