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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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境遇改变

我觉得拉货车的马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懒惰的马了,它一直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进,好像想让收货的人久等一样。我幻想它有时候或许真是在偷笑,但车夫说它只是为咳嗽所苦而已。车夫低着头的样子就跟他的马儿一样,驾驶的时候还昏昏欲睡地猛点头,两只手臂放在双脚膝盖上。我说“驾驶”,但突然想到,就算没有他,车子还是能平安抵达雅茅斯,因为一切其实都是马儿的功劳。至于路上的闲聊,他一点也不懂该怎么做,只会吹口哨。

佩格蒂的大腿上放了一篮点心,如果我们打算要一路搭到伦敦的话,那食物的分量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绰绰有余。我们吃得很饱,也睡了很久。佩格蒂睡着时,总是把下巴枕在篮子的提把上,两手抓得很紧,不曾松懈。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可发出如此巨大的鼾声。

我们在乡下的小路间绕了许多路,在一家酒吧送床架的时候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停在了别的地方,这让我觉得很累,所以终于抵达雅茅斯时,我欣喜万分。我望向河对岸一大片单调的荒原时,心想这里看起来既潮湿又松软。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真像地理书上说的,世界是圆的,那为什么到处都是平的?但或许雅茅斯就坐落在其中一个圆端,这样就解释得过去了。

当我们更接近时,看到四周景色全都在天空下排成一条低低的直线,我跟佩格蒂暗示,如果这里有座小山之类的,风景或许会更好一点。还有,如果陆地和大海可以再分开一些,小镇和海浪就不会像面包泡在水里那样搅在一起,这样就更好了。但佩格蒂比平常更坚定地强调,我们应该接受事物原来的样貌,而她可是以身为“雅茅斯熏鲱鱼”[1]为傲。

我们走上街时(我感到很陌生),闻到鱼腥味、沥青、填甲板缝的旧麻绳、焦油味,看到水手走来走去,还有马车在石子路上奔波。我觉得刚刚冤枉了这个热闹的地方,并开心地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佩格蒂。她听到后也很得意,说雅茅斯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我猜对于那些有幸一出生就是熏鲱鱼的人来说,的确如此。

“我们家的阿姆!”佩格蒂大喊道,“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啦!”

是的,他在一家酒吧等我们,并问我过得如何,仿佛我们是旧识一样。起初,我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不如他对我的多──自从我出生那晚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我们家,他当然比较有优势。但因为他让我坐在他肩上走回家,我们不一会儿就变熟了。他现在是个高大壮汉,身高六英尺,肩膀宽阔结实,但脸上男孩子气的傻笑和一头浅色鬈发,让他看起来有点像绵羊。他身穿帆布外套和硬挺的长裤,裤子硬挺到没有腿在裤管,也能单独站立起来。与其说他戴了一顶帽子,不如说他头上顶着一栋黑漆漆的老旧建筑。

汉姆背着我,手臂夹着我们带来的小行李,佩格蒂也拿着另一件小行李。我们转进满地都是碎木屑和小沙丘的巷子,还经过煤气厂、缆绳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填船缝厂、索具厂、铁匠铺,以及许多类似的地方,直到我们来到刚才从远处瞧见的单调荒原后,汉姆说:“我们的房子到了,大卫少爷!”

我四处张望,往一边的荒野望去,往大海望去,往溪流望去,就是没看到有什么房屋。倒是不远处有艘黑色的驳船,或是类似的废弃船只,干巴巴地高架在平地上,一只铁漏斗伸出来当作烟囱,缓缓地冒出烟。除此之外,我没看见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

“不会是那个吧?”我说,“那个长得像船的东西?”

“就是那个,大卫少爷。”汉姆回答。

就算是阿拉丁的皇宫和大鹏鸟蛋之类的,都比不上住在船屋里的想法更让我神往。侧边船板上开出一个可爱的门,还有屋顶和几扇小窗,但令人着迷的地方是这艘船货真价实,肯定下过上百次水,从来就不是要让人放在陆地上居住,这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如果它本来就是建来让人住的,我可能会觉得太狭小、太不方便,也太冷清了,但正因为它本来的目的并不是如此,而让它成为一个完美的家。

船屋里头干净漂亮,东西也尽可能摆放整齐,有张桌子、一座咕咕钟和一座橱柜。橱柜上有个茶盘,图样是个撑阳伞的女人在散步,旁边有位穿军装的孩子在玩转铁圈。为了防止茶盘掉落,上面放了本《圣经》,茶盘如果掉落,会砸碎《圣经》旁的一堆杯盘和茶壶。墙上挂了一些裱框的彩色照片,描绘的是《圣经》故事。从此以后,我每次看到小贩兜售这种画时,眼前就会浮现佩格蒂哥哥家的全景。穿红衣的亚伯拉罕要拿穿蓝衣的以撒去献祭,还有穿黄衣的但以理被国王丢进绿色的狮子坑里,这些是《圣经》里最有名的几个故事。旁边的小壁炉架上有张“莎拉珍”小帆船的照片,那船是在桑德兰建造的,船尾是真材实料的木头。这是艺术,结合精致木工,我觉得这是世上最令人羡慕的宝物了。天花板的梁柱上有些钩子,不过我当时并不清楚其用途。此外还有柜子、箱子之类的物品可以坐,以弥补椅子的不足。

这些东西都是我踏过门槛后第一眼望见的──根据我的理论,这是小孩子的特质。之后,佩格蒂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了看我的卧室。这真是我所见过最令人向往的完美房间,位于船尾,有扇小窗安装在从前船舵穿过的位置,一面跟我差不多高的小镜子钉在墙上,用牡蛎壳框起来。还有一张小床,塞满了整个房间,桌上的蓝色马克杯中放着一束海草。墙面刷成跟牛奶一样白的颜色,拼布床单的颜色亮到刺眼。在这温馨的屋子里,我特别注意到一件事:鱼腥味。味道极为强烈,我拿出手帕要擦鼻子时,手帕闻起来竟像刚包过龙虾一样。我把这个发现偷偷告诉佩格蒂时,她跟我说,她哥哥是做龙虾、螃蟹和小螯虾生意的。我后来发现,外面有间放了锅碗瓢盆的小木屋,经常可以在里面看到这类生物很有意思地挤在一起,不管钳住什么就是不肯放开。

招呼我们的是一位围着白色围裙、非常有礼的女士。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外,我还在汉姆背上的时候,就看到她在门口鞠躬了。此外,还有一位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女孩(我这么觉得),戴着蓝色串珠项链。我想亲她时,她拒绝了我,还跑去躲起来了。不久之后,我们吃了丰盛豪华的晚餐,有水煮鲽鱼、融化了的奶油和马铃薯,我还得到了一块肉排。这时一位毛发浓密的和善男子回家了。因为他叫佩格蒂“妹子”,还在她脸颊上重重地亲吻,从他的行为举止看来,我相信这位男子就是她的哥哥。我猜想得没错,他们向我介绍他就是佩格蒂先生,一家之主。

“很高兴见到你,少爷,”佩格蒂先生说,“寒舍虽小,但你会发现我们样样俱全。”

我谢了他,并说住在这么温馨的地方,一定会过得很舒适。

“你妈妈还好吗,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离开时她开心吗?”

我告诉佩格蒂先生她非常高兴,并代她问好──这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客套话。

“感谢她的关心,真的,”佩格蒂先生说,“嗯,少爷,如果你能在这儿,跟她(看向他妹妹)一起待上两个礼拜,我还有汉姆、小艾蜜莉,会很荣幸有你的陪伴。”

盛情介绍过后,佩格蒂先生走到外面用一壶热水清洗身体,并特别解释:“冷水没办法洗掉我一身脏。”他很快回来,外表看起来干净多了,但满脸通红的样子,让我不禁觉得他与龙虾、螃蟹和小螯虾还真有点像:黑乌乌地进热水,红通通地出来。

喝完茶,关上门,一切都很舒适温馨(夜晚的屋外寒冷又多雾),我觉得这真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出最棒的假期了。听见外头大海刮起的风声,知道浓雾潜伏在外头的一片荒芜里,看着火,想到附近没有其他住家,只有这里──而且这还是艘船,实在太让人着迷了。

小艾蜜莉克服之前的害羞,跟我一起坐在最低最小的柜子上,它只够我们两人坐,也刚好能放进烟囱的小角落。穿着白色围裙的佩格蒂太太坐在炉火对面编织。佩格蒂一样悠闲自在地拿着圣保罗针线盒和一小块线蜡做针线活,仿佛它们从来没有离开家。汉姆刚刚已经简单教过我全四牌游戏怎么玩,并试着想起用脏牌算命的方法,每张他翻过的牌都印了带着鱼腥味的拇指印。佩格蒂先生则抽着烟斗。我觉得现在是诚心交流聊天的时刻。

“佩格蒂先生!”我说。

“少爷。”他说。

“你替儿子取名为汉姆,是因为你住在方舟里吗?”

佩格蒂先生好像觉得这是需要深思的问题,回答我:“不,少爷,我没有替他取名字。”

“那他的名字是谁取的呢?”我把教义问答的第二个问题丢给佩格蒂先生。

“哦,少爷,名字是他父亲取的。”佩格蒂先生说。

“我以为你是他父亲!”

“我兄弟乔才是他父亲。”佩格蒂先生说。

“他过世了吗,佩格蒂先生?”短暂沉默后,我问道。

“淹死的。”佩格蒂先生说。

对于佩格蒂先生并非汉姆的父亲这件事,我深感惊讶,然后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搞错了在场各位的关系。我实在太好奇了,所以下定决心要跟佩格蒂先生问清楚。

“小艾蜜莉,”我望向她说,“她是你的女儿,没错吧,佩格蒂先生?”

“不,少爷,我妹夫汤姆才是她的父亲。”

我实在忍不住。“他死了吗,佩格蒂先生?”又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道。

“淹死的。”佩格蒂先生说。

我觉得很难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没理清这一切,于是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你有自己的孩子吗,佩格蒂先生?”

“不,少爷,”他用简短的大笑回答我,“我是个光棍。”

“光棍!”我惊呼,“怎么会?这样的话,那一位是谁,佩格蒂先生?”我指向穿围裙在编织的那个人。

“那是格米奇太太啊。”佩格蒂先生说。

“格米奇吗,佩格蒂先生?”

但这时候佩格蒂(我是指我们家的佩格蒂)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别再问了,我只能坐在那,看着安静不语的其他人,直到上床的时间到来。

之后在我小房间的隐秘空间里,佩格蒂告诉我汉姆和艾蜜莉是她哥哥的侄子跟外甥女,两人从小父母双亡又无依无靠,所以佩格蒂先生领养了他们;而格米奇太太是他生意伙伴的寡妇,家境也很穷困。不过佩格蒂说,她哥哥自己也是穷人一个,但为人善良如金,真诚如钢──这是她的比喻。她告诉我,唯一会让佩格蒂先生暴怒或是咒骂的事,就只有在提及他大方慷慨的时候。只要有任何人提起,他就会奋力拍桌(有一次还把桌子拍裂了),然后吼出一句毒咒,说要是再提这些,他就会骂出更可怕的毒咒:如果有人再说到这件事,那他不是立刻走人,就是会被“天煞”。我询问后发现,没有人知道这个可怕的“天煞”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全都一致地认为这代表最可怕的咒骂。

我深深感受到了东道主的善良。

我听到女士们到船另一端的小房间休息,还听到佩格蒂先生和汉姆睡在吊床上,就是挂在我稍早注意到那天花板上的钩子上,感觉非常奢华,这一切让我昏昏欲睡。睡意慢慢涌上心头,我听着外面海风的呼啸声,还有奋力吹向海滩的声音,隐约觉得海水会在深夜高涨起来。但一想到我身在船上,而如果真发生什么事,船上也有佩格蒂先生这样的人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过除了晨光初露,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几乎是阳光照到牡蛎框镜子的那一瞬间,我就起床了,接着跟小艾蜜莉一起到海滩捡石头。

“你应该是个很厉害的水手吧?”我问艾蜜莉。我不一定真的这么想,但觉得男孩子总要说些什么才对。这时正好有艘闪闪发亮的船驶来,在她明亮的双眼里映出漂亮的小影子,才让我想到要这么说。

“不,”艾蜜莉摇着头回答,“我怕海。”

“怕海!”我装出英勇的样子,对着大海说,“我才不怕!”

“啊!但大海很残忍,”艾蜜莉说,“我看过它残忍地对待我们的人,也看过它撕裂跟我们房子一样的大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艘船不是……”

“我爸爸淹死的船?”艾蜜莉问道,“不,不是那艘,我从来没见过那艘。”

“也没看过他?”我问。

小艾蜜莉摇摇头:“不记得了。”

怎么这么巧!我马上解释我也没有见过父亲,还有母亲和我是怎么相依为命,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我们一直以来都这样,也永远会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我还说父亲在教堂旁的坟墓离家里很近,有树荫照着,就在山丘下,我经常去那里散步,听鸟鸣,度过很多美好的早晨。不过我跟艾蜜莉的孤儿状态还是有一点不同:她在失去父亲前,早就先失去了母亲,而且没人知道她父亲的坟墓在哪里,只晓得是在大海深处。

“况且,”找寻贝壳和碎石的艾蜜莉说,“你父亲是绅士,而你母亲是淑女。我父亲是渔夫,母亲是渔夫的女儿,我舅舅丹也是渔夫。”

“丹是佩格蒂先生,对吧?”我说。

“丹舅舅,在那边。”艾蜜莉回答,看向船屋。

“对,我指的就是他。我想他人一定非常好吧?”

“非常好。”艾蜜莉说,“如果我有天也当上淑女,我会给他一件镶着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大衣、淡黄色长裤、红色丝绒西装背心、三角帽、一只大大的金表、银制的烟斗和一大盒钱。”

我说我坚信佩格蒂先生配得上这些珍宝。必须承认,很难想象他将外甥女感激万分的礼物穿戴一身是什么样子,特别是三角帽,但我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细数这些东西时,小艾蜜莉停下来仰望天空,好像看到辉煌灿烂的景象一样。我们再继续往前走,捡着贝壳和碎石。

“你想当淑女吗?”我问。

艾蜜莉看着我,大笑着点头说:“想。”

“非常想。我想要大家都能一起当上流人士──我、舅舅、汉姆,还有格米奇太太。这样的话,就算有暴风雨来,也不用担心──至少不是为自己担心。我们当然是会替其他可怜的渔夫担心,而且如果他们遇到困难,我们也会出钱帮忙。”这听起来很让人心满意足,也并非不可能实现的未来。我说,光只是这样想就很令人开心了。小艾蜜莉受到鼓舞,害羞地说:“现在你还觉得不怕海吗?”

这时候风平浪静让我很放心,但如果有个稍微大一点的浪卷来,一想起她被淹死的亲戚,我一定立刻拔腿就跑。不过,我回答“不怕”,然后补充道:“你看起来也不怕,虽然你说会怕。”她走得离老旧的防波堤和木制堤道的边缘很近,我还担心她会掉下去。

“这里我不会怕,”小艾蜜莉说,“但我一听到海浪卷来就会惊醒,光是想象丹舅舅和汉姆哭喊的求救声,就担心得不停颤抖。这就是我想当淑女的原因。在这里我不怕,一点也不怕。你看!”

她从我身旁跑掉,我们站的地方凸出一根凹凸不平的木头,高悬在深水上,一点防护措施也没有,她就这样顺着跑了上去。这件事实在太历历在目,如果我是绘图师,肯定能立刻把当天的真实景象画出来:小艾蜜莉朝她的毁灭之路冲过去(当时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永远无法忘怀她望向大海的神情。

一会儿,那个明亮大胆又活泼的小身影转过身来,安全地回到我身旁,我对于自己的担忧和呼叫声感到好笑。是说叫喊也没用,毕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长大之后,好几次想过,在未知事物的可能性中,是不是有这种可能:那女孩突来的冲动以及远望的轻狂眼神,是否有股眷顾她的吸引力带她走向危险,是她已故父亲冥冥之中同意,吸引她到他那里去,这样她的生命就在那天终结?我也想过是否当时的我能瞥见她未来的命运,而且幼小的我可以清楚地理解,只要伸出手就能救她的话,是否会出手救她?我也想过(不敢说想很久,但的确想过),扪心自问:如果那天,在我面前,小艾蜜莉被海水灌顶是否对她比较好?我一度回答:是,这样会比较好。

这话可能说得太早。或许说得太快了,但姑且先这样吧。

我们散步了很长一段路,拾起许多令人好奇的东西,并把迷路的海星小心地放回海里──即便现在我对它们仍不够了解,无法确定它们是会感激我们这么做,还是会埋怨我们多事──然后回到了佩格蒂先生家。我们在龙虾小屋外的阴影处停了下来,交换了天真的吻,再神清气爽、满心欢喜地进门吃早餐。

“好像两只年轻的画眉仔。”佩格蒂先生说。在我家那里的方言,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像两只小画眉鸟一样,所以我把这句话当作是称赞。

我当然爱上小艾蜜莉了。很确定,我对那个可人儿的爱,与成人最崇高无上的坚贞爱情一样真诚,同样温柔,但更加纯洁、无私。我确信我的想象产生了某种幻觉,罩在这个蓝眼女孩身上,把她变成了天使。如果某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她展开小双翅从我面前飞走,我也不会认为这是出乎意料的事。

我们经常相亲相爱地在雅茅斯那片荒凉的海滩上散步,走好久好久。日子随我们消遣,好像时光本身也没有长大一样,是个永远在玩耍的小孩。我告诉艾蜜莉我喜欢她,除非她也承认她喜欢我,否则我会不惜拿剑剖腹自杀。她说她也喜欢我,我一点也不怀疑。

至于任何的门不当户不对、年纪太轻,抑或任何在我们面前的阻碍,小艾蜜莉和我都没放在心上,因为我们没有未来。我们并没有准备要长大,也没有准备要变小。

我们是格米奇太太和佩格蒂钦羡的对象,晚上我们俩亲密地并坐在旁边的柜子上时,她们总会小声地说:“天哪!真是美好!”佩格蒂先生的脸在烟斗后对我们微笑,汉姆整个晚上都在傻笑,什么事都没做。他们从我们身上感受到快乐,我想,就像看着漂亮的玩具或是古罗马圆形竞技场模型那样的感觉。

我很快就发现,格米奇太太虽然与佩格蒂一家同住,但她并不如大家期望的那么好相处。格米奇太太个性非常焦躁,爱烦恼,在这么小的地方,她啜泣的次数多到让其他人都不是很自在。我替她感到非常难过,有时候会想,如果格米奇太太有自己的住所,方便休息,等到她心情好一点的话,情况会好转。

佩格蒂先生偶尔会去一家叫“坚心”的酒馆。我是在我们来之后他外出第二、三次的时候发现的。八点到九点时,格米奇太太会盯着咕咕钟说他在酒吧里,还说她早上就知道他会去那里。

格米奇太太整天都很郁闷,早上壁炉生起火,她就大哭了起来。“我是个孤零零的老太婆,”这是格米奇太太遇到不开心的事时会说的话,“每件事情都跟我过不去。”

“噢,烟很快就会散掉的,”佩格蒂说,“况且,你知道的,这烟对我们来说也一样不好。”

“我的感觉比你们强烈。”格米奇太太说。

当天很冷,风如刀割般。格米奇太太所在的壁炉角落,在我看来是最温暖舒适的地方,她的椅子也的确是最舒适的,但她还是一点也不开心,不断抱怨天冷,还有她背后偶尔会有“疙瘩”。最后她又在这话题上落下泪来,又说了一次她是个“孤零零的老太婆”,以及“每件事情都跟我过不去”。

“的确是很冷,”佩格蒂说,“大家一定都这么觉得。”

“我的感觉比其他人更强烈。”格米奇太太说。

晚餐时,由于我是座上宾,他们总会优先夹菜给我,之后是格米奇太太。那天的鱼很小、骨头多,马铃薯也有点焦。大家都承认是有点令人失望,但格米奇太太说她比我们更失望,然后又哭了起来,用更悲痛的态度说了之前那句话。

当晚佩格蒂先生大约九点回家时,不幸的格米奇太太正在她的角落织东西,一副非常难过可怜的样子。佩格蒂则是快乐地工作着,汉姆正在缝补一双雨鞋,而我在念书给他们听,小艾蜜莉坐在我身旁。格米奇太太除了唉声长叹以外,没有说过其他话,从喝茶的时候眼睛就没张开。

“嗯,各位,”佩格蒂先生走到他的位子准备坐下时说,“你们今天还好吗?”

我们都答了话,或是抬头欢迎他,除了格米奇太太边编织边摇头。

“怎么了?”佩格蒂先生问,手拍了一下,“振作起来,老妞(佩格蒂先生的意思是老姑娘)!”

格米奇太太并没有因此振作起来。她拿出黑色丝质的旧手帕擦眼,但擦完没有放回口袋,而是拿起来继续擦,擦完还是没有放回去,以便待会儿使用。

“到底怎么了,姑娘?”佩格蒂先生说。

“没什么,”格米奇太太回答,“你是从‘坚心’回来的吧,阿丹?”

“对啊,怎么了?我今晚在那里多待了一点时间。”佩格蒂先生说。

“很抱歉我把你逼到要去那边。”格米奇太太说。

“逼我?我没有被逼啊!”佩格蒂先生回答,真诚地大笑,“我可是很乐意去的呢。”

“乐意,”格米奇太太摇摇头说,然后又拭泪,“是是是,非常乐意,很抱歉都是因为我,让你这么乐意。”

“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啊!”佩格蒂先生说,“一点都不是因为你逼我去的啊。”

“是是是,当然是,”格米奇太太大喊,“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知道我就是个孤零零的老太婆,不只每件事都跟我过不去,我还跟每个人都处不来。是是是,我的感觉比其他人强烈,而我也表现得比其他人更激动,这都是我命不好。”

我坐在那儿目睹这一切,不禁心想,除了格米奇太太,这种命不好是否还延伸到其他人身上。但佩格蒂先生并没有这么回答,只是恳求格米奇太太振作起来。

“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格米奇太太说,“这跟我所希望的差远了。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的命很不好。我的麻烦把我搞得浑身不对劲儿。宁愿感觉不到,但偏偏就是感觉到了。宁愿心狠一点不管这些感觉,但就是没办法。我让这屋子里的人感到很不舒服,这点是肯定的。整天都在折腾你妹妹,还有大卫少爷。”

听到这里我的心都融化了,难过得大喊:“不,你没有,格米奇太太。”

“这样子很不应该,”格米奇太太说,“这样报答你是不对的。最好还是去救济院死了算了。我是个孤零零的老太婆,还是别在这里烦人了。如果每件事都这样跟我过不去,那一定也是我跟自己过不去,既然这样,就让我回自己的教区过不去吧。丹尼尔,我还是赶快去救济院死了算了,落个轻松!”

说完,格米奇太太就回房睡觉了。她离去后,佩格蒂先生脸上尽是万分同情,他看了看我们,满怀怜悯,点点头轻声说:“她又在想老伴了!”

我不是很确定格米奇太太在想念的老伴是谁,直到佩格蒂送我上床时解释是过世的格米奇先生,她哥哥一直认为那是格米奇太太难过的唯一理由,也总是让他感动得心软。之后不久,佩格蒂先生躺在吊床上时,我亲耳听见他跟汉姆说:“可怜儿!她老是在想老伴!”在我们到访期间,每当格米奇太太出现类似的举动时(发生了好几次),他总会说一样的话打圆场,而且总是充满同情。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唯一有变化的就只有海浪改变了佩格蒂先生外出及回家的时间,还有汉姆也是。汉姆没工作时,有时会跟我们一起散步,带我们看看船只,有一两次还带我们去划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对某地相关的一些印象会比其他地方深,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特别是童年时期的回忆。只要听到或读到“雅茅斯”这名字,我就会想起某个周日早晨在海边的时光,教堂的钟声响着,艾蜜莉靠在我的肩膀上,汉姆慵懒地丢石头到水里,还有太阳离海边远远的,阳光从浓雾中穿透出来,让我们看到海上像影子般的船只。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来。我可以忍受跟佩格蒂先生和格米奇太太的分离,但光想到要跟小艾蜜莉分开,心就如刀割般地痛。我们手拉着手到酒吧,已经有马车在等了,在路上我答应会写信给她(我后来确实兑现了承诺,写的字比出租看板上的字还要大)。我们分别时都非常难过,如果我的人生中曾有过空虚的感觉,那一天就是一回。

我在外作客期间,对老家实在太忘恩负义,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踏上回家的路,我幼小的良心就开始自责起来,像坚定的手指般往家的方向指。当心情低落时,更觉得老家是暖窝,而母亲是慰藉和朋友。

在回家的路上,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所以越接近家,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我就越来越期待回家,奔到母亲的怀抱中。但佩格蒂并没有分享我的这些喜悦,反而试图压抑自己的心情(虽然态度很温和),她看起来心慌意乱、心神不宁。

不过,不管她怎么想,只要拉车的马心情好,布朗德史东的鸦巢终究会抵达──也真的抵达了。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雾蒙蒙的冷冽下午,天色昏暗,像是要下大雨!

大门打开,我喜极而泣,急着找寻母亲的身影,但开门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位陌生的仆人。

“为什么,佩格蒂!”我伤心地说,“妈妈还没回家吗?”

“有,有,大卫少爷,”佩格蒂说,“她回家了。你先等一下,大卫少爷,我有事要告诉你。”

由于心情烦躁和本身动作笨拙,佩格蒂下车时把自己搞得像个大彩球,但我当时脑袋空白,心情复杂,所以没告诉她。

待下车后,她拉住我的手,带我慢慢走进厨房,然后关上门。

“佩格蒂!”我很害怕地说,“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大卫少爷!”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回答。

“一定有什么事,我很确定。妈妈在哪里?”

“妈妈在哪里啊,大卫少爷?”佩格蒂重复说道。

“对,为什么她没有到大门来接我?我们进来这里做什么?哦,佩格蒂!”我的眼睛噙着泪水,觉得快昏倒了。

“上帝保佑我亲爱的宝贝!”佩格蒂哭喊着,并抱住我,“怎么了?告诉我呀,宝贝!”

“不会也死了吧?哦,她该不会死了吧,佩格蒂?”

佩格蒂用大得吓人的音量喊道:“不是的!”然后坐下,开始喘个不停,说我把她吓死了。

我抱了抱她,给她压压惊,或者说让她恢复正常,然后站在她面前,很焦急地看着她。

佩格蒂说:“是这样的,亲爱的,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但我没有机会说。或许我应该想办法找机会说,但又找不到嘟嘟好的时机……”佩格蒂的字典里,老是把刚刚好说成嘟嘟好,“跟你说这件事。”

“快说吧,佩格蒂。”我说,比之前更害怕。

“大卫少爷,”佩格蒂颤抖着用手解下帽子,有点喘不过气地说,“你有爸爸了!觉得怎么样?”

听完,我全身颤抖,脸色发白。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是为什么,联想到教堂的坟墓还有死人复活之类的事,这些想法如阴风般扑过来。

“新的爸爸。”佩格蒂说。

“新的爸爸?”我重复道。

佩格蒂倒抽一口气,好像在吞咽什么硬物一样,然后伸出手说:“来见见他吧。”

“我不想见他。”

“妈妈也在哦。”佩格蒂说。

我不挣扎了,我们直接走到大客厅,她把我留在那。壁炉的一边坐着母亲,另一边,是摩德斯通先生。母亲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匆忙地站起来,但我觉得她有点胆怯。

“好了,亲爱的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说,“沉住气!控制好自己,永远都要克制好自己!小大卫,你好吗?”

我伸出手问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我亲了亲母亲,她也亲了我,温柔地轻拍我的肩膀,然后坐下来继续手上的活儿。我无法看她,也无法看他,我很清楚他正观察着我们两个。我转向窗户,看向窗外,看向冷风中垂着头的灌木。

等到可以溜走时,我偷溜上楼。旧卧室换了,东西被搬到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的房间里。我恍惚地下楼,想看看有没有没变的东西,但似乎全都不一样了。我慢慢地走向后院,但很快就从那里回到主屋,因为原本的空狗舍里现在养了只大狗──跟它一样,声音低沉,毛色乌黑。那狗看到我非常生气,冲出来要追我。

【注释】

[1]熏鲱鱼为雅茅斯特产,因而雅茅斯人有“雅茅斯熏鲱鱼”的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