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博兹特写集(狄更斯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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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教区临时代理牧师。老妇人。领半薪的上校。

我们在上一章一开头就谈到本教区的牧师助理,这是因为我们深深感到他职务的重要和尊贵。在本章里,我们首先要谈的是牧师。我们这位临时代理牧师是个仪表可爱、举止迷人的年轻绅士,因而他在教区初次露面后不到一个月,就有一半的年轻女居民因为听他布道而感到忧郁,另一半则因为得不到爱情而感到失望。以前,在星期日,我们教区礼拜堂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年轻女子。她们个个显得十分虔诚,就连侧廊里汤姆金斯先生纪念碑上的那些圆脸小天使也从来没有见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宗教热忱。他一来就使教区居民大吃一惊。那时候他大约二十五岁。他的头发在前额对分,梳成诺尔曼拱门的形状;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最上等的钻戒,他念祷文的时候总是把左手按在左颊上;他的嗓子深沉,听上去异常庄重。深谋远虑的母亲们不断访问我们这位新来的牧师;人们也屡屡邀请他去做客,而且说句公道话,他也是欣然接受了的。如果说他在布道坛上的举止给人留下好印象,他出入私人交际圈子所引起的轰动就是十倍于此。紧挨着布道坛和牧师所用斜面书桌的靠背长凳的价值提高了,中央走廊上的座位受到重视了。无论你出什么代价,都休想在楼座前排得到一英寸席位。有人硬说,在一个星期天,甚至发现勃朗家三位小姐坐在圣餐桌旁的免费座位上,她们实际上是在打埋伏,专等临时代理牧师路经那儿到祭具室去的!而她们一家不引人注目的专用座位是紧靠教区委员席的后面的。他的即席讲道刚一开始,就连严肃的爸爸们也给感化了。有一个冬夜,他午夜十二点半起床,用一只盛食物残渣的盆子给一个洗衣妇的婴儿施行洗礼,教区居民们莫不为之感激不已——连教区委员们也变得慷慨了,他们坚持要教区当局支付那装着轮子的守灵亭子的费用,那是这个新近上任的代理牧师为了在雨天主持葬礼给自己定做的。有一个穷妇人一胎生了四个婴儿,他送了三品脱的粥和四分之一磅茶叶去给她——使整个教区大为高兴。他还为她筹备募款——使那女人发了一笔财。他在“山羊和靴子”饭店的一次反对奴隶制度的会议上讲演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把与会者的情绪推向高潮,为了对他为教区所作的可贵的贡献表示敬意,众人便提出要送他一块金属牌。一纸认捐单转眼间就签满了名字,那是一场谁先认捐的竞争,而不是谁要逃避捐献。于是铸了一块精致的银质墨水台,上面雕刻着合适的题词;接着公请代理牧师到上述“山羊和靴子”饭店进早餐;前教区委员格宾斯先生发表一篇简练的演讲把墨水台赠送给他,代理牧师的答谢词则使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热泪盈眶——连侍者也受感动。

人们本来会认为,至此,这种普遍受赞美的情况,会使一个人的声望达到顶点。事实并非如此。代理牧师开始咳嗽了。有一天早上,他在诵读《启应祷文》[1]与《使徒书》这段时间里咳了四阵,在下午的礼拜中咳了五阵。于是人们发现代理牧师得了肺结核。多么令人关注而且凄惨啊!如果说年轻的妇女们先前很起劲,如今她们更是无限地同情和挂念。像代理牧师这样的人——这么一个可爱的人——这么一个完美无瑕、值得爱的人儿——竟然得了肺结核!这真叫人受不了。不署名的礼物,诸如黑醋栗果酱、菱形饼、紧边背心、护胸和保暖的长统袜子源源而来,直到代理牧师让冬季衣着给装备得一样不缺,仿佛他马上就要启程到北极去探险似的。关于他的健康状况的口头报告在教区内每天传播六次;此时代理牧师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已达到最高峰了。

约摸在这时候,教区的精神面貌起了一个变化。在一个晴朗的早上,有一位非常温和可敬、老打盹儿的老先生去世了。他生前曾在我们附属教堂主持了十二年工作,临终未留下任何遗嘱。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他的接班人的到来也不曾引起轰动。这人苍白瘦削、形容枯槁,大大的黑眼睛,稀疏的长发也是黑的,衣服邋遢到了极点,举止毫不雅观,教义也够吓人的;一句话,他在各方面都与代理牧师恰恰相反。教区里许许多多女居民成群结队去听他讲道;开头是因为他相貌长得那么怪,接着是因为他的脸那么富于表情,再接着是因为他讲道讲得那么好;最后是因为她们确实认为他毕竟有些无法形容的地方。至于那位代理牧师,他各方面都不错;可是到底确实无可否认的是——是——总而言之,就是代理牧师在人们的心目中不再是新奇的了,而另一个牧师却是这样。舆论的多变是众所周知的,于是会众一个一个地转移了。代理牧师咳得脸色发了紫——可也枉然。他呼吸局促——也同样引不起人们的同情。教区礼拜堂里的所有的座位再度空下来,可以任人随意挑选了;而那个附属教堂由于每星期天都挤得人透不过气来,却要进行扩建!

在我们教区居民中最有名、最受人敬重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早在我们的姓名被登记在受洗礼的人的名册上之前就已经住在本区。我们的教区处在郊外,这位老太太住在一排整洁的房子中最通风、最舒适的一栋房子里。那房子是属于她的;而且除了老太太本人变得比十年前老一些之外,那房子的一切就与老先生在世时毫无两样。前面的那个小客厅是老太太平日的起居室,它十分宁静而洁净;地毯上铺着荷兰麻布,玻璃制品和画框全都由黄色的平纹细布妥善地裹着。给活动桌板涂松节油和上蜡是规定每隔一天的早上九时半要做的事,除了这时候以外,台布从不拿开。小巧玲珑的摆设总是完完全全按原来的样子放着。这些摆设大部分是一些小姑娘送给她的,她们的父母住在和老太太同一排房子里。另外一些则已由她拥有许多年了,诸如两只老式挂表(它们的时间总不一致,一只总是慢一刻钟,另一只总是快一刻钟),那张小小的画,画的是夏洛特公主[2]和利奥波尔德亲王[3]坐在特鲁利街[4]戏院的皇家包厢里,以及其他这类物品。老太太戴着眼镜坐在这屋子里,手里忙着针线活儿——在夏天就靠窗坐。如果她瞧见你跨上台阶,同时你刚巧又是她所喜欢的人,她就会三步并两步地走出屋来,不等你敲就把前门打开,而且由于你大热天走路一定很累,坚持要你先喝下两杯雪利酒再费神讲话。如果你在傍晚去访问她,你准会见到她情绪很好,不过态度却比平时严肃一些,而她跟前的桌子上则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与她的女主人同样整洁和有条不紊的萨拉,经常在起居室里给她念两三章《圣经》。

除了上述那些小姑娘之外,老太太同别人几乎没有来往。每个小姑娘都经常在规定的日子里,定期和她一道喝茶,她们把这看作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一直盼望着。她至多到左边或右边隔壁再隔壁的人家去串门,再远的就很少去了。遇上她到那里喝茶,萨拉便先跑出去,在邻家的门上连敲两下,为的是免得她的太太在外边等开门着了凉。人家请她喝了茶以后,老太太在回请时是很注意细节的,碰上她打算让某某先生和太太会见另外一对某某先生和太太的时候,便和萨拉一道把茶壶、最精致的瓷茶具和画着若安教皇[5]的盘子上的灰尘擦掉,在客厅里非常正式地接待来客。她的亲戚很少,散居全国各地,很少见到他们。她有一个儿子在印度,她总是告诉你他是个优秀而漂亮的小伙子,长得极像他那可怜的亲爹,后者的侧面像就挂在餐具柜的上面。不过她随即又悲哀地摇摇头,补充说他老是使她受不了,有一次实在使她几乎心碎;幸亏上帝保佑,使她克服了悲痛,接着她又请你此后最好再也别提这件事。受她施舍的人很多;每星期六,她从市场回家来的时候,总有一大群老头儿和老太婆在走廊上等着领取每周发一次的养老金。在慈善捐款认捐单上,她总是名列前茅,她是冬令用煤及汤水施舍会的最慷慨的捐赠者。她捐了二十英镑以便在本教区教堂里置备一架管风琴。在使用这架管风琴的头一个星期天,孩子们在它伴奏下唱着赞美诗,使她激动万分,不得不由教堂领座员扶着走出教堂。星期天她一走进教堂就会在侧廊里引起一阵小骚动,因为坐在那儿的穷人们都纷纷站起身来,有的鞠躬,有的行屈膝礼,直到领座员把她领到她的老座位上,恭敬地行个屈膝礼,关上门,他们这才坐下。她离开教堂时,人们又鞠躬行礼如前。她同隔壁的隔壁的邻人一同走回家,一路上谈着当天讲道的内容,这时候,总是先向最小的男孩询问经文的出处。

除了每年还到海滨清静的地方去旅游一次之外,这位老太太的日子便是这样度过的。她一贯行善,日复一日地这样过了许多年,而且她的人生道路势必在不远的将来告终。她日夜盼望这个结局,镇定自若、无忧无虑。她满怀希望,却无所畏惧。

老太太的隔壁的一个邻居却与她大不相同。在本教区里他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是一名领半薪的年老海军军官,他那粗率无礼的行为对老太太的家政妨碍不小。首先他偏要在前面院子里抽雪茄烟,当他想边抽烟边喝点儿什么的时候——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就用手杖把老太太的门环朝上一拨,说是要从栏杆那边给他递过一杯上等啤酒。除了这一无礼的举动之外,他还有一点像个“万事通”,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鲁滨孙·克鲁索[6]”;而且在老太太的地产上做实验是他再高兴不过的事。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她屋前花园里的每块花圃里种上三四株盛开的金盏花,这使老太太大为惊讶。她起床后朝窗外一望,竟然以为这些花是在夜间突然不可思议地开出来的。又有一次,他借口拆洗机件,把挂在前面梯台上方一只能走八天的钟整个儿拆散,后来不知用什么方法再把它装配起来。他手法奇妙,以致从此以后分针老是钩住时针,使它无法走动。接着他养起蚕来了,每天总要把它们装在一些小纸盒里拿来给老太太看两三次,每次一般都要掉下一两条。结果有一天早上发现一条又粗又壮的蚕正往楼上爬着——可能是要寻找它的朋友哩,因为进一步的观察发现似乎这幢房子的所有房间都有了它的同伴的踪迹。老太太绝望之余到海滨去了。趁她不在家,他打算用硝酸擦亮她的铜门牌,却把上面的姓名统统擦掉了。

不过这一切同他在社会生活中的煽动性行动相比,又算不了什么。教区委员会开会时他没有一次不参加。他一贯反对教区的合法当局,谴责教区委员们挥霍无度,逐条驳斥教区委员会职员的法律观点,故意让税务员一再上门收他的税款,直到他不再来收了他才送去。他对每个星期日的布道百般挑剔,又说风琴手真丢脸,还声称自己唱赞美诗胜过全体男女孩子的合唱,提出愿意为此下不论多少金额的赌注。总之,他大吵大闹,狂暴到了极点,而最糟的无过于他出于对老太太的尊重,要她改变主张,使之与自己的观点一致,因此就拿着报纸走进她那小小的客厅,一连几小时谈论着激烈的政治主张。由于他本质上是一位仁慈而直率的老人,因而尽管偶尔使老太太有点恼火,他们俩大体上很合得来。他每完成一件手工制品、显出自己有这方面的本领时,她都同其他人笑得一样欢。

注释:

[1] 英国教会《公祷文》中的《启应祷文》。

[2] 英王乔治四世(George IV,1762—1830)之女儿。

[3] 夏洛特公主(Princess Charlotte)之丈夫。

[4] 现今的基恩街所在地,1668年英国剧作家托马斯·基利格鲁(T.Killigrew,1612—1683)在此建造了最初的皇家剧场。

[5] 若安教皇(Pope Joan),应为若安女教皇(Joan Popess),中世纪欧洲传说中的人物。据说她曾穿男袍至罗马任教师。后来当选教皇,取名若安八世。两年后,身份败露,死于分娩。

[6] 英国小说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公。他因船只失事,流落在一个荒岛上,一切生活用具由自己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