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丫头还有什么怕的吗?”马荣有些怒气冲冲“这么大的城,这么黑的夜,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这孩子就这样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别人担心!”乔泰闻言无奈的苦笑,回想起日间,那客栈老板娘讲了一大堆丰都奇闻怪事后,那时小丫头双眸中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还是被大人和自己捕捉到了,那时自己就知道要糟,那老板娘也许是好心要借故事告诫外来的小客人晚上不要随意外出,可是在丫头那里似乎就变成她偷溜的动力了,果然天黑后在自己与马荣的一时疏忽下,这小丫头就如同一尾滑溜溜的泥鳅从守护网中偷偷的跑出去了,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找不到了。
冷风拂过耳畔,月轮在云层中挣扎,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朦胧,乔泰到小巷的另一头去了,马荣敛了敛精神,这鬼都内的氛围让他这个七尺汉子也不仅紧张起来,左手紧紧握住了配在身侧的佩刀。
“堂堂的七尺男儿在这里,一身正气,什么妖魔鬼怪都要靠边站!什么不能外出,大爷我来此就是为查清这里闹得是什么鬼!”
说话间,一只手拍上了马荣的肩膀。这也可以称的上生平罕见的情景,膀大腰圆的马荣竟然以罕见的速度蹿出了那只手的掌控之中,刀猛然出鞘指向身后。
“马荣弟,你没事吗?那边好像没有!”乔泰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但是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他的身后站着狄公与狄兴二人。
马荣抓了抓自己的大脑袋,嘿嘿的笑了,好在天色黑暗,也看不出那张大脸的神色。“这地方也是见鬼的很——”说到鬼字,马荣停了下来好像发现自己的失言,左右看了看又兀自气恼起来“那个小丫头,不大个人,小脚板子倒是飞快,这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就跑到哪里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急煞个人!”
对马荣的话狄公深以为然,日间那老板娘的话中之话,精明如狄公者又如何听不出来。鬼城丰都,绝不是寻常之地。此时浓重的夜色静静的沉淀在四周,看起来是如此深不可测,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中,想到丫头可能面对的未可知的状况,就算泰山崩于顶面不变色的狄公,担忧之色也渐渐浮在了脸上。
“丰都此地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要比他处怕人的多!”狄兴喃喃的说。“身在此处,总觉得下一刻真的会有什么鬼怪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般。”
“是啊,狄兴,信仰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此地的百姓笃信鬼神与轮回果报,此等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到了如今已经坚不可摧,你看这丰都到了夜晚几乎无人出门,那是百姓是怕会遇上百鬼夜行、城隍巡视。如今这里连发大案,百姓更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哪里再敢多言多事。如果在这样一个的环境里想要动手作案,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外界条件了,不会有阻止者,不会有目击者,恐怕被害者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而事成之后只要推到鬼神作祟、轮回果报上,便可以逃脱罪责而不引人怀疑。”
“老爷,怎么叫您这样一说,让人觉得这丰都倒像是犯案的最佳宝地一般。哎呀,希望那小丫头莫要出事才好!”狄兴不仅有些焦虑起来。
就像要回答他的忧虑一般,在不远的彼处,一阵犬吠突然爆发出来,随着不久一声惊骇的叫喊传来,划过鬼都凄迷的夜空。几人对视一眼,急忙向叫声的发源地奔去。
(五)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门正中的匾上题着“无常庙”三个字,一入大门,两旁有两尊残破的塑像,那是手拿白蒲扇,面带微笑,头戴写着“你也来了”四字高帽的白无常和帽子上写着“正在捉你”面目狰狞的黑无常,再往里还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五彩鬼神像或站立或倾倒在两旁。此时月轮终于冲破云层的禁锢将清辉洒在庙中,就在那一瞬间狄公好像有一种感觉,月光将一些东西暴露在光明下,而将另一些东西隐藏在更深的黑暗当中。
而丫头呆呆的站在院中,直直的看着眼前空地中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而众人的眼光亦都被那火堆吸引,因为大家发现那噼啪作响的火堆中所焚烧的俨然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浴火站立的人。
丫头听得人声方吓的一跳,战战回过头来见是狄公,飞身扑到狄公怀里,一瞬间哭的泪雨滂沱,本想要责怪几句的狄公看她如此一时间又心痛起来。“莫怕、莫怕、爹在这里!”
“救人!”乔泰与马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当他们刚刚欺身到火堆近前,火堆与尸体却突然倒塌了,烧红的炭块与火花四处迸溅,两人急忙跳开。烧成这样,生死自然是不计了,可是至少要把火熄掉,才会有更多一点的线索留下。乔泰用木棍将尸体拨出,两人拼命的扑尸体上的火苗。皮焦肉烂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这样的光线下、令人窒息的气味中,大家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叫嚣,其中以自己的胃为最典型的代表,狄公强压下腹中翻滚不适的感觉,敛了敛精神屏住呼吸向前来到尸体面前。面目、皮肤……一切都已经烧毁了,死者的身份亦无从知晓,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大家看到尸体胸前的焦肉中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乔泰上前用腰刀挑下,借火光一看:阎王错!
“虽然你们将此人以最快的速度抢出,但此人面目已然烧焦,口鼻中没有烟尘,可见是死后被放入火中,而且此人死去了至少在十天以上,致命的似乎是——毒!”狄公用银针探了探死者的咽喉和胃部后看着那发黑的尖端说。
“什么?死了这么久!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后才被焚尸,而且已死之人如何能站立不倒,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以支撑尸体之物啊!”马荣看着那一地还冒着青烟和燃烧着余火的的狼藉,疑惑的开口说道。
“现在此间的一切、包括这丰都的一切都还是一个迷啊!”狄公摇摇头“乔泰,那块铁牌呢?”
乔泰递上那块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背面——《黄台瓜辞》,与从前的几块一模一样。
“从前阎王错出现,死的都是朝廷的官员,大人,你说那么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失踪的县令郑大人。”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把阎王错当成凶手的代名词,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三个字的背后所隐藏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不好说。”狄公摇了摇头,沉思了半晌突然吐口说:“瞒天过海不公道、损公肥私累自身,皮开肉绽火山狱。”
“大人,你在说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在丰都里流传的十八层地狱歌中的几句,凶手杀人的方式选用的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几种啊,地狱的第一层:拔舌地狱,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死后打入拔舌地狱,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那是张惜言的死法!”
“离间挑唆、见利忘义,对主官不忠诚,存心背叛,死后断其连心指——剪刀地狱。而强暴欺良善,枉害他人性命,死后入刀山地狱。”
“吴功德与李晋江的死法!”
“看前几案的卷宗,每次案发的时候,都会有貌似雍王的厉鬼出现在现场附近,而这一次也不例外,难道这位死者也是当年与雍王案有干系的人?”马荣疑惑的说“当年的巴州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殿下如此含恨报屈。”
“有些事情史册里不曾记载,而你们也不会知道。其实雍王贤昔年被贬巴州后被赐死一事,事发的十分突然。无论如何陛下与雍王是骨肉相连的母子,断不会没有原因就痛下杀手,当然前提是其中没有出现这《黄台瓜辞》和那封密折的话。《黄台瓜辞》诗中言语怨怼,嘲讽陛下因想独揽大权而除掉了自己几个儿子。”狄公叹息一声又陷入了回忆中“当年看到那《黄台瓜辞》时,我心中就觉得不妥,诗中以瓜喻几位殿下,身为次子的雍王殿下怎能说除掉哥哥孝敬皇帝(李弘)是使瓜好,除掉自己是令瓜稀,而对于除掉自己的弟弟英王(李显)与相王殿下(李旦)是犹尚可呢?如今想来定是有人刻意杜撰。
而当时随着此诗一同呈递给陛下的,就是隐藏在雍王殿下身边监视之人——巴州的官驿长官张惜言等人所递上的密折!这《黄台瓜辞》诗本就令陛下怒从心起,再看到密折上张惜言所说的雍王殿下私会流人便是雷霆震怒,那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啊!雍王殿下先前从太子位上被废不就是犯在私藏甲械、意图谋反上吗!那时陛下初掌朝堂,反对她的人不胜枚举,如果雍王联合李姓宗嗣与流人有所图谋的话,对陛下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陛下在愤怒的驱使不多加以考虑的痛下杀手。在这场人间悲剧中,张惜言的角色是亲眼看见了所谓的流人进入太子所居住的馆驿,他的家仆吴功德是奉主人之命偷听到了所谓的密谋,而李晋江是当时跟在雍王身边的侍卫,也证实了太子的谋逆行为,再加上朝中别有心人的乾坤倒转、是非颠倒,导致了雍王殿下身死,而他们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呸!真够无耻的!真是死有余辜!”马荣痛骂了一声,但是不一会儿脸便又扭曲起来“大人,这一次丰都的几件案子再加上丫头所说她刚刚见到的那个不知是人影还是幽魂的东西,难不成——真的是雍王殿下为自己的复仇!”
“马荣啊!”狄公苦笑摇头“你可知道,如今陛下虽然追悔当年,可就算是雍王殿下真的死而复生,但威胁到陛下的天下的话,依陛下的心性也会将之无情的再一次抹杀吧!所以这一次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我们的任务都是在这鬼都幽国中将他送到黄泉路上!”
此时大家注意到乔泰已经许久一言未发,只见他站在庙门的附近,颈项轻侧,似乎在倾听什么,手握刀柄,似乎蓄势待发,马荣向他望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扶腰刀向乔泰慢慢靠拢过去。
“来了!”两柄明晃晃的刀同时出鞘。
(六)
“饶命!大爷饶命!”一个人坐在地上拼命讨饶,那人正是客栈的小二,此时他吓得惊慌失措,语带哭音,看着抓住小二正出言逼问的马荣,乔泰疑惑的摇了摇头。
“怎么了乔泰,有什么不对吗?”
“从出客栈的那一刻起,属下就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一直窥伺着我们,但应该不是这位小二哥,他确实是刚刚跑到此处的。”
此时那小二一把抓住了狄公的衣角,哭叫着“客爷!客爷!老板娘出事了!求几位快回去看看吧!”
闻得此言众人皆是一惊。
“马荣弟,保护好大人!我先赶回去!”乔泰吩咐一句飞也似的向客栈奔回。
当狄公一行人稍后赶回客栈时,只见店门大开,月光透过丝丝缕缕的薄雾清冷的照在前厅中,正厅里面一片狼藉,一股穿堂的冷风吹在几人的身上,大家不禁打了个冷战,然后急忙迈步向后院子夜的房间奔去。
子夜的房门虚掩着,左近不见乔泰的身影。
“小人什么也没敢动!”日间伶牙俐齿的小二哥此时也是脸色苍白,指指里面。
狄公一把推开房门,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想来杜子夜的房间原本应该是干净整齐舒适的,但如今好好的女子香闺却完全变了样子,那四面悬挂着藕荷色罗帐的床上面的被褥全被扔在了地上,床边堆着两个朱漆衣箱和窗前梳妆台上所有的锁全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全被倾倒了出来,而梳妆台旁边书案上摆放的一函一函的书如今也被撇的到处都是,门边的木盆中放着一盆污水,抹布随意的扔在旁边,看起来主人是正在清扫的时候而遇到了袭击。而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这房间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之气,那四溅的血迹,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但是屋中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尸体,子夜老板娘不见了!
吱嘎,门开了,乔泰脸色黑青的走了进来,狄公知道他应该是四处搜查去了,不过从他的脸色看起来就知道是一无所获,乔泰随手把一个人拽了进来——是站在门外的店小二。
“小二,今夜这个房间出事的时候,你可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客爷,小人什么也没有……哎~~!”小二正在作答,却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这屋子与小人离开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众人急忙追问。
“小人走时,屋中并未这般凌乱,有人在小人走后进来过!”
“这也是咄咄怪事,客栈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客栈一夜被人入侵两次,你与这四周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荣有些恼火“难道这丰都城中只要是到了夜晚就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一潭死水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说我们兄弟现在就是把你剁了、剐了,也不会有人管的,是吗?”
“客爷你明鉴,这丰都的晚上忌讳多着哩,老板娘也对您说过,不能外出、有声响也不得好奇……这偌大的丰都城恐怕晚上哪一家都是紧上门闩,用被子蒙着头过哩!”小二叹了一口气“而您几位客爷不听人劝,一定要大半夜的出去,小人在您几位走了赶紧关上大门后,这偌大的几间屋子就剩下小人和老板娘了,小人的房间在后面的厨房——因为凌晨要起来和面做包子,本来与老板娘的房间相隔就远,小人忙了一日,睡下就不易醒,后来起夜时想看看几位回来没有就向前院走去,结果、结果就发现……”小二脸上汗如雨下,面前这位姓马的客官看起来要比鬼还可怕,偷眼望望其他人,面色也是不善,急忙瑟瑟站到一边。而半晌后见众人并无言语便又悄言补上一句 “客爷,小人想老板娘、老板娘她是不是让阎王的鬼使拿去了。”
“胡说什么!”马荣很想打上一拳。
“马荣,稍安勿躁!”狄公阻止了马荣,使了个眼色“你说阎王的鬼使是什么意思?”
“几位客爷不知道,几个月前,阎君殿前突然张贴出来一张罪己状,说阎王殿下多年有失察之处,让许多本应早就拘拿到地府的罪人苟活于世上危害世间,所以日后会以阎王错为令将那些罪人拿到地府。但是阎王派鬼使拿人是不能让寻常百姓看到的,看到的就会被一同带入鬼道,不得轮回。果然随后就发生了命案,而人总是好奇的,百姓中也确实有多事之人偷看,而这些人也都失踪了!”小二的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客官今日下午在厅中时也听到了吧,我们老板娘昨夜看见了鬼灯,所以小人才想老板娘不会因此才被鬼使带走了吧!”
“唉!”狄兴长叹一口气,他现在也明白了狄公所说的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坚不可摧是什么意思了。“难道不派人去通知官府吗?得让官府来处理这件事情才行。”
“不瞒客爷,没用的,不是早就说我们这丰都城晚上是没有人外出的嘛,官府的官爷们也是如此,所以城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等天明的!”
狄公在生气,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狄公对百姓子民,温和慈爱;狄公对朋友同僚,谦和仁厚;狄公对对手,威严郑重;狄公对君主,不卑不亢,尤其在狄公经历过大起大落,人生迈入花甲之年后,这情绪的控制、气度的内敛已经达到极高的层次,就算面对圣上的怒气,政敌的诋毁,他都能荣辱不惊,淡定自若,众人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见狄公生气了,可是今天,虽然狄公站在那里一字未发,面容未变,但是几人都能感觉到——狄公这次是真真动了肝火的!大家一时间都禁声不语。
“乔泰,把吏部牒文牒文准备好,马上递到丰都府衙!”狄公冷冷的说道“两案并发,事态如此紧急,我倒要看看这丰都县下的官吏是百姓子民的父母,还是这暗夜中魑魅魍魉的信徒!”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