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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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假期:特别是某个快乐的午后

天还没亮,邮车就抵达了旅馆,不过并不是我的服务生朋友所在的那间旅馆。我被带到一间不错的小卧室,门上写着:海豚。尽管在楼下大壁炉边已经喝了一杯他们给的热茶,但我还是觉得好冷,所以可以睡在海豚床上,就很高兴,我把棉被盖到头上,很快进入梦乡。

车夫巴基斯先生说好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来接,而我八点钟就起床了。晚上只睡了一下子,脑子还有点昏昏的,时间还没到就已经准备好等他。他准时来了,仿佛上次分别不过是五分钟前的事,我只是去旅馆里换六便士的零钱而已。

等到我和行李都上车,车夫坐稳后,懒惰的马儿用平常的速度载着我们往前走。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巴基斯先生。”我觉得这样说他一定很高兴。

巴基斯先生用袖口揉揉脸颊,然后看了下袖口,像是想在上头找找有没有刚刚擦下来的红润气色,但没有回应我的称赞。

“你的信息我转告了,巴基斯先生,”我说,“我写信告诉佩格蒂了。”

“啊!”巴基斯先生说道。

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回答得很冷淡。

“我做得不对吗,巴基斯先生?”我迟疑了一下后问道。

“嗯,不妙。”巴基斯先生说道。

“话传错了吗?”

“或许话是传对了,”巴基斯先生说,“但事情没有结果。”

我不懂他的意思,所以继续问:“巴基斯先生,没有结果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应,”他解释道,侧着脸看我,“没有下文。”

“巴基斯先生,你是预期会有个回信吗?”我睁大眼问道,因为这对我来说是新鲜事。

“当一个男人说他愿意,”巴基斯先生说,眼神再次缓慢地转向我,“那就表示,那个男人在等待一个答复。”

“是吗,巴基斯先生?”

“嗯,”巴基斯先生说道,眼睛转回去继续看着马的耳朵,“那个男人一直在等答复。”

“那你跟她说了吗?”

“不,没有,”巴基斯先生咕哝道,想了一下说,“我不用跟她说。我从没跟她说超过六个字。我才不会跟她说我在等答案的。”

“你要我跟她说吗,巴基斯先生?”我迟疑地问道。

“可以的话,你可以告诉她,”巴基斯先生又看着我,缓慢地说,“巴基斯在等她的答复。你就说……什么名字来着?”

“她的名字吗?”

“啊!”巴基斯先生点头说道。

“佩格蒂。”

“教名吗?还是本来的名字?”巴基斯先生说道。

“噢,那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莱拉。”

“是吗?”巴基斯先生说道。

他似乎觉得这点值得好好思考,便坐在那里沉思了一段时间,小声地吹着口哨。

“这样吧!”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就说:‘佩格蒂!巴基斯在等答复。’她可能会说:‘什么答复?’你就说:‘就我之前跟你提的事。’她说:‘什么事?’你就说:‘巴基斯愿意。’”

巴基斯先生一边给我这段极为生动巧妙的建议,一边用手肘撞我的侧边,撞得我好痛。然后他一如往常俯身在马匹上,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不过半小时之后,他从口袋拿出一块粉笔,在车篷里写上:克莱拉?佩格蒂──显然是私人备忘录。

啊,回去的家不是家,眼前所有事物都叫我想起了以前那个快乐的家,就像一场我不能再做的梦,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啊!一路上,我伤心地想起和母亲、佩格蒂三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可以介入的日子。我不清楚回家到底是不是开心,或许宁可离家远远的,然后在史蒂福斯的陪伴下忘记家里的事。不过,我还是很快就抵达家门了。只见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刺骨寒风中摆动着枝条,老鸦巢的残骸随风飘荡着。

车夫将我的行李放在花园门口,就离去了。我沿着小路走到家门前,看着窗户,边走边怕摩德斯通姐弟从哪扇窗往外探。不过没有人出现。我走到家门前,因为知道怎么开门,所以在天黑前没有敲门就蹑手蹑脚地进去了。

刚一踏进客厅,母亲在旧客厅的声音就唤醒了我幼时的记忆,天知道这些记忆原本都深藏在哪里。她低声地唱着歌。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一定就是这样唱着歌,将我拥入怀中的。那曲子我没听过,却又熟悉地填满心房,像是久别的朋友再次出现一样。

从母亲哼唱歌曲那种寂寞又若有所思的方式,我猜她是独自一个人。我轻轻地走进客厅里。只见她坐在壁炉边替一个小婴儿哺乳,婴儿的小手放在母亲的脖子上。母亲看着婴儿的脸,坐在那里唱歌给他听。我猜得一点也没错,她身旁没有其他人。

我出了声,她吓得叫出声来。但看到我,她叫我亲爱的大卫,她的宝贝儿子!然后起身走过半个客厅到我面前,跪在地板上亲吻我,将我的头放在她胸前,靠近那个小家伙,并拿起他的手来轻碰我嘴唇。

真希望自己在那一刻就死掉,我巴不得在心中保有当时那种感觉时就死了!那时候的我再适合进天堂不过了。

“这是你弟弟,”母亲摸着我说道,“大卫,我漂亮的宝贝!可怜的孩子!”然后她抱着我的脖子,又亲吻了几下。这时,佩格蒂跑了进来,在旁边活蹦乱跳的,但之后有一刻钟的时间都在生我们俩的气。

原来,因为马车跑得比平常还要快,我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早到了。摩德斯通姐弟去拜访附近邻居,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我从没想过我们三个可以再次不受打扰地相聚,当时真觉得又回到以前的时光了。

我们在壁炉边用餐。佩格蒂本来应该在旁服侍的,但母亲不同意,要求她跟我们一起吃。我用着以前的盘子,上头有棕色扬帆的军舰图案,我不在家时佩格蒂偷偷地把它藏起来了。她说就算给她一百镑也不会将它打破。我也用着上头写了“大卫”二字的老杯子和不锐利的小旧刀叉。

用餐时,我觉得时机正好,就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诉佩格蒂。但我话都还没说完,佩格蒂就开始大笑,用围裙捂住脸。

“佩格蒂,这是怎么回事?”母亲问道。

佩格蒂这一听,笑得更厉害了。母亲想把围裙扯下来,她却拉得更紧,好像整个头都被袋子盖住一样。

“你在干吗呀,傻东西?”母亲笑着问。

“噢,那讨厌的男人!”佩格蒂叫着说道,“他想娶我。”

“那应该很门当户对呀,不是吗?”母亲说。

“噢,我不知道,”佩格蒂说,“别问我。就算他是用金子做的,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谁都不嫁。”

“那么,你怎么不告诉他呢?你这傻瓜。”母亲说道。

“告诉他?”佩格蒂反驳道,从围裙里探出头来,“他自己连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他清楚得很,如果胆敢跟我说一个字,我就会赏他巴掌。”

我从没见过她脸这么红,可以说也从没见过有人脸红成这样。每当佩格蒂陷入歇斯底里的笑声时,就会把脸捂起来,狂笑两三次之后,便继续吃晚餐了。

我记得,佩格蒂看着母亲时,母亲虽然微笑以对,但变得越来越严肃,显得若有所思。我这才发现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美丽,但看起来消瘦憔悴,非常脆弱。她的手又细又白,都快变透明了。不只这样,我指的改变是:她的举止变得焦虑不安。最后母亲伸出手,怜爱地放在她的老仆人手上说:

“佩格蒂,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吗,夫人?”佩格蒂吃惊地回答,“老天保佑,不会!”

“还不会吧?”母亲温柔地说道。

“绝对不会!”佩格蒂大声说道。

母亲握住佩格蒂的手说:“别离开我,佩格蒂。陪着我,或许日子不会很久了。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的宝贝!”佩格蒂大声说道,“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你而去的。怎么了,你怎么有这么傻的想法?”佩格蒂跟母亲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就像对小孩子一样。

但母亲只向她道谢,没有回答。

佩格蒂又像平常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下去:“我离开你?我自己很清楚,佩格蒂离开你身边?那我会立刻把她抓回来!不不不。”佩格蒂叉着手,摇摇头说:“她不会的,亲爱的。她要是离开,有只猫咪肯定会很高兴,但他们不会称心如意的。就算会激怒他们也好,我即使变成脾气坏到不行的老太婆,也会陪在你身边。等到我太聋、太跛、太瞎、牙齿掉光,没办法做事,不中用了,那我会去找我们家大卫,请他收留我。”

“这样的话,佩格蒂,”我说,“我会很乐意见到你,还会把你当女王陛下一样欢迎。”

“上天保佑你的好心肠!”佩格蒂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会的!”她亲吻了我的额头,感谢我的好意,又用围裙把脸遮起来,继续笑巴基斯先生的事。接着,她把小宝宝从摇篮中抱起来照顾他。然后她将餐桌收拾好。再然后,她戴上另一顶帽子,带着针线盒、布尺和一小块线蜡走了进来。这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我们围坐在壁炉边开心地聊天。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先生是个多么严格的校长,她们都很同情我。我还说史蒂福斯是个多么好的人,很照顾我,佩格蒂说她愿意大老远走去探望他。小宝宝醒来时,我将他抱在手里,温柔地摇晃着。他又睡着时,我跑去窝在母亲身旁,这是我以前的习惯,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我双手环抱她的腰,将小红脸颊靠在她的肩上,再一次感受她的秀发轻拂着我──想起来了,以前老觉得那头发就像天使的翅膀──我感到心满意足。

坐在那看着炉火,火红的炭里仿佛映照出了过往的景象,我差点就要相信自己其实未曾离开过,而摩德斯通姐弟就是这些影像,随着火光渐弱,他们也会消失不见。除了母亲、佩格蒂和我,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佩格蒂趁着光线还够,忙着缝补袜子。她坐在那儿,像戴手套一样将袜子套在左手,右手拿针,准备好在火光闪亮的时候缝下一针。不知道佩格蒂一直在补的袜子是谁的,也不知道源源不绝的待补袜子到底从哪来,从我襁褓时的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做这样的针线活,没有补过别的东西。

“不晓得……”有时候会突发奇想的佩格蒂说道,“大卫的姨奶奶后来怎样了?”

“天哪,佩格蒂!”母亲应道,从白日梦中醒来,“你在说什么傻话!”

“嗯,但我真的很好奇,夫人。”佩格蒂说道。

“你脑袋里怎么会蹦出这样一个人?”母亲问道,“你就不能想到别人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佩格蒂说,“或许是我脑袋不灵光,但我的脑子从来就无法控制要想到谁。他们就随意来来去去,或是不来不去。不晓得她怎么了?”

“你真是荒唐,佩格蒂!”母亲回答,“你这样讲,人家还以为你是希望她再来拜访呢。”

“哦,千万不要!”佩格蒂惊呼道。

“那好,你听我的话,别再说这些令人不快乐的事了。”母亲说道,“贝希小姐就待在自己的海边小屋里,这点不用怀疑。她会一直待在那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应该都不会再来叨扰我们了。”

“不是,”佩格蒂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是那样的。我是在想,如果她过世,不知道会不会把遗产留给大卫?”

“我的天哪,佩格蒂,”母亲回答,“怎么有你这么荒谬的女人!你明知道我们可怜的男孩出生时,她就觉得被深深冒犯了。”

“我想她现在应该会原谅他了吧?”佩格蒂暗示道。

“为什么她现在应该会原谅他?”母亲尖锐地说道。

“我是说,现在他有个弟弟了。”佩格蒂说道。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认为佩格蒂怎么胆敢说这种事。

“好像这可怜无辜的孩子在襁褓中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一样,你这忌妒鬼!”母亲说道,“你何不现在就去嫁给那个车夫巴基斯先生,还等什么?”

“我这么做的话,摩德斯通小姐肯定很高兴。”佩格蒂说道。

“你真是太坏了,佩格蒂!”母亲答道,“你真是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嫉妒摩德斯通小姐。你想自己拿走那些钥匙,管理所有的东西,是吧?你如果这么做,那我也不会意外。你明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既仁慈又好心!你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佩格蒂,你很清楚。”

佩格蒂嘀咕了一句听起来很像“好心才怪!”之类的话,接着又说了几句,意思是这种好心未免太多了。

母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这爱生气的家伙。我很了解你,佩格蒂。你知道我很懂你,那怎么还不脸红得和炉火一样?不过事情一件一件来说吧。现在谈的是摩德斯通小姐,佩格蒂,你就不要扯开话题了。你没有听到她一次次地说她觉得我太粗心,太过……”

“漂亮。”佩格蒂接话道。

“嗯,”母亲半笑着回应,“如果她真的傻到这样子说我,那能够怪我吗?”

“没有人说要怪你。”佩格蒂说道。

“对,我当然希望不会!”母亲回答,“你没听过她一次又一次地说,她这么做是想要帮我分忧解劳,因为她觉得这些事不适合由我来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不是早起晚睡,经常跑来跑去,不是还做一大堆事,四处照看──煤库、食品储藏室,还有其他我都不知道的杂七杂八的地方──难道你是暗示说她这样做,一点贡献都没有吗?”

“我没有在暗示什么。”佩格蒂说道。

“你就是有,佩格蒂。”母亲回答,“你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什么都不做,只会老是在那暗示东暗示西的。这你可喜欢呢。当你讲到摩德斯通先生的好意……”

“我可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佩格蒂说道。

“不,佩格蒂,”母亲回应,“但你暗示了,这就是我刚刚在说的意思。这是你最坏的部分,你老是在暗示。现在,我说我了解你,你也看得出来是真的。当你说到摩德斯通先生的好意,还假装藐视(因为我不相信你是真心看不起他这么做,佩格蒂),你一定和我一样明白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如果他看起来是个很严厉的人,佩格蒂──你懂的,我也相信大卫懂,我不是在暗指在场的某个人──这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某个人好。为了我,他当然深爱着那个人,他的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那个人着想。他比我更能评断这一点。我很清楚自己是个软弱、轻佻、孩子气的人,而他是坚定、严肃、认真的人。他也……”由于母亲个性柔弱,她说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他也忍受了我很多。我应该要非常感激他,就连我的思想也都要非常顺从他。当我不依顺的时候,佩格蒂,我会很担心、很自责,会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佩格蒂下巴靠在袜子后跟上,静静地坐着看炉火。

“好了,佩格蒂,”母亲改变语调说道,“我们别吵架,因为我会受不了的。你是我最诚挚的朋友,如果我在这世上真有这种朋友的话,那就只有你了。当我说你是个傻东西,或是让人生气的家伙之类的话,佩格蒂,我是想说,你是我最真的朋友,一直都是如此。自从科波菲尔第一天带我回这个家,你来大门迎接我的时候就是了。”

佩格蒂很快就给予回应,给了她最温暖的拥抱以认可这段友谊。我想,当时我看出了她们这番对话的本质,但我现在可以确定,好心肠的佩格蒂之所以先起头争辩,并参与其中,只是为了让母亲能借由一点矛盾的对话来发泄情绪,安慰自己。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这计划成功奏效,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母亲看起来轻松许多,佩格蒂也减少了留意她的次数。

我们喝完茶,铲起炉灰,熄灭蜡烛后,我读了鳄鱼书里的一个章节给佩格蒂听,重温以前的时光──书是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都放在那里。然后我们聊到撒冷学校,话题又回到了史蒂福斯,他是我最大的话题。我们都很开心。那天晚上是最后一个其乐融融的夜晚,我生命中的那一章也注定要永远结束,这段记忆永远不会消逝。

听到马车的声音时,已经将近十点钟,我们全都站了起来。母亲匆忙地说时间很晚了,摩德斯通姐弟不准小孩这么晚睡,要赶快上床睡觉比较好。我亲吻了她,在他们进门以前,直接拿着蜡烛上楼了。在走进曾被关过的房间时,我幼稚地幻想会有一阵冷风吹进房子里,将过去那熟悉的感觉像羽毛一样吹走。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餐这件事让我有些煎熬,因为自从我犯下滔天大罪的那天起,就没有见过摩德斯通先生。可见面这件事不可避免,我还是下楼了。我走下几级楼梯后,又立刻蹑手蹑脚跑回房间,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终于走到了客厅。

他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摩德斯通小姐正在泡茶。我进门时,他坚定地看过来,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愣了一下,走向他说:“不好意思,先生。我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抱歉,希望你能原谅。”

他回答:“听到你的道歉,我很高兴,大卫。”

他把手伸向我,是被我咬的那一只。我忍不住看了一下泛红的地方,不过就算他的手再红,也没有我瞧见他阴险表情时的脸红。

“您好吗,女士?”我跟摩德斯通小姐说。

“啊,哎呀!”摩德斯通小姐叹气道,对我伸出的是茶匙,而非手指,“假期有多久?”

“一个月,女士。”

“从哪一天开始放的?”

“从今天,女士。”

“噢!”摩德斯通小姐说道,“那又少了一天啦。”

她有个行事历计算我的假期,每天早上都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划掉。到第十天以前她都愁眉苦脸的,直到进入二位数,才燃起希望。随着我返校时间越来越近,她甚至变得比较诙谐有趣。

回家的第一天,我就不幸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尽管她平常并没有这种弱点。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她跟母亲一起待在某个房间里,才几周大的小宝宝正坐在母亲的腿上,我于是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宝宝抱到怀里。这时,摩德斯通小姐突然尖叫起来,害我差点把宝宝掉到地上。

“亲爱的珍啊!”母亲喊道。

“我的天哪,克莱拉,你看到了吗?”摩德斯通小姐惊呼道。

“看到什么,亲爱的珍?”母亲说道,“在哪里?”

“他去抱了!”摩德斯通小姐喊道,“那男孩抱走宝宝了!”

她吓得双腿发软,但还是硬撑起来冲向我,把宝宝从我怀里抱走,接着就晕了过去,大家还得给她灌下樱桃白兰地才行。她醒来后,就严禁我碰弟弟,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行。

我看得出来可怜的母亲不希望如此,但还是只能依顺地同意禁制令,她只说:“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亲爱的珍。”

还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同样是这位亲爱的宝宝──因为母亲的关系,我真的很爱弟弟──也是无故地惹了摩德斯通小姐发脾气。当时母亲将宝宝放在膝上,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卫!过来!”然后看了我的双眼。

我看到摩德斯通小姐放下手中正在串的珠子。

“我敢说,”母亲温柔地说道,“真是一模一样。我觉得这应该是遗传了我,遗传了我眼睛的颜色。真是太像了。”

“你在说什么,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说。

“亲爱的珍,”母亲结巴地说,被她严厉的语调给吓到了,“我发现宝宝的眼睛跟大卫的一模一样。”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勃然大怒,站起来说,“你有时候真是笨得可以。”

“亲爱的珍……”母亲抗议道。

“笨得可以,”摩德斯通小姐说道,“谁会笨到把我弟弟的儿子跟你儿子相比?他们一点也不像,完全相反,简直天壤之别。我希望他们会一直如此。我不要坐在这里听你做这样的比较。”语毕,她大步走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总之,摩德斯通小姐不喜欢我。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我,连我都不喜欢我自己。在那些喜欢我却不能表现出来的人,以及不喜欢我却表现得很明显的人面前,我总是表现得拘谨、粗鲁和愚笨。

我让他们感到不自在,就跟他们让我不自在一样。如果我进到他们所在的房间,本来看起来快快乐乐跟他们聊天的母亲,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马上像乌云罩顶似的抑郁。如果摩德斯通先生原本心情好,也会被我搞得心情差。如果摩德斯通小姐心情原本就差,就会被我搞得更糟糕。我清楚地知道母亲一直都是受害者,她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对我好,怕这么做会冒犯到他们,之后得受一番斥责。她不只生怕会冒犯到他们,也怕我会,哪怕我只是动一下,她也会不安地看他们。因此我决定尽量离他们远远的,坐在毫无生气的房里,听着教堂钟响,裹着小外套专心看书,就这样度过许多冷冽的时光。

有时候我会在傍晚跑去厨房找佩格蒂。在那里我觉得很自在,不用担心做我自己。但是这两种躲避方法都是客厅里的人所不允许的,以折磨我为乐的他们禁止了这两项活动。他们还是认为要训练可怜的母亲,就少不了我,所以身为磨炼利器的我绝对不能缺席。

“大卫,”有一天晚餐用毕,我正要和平常一样离开客厅时,摩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看到你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脸臭得跟熊一样!”摩德斯通小姐说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低着头。

“听好,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所有的脾气中,你这种闷闷不乐、固执任性的样子是最糟糕的。”

“我所见过有这样脾气的人里,”他姐姐补充道,“这男孩的固执任性最根深蒂固。亲爱的克莱拉,就连你也有观察到吧?”

“不好意思,亲爱的珍,”母亲说,“但你确定──相信你不会怪我这么问的,亲爱的珍──你真的了解大卫吗?”

“如果不了解这男孩,或是其他男孩的话,”摩德斯通小姐回应道,“那我应该会感到很羞愧,克莱拉。我不敢说自己能洞彻人心,但至少还有点常识。”

“毫无疑问,亲爱的珍,”母亲回应道,“你的理解非常透彻……”

“噢,亲爱的,不!千万别这么说,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忿忿地插嘴道。

“但我确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而且大家都很清楚。我自己就受益良多,很多方面都如此──至少希望是这样。这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因此我刚刚是很虚心地请教你,亲爱的珍,我向你保证。”

“就当我不懂这男孩吧,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回应道,一边整理着手腕上的小铁链,“如果你高兴的话,我们就同意我一点也不懂这男孩。他对我来说太深奥了,但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能使他了解这男孩的个性。我相信,我们两个刚才不怎么有礼貌地打断了爱德华正在说的事。”

“我想,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用低沉严肃的声音说道,“就你刚才的问题,其他人应该有比你更客观、准确的评断。”

“爱德华,”母亲胆怯地回应,“不管是什么问题,你都比我还要能够评断事情。你跟珍都是,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了软弱又不体贴的话,”摩德斯通回应道,“下次别再这样,亲爱的克莱拉,自己多注意一点。”

母亲的嘴唇动了,好像是在回答:“是,亲爱的爱德华。”但她并没有说出声。

“我刚刚说,我很遗憾,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转头直盯着我看,“你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如果不努力改正,在我眼皮底下继续养成这样的性格,那我绝对不容许。你一定要努力改正过来,先生。我们也一定会尽力纠正你。”

“不好意思,先生,”我畏缩地说,“我回来后,不是故意要闷闷不乐的。”

“别说谎找理由,先生!”他很凶地回应我,我看到母亲不自觉地伸出颤抖的手,试图要调停,“你老是愁眉苦脸地躲在房间。当你应该要待在这里的时候,你就躲到房间里。我现在一次讲清楚,我要求你待在这里,不能躲回房间。除此之外,我还要求你要听话。你很了解我,大卫,我说到做到。”

一旁的摩德斯通小姐沙哑地窃笑着。

“我要你对我毕恭毕敬,立刻听话,而且要心甘情愿,”他继续说道,“还有对你姑姑和母亲也是。我不会让你闹小孩子脾气,把客厅当作有传染病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坐下。”

他像叫狗一样地命令我,而我就像狗一样地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特别依赖地位低下的人。你不能跟仆人来往。你有太多缺点需要改进,待在厨房并不会让你进步。至于那个唆使你的女人,我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你,克莱拉,”他低声跟母亲说话,“你和她相处多年,对她长期偏爱,到现在竟然还尊重她,这个缺点还没有克服。”

“这是最莫名其妙的错觉了!”摩德斯通小姐喊道。

他继续跟我说话:“我只能说,我反对你去跟佩格蒂小姐这类人来往,以后别再这么做。大卫,现在你明白我说的了,也知道如果不完完全全照我说的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很清楚──考虑到可怜的母亲,可能还比他所认为的更加清楚──也完完全全照他说的做了。我不再躲到房间里,不再躲到佩格蒂那里,只是每天消沉地坐在客厅,一心期待夜晚来临,睡觉时间来临。

我用一样的姿势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手脚不敢乱动,以免摩德斯通小姐抱怨我坐立不安,她只要稍微逮到机会,就会立刻责难我。我的眼睛也不敢乱瞄,生怕她会瞧见我有一丝不悦或在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又让她找到新的借口来责骂我。这些限制有多令人厌恶啊!

我呆坐在那里,听着时钟发出滴答声,看着摩德斯通小姐正在串的发亮小钢珠,想着她是否会结婚,如果会的话,又是怎么样的倒霉鬼会娶她。我还数着壁炉架上的装饰板条,然后眼睛游移到天花板,看着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纹!做这种沉闷的事太难受了!

受困在摩德斯通姐弟总会在的客厅里,是无法醒过来的白日梦魇,是笼罩着我、让我迟钝的重担。这是我走到哪儿都必须肩负的重担,而在严冬里,我独自走的是什么样的泥泞小路啊!

吃饭时,总有一副刀叉是多余的,总有一张嘴是多余的,总有一组盘子和一张椅子是多余的,那些都是我的;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就是我!在默不作声、局促不安中,我吃的是什么样的饭啊!

晚上点蜡烛后,我得找事情做,但是又不敢看有趣的闲书,只能看那些枯燥乏味的算术书。结果那些度量表都变成像《统治吧,不列颠》或是《悲伤离去》之类的歌曲,老是不乖乖地让我好好学习,而是像祖母的针由我不幸的头穿过,从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这是什么样的夜晚,多难熬啊!虽然我已经特别小心了,但还是不断打哈欠、打瞌睡。当偷偷从瞌睡中惊醒时,心里有多么惊恐啊!偶尔说句话也没人理,这是什么无声的回答啊!没人将我看在眼里,却处处碍到每一个人,这是怎么的一片空白啊!每当听见九点响起第一道钟声,摩德斯通小姐命令我上床睡觉时,这是多大的解脱啊!

假期就这样缓慢地一天天过去,直到有天早晨,摩德斯通小姐跟我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然后递过来假期的最后一杯茶。

虽然又要离家,但我并不感到难过。我原本已陷入麻木状态,不过现在知觉开始慢慢恢复,我又想起史蒂福斯,期盼见到他,虽然在他之后隐约出现了克里克先生的身影。再一次地,巴基斯先生来到大门前。再一次地,当母亲俯身跟我吻别时,摩德斯通小姐又发出警告声说:“克莱拉!”

我吻了母亲和小弟弟,心里非常难过。但不是因为离家,而是因为在家里时,我们之间日日夜夜都隔着鸿沟。母亲将我搂得很紧,但永远留在我记忆中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拥抱我之后的情景。

我坐进马车之后,听到她在叫我。我往外看去,望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栅栏边,举起宝宝让我看。那时天气还很冷,但她一丝头发或裙摆都没有飘动,双手举起宝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后来,在学校的睡梦中,我见到她的时候也是一样──站在我床边不作声──双手举起宝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