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18078500000006

第6章 逐出家门

大概走了半英里路,我的手帕就已经湿透了,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我探出去看看为什么停车,才惊讶地看到佩格蒂从树丛里跑出来,爬上马车。她将我拥入怀中,将我整张脸挤向她的束腰,直到我的鼻子疼到不行,不过当时并不觉得疼,是之后感觉鼻子变柔软时才发现的。

佩格蒂一个字都没说。她一手放开我,伸到口袋里拿出一些装着蛋糕的纸袋,塞进我的口袋,并将一个钱包放到我手上,仍然一言不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两手将我挤向她,就下车跑走了。我一直都认为当时她衣服上的纽扣肯定一颗都不剩了。我从地上滚来滚去的纽扣里捡起一颗,当成纪念品珍藏了很久。

车夫看着我,似乎想问她是否会回来。我摇头说应该不会。“那走吧。”车夫对着懒惰的马儿说,它们也听话地开始跑。

这时候的我早已哭得不像话了,开始想再哭也没有用,尤其在这个令人难过的情况下,蓝登或英国皇家舰队的队长就从不流泪。车夫看到我下定决心不哭了,就建议我把手帕铺在马背上晾干。我谢了他并同意这么做。这时的手帕看起来特别小。

我现在有空好好端详佩格蒂刚刚给我的钱包了。这是个硬挺的皮革钱包,上面有转扣,里头有亮晶晶的三先令,显然是佩格蒂特地擦亮过的,要让我高兴。但里头最宝贵的东西是叠起来的两个半克朗,用一张纸包着,上头是母亲的字迹:给大卫,送上我的爱。我实在是感动得不得了,便问车夫能否好心地把手帕递给我,但他说还是别拿比较好。我真心觉得也是,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不哭了。

我是真的不哭了,但刚刚哭得很厉害的结果,就是偶尔还是会突然抽噎起来。又走了一段时间后,我问车夫是否要直达目的地。

“直达哪里?”车夫问。

“那里。”我说。

“那里是哪里?”车夫再问。

“伦敦附近。”我说。

“呼,马儿啊,”车夫拉起缰绳指向马匹,“跑到半路大概就死得比猪肉还僵透了。”

“那你只会到雅茅斯吗?”我问。

“差不多。”车夫说,“到那里之后,我会带你去驿马车站,之后他们就会带你到……看你是要去哪儿。”

对这位车夫来说(他姓巴基斯),这些话算是很多了──就像我在前一章说的,他很沉默寡言──为了表示礼貌,我拿了块蛋糕给他吃。他一口就吞下肚,那张大脸毫无表情,跟大象没两样。

“这是她做的吗?”巴基斯先生说。他总是无精打采地向前倾,脚踩着马车踏板,手臂分别放在膝盖上。

“你是说佩格蒂吗,先生?”

“啊!”巴基斯先生说,“就是她。”

“对,我们家所有的糕点都是她做的,她也负责所有餐点。”

“是嘛!”巴基斯先生说。他做出要吹口哨的样子,但并没有吹出声。

他坐在那儿看着马匹的耳朵,好像看到了什么新东西一样,就这样坐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说:“没有甜心吧,我想?”

“你说甜杏吗,巴基斯先生?”我以为他是要别的东西吃,便直接联想到食物。

“心,”巴基斯先生说,“甜心,她身边有没有人陪?”

“陪佩格蒂吗?”

“噢!”他说,“就是她。”

“噢,没有,她从没有过甜心。”

“她没有是嘛!”巴基斯先生说。他再次做出要吹口哨的样子,但一样并没有吹出声,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马耳朵。

“所以所有的苹果派……”思考了很久之后,巴基斯先生说,“都是她做的,所有的饭菜也是她煮的,是吗?”

我回答说的确如此。

“嗯,那好,”巴基斯先生说,“你应该会写信给她吧?”

“我一定会写信给她的。”我再回答。

“啊!”他说,并缓慢地朝我这边看过来,“好!你写信给她的时候,或许可以记得写说巴基斯愿意,可以吗?”

“巴基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复道,“就这样吗?”

“对……”他想了一下说,“没错,巴基斯愿意。”

“但你明天就会再回到布朗德史东了呀,巴基斯先生。”我说。想到我离家远得很,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你自己告诉她不是比较好吗?”

他驳回了这项提议,不过头侧向一边,再一次非常严肃地确认他之前的要求说:“巴基斯愿意。就这样说。”我立刻着手转达他的信息。那天下午我在雅茅斯一间旅馆里等待马车时,弄来了一张纸和墨水,开始写信给佩格蒂,内容如下:亲爱的佩格蒂,我平安抵达这里了。巴基斯愿意。请向妈妈转达我的爱。大卫敬上。备注:他特别要你知道──巴基斯愿意。

我答应替巴基斯先生转达这个信息之后,他又变回原本一言不发的样子。这几天发生的事可把我累坏了,我躺在马车里的布袋上睡着了。一路上我都熟睡着,直到抵达雅茅斯才醒来。我们开进旅馆的院子,我觉得这里非常陌生,只好默默放弃想在这里见到佩格蒂一家,甚至是小艾蜜莉的希望。

布置得金光闪闪的公共马车停在院子里,但还没套上马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准备好要去伦敦。巴基斯先生把我的行李放在院子人行道的柱子旁(他开进院子将马车转头)。我思考着我的行李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时候一位女士从弓形窗(旁边还吊了一些家禽跟肉块)探了出来说:

“你就是从布朗德史东来的小绅士吗?”

“是的,女士。”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女士问道。

“科波菲尔,女士。”我说。

“这可不行,”女士回答,“没有这个名字的客人预付过饭钱。”

“那摩德斯通呢,女士?”我问。

“如果你姓摩德斯通,”女士说,“那一开始干吗报别的名字?”

我向她解释原因后,她就摇了铃叫道:“威廉!带他到咖啡室!”刚说完,一位服务生从院子另一端的厨房跑出来带路。当他发现是要替我带路时,看起来非常惊讶。

这间长长的大房间里挂了几张大地图。如果真的是外国地图,而我被丢入其中一处外地,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感到陌生了。我拿着帽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坐下,觉得这样做有点失礼。服务生帮我铺上桌巾,放了一组调味罐,我想当时我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他拿了一些肉排和蔬菜给我时,粗粗鲁鲁掀盖的举动,害我以为我得罪他了。但他很快就让我放心了,帮我在桌旁摆了张椅子客气地说:“好了,180的大高个!请坐吧!”

我向他道谢后,在餐桌前坐下。我觉得刀叉使用起来太不灵活,还不小心把酱汁喷到身上。服务生站在我对面,死盯着我看,每次跟他对到眼时,我的脸总会红得要命。他看着我开始吃第二块肉排时说道:“你还有半品脱的麦酒,想现在喝吗?”

我谢了他后说:“好的。”他随即将麦酒从壶里倒到大玻璃杯中,并拿到光线下,酒液看起来很漂亮。

“我的天哪!”他说,“看起来很好喝,对吧?”

“的确看起来很好喝。”我微笑着回答。我看到他开心也觉得很高兴。他是个眼睛闪烁、满脸痘痘、头发高竖的男子。他单手叉腰站着,另一只手高举着杯子,看起来很友善。

“昨天有个绅士来到这里,”他说,“很强壮的绅士,名叫塔普索尔,或许你听说过他?”

“没有。”我说,“我不认为……”

“他穿马裤,裹绑腿,戴宽帽,穿灰外套,围花纹领巾。”服务生说。

“不,”我害羞地说,“我无缘……”

“他进到这里,”服务生说,在光线下检视酒杯,“点了一杯同样的麦酒──本来我是建议他别点的──一喝就挂了。这酒对他来说太烈了,我不应该这么下定论,但这是事实。”

我听到这个惨剧之后很震惊,说我最好还是喝水就好。

“不过你知道吗?”服务生继续在光线下检视酒杯,“我们这里的人不喜欢有人点了东西没吃完,这对他们来说是种冒犯。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喝掉。我已经习惯了,而习惯成自然。如果仰头赶快一口喝掉的话,我不觉得会对我有害。可以吗?”

我回应如果他愿意喝掉,我会非常感激,前提是他觉得这样做是安全的,倘若觉得有任何危险,那就别这么做。他也真的仰头把酒一口喝掉。我万分恐惧,怕他跟悲惨的塔普索尔先生一样的命运,一命呜呼倒在地板上。但麦酒对他无害,相反,他喝完似乎更加精神奕奕。

“还有什么东西呢?”他把叉子伸进我的盘里,“这该不会是排骨吧?”

“是排骨没错。”我说。

“上帝保佑我呀!”他惊呼道,“刚刚不知道是排骨哪。怎么说呢,排骨正是解酒的好东西!我这不是太幸运了吗?”

他一手抓了排骨,另一只手拿了马铃薯,胃口大开地吃了起来,这让我极为满意。吃完,他再次拿了一块排骨和一颗马铃薯,然后又拿起另一块排骨和马铃薯。我们都吃完后,他去拿了甜点,放在我面前,接着似乎沉思了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派好吃吗?”他回过神说。

“这是布丁。”我回答。

“是布丁啊!”他惊呼道,“呀,上天保佑我,真的是啊!什么?”他凑近了一点看,“这该不会是约克郡布丁吧!”

“是的,没错。”

“哎呀,原来是约克郡布丁!”他拿起汤匙,“这是我最喜欢的布丁了!我可真幸运不是吗?来吧,小朋友,我们来比赛看谁吃得多。”

服务生当然吃得多。他不止一次要我加把劲儿努力赢他,但我的茶匙对上他的汤匙,他的速度对上我的速度,他的胃口对上我的胃口,我从第一口开始就毫无赢过他的可能。我想我从来没看过这么享受布丁的人。

等到都吃光后,他大笑了,一副好滋味还留在嘴里的样子。看到他这么友善、好相处,我就问他有没有纸笔和墨水,我要写信给佩格蒂。他不仅立刻拿来给我,还很好心地看着我写,写完后,问我要去哪里念书。

“伦敦附近。”这也是我仅知的资讯。

“噢!我的天哪!”他说道,看起来很沮丧,“真替你难过。”

“为什么?”我问他。

“噢,老天爷啊!”他摇摇头说道,“有个男孩就是在那所学校被打断肋骨的──两根肋骨呢。年纪很小,我想他应该……我看看……你大概几岁啊?”

我回答说八九岁。

“他大概也是这年纪。”他说,“他八岁又六个月大的时候,他们打断他第一根肋骨。八岁又八个月大的时候,打断他第二根肋骨,然后就死了。”

听到这种巧合,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服务生,我都无法掩饰不安的神情。我问服务生那男孩的肋骨是怎么被打断的。他的回答并没有带给我安慰,因为他说了三个令人惊恐不已的字:“鞭打的。”

院子里的马车喇叭声响得真是时候,我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犹豫地问还有什么账没付清。

“这里有张信纸,”他回答,“你有买信纸吗?”

我不记得买过。

“这很贵,”他说,“由于关税的原因,要三便士银币,这就是我们国家所收的税。除了小费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墨水就不用了,算我的就好。”

“这怎么可以……请问……我应该……付你多少……该给多少小费才对呀?”我结巴地问,满脸通红。

“如果我没有子女要养,他们也没有长牛痘,”服务生说,“那我是绝对不会收到六便士的。如果我家里没有个老人家和可爱的小妹要养……”说到这里,服务生激动万分:“那我是不会收下四分之一便士的。如果我有个好职位,在这里的待遇也好,那我不但不会收你的钱,还会请你吃甜点呢。但我都靠着吃剩菜过日子,而且睡在煤堆里。”说到这里,服务生痛哭了起来。

我非常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也觉得给少于九便士就太狠心无情了,因此给了他光亮三先令的其中一个。他谦卑恭敬地收下,用拇指弹到空中,再立刻接住,辨识真假。

有人来扶我坐上马车后座,发现大家都以为我独自吃光午餐,害我觉得很难堪。我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无意间听到弓形窗口的女士跟警卫说:“照顾好那小孩,乔治,不然他会爆掉!”我也观察到附近的女仆们跑出来,看着我,咯咯地笑我是小小大胃王。而不幸的服务生朋友似乎已经打起精神,不但一点没受到这件事影响,反而跟着大家一起赞叹连连,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要是我对他曾起过任何疑心,多半是他的这种反应。但小孩子天性单纯,容易相信别人,对大人会产生自然而然的信赖,所以整体来说,我当时对他没有半点不信任(如果有任何孩子提早改变了这种天性,变得世故,那我感到很遗憾)。

无缘无故被当成车夫和警卫的笑柄,说马车后头太重,都是因为我坐在那儿的缘故,还说我去坐四轮运货马车比较合适。必须承认,这让我觉得很难受。我胃口很大的事也在外面的乘客间传开,他们同样对此津津乐道,问我学费是否得多付一两倍,还是有没有特别签约,或是照一般规定入学等其他拿我寻开心的问题。但最糟糕的是,有机会再进餐的时候,我知道如果再吃的话会很丢脸,所以在一顿只吃了几口的午餐后,得挨饿一整晚──由于太匆忙,把蛋糕忘在旅馆里了。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中途停下来吃晚餐时,我无法鼓起勇气要任何食物,虽然真的很想吃,却只坐在壁炉边,说什么都不想要。其他人并没有因为我这么做就停止开玩笑。有位声音沙哑、看起来经历风霜的男子整路不停地吃着便当盒里的三明治,不吃的时候就喝水壶里的酒,但他竟然说我很像大蟒蛇,饱餐一顿后就可以撑很久。之后他还拿出水煮牛肉,吃到脸上都泛红了。

我们下午三点钟从雅茅斯出发,预计隔天一早八点抵达伦敦。现在是仲夏季节,傍晚天气很宜人。经过一个村庄时,我想象待在那些房子里是什么样子,还有里头的人在干吗。几个小男孩跟在马车后面跑,还爬上来跟着颠簸了一段路,我心想他们的父亲是否还健在,他们在家快不快乐。除了不断想象目的地是什么样子以外,我还有太多事可想了──这是个很可怕的猜想。有时候我会想起家里和佩格蒂,毫无头绪地努力回想在咬摩德斯通先生之前,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孩子。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满意的答案,因为咬他的事情似乎发生在遥远的古代。

入夜后变凉了,不像傍晚那么舒适。我被安置在两位男士中间(经历风霜的男子和另一位),以免我在马车里乱滚。他们睡着了,差点把我挤到窒息。有时候实在挤得太用力,让我不得不大喊:“噢!拜托你们别挤了!”结果把他们吵醒了,让他们很不高兴。坐我对面的是一位身穿毛皮厚大衣的年迈女士,全身裹得很紧,在黑暗中看起来不像个人,反倒像个稻草堆。她手上有个篮子,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该拿那个篮子怎么办,后来她发现我脚短,东西放我脚下正好,这一放,挤得我好痛,感觉十分悲惨。而且只要我稍稍一动,篮子里的玻璃杯就会撞到别的东西(这是当然的),这时她就会狠心地用脚踢我说:“拜托你别乱动。你的骨头还嫩,肯定不会这么坐不住吧!”

终于,太阳升起了,跟我同行的人好像睡得更安稳了。他们整夜疯狂喘气、打呼所造成的不安宁,这里就不详述了。太阳越升越高的时候,他们越睡越浅,一个接一个慢慢醒来。不过大家却假装自己一点也没睡,只要有人说某人明明睡着了,那个人就会严正否认这项指控。我记得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据我观察,人类各式各样的弱点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大家绝对矢口否认自己在公共马车上睡着过。我着实想不出为什么,直到今天都还是对此感到讶异。

从远处眺望伦敦,觉得它实在是个惊奇连连的地方,我所有的英雄偶像不断在这里上演并重复他们的冒险,不知怎地,我认为比起世界上其他城市,伦敦有着更多的奇观和罪恶。不过那时的想象在这里就不加以赘述。我们慢慢驶进伦敦,准时抵达目的地,也就是白教堂区的一间旅店。我记不清店名到底是蓝牛还是蓝猪,但我记得是叫蓝什么的,而且它的样子被画在公共马车后头。

警卫下车时,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他对着售票处问道:“这里有个来自萨福克郡布朗德史东,姓摩德斯通的年轻人,有人在等他吗?”

没人回答。

“拜托你,先生,试试看科波菲尔。”我一脸无助地说。

“这里有个来自萨福克郡布朗德史东,姓摩德斯通却自称科波菲尔的年轻人,有人要来接他吗?”警卫说,“快点!有没有人?”

不,没有人。我焦急地看了看四周,但旁人听了完全没有回应,只有一位裹着绑腿套、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提议他们最好在我脖子上挂个铜圈,把我绑在马厩里。

有人拿来了梯子,我跟在那位很像稻草堆的女士身后下车(在她的篮子被拿走前,我不敢乱动)。所有乘客都下车了,马匹也在行李取下之前先被带走,旅馆的几位马夫将空马车拖到一旁不挡路的地方。还是没有人出现,来接这个来自萨福克郡布朗德史东,灰头土脸的年轻人。

我比鲁滨逊还孤单,就算他形单影只,至少没有人看着他,没人知道他孑然落寞。售票处的伙计请我进去,我走到柜台后面,在行李秤上坐了下来。我在那里看着包裹、行李、书籍,吸进马棚的味道。(从此之后,只要闻到这种味道,我就会想起那天早上。)

这时,一连串恐怖至极的念头涌进我的脑海中。要是没有人来接我,他们会同意让我滞留在这里多久?他们会让我留到把七先令花完吗?我应该要跟其他行李一起,躺在其中一只木箱上睡觉,早上再用庭院的打水器盥洗吗?还是每天晚上都出去,等到白天售票处开门时,再回来等人接我?要是这并不是有人弄错,而是摩德斯通先生改变计划要丢掉我,那该怎么办?如果他们愿意让我留在这,直到七先令花完,我开始挨饿之后,就不能继续待在那里了。很显然,这样不只会替这家名叫蓝什么的旅店带来困扰,劳烦人家替我付丧葬费用,更会给其他旅客带来不便和困扰。如果我立刻动身走路回家,那要怎么找路?有办法走那么远的路吗?如果真的回到家,那又怎么能确定除了佩格蒂,其他人还要不要我呢?如果到附近找有关机构,自愿当军人或是水手,他们可能会因为我太小而不收。这些想法以及上百个类似想法,让我既恐惧又惊慌,觉得浑身发烫,头昏眼花。头昏得最厉害时,有位男士进来小声跟伙计说话,说完,伙计立刻将我从秤上拉下来,推向那位男士,好像我已经过秤、售出、交货和结账了。

手牵着这位新朋友走出办公室时,我悄悄地看了看他。他是个面色苍白、一脸憔悴的年轻人,双颊深陷,下巴几乎和摩德斯通先生的一样黝黑。但他们俩的相似之处仅止于此,因为他的胡子都刮掉了,而且头发不油亮,是粗糙干燥的。他穿着一身黑,有点褪色,还有一些补丁,袖子和裤管稍微短了一点,脖子系着不是很白的白色领巾。我当时不认为(现在也不认为)那条领巾是他身上唯一的亚麻布料,应该还有其他衬衣的,不过他露出来或是让人看得见的只有这样。

“你就是那个新学生?”他说。

“是的,先生。”我说。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

“我是撒冷学校的老师。”他说。

我向他鞠躬,觉得万分敬畏。面对撒冷学校学识丰富的老师,我不好意思提起行李这种微不足道的物品,直到稍微走了一段距离后,我才厚颜地开口,低声下气地暗示或许以后用得着,因此我们掉头回旅店。老师告诉伙计明天中午会吩咐脚夫来取我的行李。

“老师,请问一下,”当我们走到刚刚折返的路段时,我说,“学校很远吗?”

“就在布莱克希思区[1]附近。”他说。

“那里很远吗?”我胆怯地问。

“有一小段距离,”他说,“我们要搭马车去,大概有六英里路。”

我感觉虚弱和疲累,光是想到还要撑上六英里实在太难熬。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整晚都没有吃东西,并问是否能买点食物果腹,我会非常感激的。他似乎对此感到意外──现在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他当时停下来看我的样子──想了一下后,他说想去拜访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妇人,最好的办法是我可以在路上买些面包,或是想吃什么健康的东西都可以,然后到老妇人家用早餐,那里也有牛奶可以喝。

于是我们探进面包店的窗户。我提议买下店内一样样不健康的食物,他都否决了。最后决定买一小块不错的全麦面包,花了我三便士。之后到杂货店买了蛋和一片五花肉培根,我递出第二个油亮的先令,找回的零钱很多,让我觉得伦敦是个物价很便宜的地方。收好食物后,我们继续经过吵闹喧嚣的地方,原本就疲累的脑子更加眩晕,难以言喻。我们又走过一座桥,肯定是伦敦桥(老师的确说是伦敦桥,但我当时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最后,我们来到穷人住的房子。从外观和大门石块上的刻字得知,这是救济院的一部分,里面收容了二十五位穷苦妇女。

这栋房子每一户都有一模一样的小黑门,门的一边和上方各有菱格状的小窗,撒冷学校的老师拉起其中一个门闩后,我们走进一位可怜女士的小屋里。她正在吹炉火让小锅子里的水烧开。看见老师进屋,老妇人停下来,把吹火风箱放在膝盖上,说了一些话,听起来像是“我的查理!”但在看到我也进门后,她起身搓揉双手,似乎是在行礼。

“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帮这位年轻人做早餐?”撒冷学校的老师问道。

“可以的话?”老妇人说,“当然可以!”

“菲比森太太今天还好吗?”老师问,看着壁炉旁大椅上的另一位老妇人。她就像一团衣服,我至今还因为没有误坐到她身上觉得很庆幸。

“啊,不好,”第一位老妇人说,“她今天的情况很糟。如果炉火因某个意外而熄灭,那我百分百相信她也会昏过去,就此长眠。”

他们看着她,我也跟着一起看。虽然今天天气温暖,但她似乎只想着炉火。我觉得她一定也很忌妒炉上的小锅子,憎恨壁炉被迫拿去煮我的蛋,烤我的培根。我有理由相信这点,因为在煮食物的时候,我在不安中亲眼看见她趁着没人注意,拳头朝我挥过来。阳光从小窗户透进来,但她坐在大椅上,背对外头挡住炉火,用极不信任的态度盯着,似乎努力维持炉火的热度,而不是让炉火来温暖她。我的早餐煮好后,炉火空出来了,让她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真是不堪入耳。

我坐下来享用全麦面包、鸡蛋和培根,旁边还有一小盆牛奶,真是美味的一餐。我还在大快朵颐时,老妇人对老师说:“你有带笛子来吗?”

“有。”他回答。

“吹一下嘛,”老妇人哄着说,“吹啊!”

听到她这么说,老师将手伸进大衣下摆,拿出分解成三段的笛子,组合起来后开始吹奏。经过多年经验的累积,我的感想是,世界上绝对没有人可以把笛子吹得这么难听。不管是自然或人为的声音,我从没听过比他所吹出的更可怕的音乐了。我不知道他在吹哪首曲子──很怀疑他表演的真是首曲子──但那笛声倒是有一些影响。首先,他的吹奏声让我想起所有的伤心往事,让我忍不住眼泪直流。其次,笛声夺去了我的胃口。最后,我觉得特别想睡,眼睛都睁不开了。随着记忆涌现,我开始合起眼,点头打盹儿。再一次地,我回到那个小客厅,角落有个三角柜、几张方背椅子、通往楼上的转角小楼梯,以及壁炉上摆放的三支孔雀羽毛──记得刚进门时,还心想如果那只孔雀知道它的鲜艳华服面临如此下场,不知道作何感想──这些都在我眼前消逝。我摇头晃脑地睡着了。笛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车的轮子声,我又上路了。马车颠簸了一下让我惊醒,笛声又回来了。撒冷学校的老师跷脚坐着,黯然地吹奏笛子,老妇人在一旁很高兴的样子。接着,轮到她消失了,之后他也消失,一切都消逝无踪。然后就没有了笛子,没有老师,没有撒冷学校,没有大卫?科波菲尔,什么都没有,只有沉睡。

我好像做梦了,梦见老师吹奏凄凉的笛音时,老妇人心醉神迷地越走越近,到老师身后前倾,热情地拥抱住他,让他停顿了一下子。不知道是在事情发生的当下,或是紧接着之后,我介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当他又开始吹奏时(他停吹了一会儿是事实),我看见也听见同一位老妇人问菲比森太太美不美妙(她是指笛声)。菲比森太太回答:“对,对!很美!”然后对着炉火直点头。我相信她将整段表演都归功于炉火了。

似乎已经打盹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撒冷学校的老师将笛子拆成三部分,收回刚刚的地方,带我离开那里。马车就停在附近,我坐上了车顶的位置。可是因为实在太想睡了,他们中途停下来接其他客人时,有人将我弄进车厢里头,那里没有其他乘客,所以我睡得很安稳,直到发现马车缓慢地爬上绿荫扶疏的陡坡。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

老师和我走了一小段路到达撒冷学校。校区四周有高墙围起,看起来非常阴暗,正墙的大门上有块牌子,写着:撒冷学校。拉了门铃后,只见栅栏另一边有人在打量我们。开门后我才看清楚,这个人身材壮硕,脖子短粗,太阳穴凸出,头发剃得很短,装着一只木头义肢。

“这位是新同学。”老师说道。

木腿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并没有花很长时间,毕竟也没多少东西可以看──然后将身后的大门锁上,拔出钥匙。我们往上走向校舍,两旁尽是幽阴的大树。这时他叫住老师:“哈啰!”

我们回头看,他就站在宿舍小屋的门口,手上拿着一双靴子。

“这里!补鞋匠来过了,”他说,“就在你外出的时候,梅尔先生。他说靴子没办法再修补了,还说原本的鞋料根本就连剩都不剩,你怎么会觉得可以修得好。”

说完,他把靴子丢向梅尔先生,梅尔先生还得往回走几步路去捡。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看他很难过地端详着手上的鞋。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脚上穿的那双靴子很破烂,袜子也破了一个洞,有点像个花苞。

撒冷学校是间正方形的砖造建筑,两边有厢房,外观看来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装饰。校园里寂静无声,我问梅尔先生学生们是不是都出去了,但他似乎很惊讶我并不知道现在学校在放假,所有的学生都回家了,校长克里克先生也和妻女到海边度假去了。我在放假时被送来,是一种处罚。以上都是我们继续走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他带我到一间教室,这是我见过最凄凉荒芜的地方了。现在那里的景物就浮现在我眼前:一间长教室有三长排的桌子,总共六横排,四周墙面钉满了挂帽子和石板的木桩。旧课本和练习本的碎纸张丢在脏乱的地上;有些用同一种纸张做成的蚕宝宝小盒子散布在桌上;两只可怜的白老鼠被它们的主人丢下,在用纸板和缆线做成的霉臭城堡里跑上跑下,用它们红通通的眼睛四处找东西吃;有只鸟待在只比它稍大一点的鸟笼里,不时跳上两英寸高的栖木,之后又跌了下来,发出凄惨的嘎嘎声,但它既不唱歌也不唧叫。

教室里有股不卫生的怪味,闻起来有点像发霉的灯芯绒裤子、放在不通风处的甜苹果,以及发臭的书本。教室到处都是墨水溅洒的痕迹,就算房子建造时就没有屋顶,天空一年四季降墨水雨、下墨水雪、落墨水冰雹、刮墨水风,也不可能像这里一样处处都是墨迹。

梅尔先生把无法修复的靴子拿上楼时,留我一个人在那儿。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前面,观察着这一切。突然间,我看到桌子上有块纸板挂牌,上头的字迹很美,写着:小心,他会咬人。

我赶快爬到桌上,害怕桌底有只大狗,然后焦急地四处乱看,并没有发现狗的身影。我继续探头探脑地张望,这时梅尔先生回来了,问我爬到桌上干什么。

“不好意思,老师,”我说,“我在找那只狗。”

“狗?”他说,“什么狗?”

“不是有只狗吗,老师?”

“什么有只狗?”

“要小心会咬人的狗啊,老师。”

“不,科波菲尔,”他严肃地说,“那不是给狗的,是给一个小男孩的。科波菲尔,我接到的指示是,要把那牌子挂在你身上。很抱歉刚和你认识就得这样做,但我爱莫能助。”说完,他带我下来,把挂牌绑在我身上,为了这个目的,它被打造得非常平稳,就像背包一样挂在我的双肩。之后不管我去到哪,都得背着它。

那块挂牌是怎么折磨我的,没有人可以想象。不管别人有没有可能看见,我总是觉得有人在看,但转过头发现没人的时候,还是不放心,因为不管背对哪边,我老是觉得有人。那个木腿的残忍男子更加剧了我的痛苦。他负责管我,只要看到我靠在树上,或墙上,或房子上,他就会从他的小屋夺门而出,用惊人的音量喊道:“哈啰!这位先生!就是你,科波菲尔!把那块牌子放在显眼的地方,不然我就要跟上头报告了!”

游乐场是个空荡荡的砾石区域,就在教室和办公室后方。仆人都看到了,屠夫看到了,烘焙师也看到了。总而言之,每天早晨我奉命走去那里时,所有来往学校的人都会看见这块牌子,知道要小心我会咬人。我也开始害怕起自己,觉得自己真是个会咬人的野孩子。

学校操场有个旧门,同学们习惯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所以门上布满了人名。我担心假期结束时,同学返校后会对我的牌子有什么反应,因此我每念出一个同学的名字,就会想象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调和重音来念:“小心,他会咬人。”有个男孩叫作J.史蒂福斯,他把名字刻得很深,也刻得很多。我老是觉得他会用强而有力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大名,并扯我的头发。还有另一个男孩叫作汤米?崔斗斯,我担心他会开我玩笑,假装非常怕我。还有第三个男孩乔治?丹普,我想象他会唱出牌子上的字。我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家伙,从这扇门上想象这些名字的主人──当时学校共有四十五位同学,梅尔老师跟我说的──似乎都会赞成要排挤我,并用各自的语调大喊:“小心,他会咬人。”

看着教室的桌子和长椅,我心里这样想象着;在我走到寝室,上床睡觉,瞥见一排排的空床时,心里也是这样想象着。那时每晚做梦,梦到和以前一样与母亲在一起,或是到佩格蒂先生家参加晚宴,或是到驿站外游荡,或是再次和不幸的服务生朋友用餐。在这些所有的情境下,我都惹来其他人惊叫连连、不停注视,因为他们不幸地发现我身上除了小睡衫和那块牌子以外,什么也没穿。

我的生活乏善可陈,也时时恐惧着开学那天的到来,这实在痛苦得难以忍受!我每天和梅尔老师学习,有很多作业要做。但这里没有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所以功课都顺利完成,一点也没出丑。在做功课前后,我会四处游荡──如刚才所提,那个装木腿的人一直监视着我。学校里的潮湿、院子里裂开石板里的青苔、漏水的旧水桶、幽暗树木的变色树干,好像雨天滴的水比其他树木还多,而晴天蒸发的比其他树木少──这些都历历在目!有一天,梅尔老师和我一起在空荡荡的长形饭厅高处用餐。饭厅里摆满廉价的松木桌,和着一股油腻的气味。梅尔老师会用蓝色茶杯喝茶,我用锡壶喝,喝完后再做更多作业。一整天的时间,直到傍晚七八点,梅尔老师会在教室里一张独立的书桌上,勤奋地提笔、蘸墨、拿尺在账簿和写作纸上努力办公,(我发现)他在算上半年的账。晚上收工把东西收拾好后,他就拿出笛子开始吹,直到我差点觉得他要慢慢把他整个人吹进笛子上端的大孔里,然后再从指孔中渗出来。

我眼前浮现出渺小的自己在昏暗房间里,手抱头坐着,听着梅尔先生寂寞悲哀的演奏,想着明天的课程。我看到自己将书本合上,依然听着梅尔先生寂寞悲哀的演奏,听着听着,想起昔日家里的声音,以及雅茅斯荒滩上的海风,顿时感到伤心又孤单;我看到自己走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睡觉,坐在床沿,哭着等待佩格蒂一句安慰的话语;我看到自己早晨下楼,从楼梯窗户上长长的可怕裂缝看到外头屋舍挂的校钟,上头还有个风标,我担心它会响起,把史蒂福斯和其他同学召回来上课。但这还不是最担心的事,最怕的莫过于木腿男子打开生锈大门的锁,让可怕的克里克先生进来。在这些情境之中,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危险人物,但是在所有的画面中,我的背后都背着同一块警告牌。

梅尔先生不曾跟我说过太多话,对我也不凶。我们就是静静地陪伴彼此。忘记说,他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还会咧嘴笑、握紧拳头、磨牙,甚至莫名其妙地拉拉自己的头发。他这些奇怪的举动起初把我吓坏了,不过后来就习惯了。

【注释】

[1]布莱克希思区(Blackheath)位于伦敦东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