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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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难忘的生日

返校后到三月份生日之前所发生的事,我就略过不提了。除了史蒂福斯比以往更受仰慕以外,我什么也不记得。他最迟这学期结束就要离开了。在我眼里,他比之前更有精神、更独立,因此也就更具魅力。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当时让我牢记在心的那件大事似乎吞噬了所有小事。

更难以置信的是,从我回到撒冷学校到生日来临,竟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只记得这个事实,因为我知道一定是这样,否则我会觉得返校和生日之间并无间隔,事情一件紧接着另一件发生。

那天的事我记得多么清楚啊!仿佛还能闻到笼罩在那里的雾气的味道,从雾中看见灰白似的鬼魂的冷霜;还能感受到被霜覆盖的头发湿粘在脸颊上。看着昏暗的教室,到处是一支支烧得噼啪作响的蜡烛,照亮雾蒙蒙的早晨。同学们在冷冽的空气中不停跺脚取暖,直往手上呵气,吐出的热气像烟一样在半空中盘绕着。

早餐之后,操场上的我们都被叫回教室,这时夏普先生走进来说:“大卫?科波菲尔到会客室去。”

听到老师叫,我很高兴,以为是佩格蒂送了食物篮过来,于是敏捷地从座位上起身,身旁一些同学还吩咐我有好吃的别忘记分给大家。

“别担心,大卫,”夏普先生说,“孩子,时间很充裕,别急。”

如果当时多想一下的话,应该会对他那带着同情的语调感到诧异,但我是后来才想到。我赶紧跑到会客室,看到克里克先生桌上摆着早餐、藤条和报纸,克里克太太手上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不过没有食物篮的踪影。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太太领我坐到沙发上,在我身旁坐下说,“特别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当然,我直觉地看了克里克先生一眼。他摇摇头,没有看我,自己吞下一大片涂满奶油的吐司,以免叹气。

“你年纪还太小,不懂世事变化多端,”克里克太太说,“也不清楚人是怎么过世的。但每个人终究都会认识到这点,大卫。有些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人等到老了才知道,有些人则是一生中不断遇到。”

我认真地看着她。

“你假期结束,从家里回学校时,”克里克太太停了一会儿说,“家人都还好吗?”她又停了一下,“令堂还好吗?”

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开始颤抖,但依然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因为,”她说,“我今早收到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得告诉你,令堂病得很严重。”

克里克太太跟我之间起了一层雾,她的身影似乎在雾中移动了一下。之后我感觉到热泪淌在脸上,接着她的身影也静止下来。

“她病情危急。”她补充道。

现在我明白了。

“她过世了。”

这句话她根本不需要说出口。我早已陷入凄凉的大哭,觉得自己变成这广大世界的孤儿了。

克里克太太很好,让我整天都留在那里,有时候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我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着,睡醒了再哭。等眼泪流干,就开始思考。心头的压抑沉重到了极点,隐隐作痛的悲伤是任什么都无法减轻的。

可是我的思绪很涣散,不是思考重压在我心上的不幸,而是徒然地想着其他相关的小事。我想到家里大门深锁,一片寂静。想到小宝宝,克里克太太说他有阵子很虚弱,他们相信他也活不了。想起父亲在教堂墓园的坟墓,就在我们家旁边,还有母亲躺在我再熟悉不过的树下。独自一个人时,我站上椅子照镜子,看我的眼睛哭得有多红,脸上有多悲伤。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心想眼泪似乎快流干了,好像是这样,那等快到家时──就要回家奔丧了──受到这么重大的损失,让我最有感触的会是什么?我也意识到自己有种尊严,我的不幸使我成为同侪间的重要人物。

世界上没多少小孩会遭受如此刻骨铭心的哀痛打击,我是其中一个,但这么受瞩目让我感到多少有些得意。那天下午,我漫步在操场上,而其他同学在教室上课。他们下课后从窗户看我,让我觉得自己特别重要,因此就表现得更加哀伤,走得更加缓慢。放学后,他们跑来跟我说话,我对他们的态度和以往并无不同,也没有摆架子,这点让我觉得自己表现得挺好。

第二天晚上我要回家,不是搭邮车,而是搭一辆名为“农夫”的笨重夜车,是乡下人短中程旅行时会搭的车。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说故事。崔斗斯坚持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我不懂他觉得这么做能安慰我什么,因为我自己明明也有枕头,但那是他唯一可以借给我的东西,可怜的家伙。此外,在告别时他还给我一张画满骷髅头的纸,想要平复我的忧伤,让我内心平静。

我在第二天下午离开撒冷学校。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车子整晚都开得很慢,我们一直到隔天早上九十点左右才到雅茅斯。我探头找巴基斯先生,但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倒是看到一个矮矮胖胖、呼吸急促、面带笑容的小老头。他身穿黑色衣服,马裤膝盖处缝有褪色的小绺缎带,着黑袜,戴宽边帽,气喘吁吁地跑到马车窗口说:

“科波菲尔少爷?”

“我就是,先生。”

“请您跟我来,好吗?”他开门说,“我很乐意带您回家。”

我将手放在他手上,想知道他是谁。我们走进窄小巷弄里的一家店铺,招牌上头写着:欧玛,专营布料成衣经销,定制裁缝与葬仪服务等。这是一间密闭不透气的小店,里头堆满了各种衣料、成品和布料,还有一个小橱窗放满绅士帽和淑女帽。店面后方的小房间里头,有三位年轻女子正在处理桌上的一堆黑色布料,地上满是剪下的碎布。室内生起很旺的炉火,温暖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黑纱气味──当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味道。

三位年轻的女子非常勤奋,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她们抬起头来看我后,又继续手上的工作。缝、缝、缝。就在这时,窗外小院子的作坊传来规律的捶打声:啦─嗒嗒,啦─嗒嗒,啦─嗒嗒,节奏毫无变化。

“哎呀,”车夫对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说,“进度如何,米妮?”

“我们应该可以在试穿前做完,”她开心地回答,“别担心,爸爸。”

欧玛先生脱下宽边帽,坐下来喘气。他太胖了,所以喘了好一阵子才说:“没错。”

“爸爸!”米妮开玩笑地说,“你胖得跟海豚一样了!”

“哎呀,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他想了一下后说,“我真是太胖了。”

“你这是心宽体胖,是吧,”米妮说,“你每件事都看得这么轻松。”

“没必要看得太重啊,亲爱的。”欧玛先生说。

“的确没必要,”他女儿回答道,“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很开心,感谢上苍!不是吗,爸爸?”

“希望如此,亲爱的,”欧玛先生说道,“我现在喘得过气了,就来帮这位小学者量尺寸吧。我们到店里面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照着欧玛先生的要求,走在他前面。他先给我看了一卷布料,说是特级的,除了拿来做给父母的孝服,做其他的都是浪费。他量了我的各种尺寸,然后记在本子里。他记尺寸时,叫我看他的存货,说有些是“刚流行”,其他的则是“刚过时”。

欧玛先生说:“这样子常让我们赔不少钱呢。不过流行就和人类一样,没有人知道何时、为何、如何流行;也没有人知道何时、为何、如何退流行。如果从这种角度看的话,每件事都和人生一样。”

我实在太伤心了,无法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而且这问题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应该都没有能力回答。欧玛先生带我到后面的小房间,沿路喘气,呼吸有点困难。

之后,他对门后很陡的小台阶喊:“把茶和黄油面包送上来!”这段期间,我就坐在那儿东看西看,想着事情,听着房间的缝纫声,还有从院子传来的捶打声。过了一阵子,餐盘端上来了,原来是给我的。

“之前就认识你了。”欧玛先生在看了我几分钟后说。早餐一点都没动,因为那些黑色的东西坏了我的胃口,“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我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

“从你一出生,”欧玛先生说,“甚至在你出生之前就认识你了呢。认识你之前,我认识你父亲。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躺在宽五英尺、长二十英尺的地底下。”

啦─嗒嗒,啦─嗒嗒,啦─嗒嗒。捶打声穿过中庭。

“他躺在宽五英尺、长二十英尺的地底下,多一英寸少一英寸都不行,”欧玛先生愉悦地说,“这如果不是他的要求,就是她的指示,我忘记是哪个了。”

“您知道我弟弟的情况吗,先生?”我询问道。

欧玛先生摇摇头。

啦─嗒嗒,啦─嗒嗒,啦─嗒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他说。

“噢!可怜的宝宝!他死了吗?”

“你难过也无济于事,”欧玛先生说,“没错,那宝宝死了。”

听到这消息,我的伤口好像被撕裂一般,搁下几乎没动的早餐,走到小房间一角的另一张桌子,趴了下来。米妮匆忙地跑过来收拾东西,怕我的眼泪弄脏放在上面的丧服。她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人儿,轻柔地将我的头发从眼睛上拨开,但她非常开心手上的工作快完成了,而且进度超前,和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刚刚的声音停止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经过中庭来到房间。他手上拿着铁锤,嘴上含着一些小铁钉,说话前还得把钉子统统拿出来。

“哎哟,裘伦!”欧玛先生说,“你进度如何?”

“不错,”裘伦说,“完成了,先生。”

米妮有点脸红,另外两个女生相视而笑。

“什么!你昨晚趁我去俱乐部的时候熬夜完成了,是不是?”欧玛先生眨了眨眼说道。

“是的,”裘伦说,“因为您说如果完成的话,我们可以来趟旅行。大伙一起去,米妮跟我──还有您。”

“噢!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欧玛先生说,笑到咳嗽。

“既然您那么好心提议,”年轻人继续说,“我拼死也要完成,是吧。您能给我意见吗?”

“可以,”欧玛先生起身说道,“亲爱的,”他停下来转向我,“你想看看你……”

“不行,爸爸。”米妮插嘴道。

“我以为这样做比较好,亲爱的,”欧玛先生说道,“但或许你才是对的。”

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去看的东西,是我最亲爱、最亲爱母亲的棺材,因为我从来没听过钉棺材的声音,也没见过棺材长什么样子。但刚刚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个年轻人进来时,我很确定自己清楚他刚刚在做的是什么。

工作现在完成了,不知名的另外两个女孩将身上的线头、碎布拍掉,然后回到店里将东西放好,等着招呼顾客。米妮留在房间里,把刚刚做好的衣服放在腿上折好,并装到两个篮子里,一边跪着做事,一边哼着轻快的曲子。她在忙的时候,裘伦(我想肯定是她的情人)走进来,偷亲了她一下,一点也不介意我的存在。裘伦说她父亲出去套马车了,他也得赶快做好准备,然后又走了出去。米妮将顶针和剪刀放进口袋,把一根穿了黑线的针整齐地收进工作袍胸口处,在门后的小镜子前利落地穿上外套。从镜子里,我看到她愉悦的表情。

我坐在角落的桌边,手枕着头观察到这一切,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马车很快就抵达店门口,他们先把篮子放进去,之后扶我进去,然后三个人才上车。记得那辆马车是客货两用,一半像载人的轻便马车,一半像运钢琴的货车,漆成灰暗的颜色,由一匹长尾黑马拉着。几个人坐在里头,空间绰绰有余。

一起坐在车上,记得他们忙碌的样子,看见他们乐在其中,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我这辈子从没经历过的(或许我现在比较世故一点了)。我不生他们的气,而是害怕他们,感觉像是被人丢到天性和我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当中。他们都非常开心。老头子坐在前面拉车,两个年轻人坐在他身后。他每次讲话,两个年轻人就会将身体往前倾,把脸各靠在他胖嘟嘟的脸两旁,非常尊重他。要不是因为我退缩到小角落黯然神伤,他们应该也会跟我聊天的。他们打情骂俏、有说有笑,虽然算不上大声喧闹,却也把我吓到了,不禁心想他们如此铁石心肠,怎么没有受到惩罚。

所以,当他们中途停下来喂马、吃吃喝喝休息时,他们碰过的东西,我就绝对不碰,坚持守斋戒。而且一抵达家门,我立刻先从后方下车,不愿让庄严的窗户目睹到我和他们一伙。曾几何时,往日那些明亮的窗户,现在仿佛闭着眼般地对着我。噢,看见母亲卧房的窗子,还有过去美好时光里属于我的隔壁房间,哪还需要先想好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落泪啊!

还没走到门口,佩格蒂就将我拥入怀里,带我进屋。她一看到我,眼泪忍不住溃堤,但很快就克制住,低声说话、轻声走路,似乎怕叨扰到往生者。佩格蒂已经好几天没上床睡觉了,她连晚上也坐在那里守着。她说,只要她可怜的漂亮小宝贝还在地面上,她就绝对不会离开她。

进客厅时,摩德斯通先生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他坐在壁炉前无声地啜泣,坐在扶手椅上沉思。摩德斯通小姐在布满信纸和文件的写字桌上忙着,冰冷的指甲朝我伸来,严厉地小声问我丧服量过了没。

我说:“量过了。”

“衬衫呢?”摩德斯通小姐说,“带回家了吗?”

“是的,姑姑。我把衣服全都带回家了。”

她的坚定性格所能给我的安慰就是这些了。

我毫不怀疑,她能趁这次机会展示她所谓的自制、坚定、坚忍、见识,以及讨人厌的性格中暴戾残忍的一面,而心里其实自鸣得意。现在换她管事了,她感到特别自豪。她将一切化为纸墨,对其他一切无动于衷,以展现自己的能力。那天剩下的时间,以及后来每天从早到晚,她都坐在桌前振笔疾书,用冷静沉着的声音低声跟每个人说话。她脸上的肌肉一点都没放松,声音一点都没变柔,衣衫一点都不凌乱。

她弟弟偶尔会拿着书,但我从没看过他在读。他会把书打开,然后盯着书页看,好像在读的样子,但整整一小时后,一页都没翻;之后会把书放下,在房里来回走动。我则双手交叠地坐着看他,数他的脚步,好几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他很少跟他姐姐讲话,也从未跟我说过一个字。在整个静止的房子里,除了时钟以外,他似乎是唯一焦躁不安的东西。

葬礼前的这些日子我很少看到佩格蒂,只有在上下楼时,总是看到她待在母亲和宝宝所在的房间附近,还有每个晚上会来我床头前陪到我睡着。

在下葬前一两天──应该是一两天没错,但在那段沉重的时期,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没有心思留意时间的流逝──她带我进到那间房里。我只记得在床上覆盖的白色罩单底下,似乎躺着家里庄严静默的化身,四周充满洁白与清新的气息。

佩格蒂想将罩单轻轻掀开,我大喊:“噢不!噢不!”强拉住她的手。

即便葬礼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也不可能记得清楚了。我走进大客厅,立刻感受到里头弥漫的气息,明晃晃的炉火、酒器里晶亮的葡萄酒、玻璃杯与餐盘的花色、蛋糕的淡淡甜味、摩德斯通小姐的衣服和我们身上穿着黑丧服的气味,一切尽收眼底。

齐利普医生也在场,他走过来跟我说话。

“大卫少爷还好吧?”他和善地说。

我实在无法回答我很好,只好伸出手让他握住。

“我的天哪!”齐利普医生柔柔地微笑,眼光闪烁,“我们的小朋友长大啦,长到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对吧,女士?”他跟摩德斯通小姐说,但她没有回答。

“这房子变了很多不是吗,女士?”齐利普医生说。

摩德斯通小姐仅用皱眉和点头作为回答。碰了钉子的齐利普医生带着我走到角落,就再也没开口说话。

我记下这段,是为了要记下当天发生的所有事,并非因为我只关心自己,或是从回家之后就只在关心我自己。此时钟声开始响起,欧玛先生跟另一个人进来要我们准备好。就如佩格蒂很久之前常跟我说的,陪伴父亲最后一程的人,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准备出发。

送行的有摩德斯通先生、邻居格雷普先生、齐利普医生和我。我们走出门时,抬棺夫和棺材已经在外头的花园里等了。他们走在前面,经过老榆树,穿过大门,进入过去夏日早晨经常有我身影的那听得见鸟鸣的墓园。

我们站在坟墓周围。对我来说,那天跟其他日子很不同。光线中透出哀伤的色彩。当时一片静肃沉寂,那气氛是我们和在地底长眠的人从家里带过来的。我们脱帽站着,我听到牧师的声音,在开放空间里听起来好遥远,却又清晰明了,他说:“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这时候我听到啜泣声,来自远处旁观者。我看见那位忠心善良的仆人,她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我幼小的心灵很确定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

在那一小群里,还有很多我认识的脸孔,例如在教堂里我老是四处张望时所认识的面孔,还有看过母亲初嫁来时青春洋溢的人。我不在意他们──只注意到自己的哀伤──但还是看到了所有人,也都认得。甚至在远远的后方,我看见米妮也朝我们这里看,双眼直盯着她的“甜心”,因为他就站在我附近。

葬礼结束,土填了进去,我们转身回家。前方是家,依然好美,一点也没变。看着看着,我想起不复存在的往事,和当下的悲恸相比,以前的伤痛都不算什么了。不过他们继续带我前进。然后齐利普医生和我说话。我们回家后,他给了我一点水润喉。我告辞想上楼回房,他像女人般温柔地向我告别。

所有的一切,如我所说,就像昨天才发生。之后发生的事全都离我而去,漂到一切忘却之事会再重现的彼岸,但这段记忆宛如大海里的磐石,伫立在我心中。

佩格蒂一定会来房间找我,如安息日的凝寂正适合我们两人(那天很像礼拜日!我差点忘了这件事)。她坐在我小小的床边,握着我的手,有时会放到唇边亲吻,有时轻抚,好像在哄我弟弟一样。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娓娓道来。

“你妈妈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佩格蒂说,“已经很久了。她心神恍惚不定,也不快乐。小宝宝出生后,我起初以为她的情况会好转,但她却变得更脆弱,心情越来越低落。宝宝出生之前,她常独自一个人坐着,暗中哭泣。可是在宝宝出生后,她会唱歌给他听,声音轻柔到我还以为她就要跟空气一起飘走了。

“我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她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容易受惊吓,任何一句重话对她来说都是重击。但她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她对愚蠢的佩格蒂一点都没变,我亲爱的女孩一点都没变。”

讲到这里,佩格蒂停下来,轻拍我的手好一阵子。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变回老样子,就是你上次回来的那个夜晚,亲爱的。你返校的那天,她告诉我:‘我再也看不到我那可爱的小宝贝了。我有预感,这是真的,我很确定。’

“她之后试着振作起来。很多次,他们说她头脑简单、漫不经心,她也就装作是这样的人。但那都过去了。她从来没有把她跟我说的话告诉她丈夫,她不敢告诉其他人。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出事前一个多星期,她才跟他说:‘亲爱的,我想我快死了。’

“‘我心头的大石已经卸下,佩格蒂。’那天送她上床时,她告诉我,‘接下来一天天过去,他就会越来越相信我说的,可怜的家伙,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我好累哦。如果我只是睡着,那在我睡觉时陪在我身边,别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我那个没爸爸的儿子!’

“在那之后,我就从未离开过她身边,”佩格蒂说,“她经常跟他们两个在楼下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她就是无法不去爱陪伴在她身旁的每个人。但他们离开她床边,她总会转向我,好像有佩格蒂在的地方她才能休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睡得着。

“最后一晚,傍晚时她亲吻了我,说:‘如果我的宝宝也活不了,佩格蒂,请拜托他们将他放在我怀中,将我们葬在一起(事情也就这么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宝贝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最宝贝的儿子送我和他弟弟到我们安息的地方,’她说,‘告诉他,他母亲躺在这里,为他祝福过不止一次,而是上千次。’”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佩格蒂再次轻拍我的手。

“那天深夜,”佩格蒂说,“她跟我要水喝。喝完后,她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容。这宝贝!真是美极了!”

“太阳升起时,她跟我说,科波菲尔先生一直是那么体贴善良,多么包容她。还有,当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时,他是怎么告诉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胜过聪明才智,有她在,他是个多么幸福的男人。‘亲爱的佩格蒂,’她接着说,‘让我再靠近你一点。’她这时已经很虚弱了。‘将你善良的手臂枕在我脖子下,’她说,‘把我转向你,因为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想要再靠近你一点。’我照她的要求做了。噢,大卫!我第一次跟你分别时所说的话成真了──她会很欣慰地将她可怜的小脑袋靠在愚蠢又爱生气的老佩格蒂怀中──然后就像睡着的小孩子那样走了!”

佩格蒂就说到这里。

从我得知母亲如何过世的那一刻起,她后来的形象就在我脑中消失了。从那一刻起,我所记得的她,只有我早期印象中的那个年轻母亲,那个喜欢用手指卷绕她的金发,在黄昏时跟我在客厅跳舞的她。佩格蒂刚刚告诉我的事,不但没有使我想起她后来的样子,更让我的记忆停留在她早期的样貌。这么说或许很怪,但是真的。她的死,让她飞回过去无忧无虑的年轻时光,其他的都不存在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就是我儿时的母亲;躺在她怀中的小东西,就是我自己,就像当年一样,永远安详地睡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