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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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察言观色

当回顾很久以前的过去,那段儿时空白的时光,眼前最先浮现的清晰影像,就是母亲的一头秀发和玲珑有致的体态,以及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眼睛黑到整张脸都因此变得黯淡,脸颊和手臂结实泛红,让人不禁好奇鸟儿为什么不来啄她,而跑去啄苹果。

还记得,她们俩在不远处弯腰或跪地,好配合我的视线,而我摇摇晃晃地从一边走到另一边。脑海里有个印象,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记忆:佩格蒂那常伸向我的食指,因为常做针线活,被弄得粗粗的,好像肉豆蔻磨碎器。

或许这只是想象,但大多数人的记忆其实可以回溯到比我们以为的还要更早之前。就像有些小孩的观察力很细微、准确,令人惊奇。的确,大多数观察力很强的成年人,与其说他们是后来才学会这种能力,不如说是他们根本没有丢掉过这天赋。每次观察到这些人保有某种活力充沛、和善亲切、乐观开朗的个性时,特别会觉得那是他们从小就保留下来的特质。

恐怕又得停下来绕圈子了,不过这让我想到,之所以下这样的结论,部分是根据自身的经验。如果从写的文字能证明我是个非常能够察言观色的小孩,或是长大后仍保有许多儿时记忆,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确也有这些特质。

就如刚才说的,回顾过去,儿时那片空白里,从许多混乱画面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与佩格蒂。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想想。

一阵迷蒙中,最先想起我们家的房子。它对我来说很熟悉,仍是最初记忆中的样子。一楼是佩格蒂的厨房,走出去是后院,后院正中央有根柱子,柱上有鸽子屋,里头一只鸽子也没有。角落有间狗屋,里面也是一只狗也没有。此外,还有些很高大的家禽,用凶狠吓人的样子走来走去。有只公鸡会跑到柱子上啼叫,每次从厨房窗户望出去时,它好像特别注意我,凶猛的样子总让人直打哆嗦。侧门的鹅群老是会在我走过去时,伸长脖子,摇摇摆摆地追在身后,害我连晚上睡觉都会梦见它们,就像一个被野兽包围的人晚上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看起来好深远哦!──从佩格蒂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经过一间幽暗的储藏室,晚上总得快速奔跑着通过,因为如果没人拿着昏暗的烛火进去,让里头的霉味散出来,真不知道那些瓶瓶罐罐和茶叶木箱间藏了什么,而那夹杂肥皂、腌黄瓜、胡椒、蜡烛和咖啡的味道则会一股脑喷出来。

房子里还有两间客厅,当佩格蒂做完工作,母亲也没有招待其他客人时,我们三人晚上经常待在其中一间。另一间大客厅是周六才会使用的,尽管宽敞,但那里其实并不舒适,总觉得里头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息。记得佩格蒂很久以前提过,关于父亲葬礼以及一屋子穿着黑衣的亲友的事。某个周日夜晚,母亲读了耶稣复活的故事给我和佩格蒂听,我听了之后害怕得很,她们俩还得抱我下床,到窗边,指着外面宁静的教堂墓园让我看,看那些逝者在月光下安详地沉睡在墓地里。

世上没有哪里的墓园草地有它一半翠绿,有那片树木一半多荫,有那块墓地一半安详。清晨从母亲房里隔间的小床起来后,我会跪在床上往外看,望见绵羊在吃草,还有日晷上闪着的红色光线,心想:“日晷又能报时了,不知道它是否为此感到高兴呢?”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里的座位,椅背好高啊!旁边有扇窗可以看到我们家的房子。佩格蒂早上做礼拜时经常向外望,以确保没有人来盗窃或是房子没有着火。佩格蒂常四处张望,但当我也跟着站起来想东看西看时,她总会皱起眉头,要我专心看牧师。但我总不能一直盯着他看啊,他就是不穿那套白衣服我也认识他啊,而且担心他会奇怪我为什么老盯着他看,说不定会直接停下礼拜仪式,在大庭广众下问我话,这时候我该怎么办呢?张嘴盯着别人看实在太没礼貌了,所以我得赶快找别的事做。

看了一下母亲,但她假装没看到我;看了一下走道上的男孩,他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看向前廊透进来的阳光,看见一只迷途的羔羊──不是在做比喻,是真的羊──它在犹豫该不该晃进来。我好怕如果继续盯着它看,会忍不住大声说出话来,这样我会被当成什么啊!我往上看,看到墙上纪念碑写着教区逝去的波杰斯先生,想着他长期苦痛缠身,医生又束手无策时,波杰斯太太有多难受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了齐利普医生?束手无策的是不是他?如果是的话,他会想要每个礼拜都被提醒这件事情吗?我看向身着周日领饰的齐利普医生,再看向讲道坛,心想如果能上去玩耍应该很开心,它可以当作很棒的城堡,当别的男孩从楼梯跑来进攻时,可以用有流苏的绒垫丢他的头反击。

想着想着,眼睛就慢慢合起来了,我好像听到牧师热情地唱着一首催眠的曲子,之后就什么也没听见,直到“砰”一声跌到地上,然后半死不活的,才被佩格蒂抱了出去。

我现在看到我们家房子的外头。卧室的网格窗都开着,让香甜的空气透进去,破烂的旧鸦巢还在前院的老榆树上摇晃着。接着来到后花园,在空鸽子棚与狗窝的后面──还记得那里有个蝴蝶保育区,围篱高高的,门上挂着锁。树上结着一簇一簇的水果,成熟饱满的样子是我在任何花园里从没见过的。母亲会带着篮子去采水果,而我站在一旁,偷偷摸摸地把醋栗塞进嘴里,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刮起了一阵大风,夏天转眼就过去了。我们在冬日暮色下玩耍,在客厅里跳舞。母亲跳到气喘吁吁时,会坐在扶手椅上休息。她用手指卷绕那亮丽的金发,挺起腰身。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喜欢自己有好气色,也为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

这是早期的一些印象。除此之外,我和母亲都有点怕佩格蒂,大多数事情也都会听从她的安排。这些是我最早的看法(如果能称之为看法的话),是从所见所闻做出的推断。

有天晚上,佩格蒂和我坐在客厅的壁炉边。我念了鳄鱼的故事给佩格蒂听,一定是念得太过清楚明了,不然就是这可怜虫对故事太感兴趣了,因为念完后,她竟然有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念到累了,很想睡觉,但我得到特别许可,能等到母亲从邻居家回来再上床睡觉,所以宁可困死在岗位上(这是当然的),也不愿上床睡觉。

但随着越来越困,佩格蒂看起来越来越浮肿、越来越大。我用两根食指将眼皮扳开,然后紧盯着,看她坐在那边缝东西:看着她那一小块线蜡(看起来好旧,而且满是皱纹),再看看她住的茅草小屋,她那有滑盖的针线盒,上头画着(粉色屋顶的)圣保罗大教堂,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铜顶针,还有她本人;她真是人美心好。好想睡啊,如果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的话,那就是昏死了。

“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哪,大卫少爷,”佩格蒂答道,“你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

她回答得如此吃惊,让我都清醒了。然后她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针都快被拉出线外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结过婚啊,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不是吗?”

她和母亲的风格不一样,这是当然的,但就另一种典型的美来说,她是最完美的模范。客厅里有张红色绒布脚凳,母亲在上面画了一束捧花。凳子的底座和佩格蒂的肤色几乎没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椅凳表面是平滑的,而佩格蒂的皮肤则是粗糙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你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哎呀,才没有啦,亲爱的!你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

“不知道啊!但一次不能和一个以上的人结婚,是吧,佩格蒂?”

“当然不行。”佩格蒂果断地说。

“但如果你先和一个人结婚,而他过世了,这样就可以再跟另一个人结婚了,对吧,佩格蒂?”

“是可以呀,”佩格蒂说,“如果想要的话可以,亲爱的,这要看个人意愿。”

“那你的意愿是什么呢,佩格蒂?”我问。

问完后,我们都一脸疑惑地彼此望着。

“这样,”佩格蒂迟疑了一下之后,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我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而且也不想结。在这话题上,我只能这样回答。”

“你生气了吗?佩格蒂,是吗?”在安静了一阵子过后,我说。

我真的以为她生气了,因为她回答得好简短。但不是,她把手上缝补的东西(她的一只长袜)放到一旁,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鬈发头,还用力挤了一下。佩格蒂用力挤是因为她身材丰满,所以每次用力时,衣服后面的纽扣就会绷开几颗。记得她抱住我的时候,有两颗纽扣各自绷飞到客厅左右两边。

“现在,多跟我讲讲‘贰姨’的故事吧,”佩格蒂还搞不太清楚怎么念,“我还没听够呢。”

不明白佩格蒂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怪,也不懂她为何迫不及待想继续听鳄鱼的故事,但我们还是回来继续讨论这些怪物,这下我完全清醒了。我们把它们的蛋埋在沙里,等待阳光来孵化;从它们身旁逃跑,不停地搏斗扭打,但由于体型笨重,速度没办法太快;我们像原始人一样追进水中,然后用尖锐的木棒插进它们的喉咙里。总之,向鳄鱼下了战帖。我很投入,但佩格蒂没那么专心,因为她的针总是戳到自己的脸和手。

待到把鳄鱼都歼灭了,正开始要对付短吻鳄时,花园的铃响了。我们跑去开门,母亲站在那里,看起来格外美丽。她身旁站着一位有着一头柔顺黑发与黑胡的男士,他上周日曾陪我们从教堂走回家。

母亲在门边蹲下来拥抱、亲吻我时,这位男士说我比天皇老爷(之类的)还要有特权。后来懂事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靠在母亲肩上问他。

他拍拍我的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低沉的声音,我很忌妒他在碰我时,手碰到母亲的手──是真的碰到了──我奋力甩开他。

“噢,大卫!”母亲抗议道。

“天哪,小家伙,”那位绅士说,“他这么护着母亲也是应该的!”

母亲脸上从未流露出这么明艳美丽的神色。她温柔地责备我不礼貌,把我拉近她的披肩,并转身谢谢那位绅士如此费心陪她回家,一边将手伸向他。他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时,母亲看了我一眼。

“互道晚安吧,好小子。”绅士说。他俯下头碰触母亲的小手套──我看到了!

“晚安!”我说。

“来吧,让我们当全世界最要好的朋友!”绅士笑着说,“握手吧!”

我的右手还在母亲的左手里,所以伸出了左手。

“哎呀,伸错手了,大卫!”绅士大笑。

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向前,但由于先前的理由,我意志坚决,就是不肯伸出右手,还是伸了左手。他用力地跟我握了手,并说我是个很勇敢的小孩,然后就离开了。

这时候,我看到他在花园里转过头,用那不吉利的黑眼望了我们最后一眼,门才关上。

佩格蒂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一根指头也没动。

她迅速锁上门后,与母亲一同进到客厅。跟以往不同的是,母亲没有坐到壁炉边的扶手椅上,而是待在房间另一头,哼起歌来。

“看来您今晚过得很愉快,夫人。”佩格蒂说。她全身僵硬得跟酒桶一样,站在房间正中央,手上拿着蜡烛。

“谢谢你,佩格蒂,”母亲开心地回答,“我今晚确实非常愉快。”

“一位陌生人带来美妙的改变吧。”佩格蒂说。

“的确是很美妙的改变。”母亲回答。

佩格蒂继续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也不动。母亲继续哼唱着,而我则睡着了。不过我并没有睡得很熟,还听得见说话声,只是听不太清楚对话内容。当我从这很不舒适的小憩中醒来时,发现佩格蒂和母亲两人泪流满面地在说话。

“别找这种人,科波菲尔先生不会喜欢的,”佩格蒂说,“这句话我敢说,我也敢发誓!”

“老天哪!”母亲大声说,“你要把我逼疯了!谁见过哪个像我这样的傻女孩任由仆人糟蹋吗?为什么我这时候还委屈自己,自称是女孩呢?我不是结过婚吗,佩格蒂?”

“老天都知道你结过婚,夫人。”佩格蒂回答。

“那你竟然还敢这样说?”母亲说,“噢,你知道我不是真心这么说的,佩格蒂。我是说,你怎么忍心说出让我这么难过的话,你怎么可以对我说出这么严厉的话,尤其是你很清楚,我走出这个家就完全没有能依靠的朋友了?”

“就是这样我才要直说,”佩格蒂回答,“我不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不可能!再多钱也不行!就是不行!”佩格蒂说得很激动,我还以为她会把手上的蜡烛丢出去。

“你真是让我太生气了,”母亲越哭越厉害,“你说得太不公平了!好像一切都已经决定好、安排好了一样,佩格蒂,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这个狠心的人,除了平常的礼尚往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说男欢女爱,那要我怎么办?如果其他人也愚蠢地这么认为,那是我的错吗?那我问你,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把头发剃光,把脸抹黑,还是把自己烧伤、烫伤毁容之类的?我敢说,你就是要我这么做,佩格蒂,如果我这么做了,你看了一定会幸灾乐祸。”

佩格蒂似乎被这句诋毁的话伤透了心,我想。

“还有我亲爱的儿子,”母亲哭喊着,走到我所躺的扶手椅旁抚摸我,“我的心肝宝贝小大卫啊!你是暗示我不够爱我最亲爱的小心肝宝贝嘛!”

“从来就没有人这样暗示过。”佩格蒂说。

“你就有,佩格蒂!”母亲反驳道,“你明明这样想过,不然你怎么可能会说出这些话呢?你这个冷酷的人。尤其是你和我一样清楚,我那把绿色阳伞已经旧到磨损,边缘都残破不堪了,但看到先生账户里上一季的钱,我也舍不得替自己买一把新的。这你很清楚,佩格蒂,你不能否认。”说完后,母亲充满慈爱地转向我,靠着我的脸颊,“我是坏妈妈吗,大卫?我是个可恶、残忍、自私的坏妈妈吗?说‘是’,我的孩子。你说‘是’的话,亲爱的孩子,那佩格蒂就会爱你,佩格蒂的爱可比我的多太多了,大卫。我一点也不爱你,对吧?”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全都哭成一团。我应该哭得最大声,但我很确定大家都是认真在哭。我的心都快碎了,哭到激动处,恐怕还骂了佩格蒂是“畜生”。我记得这话一出,那个老实人伤透了心,那时候她的纽扣一定掉得一颗都不剩,因为她跟母亲和好后,还跪在扶手椅旁跟我和好,所以纽扣是在那时弹光的。

我们伤心地上床睡觉。我不时抽噎着醒来,有一次一个非常大声的哽咽声把我惊醒,我起身坐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俯在我身上,然后我就在她怀中睡着,睡得很安稳。

再次看到那位绅士时,不知道是接下来的周日,还是更长的时间之后,我记不清楚了。我不敢说自己很会记日子。但他就在教堂里,礼拜结束后跟我们一起走回家。他也进了家门,观赏客厅窗边一盆长得很好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对花草并不怎么在意,不过他离去前请母亲摘一朵盛开的花给他。母亲请他自己摘,但他不肯──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所以母亲就摘了一朵,放在他手上。他说他永远、永远不会与它分离,我想他一定很笨,不知道花没几天就会凋谢了。

过去佩格蒂总是和我们共度晚上的时光,但现在她渐渐不跟我们在一起了。母亲非常顺从她──我突然想起,是比以往更听她的话──我们三个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只是今非昔比,相处起来不再感到那么自在了。有时我想应该是佩格蒂反对母亲穿上衣橱里那些漂亮的裙装,或是不喜欢她经常去拜访邻居,但我实在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慢慢地,我习惯看到那位黑胡子绅士出现,喜欢他的程度不比初次见面时多,对他的那种不安和忌妒感也还存在。至于为什么,除了出于小孩子直觉的厌恶,以及认为佩格蒂和我不需要外人帮忙就能跟母亲过得很好以外,要说还有其他原因的话,那也肯定不是长大后会发现的那种理由。当时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类似念头也没有。应该说,我可以片段片段地观察周遭的事,但要将这些片刻记忆变成织网,并将人捕捉其中,对当时的我来说,可就无能为力了。

某个秋季早晨,我与母亲在前花园时,摩德斯通先生──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骑着马经过。他拉住马,停下来跟母亲打招呼,说要去洛斯托夫特见几个有游艇的朋友,并开心地提议说如果我想去的话,可以坐在马鞍前面一起去。

那天空气清爽,马儿站在花园门前喷气又踏地的,一副很喜欢四处溜达的样子,看得我也非常想去。母亲要我上楼找佩格蒂梳整一下,这时候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把缰绳挂在手臂上,在野玫瑰围墙外头来回踱步,母亲则是在围墙内侧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跟我从房间的小窗偷看:他们散步时靠得非常近,似乎在欣赏两人中间的野玫瑰。本来极为温柔的佩格蒂突然间生气了,很用力地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边。

不久后摩德斯通先生和我就出发了,马儿快步走在路边的绿色草皮上。他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扶住我。我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容易焦躁不安的人,但坐在他前面的时候,很难不转过头去看他或抬头看他的脸。他有着浅黑色的双眼──我找不到更好的字眼来形容望进去没有深度的眼睛,斜视的时候,在特定光线角度下,整张脸好像瞬间扭曲变形。

我瞄了他好几次,带着某种敬畏观察他,好奇他专心在想些什么。近看之下,他的头发跟胡子比我之前想的还要更黑、更粗。他的下半部脸有一点方,而且他几乎每天都会刮掉粗黑的胡子,留下的胡碴让我想起大概半年前运到附近展览的蜡像。还有他整齐的眉毛,脸上丰富的白色、黑色和棕色──想到他和他该死的肤色,我就很生气!──虽然害怕,但每当我想起他时,仍觉得他是个英俊的人。可怜的母亲肯定也这么认为,这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们到了海边的一间饭店,有两位绅士在房里抽雪茄,他们分别躺在四张摆在一起的椅子上,穿着厚粗呢大衣。角落有一些外套、斗篷,还有一面旗子统统堆成一团。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懒散地翻身站起来说:“哈啰,摩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摩德斯通先生说。

“这小伙子是谁啊?”其中一位绅士问,手放在我身上。

“这位是大卫。”摩德斯通先生回答。

“大卫姓什么?”那位绅士说,“琼斯吗?”

“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先生说。

“什么?妩媚妖艳的那位科波菲尔太太的累赘?”那位绅士惊呼道,“那个漂亮的小寡妇?”

“昆尼恩,”摩德斯通先生说,“麻烦你说话小心点,有人敏锐得很。”

“谁?”那位绅士大笑。

我迅速地抬头看,很想知道是谁。

“就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1]啊。”摩德斯通先生说。

听到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松了一口气,我刚刚还以为是在说我呢。

看来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好像是个非常风趣的人,因为一听到他的名字,那两位绅士便开怀大笑,摩德斯通先生也被逗笑了。大家笑了一阵子之后,那位叫昆尼恩的先生说:“那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对于进行中的业务有什么看法?”

“啊,我不认为布鲁克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摩德斯通回答,“但我想他应该是不怎么赞成吧。”

这段话又引来一阵笑声。昆尼恩先生说他要摇铃请人拿点雪利酒来向布鲁克斯致敬,他也这么做了。当酒送来的时候,他倒了一点给我,还给我一块饼干。在我喝之前,他站起来说:“敬那谢菲尔德糊里糊涂的布鲁克斯!”这致词获得众人的掌声跟开怀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一笑,他们就笑得更大声。总而言之,大家都很开心。

后来,我们去悬崖边散步,坐在草地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风景。虽然望远镜摆在眼前时,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还是假装看到了,之后我们走回饭店用午餐。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两位绅士不断地抽烟──从他们身上厚大衣的气味推断,大概从裁缝店里买回家的头一天,他们就开始不停抽烟了。我差点忘记提,我们还登上了游艇,他们三个人一上船,立刻就下到船舱忙着处理一些文件。我从天窗看到他们很努力地工作。这段时间里,他们留我一个人跟一位和善的男士待着,他头很大,有着红发,头上戴着很闪亮的帽子,身穿格纹衬衫或是西装背心,胸前名牌写着“云雀”。我以为那是他的名字,由于他住在船上,没有家门可以挂名牌,才挂在胸前。但当我用云雀先生称呼他时,他说那是游艇的名字。

根据一整天的观察,摩德斯通先生比另外两位男士更严肃稳重。他们俩非常开心,经常肆无忌惮地互开对方的玩笑,却鲜少跟摩德斯通先生开玩笑。他应该比他们聪明、冷淡,而他们对他的看法跟我的一些感受相似。我注意到有一两次昆尼恩先生说话时,会用眼梢看摩德斯通先生,好像怕惹他不高兴。还有一次,另一位帕斯尼吉先生讲得兴高采烈时,昆尼恩踩了他一脚,用眼神警告他看一下安静严肃地坐在那的摩德斯通先生。我也不记得看到摩德斯通先生那天是否大笑了,除了那个谢菲尔德的笑话以外──而那还是他自己讲的笑话呢。

我们傍晚就回家了。那是很不错的一晚,母亲跟摩德斯通先生又在野玫瑰那边散步,我则被叫进去喝茶。他离去后,母亲问我今天过得如何,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说,他们谈论了她;她笑着跟我说他们很不正经,净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我知道这点让她很高兴。我当时就很清楚,现在还是一样清楚。我趁机问她认不认识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她说不认识,但猜想应该是刀叉的生产商吧。

我有理由记得她改变了的容貌,也很清楚她已不在世间,但在这一刻,她的面容是那么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有如我在拥挤的街道上随便挑着看的脸孔那样清晰,怎么能说她的容颜已经消失无踪了呢?此时此刻我依稀感觉到她的气息落在我的脸颊,有如那天晚上一般,怎么能说她清纯的美丽和天真已经凋零且不复存在了呢?当我想起她,使回忆中的她复活,当时的她比任何人都更享受青春的热情奔放,仍紧握住珍惜不已的东西,这时,又怎么能说她改变了呢?

跟母亲聊完以后我就上床睡觉了,我现在据实写下她来跟我道晚安时的情形。母亲淘气地跪在我床边,手托着下巴,笑着跟我说:“他们是怎么说的呀,大卫?再跟我说一次,因为我觉得难以相信。”

“妩媚妖艳……”我开始说。

母亲将手放在我唇上阻止我继续说。

“不可能是妩媚妖艳,”她笑着说,“绝对不可能是妩媚妖艳,大卫,我知道一定不可能!”

“就是‘妩媚妖艳的科波菲尔太太’,没错,”我坚决地重复一遍,“还有‘漂亮’。”

“不,不可能是漂亮,不会说我漂亮的。”

母亲打断我,再次将手放在我唇上。

“就是‘漂亮的小寡妇’,没错啊。”

“真是愚蠢又放肆的笨蛋!”母亲惊呼,大笑着把脸捂起来,“真是荒唐的男人!是不是呀,大卫宝贝……”

“怎么了,妈妈?”

“别告诉佩格蒂,她可能会生他们的气。我自己也很生他们的气,但我还是觉得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她了,然后我们一直互亲对方,不久后我就睡着了。

现在来讲,佩格蒂令人心动不已又充满冒险的提议,经过这么久一段时间,感觉就是隔天发生的事,但有可能其实是两个月以后。

有天傍晚,我和佩格蒂一如往常地坐在客厅,母亲跟之前一样外出了。在长袜、布尺、一小块线蜡以及圣保罗大教堂盒子、鳄鱼书的陪伴下,佩格蒂看了我好几次后,打算要说话,却什么都没说──我本来以为她是在打哈欠,否则我应该会有所警觉,感到惶惶不安──她终于沙哑地说:“大卫少爷,你觉得跟我一起去雅茅斯拜访我哥哥,玩两个礼拜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啊?”

“你哥哥是个好相处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道。

“哦,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大声说,“而且那里还有大海、小船、大船、渔夫和海滩啊。你也可以跟阿姆玩……”

佩格蒂指的是她的侄子汉姆,之前第一章提到过,但她讲他的方式像是在讲英文文法的片段一样[2]。她这么开心地回应,让我也欣喜万分,我回她说,听起来的确会很有意思,不过不知道母亲会怎么说。

“哎呀,我敢赌一基尼,”佩格蒂看着我说,“她一定会让我们去的。如果你想的话,等她回来我就马上问她。就这样决定!”

“但我们不在的时候,她要做什么?”我把小手肘放在桌上继续提问,“她没办法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如果佩格蒂突然开始在长袜脚跟处找破洞,那肯定是个超迷你的破洞,小到不需要补。

“我说啊,佩格蒂!你也知道她没办法自己一个人生活。”

“哦,上帝保佑!”佩格蒂终于看了我,“你不知道吗,她这两个礼拜会去住格雷普太太家?格雷普太太家里很热闹的。”

哦!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可以放心出发了。我焦急地等母亲从格雷普太太家回来(就是前面提的那个邻居),确认我们能否执行这个棒到不行的计划。母亲的反应并没有我预期的惊讶,甚至马上就接受提议。我们当天晚上就把一切准备就绪,去那里的食宿费用也都安排妥当。

出发的那天很快就来到了。对期待不已的我来说,那天真是很快就到来了,先前还很担心会不会有地震或山崩之类的大天灾,让我们无法成行。我们预计搭货车[3]去,吃完早餐就出发。要是他们肯让我那天晚上先整装、戴帽穿靴睡觉的话,要我付多少钱我都愿意。

虽然我现在轻描淡写,但每每忆起当时多么急着想离开快乐的家,那时怎么一点都没想到会就这样永远地离开家,想来还是很心痛。

我很高兴地忆起,货车在大门口等着,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我对她以及从未离开过的家,充满感激和不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看见母亲也哭了,能感受到她的心靠着我的在跳动。想到这些,我觉得很快乐。

我也很高兴地忆起,马车开始移动时,母亲跑到门口,喊着要车子停下来,好让她再亲我一次。我开心地沉浸在她的脸庞贴着我时所流露出的热切跟慈爱中。

车子向前行驶了,母亲站在路旁,摩德斯通先生走近她身边,仿佛在劝她别这么心软。我绕过遮篷往后看,心想这一切关他什么事。佩格蒂也从车子另一边往后看,而从她转回来的脸上看来,尽是不满的神情。

我坐在那看了佩格蒂好一阵子,心里幻想着:她是否受雇把我弄丢,就像童话故事中小男孩的遭遇一样,然后我得靠着她掉的纽扣沿路找回家?

【注释】

[1]谢菲尔德(Sheffield):英国中部城市,以制作尖锐刀具闻名。布鲁克斯为当地著名刀剑制造商,此处暗指大卫伶俐如刀剑。

[2]伦敦没受过教育的人讲话,遇到“h”往往不发音,会把“Ham”念成“Am”,前面的“可以跟阿姆玩”(Am to play with),听来像是英文文法的例句。

[3]一种开放式货车,上头只覆盖防水帆布,主要用来运送货物,但在乡下驿站没有马车行驶的地方,也会用来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