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要搬进去的那间新房间有知觉,那我今天真想请它作证──现在是谁睡在那呢,真好奇!──我躺上去的那颗心有多沉重。走上楼时,听到庭院那只狗一直对着我吠叫。我一脸茫然地环顾房间,房间也看着我。我坐下来,小小的双手交叉,思考着。
我想到的都是最奇怪的事情──房间的形状、天花板的裂缝、墙上的壁纸、玻璃窗上的裂纹让景色出现涟漪和凹痕,洗手台因为只有三只脚而东倒西歪,一种很哀怨的感觉,让我联想到格米奇太太想起老伴时的样子。我不停地哭,但除了觉得冷和感到沮丧以外,我确定自己没想过哭泣的真正原因。终于,在孤寂中我开始想到是我爱上小艾蜜莉了。被迫与她分离,来到这个似乎没有人要的地方,而他们对我的关心甚至不及她的一半,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好悲惨,便把自己蜷曲在床的一角,哭到睡着。
“他在这里呀!”我被说话声惊醒,有人将棉被拉开,露出我热腾腾的头。母亲和佩格蒂来看我了,弄醒我的是她们其中一人。
“大卫,”母亲说,“怎么啦?”
她这样问我,我觉得很奇怪,便回答:“没什么。”我记得当时还撇过脸,不想让她看到我颤抖的嘴唇,其实这样的举动才是给她的真正回答。
“大卫,”母亲说,“大卫,我的宝贝!”
我敢说,她说的任何话语不会比称呼我为她的宝贝,还要令我难受。我躲进被单里,将眼泪藏起来,她想把我抱起时,我伸手推开她。
“这都是你搞的,佩格蒂,你真是残忍的家伙!”母亲说,“我确信一定是如此。你让我的亲生儿子反抗我,让我心爱的人远离我,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你居心何在,佩格蒂?”
可怜的佩格蒂伸出双手,双眼看着天花板,改了我们平常饭后的祷告词回答:“愿主原谅你,科波菲尔太太。愿你永远不会为刚才说的这句话感到深切的懊悔!”
“你把我给烦死了,”母亲大声说,“何况我现在还在度蜜月啊!就算是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也会发发慈悲,让我过上几天宁静快乐的日子。大卫,你这个坏孩子!佩格蒂,你这个坏人!噢,我的天哪!”母亲哭喊道。她的眼神在我们俩之间游走,用她任性的方式怒气冲冲地说:“这是多么让人难受的世界啊,现在该是我愉快享受的时候啊!”
有一只手碰触了我,我知道这只手不是母亲的,也不是佩格蒂的,我起身坐到床边。那是摩德斯通先生的手。
他把手放在我手臂上说:“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克莱拉,你忘了吗?要坚定,亲爱的!”
“我很抱歉,爱德华,”母亲说,“我是想坚定的,但觉得好难受。”
“这样啊!”他回答,“我很遗憾这么快就听到这种话,克莱拉。”
“现在就要我立刻做到,实在太难了,”母亲嘟着嘴回答,“真的很难,不是吗?”
他把母亲拉过去,轻声在她耳边说话,并亲吻了她。母亲将头靠在他肩上,手臂钩着他的脖子,我当时就很清楚地看出,他能将母亲依顺的个性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样子。正如我现在所知道的一样,他成功办到了。
“你下楼吧,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大卫和我等一下就会一起下楼。我的朋友,”他看着母亲离去,将晦暗的脸转向佩格蒂,点头跟微笑示意要她离开,“你知道你女主人的名字吗?”
“我伺候女主人很久了,先生,”佩格蒂说,“这是我应该知道的。”
“没错,”他回答,“但我刚刚上楼时,好像听到你用一个并非她名字的名字来称呼她。她已经冠我的姓了,你知道吧。请你牢记这点可以吗?”
佩格蒂用很不安的眼神看我,没有回答就鞠躬离开房间。我想,她知道摩德斯通先生要她离开,所以也找不到理由留下。我们俩单独在房间里时,他把门关上,坐在椅子上,将我拉起来,站在他面前,直盯盯地看着。我的双眼也同样直盯盯地看着他。如今回想起我们面对面的情景,我似乎又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又剧烈。
“大卫,”他抿着嘴说,两片唇抿得很薄,“如果我有一匹不听话的马,或是一只不听话的狗,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我会揍它。”
刚才是有点喘不过气地低声回答他,现在我没有说话了,觉得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我会让它畏缩,让它变聪明。我会告诉自己:‘我会征服那家伙的。’如果这么做会让它流光血,那就流吧。你脸上那是什么?”
“灰尘。”我说。
他跟我一样清楚那是泪痕,但如果他同样的问题问我二十遍,每问一次就鞭打一次,我相信就算小小的心脏会爆开,我也不会说实话。
“就一个小孩而言,你非常聪明,”他露出一种只有他才有的阴沉笑容,“我看得出来,你也非常了解我。去洗脸吧,然后跟我一起下楼。”
他指了洗手台(就是我之前觉得很像格米奇太太的那个),然后用头示意我立刻照做。我当时明白,现在更加清楚,如果稍有迟疑,他会毫不愧疚地打昏我。
我照做了之后,他跟我一起走进客厅。他的手还是放在我手臂上。“克莱拉,亲爱的,”他说,“我希望你再也不会这么难受了。我们应该赶快改掉这孩子的脾气。”
上帝保佑我,当时只要跟我说句仁慈的话,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把个性改好了,或许会变成另外一种人。只要一句鼓励的话语或解释,甚至是对我幼小无知的同情,欢迎我回家,或是再三跟我保证这里依然是我的暖窝,可能就会让我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他,而非虚假的敷衍;或许会让我尊敬他,而非憎恨他。母亲看到我受惊吓、陌生地站在客厅里,我想她心里是很难过的。我坐下时,她的目光依然哀伤地跟着我──或许她想起我幼时的步伐有多么无忧自在──但她一句话都没说,而开口的时机也就过去了。
用餐时,只有我们三个人。他看起来很喜欢我母亲──我恐怕不会因此多喜欢他一点──而她也很喜欢他。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姐姐要来跟我们一起住,而且她当晚就会抵达了。不确定我是当时知道,还是后来知道的,但不管怎样,还是在这里先提一下:摩德斯通先生本身没有工作,但他在伦敦一家酒厂有股份或是年收益分红之类的,是从他曾祖父那时候开始的家族事业,而他姐姐也有类似收入。
晚餐过后,我们坐在壁炉边,我思考着如何在不冒犯一家之主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逃跑到佩格蒂那里。这时候一辆马车在花园大门前停下,摩德斯通先生走出去迎接访客,母亲跟着他一起出去。我胆怯地跟着她,在客厅门口时,她在昏暗处转过来拥抱我,如同她一直以来常做的那样,并轻声告诉我要爱继父并顺从他。她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的样子好像在做坏事一样,但动作很温柔。她将手放在身后,握住我的小手,一直快到花园接近他所站的地方时,才松开,去挽他的手臂。
来访的是摩德斯通小姐,她真是个很阴郁的女士。就跟她弟弟一样,长相和声音都极为相似,还有两道粗眉,都快跟她的大鼻子连起来了,仿佛是作为给错她性别,没有长出胡子的补偿。她带了两只硬到不行的黑硬箱,箱盖上有用铜钉钉成她名字的缩写。她把钱从一个硬钢盒中取出,付钱给车夫后,再放进一个手提包里;这像监狱的手提包,用一条粗链挂在她的手臂上,好像用力咬了一口似的合了起来。当时,我从没见过像摩德斯通小姐这么如钢似铁的女人。
她被殷勤地领到客厅,正式跟母亲以亲戚的关系打招呼。她看了我说:“弟媳呀,这是你的儿子吗?”
母亲回答说是。
“一般来说,”摩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男孩子。你好吗,孩子?”
在这种受到刺激的情况下,我回答我非常好,希望她也是。但因为态度不够尊敬,摩德斯通小姐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欠管教!”
她清楚地说完这三个字后,就回房了。从那之后,那个房间对我来说就是让人心生畏惧的地方,从来没人见过里头的两个黑箱打开或是解锁过。房间里头(我趁她不在时曾偷看过一两次)满是数不清的小脚镣跟铆钉,摩德斯通小姐着衣时会拿来当配件,通常令人生惧地排成一排,挂在镜子上。
我推断,她是要永远住下来,不打算离开了。她隔天早上开始“帮助”母亲,整天不断进进出出储藏室,把东西摆到正确的地方,因此将原本的陈列搞得一团乱。我观察到摩德斯通小姐第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她好像一直怀疑仆人们在背地里藏了个男人在家里。在这种幻想的影响下,她经常在最奇怪的时间里潜入煤窖,经常将阴暗的橱柜打开后立刻关上,相信她已经抓到了那个男子。
摩德斯通小姐的手脚并不特别轻盈,唯独在早起这点上,她活像只云雀。她会在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时就起床(我至今仍深信她是在找那男人)。佩格蒂觉得她根本就是睁着一只眼睡觉的,但我无法同意这点,因为我后来自己也试了一下,发现这是办不到的。
她来后的第一个早晨,就在鸡啼那刻起床摇铃了。母亲下楼准备做早餐和泡茶时,摩德斯通小姐在她脸颊上轻碰了一下(那是她最接近亲吻的举动),并说:“亲爱的克莱拉,现在我来了,你知道我是来帮你解决所有麻烦的。你实在太漂亮也太没脑子了……”母亲脸红地笑了出来,似乎不介意摩德斯通小姐这么说她,“所以你的责任都该由我来承担。如果你能行行好,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亲爱的,我之后会帮你应付所有大大小小的事。”
从那时起,白天摩德斯通小姐就将钥匙放在她那小牢里,晚上她会放在枕头下。母亲和我从此以后就跟它们无缘了。
母亲也不是没有经过抗议就把权责交出去的。有天晚上,摩德斯通小姐和她弟弟讨论家里的某些计划,他在表达同意时,母亲突然哭了起来,说希望他们也能征询她的意见。
“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严厉地说,“克莱拉!你真是太让我惊讶了。”
“噢,你说惊讶是吧,爱德华!”母亲哭喊着,“你老是要我坚定,但换作是你,你一定也不会喜欢别人这样对待你。”
就我的观察,“坚定”是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两人都有的重要特质。不过,当时如果有人问我的话,我可能会对这一点发表自己的浅见:我很清楚地认为这是专横的另一种说法,是他们两个人都共有的阴沉、傲慢、邪恶的性格。我想要说的是,他们的教条是这样的:摩德斯通先生很坚定,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坚定,也没有人可以绝对的坚定,大家都应该屈服于他的坚定,只有摩德斯通小姐除外。她可以坚定,但只因为是亲属关系才如此,程度上要比他差一点,是附属性质。而我母亲则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也必须如此,不过只能忍受他们的坚定,且必须坚定地相信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坚定了。
“这太难受了,”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家里’?”摩德斯通先生重复道,“克莱拉!”
“我的意思是我们家里,”母亲支吾地说,显然被吓到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爱德华。在自己家里却对家务事没有发言权是很难受的事。在我们结婚前,我肯定也把这个家打理得很好,我有证据的。”母亲哽咽地说,“你可以去问佩格蒂,在没人干涉我的时候,我不是也把这个家管得很好吗?”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别再说了,我明天就走。”
“珍?摩德斯通,”她弟弟说,“安静!我的个性你清楚得很,怎么还敢说出这种话?”
“我真的……”可怜的母亲继续说,处境极为弱势,眼泪直淌,“我没有要任何人走的意思。如果有人要走,那我会非常痛苦、难受的。我要的不多,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想要偶尔能有人问我意见,也会很乐意回馈那些帮助我的人。我还以为你之前很喜欢我有点不经世事和孩子气,爱德华,我很肯定你也这么说过,但现在你似乎因为这点而恨我,你真是太严厉了。”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又说,“别再说了,我明天就走。”
“珍?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震怒,“你给我安静!你好大的胆子!”
摩德斯通小姐像劫狱似的从提包里拿出手帕,轻压眼睑。
“克莱拉,”他继续看着我母亲说,“你真是太让我意外了!太让我震惊了!对,娶一个不经世事、天真烂漫的女人曾让我感到满足,改变她的个性,替她注入一些坚定和决心是必要的。但当珍?摩德斯通好心地来帮我达到这个目的,为了我负起类似管家的责任时,却有人忘恩负义……”
“噢,拜托,拜托,爱德华,”母亲哭喊,“别指控我忘恩负义。我相信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有很多缺点没错,但我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哦,别这样,亲爱的!”
“像我刚才说的,当珍?摩德斯通的好意……”等母亲安静后,他继续说,“被人辜负的时候,我之前对你的感情就冷淡、改变了。”
“别这样,亲爱的,别这么说!”母亲苦苦哀求道,“噢,别这样,爱德华!我不忍心听到这句话。不管怎样我都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很重感情的。我就是很确定这一点才敢这样说。你可以去问佩格蒂,我相信她一定也会告诉你,我是很重感情的。”
“软弱就是软弱,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回答,“我可一点也不受影响,你就别白费口舌了。”
“拜托,我们和好吧,”母亲说,“我不能在这样的冷漠与刻薄中生活。我真的很抱歉,我有很多缺点,这我知道。爱德华,你意志坚定地想替我改正缺点,真是太好了。珍,一切就照你的意思,我都不反对。要是你离开,我会很伤心的……”母亲激动不已,无法继续说下去。
“珍?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对他姐姐说,“我想我们俩这样恶言相向,是少有的。今晚发生这么突如其来的状况,并不是我的错。我是受人牵连才会说那些话。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人牵连,让我们试着忘记吧。而且因为……”在这么宽宏大量的话之后,他补充道:“这场面不适合小孩子。大卫,上床睡觉!”
我满脸是泪,连房门都差点看不到。我替母亲所受的苦痛感到难过,但还是摸索着走了出去,沿路摸黑回到房间,也无心去向佩格蒂道晚安或是找她拿蜡烛。大概一小时过后,当佩格蒂上楼看我时,叫醒我说母亲因身体不适已经就寝,只剩摩德斯通姐弟坐在客厅里。
隔天,我比平常还早下楼。一听见母亲的声音,我便在客厅外停下脚步。她非常殷切、卑微地乞求摩德斯通小姐的原谅。她是原谅了母亲,她们俩完美地和解。之后我从没听过母亲对任何事表达意见,除非先问过摩德斯通小姐,或是先确认过摩德斯通小姐的意见。每当摩德斯通小姐大发脾气(在这一点上她就很不坚定了),把手伸向提袋,作势要将钥匙还给母亲后离去时,我总看到母亲万分惊吓的样子。
摩德斯通一家血统中的晦暗污点,也让他们家的宗教信仰变得黑暗,既阴沉又严苛。我想过,既然这种个性是摩德斯通先生坚定之下的必然结果,只要让他找到借口,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免于最严厉的处罚。就算如此,我也清楚地记得以前去教堂时,他们的可怕面容以及教堂里改变了的气氛。
再一次,可怕的礼拜日又来了。我就像俘虏被带去判刑似的,第一个被赶进那排老座位。
再一次,摩德斯通小姐身穿看似用棺罩做成的黑色丝绒礼服,紧跟着我坐进来。之后是母亲,再来是她的丈夫。跟以往不同的是,佩格蒂不再跟我们一起去教堂了。
再一次,我听着摩德斯通小姐沉吟着回应牧师的祈祷文,用残酷的语气强调着可怕的每一字句。
再一次,我眼前浮现她说“可悲的罪人”时,那双黑眼环顾教堂,好像在咒骂所有会众。
再一次,我捕捉到坐在两人中间的母亲偶尔投来的目光,胆怯地移动双唇,耳朵两旁分别响着摩德斯通姐弟两人如闷雷似的咕哝声。
再一次,我突然害怕起来,心想会不会我们善良的老牧师是错的,而摩德斯通姐弟才是对的,天堂所有天使都是毁灭的天使。
再一次,如果我手指或脸部肌肤有任何动静,摩德斯通小姐就会用她的祷告书戳我,戳到我的肋骨痛得不得了。
没错,再一次,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有些邻居看着我们母子俩,窃窃私语。
再一次,他们三个人手挽手走在前方,我则是自己在后头游荡。我跟着一些邻居的目光,思考母亲的步伐是否不如以前轻巧,她的美貌快乐是否几乎都被担忧占去。
再一次,我不知道是否有邻居跟我一样清楚地记得,她和我两个人以前是怎么一起走回家的。
在那些令人沮丧难过的日子里,我傻傻地想着这些事。有时我会听到他们讨论让我去读寄宿学校的事。这是摩德斯通姐弟提出的,母亲当然也同意他们的看法,不过这件事尚无定论。现在我就在家自学。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些上课的时光啊!虽然名义上是母亲教我,但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总是在场,认为这正是教导母亲所谓“坚定”的大好机会,不坚定正是我们母子俩人生的祸根。我相信他们将我留在家就是为了这理由。
我一直都喜欢学习,之前与母亲相依为命时也很乐意学,我依稀记得在她膝上学习字母的情景。至今,当我看到启蒙书上肥肥黑黑的字母,那种令人困惑的新奇模样,还有看起来很好相处的O、Q和S,仿佛就跟以前一样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我既不厌恶学习,也不觉得勉强,相反地,学习就好像我沿着花丛小径散步似的,走到鳄鱼书那里,母亲在一旁用温柔的声音和态度鼓励我。但现在的课程严肃又正经,我始终记得,这对我平静的生活是多么致命的打击,是难以忍受的日常苦难。课程又长、又多、又难,有一些对我来说根本晦涩难懂。我经常被这些内容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可怜的母亲也一样。
让我回忆以前的时光,重现某天早晨的情况吧。
早餐之后,我带着课本、习作和小黑板走进小客厅。母亲已经在写字桌前等我了,但更加迫不及待的是坐在窗边安乐椅上的摩德斯通先生(不过他假装在看书),以及坐在母亲一旁穿着钢珠链的摩德斯通小姐。一看到他们两个人,我深受影响,开始感觉之前死命记住的单词统统溜走了,跑到我不晓得的地方。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好奇它们都跑哪去了。
我将第一本书交给母亲。好像是文法书吧,也有可能是历史或地理。总之在把书交到她手上前,我还死命看了课本最后一眼,然后趁记忆犹新开始快速背出口。有个字卡住了,摩德斯通小姐立刻抬起头。又有一个字卡住了,摩德斯通小姐再次抬起头。
我脸色通红,又卡了六七个字,然后停了下来。如果母亲胆子大,我想她是会把书还给我看的,但她不敢,只轻声说道:“噢,大卫,大卫!”
“好了,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说,“对那孩子要坚定,别说什么‘噢,大卫,大卫!’真是幼稚。他要么背得出来,要么就是背不出来。”
“他背不出来。”摩德斯通小姐恶劣地插嘴。
“恐怕他是真的不会。”母亲说。
“那么,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回答,“你就应该把书还给他,让他背熟。”
“是的,当然,”母亲说,“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亲爱的珍。好了,大卫,再试一次,别再这么笨啰。”
这句话的前半段我照做了,但后半段做得不是很成功,因为我真的非常笨。这一次,都还没背到刚才停下的地方就打结了,连原本背对的地方都背错了。我停下来想,但想的完全不是课本的事,而是摩德斯通小姐帽子的网纱有多少码,摩德斯通先生睡袍的价钱,或者其他跟我无关、我也不想有牵扯的荒唐问题。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我老早就料到了。摩德斯通小姐也做了一样的动作。母亲顺从地看了看他们,把书合上,放到待完成的那堆,等其他功课都做完再回来做。
待完成的那堆书很快就叠高了,滚得像雪球一般,滚得越大,我就越笨。这情况实在没救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深陷荒唐的沼泽,放弃了所有能挣脱的希望,把自己完全交给命运。我越错越多,母亲和我只能绝望地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但在这些悲惨的课程中,最痛苦的是母亲以为没人在看她,会偷偷用嘴形提示我,这时在一旁伺机等待的摩德斯通小姐会用很低沉的声音警告:
“克莱拉!”
母亲吓了一跳,满脸通红,怯懦地微笑。摩德斯通先生从椅子上起身,把书本拿起来往我身上丢,或是拿来打我耳朵,接着一把抓住我肩膀,把我带出房间。
即使课程结束,最糟糕的还在后头──可怕的加法。这是特别为我发明的,由摩德斯通先生口述出题,开始道:“如果我走进起司店,以每块四便士半的价格买五千块加倍格洛斯特起司,用现金付款……”这时我看见摩德斯通小姐暗自窃喜。我认真思考起司的问题到脑子都要穿孔了,直到午餐时间还是算不出来。因为石板上的灰尘扑进毛细孔里,这时候的我活像个混血儿一样。他们给我一块面包来帮我思考起司的问题,整个晚上他们都认为我实在丢人现眼。
事隔多年回想起来,那时上的课都是如此折磨。要是没有摩德斯通姐弟俩,我应该是可以学得非常好的,但他们宛如两条蛇盯着一只可怜的小鸟。就算我早上勉强过关,也只有一顿午餐可吃,没有任何奖励。摩德斯通小姐老是看不惯我没有功课做,如果我稍微露出一丝无所事事的样子,她就会故意引起她弟弟的注意说:“克莱拉,亲爱的,没有比勤做功课更重要的了,给你那小子一点作业吧。”此话一出,我当场就有新的功课得做。至于跟同龄儿童玩耍,我几乎没有机会。因为摩德斯通姐弟的阴郁理论认为儿童全是一窝小毒蛇(虽然真有个小孩站在耶稣的门徒中),而且深信他们会互相感染毒邪。
我估计这种待遇大概持续了半年多,意图自然是想让我变得乖戾、阴沉又固执,与母亲日渐疏离。要不是因为某一件事,我相信我应该会变成白痴。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在楼上小房间里留了少量藏书,就在我隔壁房间,我可以拿来阅读,家里其他人也不管。从那间神圣的小房间里,《蓝登传》《匹克历险记》《汉弗雷?克林可游记》《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维克菲尔德的牧师》《唐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和《鲁滨逊漂流记》的主角会从书里一跃而出。这些英雄人物与我为伴,让我的幻想变得栩栩如生,也让我对于处境以外的地方存有希望──除了这些角色,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精灵的故事》──而且对我毫无坏处。就算故事中有什么负面影响,我一点也不晓得,所以并无害处可言。
现在想起来我感到很惊奇,我是怎么在沉重的题目让脑子穿孔跟无知之间,找到时间阅读那些书的?我也很好奇在面对小麻烦(当时是大麻烦)时,我是怎么借由扮演最爱的人物来安慰自己,然后把摩德斯通姐弟当成坏人──当时的确就是这么做的。曾有一周的时间,我把自己当成汤姆?琼斯(小时候还无害的汤姆?琼斯),也曾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幻想成是蓝登,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他。我对书架上好几本关于航海和旅行的书特别感兴趣,不过现在已经忘记书名了。记得自己曾一连好几天在家里跑来跑去,用旧鞋楦中间的那条铁杆当武器,化身英国皇家舰队的某某舰长,在被野蛮人围攻时,决心战死也在所不惜。我会被人用拉丁文法书打耳朵而失去尊严,但堂堂的舰长绝对不会。舰长毕竟是舰长,是大英雄,不管世界上的语言文法是活是死都一样。
书本是我长期以来唯一的慰藉。当我回想起来,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画面。某个夏天傍晚,其他男孩在教堂墓园里玩耍时,我坐在床上拼命地看书。附近地区每一间谷仓、教堂的每一个石块、教堂墓园的每一英尺,在我心里都跟这些书有关,它们代表着书中著名的地点。我看过汤姆?派普斯爬上教堂尖塔;我瞧见史翠普背着背包在小门旁停下来休息;我知道海军将领楚尼恩和匹克先生会面的地方,就在小村庄的小酒馆里。
读者现在应该跟我一样清楚,忆起那段童年往事的我是什么样子了,就继续说下去吧。
有天早上,我带着书走进客厅时,发现母亲看起来很慌张,摩德斯通小姐则是一脸坚定,而摩德斯通先生正将一个东西绑在一根柔软轻巧的藤条下面。我一进门他就不绑了,把藤条拿起来在空中挥舞。
“我跟你说,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说,“我自己也常挨打。”
“没错,的确是。”摩德斯通小姐说。
“当然,亲爱的珍,”母亲温顺支吾地说,“但……但你觉得那样对爱德华有好处吗?”
“你觉得那样对爱德华有坏处吗,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严厉地问道。
“这才是重点。”他姐姐说。
对此,母亲回答:“当然,亲爱的珍。”然后就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们讨论的是我,便偷看了摩德斯通先生,这时他正好跟我对到了眼。
“现在,大卫,”他说,我又看到了那个斜眼,“你今天一定要比平常更小心。”他又拿起藤条在空中挥了一下,准备好之后把它放在旁边,摆起严肃的脸孔,拿起了书。
这样的开场立刻让我惊慌失措。我感觉之前背好的单词溜走了,不是一个个溜走,也不是一行行跑走,而是整页的单词都不见踪影。我试着想抓住它们,要我打比方的话,它们就好像穿了溜冰鞋飞快溜走,拦也拦不住。
一开始情况就很糟,接下来更是每况愈下。我进客厅时深信自己准备万全,还打算好好表现,结果证明我大错特错。背不出来的书一本本地叠了起来,摩德斯通小姐从头到尾都一直非常注意我们。等到终于算到五千块起司时(我记得他那天用藤条举例),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不太舒服,亲爱的珍。”母亲说。
我看到摩德斯通先生对他姐姐严肃地眨了眼,起身拿起藤条说:“唉,珍,我们不能指望克莱拉承受今天大卫带给她的担忧和折磨,就算她十分坚定也一样,否则我们就太不近人情了。克莱拉已经大有进步,坚定很多了,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要求她太多。大卫,小子,我们两个上楼去。”
他带我走出门时,母亲跑向我们,摩德斯通小姐一边说:“克莱拉!你是个天大的傻子吗?”一边拦住了她。我看见母亲捂住耳朵,并听见她大哭。
他缓慢阴沉地带我上楼到我的房间,我敢说他对于这场行刑的游行感到非常兴奋。等我们走到门口,他突然扭着我的头,夹到他的手臂下。
“摩德斯通先生!先生!”我哭喊道,“别这样!拜托不要打我!我很努力学了,先生,但你和摩德斯通小姐在的时候,我就是学不进去。我真的没办法!”
“你真的没办法吗,大卫?”他说,“我们来试试看就知道。”
他用力夹住我的头,但我不知怎么地绕着他转圈,挡了他一会儿,求他不要打我。我也只挡了他一下子,紧接着他用力地打我,就在那时候,他抓住我的那只手在我齿间,我就一口给它咬下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让我恨得牙痒痒的。
他打了我,好像非把我打死不可。其他人听见我们俩发出的声音,大喊着跑上楼。我听见母亲的啜泣声,还有佩格蒂。然后他离开了,门从外面锁上。我躺在地上,浑身发热发烫,觉得精疲力竭,大发小孩子脾气。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冷静下来时,整栋房子似乎充溢着一种非常不自然的静谧。当疼痛和怒火消退时,我开始觉得自己坏透了。
我在那里静静聆听了好长一阵子,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从地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那么肿胀,那么赤红,那么丑陋,差点吓倒。一条条被鞭打的地方又酸又硬,每动一下都会让我痛到喊出声。但这些都比不上重重压在心头的愧疚感。我敢说,就算我是个恶名昭彰的坏蛋,也不会感到如此惭愧。
天色渐渐昏暗,我将窗户关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将头靠在窗台上躺着,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打盹儿,无精打采地看着外头),然后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摩德斯通小姐拿着一些面包、肉和牛奶进来了。她一言不发地将食物放在桌上,用堪称模范的坚定态度看了我一眼后便离去,锁上了门。
入夜之后许久,我还坐在那儿心想是否会有其他人来。直到明白这似乎不可能发生后,才更衣上床睡觉。躺在床上时,我开始担心自己会被如何处置。这是犯罪行为,而我会被判刑吗?还是会被关到拘留所,然后送进监狱?有没有被吊死的危险?
我永远也忘不了隔天醒来的心情。
一开始欣喜且精神奕奕,接着瞬间忆起的沮丧往事又重压在心头。我还没下床,摩德斯通小姐就出现了。她说了很多,告诉我可以去花园散步,顶多半小时,不许超过。然后就离开,门没有带上,让我能够进行获得允许的事项。
我于是去散步了。被关禁闭的五天时间里,每天早上我都去散步。如果我可以单独见母亲,一定会跪下来请求她原谅,但整段期间我谁也没看见,当然是除了摩德斯通小姐以外;除了傍晚在客厅的祷告时间,等到大家都就座后,摩德斯通小姐才押着我,让我像个小逃犯一样独自站在门边,在其他人还没从祈祷姿势站起来之前,我的狱卒就会将我押回房间。我只注意到母亲待在离我最远的地方,总是把脸朝向另一边,所以我没看到她的表情。还有摩德斯通先生的手裹了很大一块亚麻布。
这五天有多长,我实在说不出来,记忆中是度日如年。我仔细聆听屋里所有的声音:门铃声、开门声、关门声、嗡嗡的说话声、楼梯上的脚步声,还有外头的谈笑声、口哨声、歌唱声,这一切在孤单和蒙受耻辱的时刻显得格外悲惨。时间的步伐难以捉摸,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有时醒来以为是早上,结果却发现全家人都还没上床睡觉,漫漫长夜才正要到来。
做的都是可怕的噩梦,白天、中午、下午、晚上交替。当其他男孩在教堂墓园玩耍时,我从远处的房间里看着他们,觉得很丢脸,不敢靠近窗边,怕他们会知道我是个囚犯。听不见自己说话声的奇怪感受;吃吃喝喝时,类似快乐的感受瞬间即逝;某天傍晚下了雨,带来清新的味道,后来雨水在我与教堂间下得越来越急,直到涔涔的大雨和夜色仿佛要将我淹没在阴暗、恐惧与悔恨之中。这一切度日如年的感觉,既清晰又强烈地深刻印在了记忆里。被囚禁的最后一晚,听见有人轻声喊我的名字,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双臂伸向黑暗中说:
“是你吗,佩格蒂?”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但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被叫了一遍,那声音非常神秘可怕,如果不是意识到声音是从钥匙孔传过来的,我还真会以为自己疯了。
我摸黑走到门边,将嘴贴近钥匙孔,轻声说:“是你吗,亲爱的佩格蒂?”
“对,我的小宝贝大卫,”她回答,“声音要跟老鼠一样小,不然猫咪会听见。”
她指的是摩德斯通小姐,也理解现在处境险恶,因为她的房间就在附近。
“妈妈还好吗,亲爱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我可以听见佩格蒂在钥匙孔另一端轻声哭泣,我在这端也是。之后她回答:“不,她没有很生气。”
“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亲爱的佩格蒂?你知道吗?”
“他们要送你去上学,在伦敦附近。”佩格蒂回答。我忘记把嘴从钥匙孔移开,换成耳朵贴上去,所以她第一次说的时候,话直接进了我的喉咙,搔得我痒痒的,一个字也没有听见,还得请她再重复一次。
“什么时候,佩格蒂?”
“明天。”
“所以摩德斯通小姐才会来收走我的衣服吗?”我之前忘记提这件事了。
“没错,”佩格蒂说,“装箱了。”
“我会见到妈妈吗?”
“会的,”佩格蒂说,“明天早上。”
佩格蒂将嘴靠近钥匙孔。我敢说,她接下来所说的绝对是钥匙孔成为沟通媒介以来,所传达过最真挚又感动的话。每一短句都是断断续续从钥匙孔蹦进来的。
“亲爱的大卫,最近这阵子……如果我不像以前那样跟你那么亲昵,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我比之前更爱你啊,可爱的小宝贝。这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对另一个人也比较好。大卫,亲爱的,你有在听吗?你有听到吗?”
“噫……噫……有,佩格蒂!”我哽咽道。
“我的心肝!”佩格蒂说,话语中充满无限同情,“想说的……是……你千万不能忘记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会好好照顾你妈妈,大卫,就像我好好照顾你一样,不会离她而去。如果我们分离那天真的到来,她会欣慰地将她可怜的小脑袋……放在愚蠢又爱生气的佩格蒂怀中而去。我也会写信给你,亲爱的,虽然不是很会写……还有,我会……”因为无法亲吻我,佩格蒂亲了钥匙孔。
“谢谢你,亲爱的佩格蒂!”我说,“噢,谢谢你!谢谢你!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佩格蒂?你能否帮我写信给佩格蒂先生和小艾蜜莉,还有格米奇太太和汉姆,说我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坏,并且送上我的爱──特别是小艾蜜莉。我可以麻烦你吗,佩格蒂?”
这个善良人答应了,我们俩都热情地亲吻着钥匙孔──我记得还把它当作她真诚的面孔一样用手摸摸它──然后道别。那晚起,我心中对佩格蒂生起了一种还不太能够正确定义的感受。她并没有取代我母亲,这没有人可以做得到,但她走进我内心空虚之处,然后关在里面。我对她的感情是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我对她的爱也算是种非常有趣的感情。如果她早早过世,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或是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这种悲剧。
隔日早上,摩德斯通小姐如往常一般出现,告诉我要去上学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新闻。她要我更衣之后,到楼下客厅吃早餐。在那里,我见到母亲一脸苍白,双眼泛红。我马上投入她怀里,求她原谅我那受苦的心灵。
“噢,大卫!”她说,“你竟然伤害我心爱的人!试着当更好的人吧,我祈祷你会变得更好!我原谅你,但我也很难过,大卫,因为你心里竟然有这么坏的一面。”
他们已经说服她我是个坏孩子,她对这,比对我的离去还要遗憾。我觉得很难受,虽然想好好地吃这顿离别早餐,眼泪却不断掉落在面包跟奶油上,还滴进我的茶里。我偶尔看见母亲在看我,然后又瞄向虎视眈眈的摩德斯通小姐,接着低下头或看别的地方。
“科波菲尔少爷的行李在这里!”听见马车抵达大门时,摩德斯通小姐说。
我找了一下佩格蒂,但不见她的人影。她和摩德斯通先生都没有出现。我之前结识的车夫来到门前,把行李搬进他的车里。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语气说。
“准备好了,亲爱的珍。”母亲回答,“再见,大卫。送你离家是为了你好。再见,我的孩子。你放假会回家的,到时候要变成乖小孩。”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再次说道。
“当然,亲爱的珍。”母亲抱着我回答,“我原谅你,亲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次。
摩德斯通小姐总算好心地带我走到马车旁,并说她希望我好好悔改,以免走上败亡之途。听完后,我上了车,懒惰的马儿开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