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街道能提供无穷无尽的材料供你思考。我们怎么也不能同意斯特恩[1]的看法,他同情那个从达恩旅行到贝尔谢巴[2]之后竟然说那一带全是不毛之地的人;对于一个拿起他的帽子和手杖,从科文特加登走到圣保罗教堂墓地、而且还走了回来,竟然从闲荡中得不到什么乐趣(我们几乎要说“教育”了)的人,我们也毫不同情。有这么一类人,我们天天碰见他们。他们打黑色宽领巾,穿薄背心,拿乌黑发亮的手杖,脸上带有不满意的表情,这些都是这个民族的特征。其他一些人很快地擦过你的身边,有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直走到办事的地方去,有的在愉快地追求享乐。然而这些人却漠然地荡过去,像值班的警察一样满脸喜色、精力旺盛。他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除了让一个看门人打倒在地,或者让一辆马车碾过他们的身子,什么也扰乱不了他们的平静。在晴天,你在任何一条主要的大街上都能遇上他们;晚上,朝伦敦西区的雪茄烟铺子窗户偷看一下,如果你能设法通过挡住外人视线的蓝色窗帘之间的夹缝,瞥上一眼,就可以看见他们正在享受他们生活的唯一乐趣。他们懒洋洋地躺在圆桶和大酒桶上,留着连鬓胡子,挂着镀金表链,气派十足。他们向那个穿琥珀色衣服、戴大耳环的年轻女郎低声细语,情话绵绵,由于这个坐在柜台后面的女郎,在辉煌的煤气灯光下受到人家炽热的崇拜,便成了街坊上所有女仆们的羡慕对象,并引起了周围两英里以内每个女帽头饰商学徒的忌妒。
我们主要乐趣之一是留心观察某几家店铺的逐渐发展——盛或衰——的过程。我们同处在城内不同地区的几家店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对于他们整个历史十分熟悉。我们可以随便列举至少二十家,近六年来确实没有付过税的店铺。这些店铺从来没有被人连续租用两个月以上;而且我们可以肯定,凡是登载在《工商业指南》上的零售业,它们没有一样没经营过。
其中有一家店铺,它的经历是其余店铺的样板。由于自从它开张以来我们就知道它,因此对它的命运我们就特别关心。它坐落在泰晤士河靠近萨里这一边——马什盖特街稍过去一点儿。它原先是一幢十分坚固漂亮的私人住宅;屋主陷入了逆境,房子被大法院扣押,住户走了,房子成了废墟。就在这时候我们开始知道它的情况:油漆全都剥落了;窗户损坏了;因没人打扫,地下室前的空地上长满了青苔;盛雨水桶满溢;桶没了盖,临街的门显出败落不堪的景象。住在附近的孩子们的主要娱乐是成群地聚在门阶上,轮流使劲在门上连连敲打,闹得邻居们普遍感到实在太够了,尤其是住在只隔一家的那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大家纷纷抱怨,还用几小盆水去浇冒犯者,但也徒劳无益。在此状态下,在街角上的那个旧船具商人便摆出最乐于助人的态度,走过来把门环拆下,卖掉,于是这幢倒霉的房子显得比以前更破败了。
我们丢下我们的朋友几个星期。等到我们再回来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因为那幢房子竟然无影无踪了!代替它的是一家漂亮的店铺,正迅速地接近完工阶段,而且在护窗板上张贴着几大张告白,通知公众说它即将开张。“有大宗亚麻布制品和缝纫品供应。”它及时地开张了;上面有镀金的业主的名字和“股份公司”的字样,亮得几乎使人眼花缭乱,没法向它们望一眼。多美的帽带和披肩啊!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小伙子也多么优雅啊,他们都戴着干净的硬领和洁白的领饰,活像滑稽戏里的情郎。至于那个业主,他除了在店堂里来回走着、招呼太太小姐们坐下、同最漂亮的那个小伙子作重要的谈话以外,简直一事不干;而邻居们都机灵地怀疑后者是“股份公司”。我们伤心地观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认为这家商店注定要遭厄运的——而且确实是这样。它衰败得很慢,但是千真万确的。标价牌渐渐在橱窗里出现;接着一卷卷附有标签的法兰绒伸出门外来;接着在临街的门上贴上了一张招贴,通告出租二层楼,不附家具;接着一个小伙子完全不见了,另一个开始用黑色领饰,业主则开始喝起酒来。店铺变得脏了,破裂的窗玻璃一直没有修配,存货一件件地不见了。最后自来水公司派人来截断供水,于是那个亚麻布制品商也截断了自己,不告而别,给房东留下了问候和钥匙。
下一个住户是一个花式文具商。店铺漆得比以前朴素,然而很整洁;可是不知怎的,我们从店铺前面走过时,总觉得它看上去像一家可怜巴巴、极力挣扎着的商店。我们希望那个男人交好运,但是我担心他不成功。他显然是一个鳏夫,在其他地方有工作,因为他每天早上在往城里走的路上都遇见我们。那家店铺是由他最大的女儿经营着。可怜的姑娘!她根本不需要人帮助她。我们偶然也瞥见两三个小孩,像她一样正在服丧,坐在店堂后面的小起居室里。我们在晚上打那儿经过时,总看见那个大姑娘在忙着,不是为他们做着什么,就是在做什么准备出售的别致的小东西。她苍白的面孔在暗淡的烛光中显得更忧郁凄凉,使我们常常想,妨碍这样的穷人做一点可怜的生意的那些没头脑女人,要是知道她们为了挣得菲薄的生活费,在这种高尚的努力中所忍受的痛苦和极度贫困,只要知道一半,那么,或许甚至会放弃可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机会,会不再无节制地以自我炫耀为乐,而不去逼迫她们采取那最后的可怕手段,而这些仁慈的太太小姐们只要听人家说出这样的手段,她们的脆弱感情就会受到震撼的。
我们这么唠叨着,却把那家店铺给忘了,嗯,我们继续观察它吧,只见店里的人日益贫穷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孩子们固然是干干净净的,可是他们衣服的绒毛磨光了,破旧了。楼上的房间租不出去,他们原打算租出楼上来弥补部分房租。加之,大女儿又患上了慢性结核病,不能继续尽力干活。季度清账日[3]到了,房东吃过上一个房客的苦头,他对后来的这个房客的挣扎毫不同情;他要求法院强制执行。一天早上我们经过那儿,看见扣押财产估价人的雇员把屋子里寥寥无几的家具往外搬,我们从一张新近才贴出来的招贴,知道那幢房子又“招租”了。最后那家租户的情况如何,我们无从得知;我们相信那个姑娘已不再受任何痛苦了,也不再会忧伤了。愿上帝保佑她!我们但愿她如此。
我们很想弄清楚下一阶段的情况——因为这地方如今是决不可能发达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不久那张招贴被取下来,在店堂里进行了一些变动。我们焦躁地期待着;我们殚精竭虑地猜测着——我们设想了一切可能在此开张的行业,由于我们认为那幢房屋日益破旧,没有一种店铺适于在这里营业。店铺开张了。我们因自己竟然没有猜到这个实情而惊讶。这家店铺——一向不大——已经改成两间,一间是帽子衬垫制造商店,另一间是烟店,这爿店还经营手杖和星期日报纸。两家店由一块薄板隔开,上面糊了有花哨条纹的廉价的纸。
那个烟店老板留在那儿的时间比我们记忆中的任何租户都久。他是一个红面孔、厚颜无耻的无用的废物,显然习惯于随遇而安,善处逆境。他尽可能地推销雪茄烟,把剩下的自己抽掉。只要他能够同房东和平相处,他就一直住着;等到他再也得不到安宁的时候,便冷静地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从这个时期以后,这两间又小又脏的屋子经历了无数的变迁,继那个烟草商之后的是一个剧场的理发师,他用形形色色的“戏剧中的角色”和激烈格斗的形象来装饰窗户。帽子衬垫制造商让位给一个蔬菜水果商,那个演员的理发师也由一个裁缝来接替了。变化实在太多了,因此近来我们只能注意到这所被住得不成样子的房子的一些特殊而确实的迹象。这几乎是以一种觉察不到的进度发展着。店东逐渐把屋子一间又一间地退租,到末了只留下小起居间自己住。开头在独用的门上出现一块铜板,上面字迹清楚地雕着“女子学堂”的字样;没过多久,我们瞧见另一块铜板,接着出现一只铃,后来又出现一只铃。
当我们在我们老朋友面前停下来,注意到这些无可置疑的贫穷痕迹,然后转过身去的时候,我们认为这幢房屋已经落魄到最低限度了。可是我们错看了它。因为我们最后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瞧见地下室前的空地上已经建起一个“牛奶棚”,样子忧郁的鸡群正前门进、后门出地奔跑嬉戏着。
注释:
[1] 劳伦斯·斯特恩(Law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小说家兼牧师。
[2] 达恩(Dan)和贝尔谢巴(Beersheba)都是巴勒斯坦的城市。前者位于北方,后者位于南方,因此“从达恩到贝尔谢巴”意指“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3] 英格兰的四季清账日分别为3月25日、6月24日、9月29日和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