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县丞吴旭心情十分烦躁,自县令郑智失踪后,县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打理,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几天前州府中传来消息,当朝宰辅狄阁老已到渝州,不日即达丰都。这狄阁老以神断著称于世,又听闻他十分喜爱私访查案体察民情,为此吴旭特意在城中多加了人手,处处小心在意,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今后的人生,给上司留下个好印象当然是上上之策,他心中也在暗暗祈祷,如此多事之秋切莫再出乱子。今日处理完政事已是深夜,刚刚睡下不久,就有人来府衙报案,说是有两宗杀人害命的案子,看看天之将明,刚刚想命人打发走等到天完全大亮后再行处理,却见衙役随即又呈给他一封吏部牒文,说是来人报案时说要是如果官府不予理会就将此物交于他看,吴旭打开牒文一看之下犹如寒冬天气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底——透心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吴旭心中叫苦,看来自己这县丞多半也是做到头了。
待集齐人马,赶到子夜客栈之时,此时天边已然露白,客栈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之人,地保正在维持秩序,狄公正站在人群之中倾听百姓的闲谈。吴旭一眼看到了狄公,急忙上前磕头,起身后又屈身拜揖:“下官吴旭,忝居县丞,前任郑县令失踪后,衙门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上峰莅任。狄阁老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阁老原宥恕罪。”一时间周围纷纷议论起来,谁也没想到身边这个面目和蔼、衣着却无比平凡的老人竟然是当今的宰相。
“哼哼,吴大人端的好大官威,县中一夜连发两案可你这位父母官竟然避而不见!鬼神作祟,可以作为寻常市井、无知百姓的推搪之词,但你等是替天子巡牧黎民苍生的官员,怎能用它作为借口!怎么能在有人报案之时不闻不问,推延枉顾!尔等如此,岂不令天下人齿寒!”狄公一拂衣袖震怒不已。
“阁老恕罪!阁老恕罪!”吴旭一再谢罪,而乔泰突然执起他的一只手。
“你手上的玉戒,玉质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蓝田古玉,它的价值并非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负担的起的,看来吴县丞在此地也是混的风生水起,莫不是盘剥黎民、中饱私囊得来的?”
“哎呀,阁老明鉴,此物乃吴旭祖上传下的汉代之物,绝非如此位大人所言,与吴旭相熟之人皆可为证!”吴旭吓的慌忙跪倒,大呼冤枉。
“哼!若不是见你平时在百姓中口碑尚好,政事处理也算尽职尽责,本阁一定先摘下你头上的乌纱!”狄公瞟了那玉戒一眼冷冷的说道,向乔泰递了个吓吓就好的眼色,随即领众人进入子夜屋中 “吴县丞也知本阁到丰都所为何事,就是为了这段时间所发的奇案。阎王错一案,让天子忧心侧目,让丰都百姓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如不快些查清,如何对的起天子信托、黎民依赖!”
“阁老说的是。”吴旭点头如捣蒜“下官一定尽心竭力协助阁老查察此案。”
“嗯,罢了,我们还是解决眼前的案子要紧。”狄公点点头,向吴旭带来的兵丁发出命令“左右儿郎,听我号令!把这两人给本阁拿下!”狄公一指人群中的两人。“他们监视这子夜客栈,本阁怀疑他们与昨夜的命案有关!”
闻言,左右兵丁迅速抽出佩刀围了上来,那两人一见兵丁就要围拢上来吓得大叫“哎呀,吴大人救命!”
“阁老且慢,这两人是卑职派发到此监视子夜客栈以期找到郑县令的。”吴旭急忙阻止,随即又补充说“那杜子夜是郑县令的未婚妻。”
“果然,这两人昨日扮成小贩在客栈门前做买卖,可是有人经过既不招揽也不喊叫,只是一双眼珠子隔三差五的往店中瞧,而那位昨天打瞌睡的,虽然一身平民打扮,但他翘起的腿上穿的分明是官府中公人用的快靴。”
“阁老果然观察细微,卑职佩服。”吴旭暗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您老人家既然已经知道干嘛还要来上这一出,真真是吓死活人。
狄公微笑,那一瞬间,吴旭仿佛看见一种叫狡黠的东西在狄公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八)
“吴县丞,如果把整个客栈看成一个大的案发现场的话,有些东西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不同于刚刚的震怒,狄公此刻心情似乎很好。
“不合理?”吴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仔细观察这个现场,然后告诉本阁可以得到什么结论?”
“这屋子里——有人行凶后移尸,从遍布的血迹却没有尸体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而且凶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您看老板娘屋内可以藏东西之处,枕头、花瓶、箱柜都已经被翻乱倾倒在地。”吴旭环顾四周,然后一板一眼小心的开口说道“从表面看这可能是劫财害命,当然,证实这一点要让人来请点屋子里的东西是否有失后才能知道。而从血迹的分布上看,老板娘应该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才对,而且凶手下手十分的残忍,所以寻仇一说也有可能,但这一点也需要调查过老板娘的人际关系后才能知道。”
“嗯。”狄公点点头“正常的办案思路,但是本阁更倾向于凶手是来寻找什么东西!这应该是一件很轻很薄类似于纸的物事,很可能正是它使老板娘遭此杀身之祸!”
“为什么大人会这样认为?”
“你看屋中的书籍画轴都被翻乱打开,那是怕有东西夹在其中,桌椅被翻过来,那是怕有东西贴在桌面和椅面之下,还有被褥棉衣的里层都被拆开,也是怕有东西藏纳于其中。从此等情形来看,所藏之物必不为金钱一类颇有分量的物什,因此推断定是书信、图画一类的东西。”
“看这个情形,东西应该是被人拿走了吧?”
“也不一定,诸位,在狄某看来藏东西的手法也分为三种,第一是藏的好,那是自身守备防范措施好,让别人知道在东西哪里却无法得到,比如我们的府库、粮仓;第二是藏的妙,是没有守备却让人不知在哪里可以找的到,比如曹孟德的七十二疑冢;而第三种是藏的绝,却是——就放在你的眼前你却对它视而不见,比如——”
狄公环视一周,向门边放置的一盆污水走过去,随后从木盆的旁边拾起一大团肮脏油腻的抹布,执起一角轻轻一抖。啪嗒——从抹布中落出一团黄褐色的羊皮。狄公微笑着展开那羊皮——一张地图。
周围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半响才反应过来。
“阁老之能果非常人能及,可是大人如何知道这地图包在这抹布之中?”吴旭终于开口询问,言语中十分钦佩。
“很简单,是细心的观察!这盆污水在深夜放在屋中显然十分不合理,如果说它是白天打扫后留下来的,以子夜老板娘如此干净利落的人,断不可能会把一盆污水与肮脏的抹布放在屋中不拿走;而如果说是今天晚上开始打扫,我们出门时已经是夜半,整个客栈都已安寝,老板娘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起来打扫屋子?就算是老板娘突发奇想打扫屋子,那抹布不在桌椅箱柜之处,而是在木盆之后,水已经污了,为何这抹布表面却是干的?所以,本阁断定这抹布不同于寻常!
“大人观察入微,推理缜密,果然不愧是当朝神断!下官佩服!”吴旭说的无比真心实意。
(九)
那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羊皮,正面是一幅丰都的地图,而背面却是一首小诗:平都白水入黄泉,流云无常绕青冥,奈何鬼门难回首 ,望乡台上叹悠悠。
“大人,是子夜背过的诗。”乔泰悄悄的说。
“嗯。”狄公点了点头“这似乎就是普通的地图,而这诗中嵌入了丰都的五个地名!黄泉路、无常庙、奈河桥、鬼门关、望乡台,有趣!看到这些地名你们能想起什么吗?”
“这是发现几位死者的地点,而望乡台就是丫头看到那鬼魂的地点。”
“不错,不过让我敢兴趣的还有一样东西——那落款处的小小印鉴。”
大家凑上前来一看,那印鉴上的字为:雍王明允。
“雍王!明允不就是雍王殿下的字么?果然如老板娘所说的这诗是殿下写的?可是我们之中无人见过殿下的字迹,如何能判断这是殿下的亲笔。”
“我多年之前见过殿下的字迹,但是看起来却是有几分相似,但时隔多年具体的已经记不清了,而这印鉴……”狄公陷入了沉思。
“阁老,依下官看来,这应该就是雍王殿下的笔迹和印章。”
“噢?吴县丞识得雍王殿下的笔迹?”
“不瞒阁老,吴旭一直尊敬雍王殿下,雍王殿下是仁孝温和、礼义良善的谦谦君子,是复我大唐神器的不二人选,只是可惜……下官虽然不曾有幸亲眼得见殿下真迹,但是他人的临摹拓书还是见过的。”
“原来如此。”
“阁老,而且有关这张羊皮,下官……”
“吴县丞可以直言不妨。”
“阁老应该知晓先前那几位在丰都被害的官员还有郑县令失踪之事。”
“当然,本阁此次就是为此而来。”
“不瞒大人,下官猜想那几位大人之死应该是为一笔传说中的宝藏。”
“可就是这丰都城中盛传的炀帝宝藏?”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下官怀疑此物就是传说中的宝图。从传说中看,这羊皮地图很可能就是落入了当时雍王身边的人的手中。而那几个人很可能就是张惜言几人,江南一带都知道张惜言等人是踏着雍王的鲜血得到今天的地位,当年的风声太紧他们无法寻宝,很可能等到如今风平浪静寻找宝藏时,却因钱财发生龌龊而自相残杀。”
“的确有这种可能,凶手犯案后将尸体故布疑阵转移办案人的注意力,用鬼神之说掩盖真正的杀人目的,而最后渔翁得利之人就是凶手。”狄公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吴旭,目光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那几位大人,阁老可知我们的郑大人出身哪里?”吴旭又添上了一句。
“看卷宗上说,他刚过而立之年,祖籍——巴州!难道……”
“郑大人在雍王幽居于巴州的时候,是殿下的侍童。”吴旭吁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羊皮的拥有者也很可能就是郑大人。而且这块羊皮在子夜老板娘这里找到本身就说明一定的问题,整个丰都城都知道,我们的郑大人与那位子夜老板娘是未婚夫妇。而这样的东西,若不是有意托付,一个寻常民间女子怎么会拥有,钱财动人心,子夜老板娘是否因这羊皮与人发生了龌龊被杀身亡也未尝可知。”
“吴县丞此言是在暗示——郑县令是犯人吗?”
“下官也只是推测而已。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十)
“本阁想看一看那郑县令所居住之地,吴县丞可带路。”
“这个当然,下官正想请阁老移驾县衙。”吴旭急忙应承,让左右备轿,引狄公往县衙方向行去。不一会儿,到达丰都县衙,吴旭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随后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等前来拜见,狄公温言宽慰几句,又代天子训诫一番,突然眉头一皱,吴旭等人一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一旁惶恐不已。
“本朝吏制,县中应有县尉一名,但是吴县丞刚刚引见之时,并未看到此人,难道贵县这县尉一职如今也是空缺吗?”
“阁老原宥,恕卑职不曾及时回禀之罪,鄙县县尉单忠,日前去追捕逃逸的前任县令郑智已经多日未归了,如今下官对单校尉的安危也是挂心不已啊!”吴旭解释说“其实卑职派人监视子夜客栈的缘由里也有这一层在。”
“原来是这样。”狄公点点头,刚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面色发红咳了几下,连日舟车劳顿,昨夜又一夜不曾合眼,一番疲惫之色浮上他的脸庞,吴旭见状急忙屏退众人,亲引狄公到后堂休息。
眼见得木叶飞黄,金菊含蕾,狄公点点头说:“夕餐秋菊之落英,从前这时候我与家人定要去吃那得意楼的羊皮花丝和菊花锅了。”
“是啊,菊花在药品是良药,在蔬菜是佳蔬,秋季食之甚佳,而那羊皮花丝刀工细致,清爽利口,以猪腰为原料,有理肾气,暖腰膝,消积滞,消咳的功效。阁老一路劳顿,吃这两样倒是相得益彰。阁老若想要吃下官可去安排,只是此处恐怕做不出原有的风味。”
“呵呵,本阁也只是说说而已,吴县丞不必麻烦。”狄公微笑“倒是明日,请吴县丞带我等去看看那诗中所提之处,也是前几次的血案发生的地点吧。”
“是,阁老心忧命案,卑职钦佩,但请阁老以身体为重,先行休息。”
狄公点头。
窗外的一弯新月银白皎洁,稀疏的云层快速地自落地窗外飘流过。月光因为云层的遮掩,断断续续地洒落在地板上。狄公醒来时所见的就是这一番景象。他走出房门向日间吴旭为他所指出的郑智居住的内宅走去,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房门之上交叉贴了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门而入。入门的就可以看见墙上的一轴中堂水墨山水,两边一对名人条屏。下首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侧一个大书架,整齐堆着一函函的书帙。狄公翻开其中的信笺笔札观看,笔迹清秀刚毅,整个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充分体现出居住这里主人的性格。
这里看似没有什么,狄公步出房门往回走去,花园内木石玲珑,碧池泛波,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狄公沿着石路走着,却远远的看见花畦边垂柳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影,恍惚里只能见到那人一身淡淡的明黄长袍,长发披面,容颜无法看清。
明黄,绝非寻常百姓人家敢用。
“什么人!可是——雍王?”狄公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缓缓的吐出连自己也不确信的话语。
那人影并无答言,只是慢慢挥动一只长袖,似是在向他招手,任是狄公见此情景也不知是否应该跟上去。“大人,小心!”身后有人飞速的掠过来,是乔泰与马荣。马荣一下把狄公护在身后,乔泰手持腰刀,冷冷的望着那袭身影,却见那幽灵反应也是极为敏捷,一下子从垂柳后的太湖石闪了过去。
“保护大人!”乔泰吩咐了一句,提步追了上去,随着那抹明黄转眼就出了县衙后门,乔泰咬的那身影死紧,不知跑了多远,那幽灵突然停住当街站立,乔泰亦停住脚步与他对峙,只见那幽灵缓缓抬起一只手,向平都山方向指去。
乔泰顺着那手的方向看去,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气,黑黢黢的半山腰山,一盏灯火在跳跃移动着,此时夜月映照,白光满洒,却看不清山中是否有人,风中隐隐送来了铁链的摩擦声与人的悲叹声,一个恍惚,灯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乔泰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再回首时,面前的幽灵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百鬼夜行吗?”天已然放亮,县衙的花厅里,狄公听完乔泰的回报轻轻的说。
“大人,属下真是惭愧,当时……”乔泰有些局促不安。
“这不怪你,乔泰。我这个号称不信鬼神的人当时不是也呆若木鸡么?”狄公自嘲的笑笑,宽慰了一下自己忠心的下属“通过和这个‘鬼魂’的两场接触,大家对他的感觉如何?”
“女儿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女儿见到他那晚,他就在无常庙附近的望乡台出现,从今晚的事情上看,这个‘鬼魂’对于丰都城与县衙的布局似乎非常熟悉!”丫头思索着回答。
“不错,步行落地有声,行动影随人身,这‘鬼魂’应却是人乔装而成,此人身法虽快但比起属下还是略差一层,他是占了天时与地利之便逃脱。而且……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属下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反而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一般。比如说今日,他就有意引我去看那山中的灯火。”
“嗯,如今想来此人夤夜到此,恐怕就是为丰都一案而来,只是我们都被恐惧所迷惑,放走了此人,但他指给我们看的平都山上的灯火,那其中定然有什么玄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