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正月,任彭泽令(今江西彭泽)的狄公奉旨秘密回到了神都洛阳,这是狄公在长寿元年(693年)被贬后第一次返回神都。到达神都两日来未得宣诏也无事上门,天威难测,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只有狄公这位当事人好似没事人一般每天都把大家驱出客栈让大家自找乐子,只吩咐四个字:多听、多看!
众人对此次回京的目的心中也算是有一点眉目:回京时沿路发现京畿各道盘查严密,打听下才知道天子脚下的神都外的氓山出了一件大案——除夕前夜有人把江南道送往国库的税银劫掉了.知晓这件事后,狄兴就笃定的说老爷回京就是为此,大家亦心有戚戚然。行程越接近神都,对此案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与猜测越是如同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而且越发有走向光怪陆离与荒诞不经之势。众人随狄公办案多年,深知一个道理,有时线索就隐藏在这林林种种的说法当中让查案人一下子就云开月明,而有时你会被这些说法弄的云山雾绕一头迷茫。好在众人这么多年的修炼耳朵已经会自动过滤信息,虽然上面没有指示要狄公插手这件案子,但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让大家自动自觉的开始着手了。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卢照邻《十五夜观灯》)时间恰好赶上要到十五元宵节,神都的白天车水马龙,人们忙着张灯结彩,而到了夜晚依然是白昼为市,热闹非凡,各种精巧、多彩的灯火将这个繁荣都市的夜晚点缀的无比璀璨夺目,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笑语不断。狄公所居住的客栈上下也早被店家装扮的彩灯处处,客栈门前,丫头正拉着马荣与乔泰和她一起去看花灯。
“人说过节过的就是小孩子的高兴,这话一点也不差,你看看他们的那精气神儿,哪里象我这把老骨头现在简直就是四体不勤、精神萎靡。唉,岁月不饶人呐!”
“老爷,你说什么呢?”狄兴不无嗔怪的说。“我见老爷的精神和身板可是硬朗的紧,看起来比我都要好上些许呢!”
“哎呀,你这小厮,口里真是如同调了蜜一般。”
“只是到神都有些时日了,开始以为陛下定是差老爷办案,但是到现在却毫无消息,越是平静就越发让人不安,真是不知陛下招这次老爷回京是……”狄兴正了正嬉笑的面容轻轻的问狄公。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狄兴,既来之则安之吧!”
“老爷,今日是十三,十六那天在明堂有无遮大会。听闻朝中有许多官员都要去为薛怀义捧场。唉,大人离朝几载,朝中趋炎附势之风日盛,听闻那薛怀义出行时武氏兄弟竟然为他牵马执鞭,陪伴左右,真是……”狄兴面带嘲讽的摇了摇头。
听到此处狄公面色微沉还未曾答言,一边的马荣就答了话。
“那薛怀义不就是区区一个面首,只不过靠皇上的宠信得到了今天的地位,而立刻就有趋炎附势之徒逐臭而至。”
“马荣!不得擅加妄议,要知道祸从口出。”狄公阻止了马荣的话。“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妄议陛下私事而丢了性命!我可不希望其中加入你这颗不大的头颅!”
马荣吐了吐舌头,急忙住了口。
“爹爹,女儿到是想去那无遮大会看一看。”丫头此时插言道。
“小丫头,你知道那无遮大会是什么吗?就是大家都不穿衣服……你这小丫头现在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嗯~~”说到最后马荣自己都有些掌不住笑了。
“马大哥,你真的当我是傻瓜!那无遮大会,丫头在做乞儿的时候也去过两次,也曾经问过那些和尚师父名字的意思。无遮,是梵文的译音,意为对圣贤道俗、上下贵贱无遮,大家平等地行财施和法施的法会。每次开无遮大会,皇上动辄就命撒钱十车,让百姓争相抢拾,从前丫头就是为了去拾钱。”丫头用眼乜斜了一下马荣,马荣又笑了起来。“而这一次,丫头其实是想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从前的朋友,毕竟离开这里已经有两年多了。”
“这无遮大会每举行一次,用钱万缗,其实施舍给百姓的不过九牛一毛,不知有多少钱财都进了那些明目张胆敛财之人的手中。”狄兴叹了口气。
“每次舍钱,百姓争相抢拾,拥挤践踏,有的人当场致死。希望洛州府明日能注意维持好现场的秩序。”狄公吩咐道。“丫头,想去瞧热闹也让马荣陪着你去,你一人为父不放心。”
“好的,爹爹。”丫头微笑着拉着狄公的衣角撒娇。
“ 恩师!恩师!”正在大家都沉浸在丫头的小女儿情态中时,门外有人急急的呼唤狄公,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心中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
“原来是司刑寺卿(从三品)方正方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乔泰急忙迎出,司刑寺少卿方正是狄公第一次任宰相时的考生,为人平和方正,恰如其名,狄公在神都任职时就不少来请教狄公案情,此时他的官职要远远高于狄公,但是依然对狄公尊敬万分,看到狄公,他快步上前行了一个大礼。
“一别经年,恩师风采依旧,身体康健,学生又得窥见恩师容颜,幸甚至哉、幸甚至哉。”说到此处,方正眼中隐隐泛有泪光。
“端行啊(方正的字),不要如此。快快起来!”狄公心中感动,急忙微笑着将他扶起“你如今是司刑寺卿官职举足轻重,而我不过是个老头子罢了。”
“恩师哪里的话!无论何时学生对恩师的尊敬都是无可替代的啊!今日学生前来是请恩师移驾司刑寺。”说到此处方正神情焦急,又是对狄公一揖到地“学生知道此举唐突,恩师心中想必也有很多疑问。但学生被叮嘱要三箴其口,事情的始末原由恩师随学生到司刑寺便知。”
狄公点点头,从彭泽出发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此行必定事关重大。如今看来自己的行踪完全是在别人的掌握之中,陛下知道自己来到神都却不闻不问显然是有意为之。狄公的心中在一刹那间转了好几个念头,然后开言道:“好,既然如此,就快点出发吧!”
司刑寺即原来的大理寺,狄公曾经在这里任职多年,对其极为熟悉,故地重游心中顿时涌上几分亲切,但今日的司刑寺却戒备森严,见到四周的守卫狄公心中顿有所悟 。
“此次学生请恩师前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大案,相信恩师在神都这两日也有耳闻。”方正将狄公让入客厅开言道。
“不错,听说过了,不过……”狄公望望四周问道“方正,司刑寺的侍卫何时穿起了千牛卫的虎头攒金靴来了?敢问陛下是否就在此地。”
“唉,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只老狐狸。”厅后一声叹息。狄公转过身来,双膝跪倒:“罪臣狄仁杰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怀英快快请起。几年不见,卿家鬓间又增添了些许白发啊。”
“陛下却依然康健如昔,实为天下之幸,不知陛下如今招罪臣回来有何事吩咐。”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狄怀英你一人遭贬谪后见到朕不忙着拍朕的马屁而是关心案子。”女皇微笑起来“大约半月前,就是大年二十九,从江南道运往国库的税银在氓山被劫。去年江南个别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水灾,朕减免了赋税推迟了上缴赋税的时间,所以税银近年底才运往神都,当兵士们将税银押运到氓山脚下时突生巨变,一伙蒙面的歹徒出现在官道上劫走了全部金银,杀死了全部兵士。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妄为,其心可诛!其行可诛!” 女皇的脸上笼罩上了一层愠色。
“怀英可知那是多少税银吗,这些银两若是流将出去,若是被有心之人用作他途后果不堪设想。更让朕忧心的是,从江南到神都一路山高路远却平安无事,但是到了神都却被劫。朝廷押运税银有定制,挑选押运的兵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健者,而押运的路线都是秘密的。什么样的人可以有这样的势力杀戮所有押运兵士?什么样的人可以探知如此绝密的事情?什么样的人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女皇的脸色变的铁青,压低了声音对狄公说:“朕认为那些贼子的来处应该就在神都,甚至可能就是在朕的身边的人。这个人每日对朕笑脸相迎、三呼万岁,但是背后却偷偷行此狼子野心之事,下一次,他会不会攻破神都的城门,将刀锋架到朕的面前?!怀英你说,此案怎么能不成为朕的心腹之患?!怀英,从现在起你要正式介入此案,替朕把这逆贼找出来!但此次查案你要暗中进行,如今的神都朕不希望有风吹草动把它闹的草木皆兵。”
狄公点点头:“陛下所虑甚是,臣一定竭尽全力侦破此案为陛下分忧。说来臣一路上对此案也有耳闻,那么敢问朝廷的调查结果如何?”
“那么大批量的官银,不可能不被人发现而运入神都的大门,而各道的关卡也没有发现可疑,所以学生断定官银一定是被藏在氓山的某处。”方正接过话来。
“有理,那么搜山的结果呢?”
“请恩师跟我来”方正叹了口气,与狄公拜别了女皇后引狄公来到了司刑寺的停尸房外“搜山的结果就是——尸体,所有的这些尸体!”
方正一把推开了停尸房的房门,虽然还是冬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与尸体的腐败气息还是扑面而来。
“事情的始末由学生讲给恩师听吧,劫案发生在大年二十九的后半夜,押运的兵士日夜赶路希望能早点到达神都交卸差使,毕竟到了年关人人归心似箭啊!依他们的脚程,后半夜行至氓山那么就可以在清晨的时候开城门的时候进城,连天赶路让兵士们疲劳不已,而到了氓山也可以说是到了天子脚下的标志,兵士们显然是有些放松了,但就是在这氓山脚下他们被劫了,这群贼子做事狠绝利落,杀害了所有押运的人劫走了官银,在现场也没有遗留下任何一件属于他们的东西——包括尸体。官银被劫震惊朝野,切不论丢失的数目有多少,但这份敢在天子脚下触弄龙须的做法就实在让人心惊胆寒了。”
“那么可有根据现场的车辙印记来判断他们的去向?”
“当然,只是当时已是年关,官道上来往的装载货物的车马繁多,多种痕迹混杂在一起,很快就分辨不出贼人们的去向。”
“那么这些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氓山一个北魏时期贵族的陵墓中找到的,氓山上有大量的前朝墓葬,兵士们发现尸体时已经是几日之后,学生到时看见墓穴被强行的打开,墓土碎石棺椁的碎木到处都是,墓室里的殉葬品已经被洗劫一空,墓室之中只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再无其它。而这些尸体就是那些劫匪的尸体,您看那些身上的刀痕剑伤是与押运的兵士们打斗生前形成的。而他们的头颅,从颈上的皮肉与切口上看是死后被人切下,那些贼匪为了防止从面目上辨认出尸体的身份而砍下了他们的头颅,行事也算心思缜密。但是,让学生有所迷惑的却是其中两具尸体。”
方正将放在最角落的两具尸身指给狄公看:“这两具尸体上的伤痕却并非是打斗形成的,而身上所有的伤处也并非致命伤,应该是被拷问而留下的伤痕,而真正要了他们命的是——砍头!他们的头颅是生生被砍下来的!所以这又是一个谜团,就是这两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么?
本来劫匪的身份就已经难以判断,中间又加上了这两个人更是让人觉得扑朔迷离,现场被清理的太干净了,除了他们身上穿的打劫时的蒙面衣物连什么都没有留下。学生愚钝,仅凭这些无法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来历,更重要的是那数目庞大的官银不知去向。几日来,经办此案的学生真的是一筹莫展,只怕是龙颜震怒,我一人身死却不为惧,只是怕拖累了上上下下为此殚精竭虑的一干人等,好在陛下请了恩师回来,此事定然有望了!”
“哪里的话,端行,到目前为止你对此案的调查与处理都是极好的,就是我身在此处也未必能如此妥当。”狄公对年青人总是要求严格,但也不吝提携与鼓励,一席话让方正的脸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端行,我们必须要加快办案的步伐了,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些尸身。”
一共十几具尸首,全部被砍去了头颅,方正把他们保存的十分完好。狄公走到每一具无头尸体的跟前细细观察他们的尸身,尤其是那两具死因有可疑的尸身面前狄公停留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恩师,可发现了什么?”
狄公没有回答,沉吟了一会儿对他说:“端行,能看一下他们身上的衣物吗?”
“啊,都在隔壁,学生立刻派人去取。”
衣物很快就取了来,狄公仔细的端详着那些衣物甚至把它们放到鼻下闻了一闻,然后才转过头来面对着一头雾水的方正。
“端行,你将这些尸身在死因上的区分是正确的,如果仔细观察你还可以发现,这两具你认为可疑的尸体与其余的尸体相比不但死因不同,还有他们的出身和死亡的时间也有所不同。你来看这些死后被割掉头颅的尸体,肌肉虬结,关节粗大,一看就是身形强壮之人。这些人都是手部虎口、掌中与之左手食指侧面两个关节中间的一小块皮肤上有老茧,虎口、掌中之茧证明他们识得武艺,常常舞枪弄棒,身上的旧痕老伤证明这些人都是些骁勇好斗之徒,这倒也符合他们的劫匪身份。而这左手食指皮肤上的老茧……端行,你能猜出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老茧吗?”
“左手这个位置……非执笔之痕也非握刀把剑的所在,真是……学生愚钝,学生不知。”
“那么端行,退一步问,你可能推断出这些老茧的形成先后时间?”
“手部虎口与掌面之处的老茧已经很厚发黄,应该是生成很久了。而食指上的茧相对来说很薄、色泽较浅,学生以为应该是形成不久。”
“不错,你再来看这两具生前被杀死的尸体,身体手足光滑匀称,显然并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但他们的手上同样是左手食指侧面两个关节中间的一小块皮肤结成了非常光滑的老茧,而这个茧显然是生成很长时间了。”
“也就是说虽然死因不同,但是这些死者本身还是有一定联系的。唉,瞧我说的这话,他们的尸身躺在一处这件事上就说明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可是恩师,就算是找出了他们身体上的特点,但是又如何推断出他们的身份呢?”
“他们的身份嘛。”狄公眯着眼笑了,若是女皇在场一定又会说狄公笑的如同老狐狸,但是在场的人可没人敢这么说“我倒是有所一猜。”
“难道恩师已经知晓他们的身份!太好了!求恩师赐教!”
“我认为可以去查访一下附近寺庙中的和尚。”
“和尚!!!”方正对这个答案显然是大吃一惊。“为什么恩师会如此认为?”
“首先是他们左手手指上的老茧,僧侣或是那些信佛的居士们每天都会以左手捻念珠,念珠不断摩擦食指旁的皮肤,长久以来那块皮肤才会有光滑的老茧。而我刚刚闻了一下他们的衣物,虽然淡,但是能隐隐闻到一丝高级檀香的味道,此香时隔多日竟然还没有散尽,品级的好坏可想而知。此种燃香,只有在很高级的寺庙中才会用到,神都附近虽然庙宇众多,但是可以用的起这种高级檀香的实在是太少了。寻常进香之人只是短时间沾染香气不足以萦日不散,古话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些人应该是可以长时间接触这种檀香的人,他们自己对身上衣物的淡淡的香气早已不以为意,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疏忽。”
“所以恩师认为他们是和尚,但是为什么不会是那些修行茹素的居士们呢?”听了狄公的分析,方正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也深深赞叹: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