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场是一块面积很小——非常小的场地,一边是泰晤士河,另一边与诺森伯兰府邸的园林毗邻,一头与诺森伯兰街尽头相连,另一头处于白厅广场后面。多年前,一位乡下绅士在河滨马路迷了路,意外地发现这块地方时,在那儿原有的居民是一个裁缝、一个客栈老板、两个小餐馆老板和一个焙制水果馅饼的。在那儿还有一批五大三粗的壮汉,他们每天早晨大约五、六点钟就到苏格兰场的码头上去,把一辆辆运货大马车装满煤块,然后前往内地远处,为当地居民送去燃料。把煤块都卸光了,再回来装煤。他们一年到头干这个行当。
定居在那儿的人们既然是依靠向这些粗人提供生活必需品为生,他们陈列的商品和出售这些商品的场所,也就带有特别适应顾客的爱好和愿望的极其明显的表面特征。那个裁缝在他的橱窗里展出一双小人国[2]的人穿的绑腿式长统皮靴,以及一件小型的圆筒形工装,每根门柱都适当地用一个雏形的装煤麻袋作装饰。那两个小餐馆老板展览着大块大块的带骨腿肉和一块块很结实的布丁,这些食物只有运煤工人才欣赏。那个焙制水果馅饼的则在他那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窗板上陈列着一块块用面粉和油滴相混而成的白色混合物,上面染了粉红色斑点,使人见了深信馅饼里有很多水果馅儿,惹得运煤工人们路过时徘徊不前,大嘴巴里馋涎欲滴。
不过在整个苏格兰场中最好的地点应该数在街角处的那家古老的小酒店,在这间古色古香、安着护壁板的微暗的房间里,炉火烧得十分旺,舒适得很,有一口白钟面、黑数字的很大的钟。那些强壮的运煤工人坐在店里,一边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巴克利美酒,一边噗噗噗地喷出一股股浓烟,形成许多烟圈在他们头上飘荡着,把房间里弄得烟雾腾腾。在冬夜,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一直传到河岸上,他们大声唱着雄壮的合唱歌曲或者咆哮般地喊出一支流行歌曲末尾的叠句。唱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为了强调,特别有力地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使头顶上方的屋顶都震动起来。
在这儿,人们也闲聊有关过去泰晤士河是怎么个光景的传说,当时专利烈酒制造厂还没有建造,人们想不到会有一座滑铁卢桥。接着,他们以不祥的神色摇摇头说,不知道这样下去将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这使此时正围着他们的搬运煤块的新一代长了很多见识。于是那个裁缝一本正经地把叼在嘴上的烟斗取下来,说他多么希望会有好结果,但是对这一点他毫无把握,也说不出究竟怎样来弄明白这回事——一种带着神秘色彩的意见,由一个以带点预言家的神气说出来,必然会使在座者一致同意。于是他们就继续边喝酒边纳闷,直到十点钟。这时,裁缝的妻子来接他回家,这批人也就散了,他们在次日晚上同样的时间又在这同一个房间里相聚,又谈论了和做了与此完全同样的事。
大约就在此时,驶到泰晤士河上来的一些驳船开始给苏格兰场带来一些含糊的谣传,据说城里有人风闻伦敦市长明确地威胁说要把旧伦敦桥拆掉,再建一座新的。开头大家认为这只是无稽之谈,毫无根据,因为凡是住在苏格兰场上的人都确信只要市长有这样的阴谋,他就会马上被送进伦敦塔一两个星期,然后以叛国罪处以死刑。
然而,报道越来越可信,也越来越频繁了,终于一艘载来了无数焦尔伦[3]的最好的沃尔森德[4]煤块的驳船,带来了肯定的消息,说旧桥有几个拱洞已经被堵住了,实际上已在进行建筑新桥的准备工作了。在那个难忘的夜晚,那破旧的小酒店里的人们显得多么激动啊!大家都惊慌得脸色苍白,端详着身边的那张脸,从中看出对方同自己胸中所充满的感情有着共鸣。在场最年长的运煤工断然表明,那些桥墩一搬开,泰晤士河的水就会流光,留下一片干巴巴的溪谷。那些运煤驳船将会是什么光景——苏格兰场的生意——这条街上居民的生计将是什么光景呢?那个裁缝比平时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祥地朝桌子上一把刀指指,叫他们等着瞧会发生什么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决不说什么;不过他认为,如果市长不因公愤而死于非命,那才怪呢;情况就是这样。
他们真个等着瞧;一艘又一艘驳船驶来,可是仍然没有市长遇刺的消息。头一块石头安放下去了;是由一位公爵安放的——是国王的弟弟。几年过去了,新桥的通车典礼由国王本人主持。后来桥墩被搬走了;苏格兰场的居民次晨起身来,满以为可以毫不沾湿他们的鞋后跟就可以朝佩特拉·阿克走过去,却发现河水照样在老地方,从而惊奇得不可名状。
这个结局与他们对第一项改建工程所作预料大不相同,它对苏格兰场的居民起了充分的作用。小餐馆老板中的一个开始讨好舆论,在社会的新阶层中寻找顾客。他在小餐桌上铺上白桌布,找来一个油漆匠的学徒,让他在橱窗的一小块窗格玻璃上写上从十二点到两点供应带骨腿肉的一些字样。改良之风开始大踏步地迅速跨到苏格兰场的门槛上。在洪格福特兴起了一个新市场,警察局长们则在怀德霍尔街设立了他们的办公处。苏格兰场上的交通频繁起来了;下院增添了新议员,首都代表们发现它是通往其他街道的捷径,许多其他行人也学样走这条捷径了。
我们注意到文明在步步推进,我们感叹地注意着。那个英勇地抵制桌布的革新措施的店主,由于他的对手占优势而日形衰落,于是他们之间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上流人士不再在苏格兰场喝他们每晚一品脱一壶的酒了,而是去国会街上一个“豪华的休息室”里去喝掺水的杜松子酒。那个焙制水果馅饼的仍然继续到那家老店铺去,不过他开始抽起雪茄烟来,而且开始自称为糕饼师傅,也看起报纸来了。那些老运煤工人仍然聚集在那古老的壁炉旁,但是他们唉声叹气地谈着,人们不再听得到兴高采烈的喊叫声了。
苏格兰场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啦?那里的旧有风俗起了怎么样的变化;那里的居民的古老质朴的风气又怎么逐渐消失殆尽!那家摇摇欲坠的老酒店被改建成一家宽敞高大的“酒窖”;金叶片被用来构成装饰酒窖外表的一些字样,还征用了诗人的艺术来告知人们,如果你喝了某种浓啤酒,你务必抓紧扶手。那个裁缝在橱窗里陈列了一件外国式样的褐色男外套的样品,上面有丝钮扣、毛皮领子和毛皮袖口。他本人穿的裤管外侧从上到下各有一道条纹,我们还发觉他的店员们(因为他如今雇上店员了)穿着与他同样的制服,坐在店铺的木板上。
在短短的一排房屋的那一头,一个靴匠为自己盖了一座砖砌的小屋子,还别出心裁地加添了二层楼;他在那儿陈列着出售的靴子,那是一些真正的惠灵顿长统靴子,是几年前那儿的原先居民所从未耳闻目睹的货色哩。就在没几天前,一个女服裁缝在这排房屋的正当中也建起一所小屋。我们正认为变革的精神仅限于此,再也产生不出其他变化了,不料又出现了一个珠宝商,他不满足于陈列无数镀金耳环和铜手镯,便在橱窗上至今还贴着一张广告,说:“太太小姐们可请入内穿耳孔。”女服裁缝雇了一个年轻姑娘,让她穿上一件有口袋的围裙;那个裁缝通知大家说,他也经营来料加工的业务。
处于这一切变革、动荡和创新之中,只剩下一位老人似乎悲叹着这个古老的地方的没落。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只在面对怀德霍尔街十字路口那堵墙的角落里一张木长凳上坐着,默默地望着他那几只喂养得很好的健壮的狗跳跃嬉戏。他是苏格兰场主要的才子。漫长的岁月在他的头顶上流逝;可是不论天气好坏,不论天热天冷,不论天雨天晴,不论下冰雹、下雨或者下雪,他仍然守在老地方。在他的面容上显出苦痛和穷困;他因年老而弓背弯腰,因长期的磨难而白发苍苍,可是他依然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儿,沉思着过去的一切。他继续不断地拖着软弱无力的腿到那儿去,直至闭上双目,望不见苏格兰场,同时也望不见人世为止。
几年以后,另一代的文物工作者在查看记载着当代震撼世界的斗争和激情的某些发霉的纸张时,他可能会对我们刚才写的几页纸瞥上一眼。然而,不管他所掌握的全部历史知识;不管他所掌握的全部书本知识,或者他收集书籍的一切本领;不管他在漫长的一生中埋首进行的枯燥乏味的研究工作,或者他以巨资买来的一切落满灰尘的书卷,全都无法使他获悉苏格兰场,或者我们描述中所提到的任何一个界标,究竟处在哪儿。
注释:
[1] 苏格兰场(Scotland Yard),伦敦市内靠近白厅(Whitehall)的一条短街,最初是伦敦警察厅所在地。白厅是伦敦市各政府机关所在地。
[2] 小人国(Lilliput)是英国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Johnathan Swift,1667—1745)所著小说《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中的假想国。
[3] 焦尔伦(Chaldron),旧干量单位,英国为32至36蒲式耳,美国为2,500至2,900磅,用于称量煤、石灰等。
[4] 沃尔森德(Wallsend),在英国泰恩河畔的沃尔森德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