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博兹特写集(狄更斯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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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姊妹

毫无疑问,老太太和她那位教人头痛的邻居所住的那排房子里有的是怪人,把教区其余部分所拥有的怪人都算在一起,也没有他们人数那么多。然而为了符合我们目前的写作计划,有关教区的特写不得超过六篇,也许最好还是选择其中最古怪的人物,不添加进一步的开场白,即介绍给读者。

四位威利斯小姐于十三年前就在本教区住下。思之令人伤感的是:那句老谚语“岁月不待人”,同样有力地适用于上帝创造物的女性部分;对于即使在十三年之前,这四位威利斯小姐也已经一点儿不年轻的这一事实,我们原是乐于加以保密的。然而身为忠实的教区编年史作者,我们的责任要高于其他一切顾虑,我们有义务说明,十三年前管婚事的权威们已经认为最小的威利斯小姐已处于非常危险状态,而她的大姐姐则已因毫无希望而被抛在一边了。且说四位威利斯小姐租下了那房子,整幢房子从上到下裱了墙纸,上了油漆,屋子里的绘画全是用上等栎木镶着,大理石全部去垢刷净,旧壁炉全部拆掉,安上亮得可以对着它打扮的调温装置,后园里栽了四棵树,在前花园地面上洒了好几小篮的石子,接着运来了几大车精致讲究的家具,把装有弹簧的百叶窗安上窗户,曾经受雇替她们作种种准备、改装和修理工作的木匠,偷偷地向那一排房子里的各家女仆谈及,那几位威利斯小姐正着手进行的规模多么宏伟。女仆们把这事告诉她们的女主人,后者又告诉她们的朋友,于是含含糊糊的谣言传遍了整个教区,说戈登广场二十五号已经由四位拥有巨额财产的小姐租下了。

最后,那四位威利斯小姐搬进去住了;接着人们开始“登门拜访”了。那房子整洁到极点——四位威利斯小姐也是如此。一切显得拘泥、呆板、冷冰冰的——四位威利斯小姐也是如此。那一整套椅子从来没有一把给搬离它的位置——四位小姐也是从来没有一位离开过她所坐的位置。她们老是坐在同一地方,在同一时间做同一的事。威利斯大小姐经常在编结什么东西,老二在画图,另外两个在钢琴上弹二重奏。她们似乎不能单独生活,似乎已经拿定主意就那么一块儿度过此生。她们犹如有人在帷幔内所作的三个长时间的感恩祷告,临了,还像在学校的聚餐会上那样,再来另一个长祷告;又如命运三女神再加上一个小妹妹——又如两对连体双胞胎。威利斯大小姐暴躁起来了——四个威利斯小姐马上都暴躁起来。威利斯大小姐变得阴郁虔诚起来了——四个威利斯小姐也马上变得阴郁虔诚起来。不论老大做什么,其他的都照样做,不论别人做什么,她们全体都不以为然。她们就如此过着呆板单调的生活——彼此融洽又冷冰冰地住在一起。由于她们有时候出门去,或者在家里“恬静地”接待来客,也就偶尔把邻居冻了一下。三个年头像这样度过了,于是发生了一个异常的意外现象。那几位威利斯小姐显出夏季的征候了,冰雪开始崩塌,接着全面解冻了。这等事可能吗?四位威利斯小姐之一要结婚啦!

至于那位丈夫究竟从何而来,那个可怜的男子出于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居然会要娶她,或者说,那四位威利斯小姐经过怎么样的一番推理,才使自己相信可以让一个男子娶她们中间的一个人,而不必娶她们全体,这都是些太深奥的问题,我们无法解答。然而有些事实还是可以肯定的,诸如罗滨逊先生(他是一位公职人员,薪金优厚,此外还有一小笔财产)受到了接待,上述的罗滨逊先生按适当的形式奉承了四位威利斯小姐,邻居们急不可耐,想要知道四姊妹中哪一个是那位幸运的美人儿,而威利斯大小姐所作的“我们要嫁给罗滨逊先生了”这一宣告,也丝毫没能减少他们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困难。

真是怪事!由于她们是那么完完全全地成为一体,这排房子所有住户的好奇心都给逗引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了——连那位老太太也不例外。人们在打纸牌吃茶点时都在议论这事。那位因养蚕搞得声名狼藉的老先生,毫不迟疑地发表了自认为有把握的见解,说罗滨逊先生祖籍东方,有意要同时把所有姊妹都娶了;住在那排房子里的邻居都十分严肃地摇摇头,说事情确实难以理解。他们希望事情有个好结局;——从表面上看,这事固然十分奇特,可是毫无根据地对它发表任何意见却是不太厚道,他们说几位威利斯小姐的年纪已经够大的了,她们会自己作出判断,并坚信一个人对自己的事是再清楚不过的,等等,等等。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七点三刻的时候,有两辆安着玻璃窗的四轮大马车驶到威利斯小姐的家门前来了。罗滨逊先生则在十分钟前已经乘一辆出租马车来到她们家。他穿着一件浅蓝色上衣,一条经双重加密砑光的棉毛交织呢裤,白围巾,浅口无带皮鞋,礼服用的白手套,据当时正在打扫前门台阶的三号那家的女仆说,他的神态显得非常紧张兴奋。有人根据同一个证词又急匆匆地报道:开门的厨娘打着一条特别大的白色蝴蝶领结,头饰也比平时规定要戴的帽子漂亮得多,威利斯小姐们只让女仆们戴这种帽子以约束她们掌有的那种偏离正轨的审美力。

消息迅速地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事情很清楚,那个重大的早晨终于来临了。整排房子的人都站在他们二楼和三楼的百叶窗后面,屏气凝神,期待着揭晓。

最后威利斯小姐们的家门打开了;头一辆安玻璃窗的四轮大马车的门也打开了。两位先生配上一对太太走出来——毫无疑问,是她们家的朋友,他们跨上了台阶,门砰地给关上了,头一辆马车走开了,第二辆驶了过来。

临街的门又打开了;整排房子的人更兴奋了——走出来的是罗滨逊先生和威利斯大小姐。住在十九号的太太说:“我原就认为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说是威利斯大小姐出嫁!”——住在十八号的那位年轻小姐突然向住在十七号的年轻小姐喊过去:“我可真的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等事!”——“谁想得到!”住在十七号的小姐这么回答了十八号的小姐。十六号的一位无法断定其年龄的老处女也参加谈话,嚷道:“这太可笑了!”可是当罗滨逊先生把威利斯小姐一个接着一个扶上了车,然后自己再挤进那辆玻璃窗大马车中的一个角落里去时,有谁来把戈登广场所有居民惊讶之状描绘下来呢?接着车子便跟在另一辆玻璃窗大马车后面,轻快地向前驶去;而前面这一辆则轻快地朝教区教堂的方向驶去。当威利斯小姐们个个在圣餐桌前跪了下来,用听得见的声音重复着结婚仪式中的答话时,又有谁来把牧师的困惑的神态描绘出来呢?——甚至在排除了这样引起的种种困惑之后——威利斯小姐们在婚礼结束的时候,全体歇斯底里起来,她们共同发出的哀泣声响彻这座神圣的大厦,这时,又有谁来形容那一片混乱呢?

在这件难忘的事发生以后,那四姊妹同罗滨逊先生继续住在同一房子里,又由于那位结婚的姐姐或妹妹,不管她是哪一个,在公共场所露面的时候始终都有其他三个姊妹在场,因此,我们无从得知邻居们究竟会不会发现哪一位是真正的罗滨逊太太,除非出现了那种最可喜的情况——凡是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家庭都偶然会发生的一种情况。三个季度清账日过去了,那排房子的住户们似乎突然得到了一个启示,他们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开始含蓄地表示出一种自信,同时也想知道罗滨逊太太——也就是那位年纪最小的威利斯小姐——的情况如何;每天早上在九、十点钟的时候,可以看见仆人们奔上台阶说:“我们太太问候罗滨逊太太,她问你们太太今天早上可好?”而回答的话总是:“罗滨逊太太问候你们太太。我们太太精神非常好,而且始终不差。”钢琴声不再听见了,绒线活儿搁在一旁,图也不画了。缝制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小尺码的女披风和女帽,成了全家特别喜爱的娱乐。客厅也不像过去那么整洁了,要是你在早上登门拜访,就会看见桌子上放着两三顶特别小的便帽;如果这些便帽是给一个中号洋娃娃做的话,那么就嫌大了些,帽子背面镶着一条马蹄铁形小花边,便帽上面随随便便地放着一张旧报纸。或者你会看见一件白罩衣,它的腰身并不很大,可是长度却很不相称,顶端有一个可卸下的小衣领,下沿缝着一圈褶边;我们有一次走访时,瞧见一个白色的长滚筒,两边各有一道蓝色的宽边,不知道这是派什么用场的。接着我们似乎觉得那位还有什么其他头衔的外科医生道森先生开始比过去更频繁地让人在晚上敲门唤醒了。他在这排房子的拐角上挂着一盏大灯,灯上几块玻璃的颜色各异。又有一次半夜二点半钟,我们听见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罗滨逊太太大门前而吃了一惊。走下马车的是一个胖老太婆,身披大氅,头戴睡帽,一手拎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拿着一双木套鞋,看上去像是为了一个十分特殊的任务给突然敲门唤醒的。

次晨起身来,我们看见门环上缚着一只旧小山羊皮手套;而我们呢,由于无知(当时我们还都是单身汉),根本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见威利斯大小姐的话才搞清楚。她亲自对紧接着提出的问话以极其庄严的语气回答道:“你们好!罗滨逊太太情况极好,小姑娘也棒极了。”于是同那排房子里其余住户一样,我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而且我们开始感到奇怪,怎么早先我们竟然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