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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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荒宅夜话

夜幕降临了,马荣与乔泰从四处找来了干柴,在四下的偏宅寻了一间瓦梁还算齐全的屋子,用火折子点着了火,众人围着火堆坐了下来。狄公也请那老僧就座,只是他一入座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入定了,马荣乔泰心中暗叫无趣,便与狄公扯开了话头。

“大人……不,老爷领我们到此处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不应该只是想看看大诗人骆临海离世的地方吧?”如今是微服,而马荣差点说漏了嘴,被丫头和乔泰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一直十分仰慕那些文采风流的诗人雅客,骆临海是我从诗文到人品都十分喜爱的诗人之一。当年徐敬业兵败后传说此人已殁,我为他深深惋惜。你等也知道我与大将军黑齿常之有……不,是和他的部下有旧,我曾经私下探听了骆临海的下落,从他处得来此事的第一手资料是这样的。

“当年十一月,陛下又令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讨伐徐敬业。十八日,徐敬业向润州的方向败逃,途中被部下所杀。大将军令下属追捕余党,平定扬州,而这个余党即是指骆临海等人。当时得到的情报是,他已经逃遁到扬州远郊的一所宅邸。”

“就是这里吗,爹爹?”

“是啊,就是这里。因陛下有令,要活捉骆临海,所以得到消息后,大将军黑齿常之便亲自领军捉拿。他命令士兵们到达后将这里团团围住,再行劝降,实在不可,再诛杀之。可将士们到达后却被一种景象惊呆了,前锋的士兵惊奇地发现,这偌大的庄园周围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大门豁然洞开,四周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气息。”

狄公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将军用了一个词语来形容此处——坟墓。他说那一刻,这个偌大的宅邸就如同一个张开了大口的坟墓一样,正在等人冒失地进去。所有的士兵们都十分疑惑,惧怕里面有埋伏,不敢轻举妄动。将军见此情景也是犹疑不已,刚刚想派人进去探个究竟,正在此时,大宅突然火光大起,众人皆是吓了一跳。见火光越起越旺,大将军急忙派人冲进院子,却发现一地满是叛军的尸首,血腥气扑面而来——所有的人竟然都已经被杀死了。将军一见中间的主宅已经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急忙命人灭火。”

“爹爹,我们眼前的这个废墟就是主宅吗?”丫头插言道。

“是,当时起火不久,有士兵披着湿棉被冒险从房中扯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首,而那尸首后来证实就是骆临海。经杵作验过后,发现这具尸首与外边的那些一样是被杀的,并且已经死去几天了。”

“既然已经烧成焦黑,又如何知道身份?”丫头追问。

“因为从他的尸首上发现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后来在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又发现了他在做徐敬业艺文令(官职,掌管文书机要)的印鉴与个别侥幸没有烧毁的文书,所以将军断定,面前的尸体应该就是骆临海。”

“爹爹,女儿觉得此事疑点颇多。”

“孩子,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狄公微微而笑,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丫头。

“首先您说,‘从他的尸首上发现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这句话应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那确实是骆临海的尸体,另一种就是别人的身上戴上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谁,这个人到底是被谁杀死的?第二,您说大将军入院时火是刚刚着起不久,那为什么尸首会被烧成焦黑?第三,听爹爹讲的在此宅中官军们没有发现有人——活人,既然所有的人都已经死掉了,那么是谁放的火?如果确实有人还活着的话,那么他是怎样躲过搜查,然后逃脱的?还有第四,院子里那些死去的人是谁杀的?”

听了这四个问题,大家都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丫头。

“既然我们的丫头为大家提出了这几个问题,我们就一起来想一想对此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嗯,这四个问题最终的根源还是在那具被烧焦的尸首的身份上,他的身份决定着所有的答案和凶手的身份。”丫头首先说。

“不错,丫头说的是,如果死去的确实是骆临海和他的部属,他们被另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人杀死后焚尸灭迹,不管他是谁,我只有一种解释——武林高手!我与乔泰哥绝对不可能杀死那么多人还从容地防火,再躲过那么多官军的耳目逃走。”

“可是我觉得也许还有一种解释也可以行得通——机关!”乔泰说,“我觉得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值得研究,应该是有一个精巧的点火装置,那么就可以在杀人后逃离现场,而火就可以在他走后在燃起,比如最简单的——一柱燃香和一翁菜油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

“但是你注意到起火的时机了吗?官军刚刚到达的时候——乔大哥,什么样的装置可以做得如此精巧,在如此刚刚好的时机起火?乔大哥,这似乎太不可想象了。还有我觉得武林高手一说也过于机缘巧合了。”

“是啊,也是。”乔泰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错,丫头说得有道理,哈哈!”马荣抓了抓他的脑袋笑着说,“这丫头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但是,从刚才大家说的,我也有一点怀疑之处。”

“好啊,好啊,快说出来,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集思广益!”狄公高兴地笑着说。

“刚才老爷说那些尸体已经死去几天了,就是凶手已经做完案好久了,那么凶手用几天的时间完全可以远走高飞,干吗要在这里故弄玄虚?”

“不错,马荣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如此说来确是很不合理。”乔泰点点头,“还有更大的问题是,如果像丫头所怀疑的那样,尸体的身份不是骆临海,或者就如世人所说,骆临海没有死而是脱逃了,那么布置这一切的凶手只能是……但是他是如何杀死所有人的?他虽然有许多意境雄壮的诗句,但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武艺之人啊,就算他身怀绝技,但是想同时杀死那么多的人也是极为困难的。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忠于李唐天下的忠义与磊落当头的人,会杀死那么多跟随他的部下,这一切和我们所了解到的他的人品有很大的出入。就算他狠下心来,成功地杀了所有人,他为什么不提前就把火放了,了解这一切后逃走,而是反常地留在此处等官军到来?而后一个书生居然躲过了那么多士兵的耳目逃脱了,这、这真是匪夷所思!”

一时间大家又都沉默起来。

“没错,你们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狄公对大家的讨论十分满意,他向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添了几块木头,“既然大家现在都很迷惑,那么我们换个方向想一想,就像平常侦办凶杀案那样,从最基本的问题想起——骆临海的死对谁最有好处?”

“是啊,要是那么想的人可就多了,嫉妒他可能会受到重用的朝廷大员,叛军中与他有隙的人……”

“但是,我认为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本人。”

“本人?老爷你是说骆临海本人?!您也倾向于他没有死这个说法?”

“是啊,当我听完对当时的描述后,我很快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别人杀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做得那么麻烦。当时骆临海是叛军的首领之一,虽然陛下曾经有过活捉的口谕,但实际上在乱军中就是杀了他朝廷也绝对不会怪罪,因此嫉妒他可能会受到重用的官员此时趁乱杀了他,只要处理得好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变成大功一件,没必要焚尸。至于叛军中与他有隙的人——记不记得徐敬业是怎么死的?”

“被自己的部下所杀,以徐敬业的头颅作为投降朝廷免死的筹码。”

“没错,如果是叛军,更有可能把他给交出去。其他任何有理由杀他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个他一个全尸得到的好处都要比放上一把火好得多。所以我认为,布置这一切的正是这位大诗人。

“俗话说得好,人一死一了百了,只要死去,就可以摆脱目前的兵败、追捕……我们以前所见过的借尸还魂、金蝉脱壳都是可以使本身逃离干系的好方法,我想他就是用了后者。当时满地的尸体,所有人的注意力应该都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所吸引,也就没有人会去注意那些血流满地、死状凄惨的尸体,我想当时他应该就藏在那一堆尸体当中——想要藏起一片叶子当然要把它放到森林里。

“当时扬州战乱,对于战死者只是胡乱掩埋,我军战死的兵士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叛军的兵士?有的甚至暴尸荒野。这里地处偏僻,兵士们救火忙了半响,就算对尸体进行了掩埋可能也只是草草了事,所以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他就可以从容逃离了。

“他造成一个自己被杀后焚尸灭迹的假象,其目的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已死。至于马荣所说的他如此花费功夫还不如赶紧逃走为上的问题,我想应该恰恰相反,他的时间根本不够。徐敬业九月起兵,十一月就被剿灭,时间不超过两个月,后来陛下还夸奖过当时带兵的大将平叛迅速。这里距扬州城不远,朝廷内卫遍布,情报传递得十分迅速,当时大将军一得到消息就率兵赶来,恐怕他刚刚布置完一切大军就已经到来了。”

“用几天的时间杀一院子的人?”马荣越听越糊涂了。

“你先听老爷说!”乔泰推了一把马荣,“那么尸体是怎么来的?难道他真的杀死了自己的部下?”

“我也不相信以骆临海的人品会做出杀死部下的事情。从发现尸体的死亡时间为几天前来看,我认为尸体应该是来自于战火。因为几天前,没有人知道徐敬业会被杀,扬州城破,战争会这么快结束,骆临海没有必要那么早逃亡。战争中最不缺乏的就是伤者与尸体。战火一起,死伤无数,无主的尸身到处都是。徐敬业兵败,骆临海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于是他准备了尸体放在这个院中,他从其中找到一个身材与自己相仿之人,为他穿上自己的衣服,佩戴上自己的玉佩,然后放火焚烧。

“注意,我这里不是指烧宅子,而是指烧尸体。因为不能让人从身体特征上认出那人不是自己,所以他就先放了一把火烧‘自己的尸体’一阵子,然后再焚烧其他东西。我想很可能在烧的过程中,外面的兵马就到了,于是在心急下,他应该使用了油、酒一类可以助燃烧的东西,因为根据描述,火是突然着起来的并且越来越大,让火一下子窜了起来。”

“那就是为什么刚刚起火,文书还没有被完全烧毁,但尸体却被烧得焦黑的原因。”乔泰说。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那么后来呢?此事就这样了结了?”马荣追问道。

“其实大军后来也意识到不对,但是考虑到失掉了骆临海,以陛下的心性,虽然重视此人,但是若知道为他所欺骗,所有的当事人空遭不测之罪,大家平乱一场,何苦到头来为此人受到牵连?所以虽然知道没死,但依然不敢大张旗鼓的搜索,后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大诗人骆临海从此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

“那么这位大诗人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我想没有人知道。他也许是在哪个青山绿水之中徜徉流连,也许在宁静的田园中有了平常人的幸福,也许他最终去寻找心灵上的宁静……没有人知道。”

“虽然丫头读他的诗不多,但是其中最喜欢的就是《咏鹅》,人们称赞这首诗都因为那是他七岁时的作品,是他神童的证明,但丫头却不这么觉得。诗中那只白鹅是如此自在、无忧无虑,就如那个七岁孩童的生活一般,虽然骆临海有那么多的名诗,但是我却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和无忧无虑的时候,所以他才会把那只白鹅写得如此生动传神。”

“我不知道我们的丫头对于骆临海还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狄公微笑着摸了摸丫头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