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属下仲怔之间,没有细细思量,如今天色已明再判断方位,那灯火的所在应该是阎君殿再往上之处。”
狄公打开那羊皮地图。“是啊,无常庙,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望乡台……都是在一条路线上,而这条线上的最后一处就是阎君殿。有意思,据说那里是鬼城的最高首脑机关。”狄公微微而笑,问向乔马二人:“你等可有胆量去一探究竟吗?”
“属下……”马荣跃跃欲试刚要出言却被乔泰打断了。
“马荣弟就留在这里保护大人吧,虽然钦差卫队就要到了,但是这城中也并不安全,大人绝不可有半分差池。而昨夜失掉了个那么大的面子,为兄自然是要找回来的,所以此次贤弟就不要争了。”乔泰叮嘱完转身而去。
(十一)
一大清早,县衙的停尸房内。
“阁老,这无常庙中的尸体,死去十日有余,致死的原因就是毒杀,但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无法判断,根据死后被焚尸这一点看来小人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面目损毁、皮肤烧焦,可以查明身份的东西没有留下。”仵作将验尸结果呈报给狄公,吴旭等人侍立一旁相陪。
“不错,辛苦你了。”狄公细看那尸身“嗯?真是好生奇怪,此人的表面烧伤竟然有轻有重,有的地方烧焦但有的地方竟然还是完好的,如何能造成此种伤痕?”
“卑职想应该是焚烧时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尸身上了吧,所以才造成此种烧伤。”仵作急忙回禀“比如说——现场的瓦砾”
“嗯!”狄公点了点头,俯下身子看向尸体“你看这左肩处完好皮肤上露出的那一角,是不是纹身?”
狄公口中所说的那一角不过半片指甲大小,又被周围焦黑的烧伤掩盖,若不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不错,阁老,是纹身!但是原型是什么只有这般大小实在难以推测。”
“阁老!你说这尸体左肩上有纹身!”吴旭失态的叫出了声“卑职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左肩上有纹身,那人就是县尉单忠!看此人身形与单县尉相差无几,难道、难道……”
狄公满面阴云的回到了正厅,静坐不语,马荣暗地里向跟随之人挥了挥手,吴旭等人见状悄悄告退。
此时狄兴带着丫头走进厅内,一边走一边在叮嘱着什么,而丫头手中拿着一个糖人,正笑眯眯的往嘴里送去。
“老爷,按您所说,小的整理了一下失踪百姓的名单,这些人一部分是泼皮乞丐、还有一部分是夜出买卖的小贩与做工的工匠和几个一时好奇外出探看究竟的百姓。”说到最后一个词,狄兴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丫头,语重心长的教育起来“有时候好奇心太过也不是一件好事,小孩子就要乖乖的,不可以再到处乱跑了!”
“好!”丫头口中一边忙着吃糖人,一边应的痛快无比“狄兴哥哥最好!”
“哟,丫头可真好收买,狄兴一个糖人就把你收买了,这颜色花花绿绿的吃起来甜兮兮的东西,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马荣疼爱的摸了摸丫头的头。
“嘿嘿!”丫头笑了,口中舔着那糖人,小小的眉头却可爱的皱了起来“嗯?这里做的糖人要比神都差多了,只有表皮一层是硬的,可是里面的糖却已经发软了!到底放了几天还拿出卖啊!”
啪嗒!狄公手上的卷宗落到了桌上,死死的盯住了丫头和她手中的糖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十二)
无常庙内,依旧是断壁残垣,废墟遍地,这里刚发血案,总有好事之人想一探究竟,见官府重新归来,不多时,从四下涌来的百姓都在庙门之外好奇的围观。
“大人是想说那尸体死后站立是因为有像那糖人竹签一样的支撑物,当天我们也看见了,那尸体附近没有东西可以支撑。”狄兴疑惑的问。
狄公没有回答狄兴的话,而是看着庙内的那各种形态各异的神像,半响后才沉重的开了口。
“你们可有想过这丰都中失踪的许多无辜百姓他们在哪里?”
“下官虽然派人多方查找,但是没有结果。”吴旭惭愧的低下了头。
“希望他们的下落并不想我所想的那样。”狄公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棒向庙中一尊神像砸去,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可是当他们看到其中的东西时,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一片哗然。
“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是站立着的,是什么让尸体站立?难道真的如同传说中死后不倒、亡魂陈冤吗?你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从现场的灰烬来看所用的木材并不是很多,尸体没有支撑的事物,可我一直疑惑灰烬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碎片土块、单忠身上的烧伤为什么会分布的不完整?丫头手上外硬内软的糖人给了我启发,表面上看到的和内在不一致,这就是答案!一个废弃的庙宇却拥有这许多新而粗制滥造的神像的原因,因为有人要拿它们放置尸体!”
“也就是说,单忠身上的烧伤是因为当时他的身上有碎片覆盖所以烧的不均匀,而凶手不想让人发现失踪百姓的尸体,所以就把他们都筑在了这神像之中。这、这真是太无人性了!”狄兴有些颤抖的说。
“从阎王错事发至今,失踪的不下几十人,而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神像,希望那些百姓还活着,也希望凶手不要无谓的再造杀孽。”
“有趣、有趣。”且不说那三人在讨论案情,站在庙门附近的丫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突然低头喃喃自语。
“哦?什么事情让狄小姐觉得有趣?”恰巧站在她身边的吴旭问道,目前这遍地陈尸的情景能有什么让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有趣的呢,还是这狄府中人的神经与别处构造不同。
“嗯,丫头是在想——爹爹从一个糖人就可以推测出如此多的案情,若是再多几个糖人这丰都的案子是不是就该真相大白了!”丫头微笑了一下转身和大黄走了出去。“所以吴大人,我还要去买糖人!”
“这孩子说话恁的荒诞不经!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买糖人找个借口罢了。”吴旭摇了摇头,心中暗忖,转过头又去面对狄公。
“吴县丞,立刻命人核查出这些死者的身份后好好收殓安葬,千万莫叫他们身后无处。”
“是,阁老!”
(十三)
县衙花厅内,狄公与狄兴两个正在研究案情。
“郑智,二十有七,巴州人氏,天授年间的进士。那年秋闱时,老爷正是宰相,对此人没有印象吗?”
狄公摇摇头:“当年那么多的考生,也从未曾注意过此人,哪里谈的上什么印象!”
“单忠,四十有三,长安人氏,九品县尉,据说与吴县丞相交甚好,老爷看那日发现他尸身之时吴大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了。”
“那恐怕也是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吧!狄兴难道没听出吴县丞的口音中夹杂着些许长安的方音吗?”
“可是这位吴县丞的籍贯上写他是渝州人氏啊!不过生在渝州,长在长安,也是有可能的啊!”狄兴说“唉,依小的看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先放到一边,老爷,我们难道不用去解开藏宝图里的秘密吗?也许在这茫茫大山中真的有一笔宝藏哩!”
“狄兴,你这小厮何时也开始见钱眼开了,你真的认为那羊皮宝图是真的?”
“难道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只是一个制作不错的香饵而已,其实它的破绽十分明显!”
“老爷看出了它上面的破绽!求老爷明言,小的真是心痒难耐愿闻其详。”
“切不说它的正面只是一张丰都山水地形图,而这种图真是到处都是,我们只谈图后的题诗,破绽就出在那方小印上。上面的字是:雍王明允。传说中这羊皮到达雍王手中被提上诗的时候是在巴州,要知道当时雍王已经被贬为庶民,如果再用前印就犯了僭越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想雍王那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生活的如履薄冰、心惊胆寒,怎么可能会冒冒然使用从前的印鉴。”
“啊!是啊!”
“所以这首藏宝诗和那首《黄台瓜辞》一样,都是有心人杜撰而成,强加在了这位可怜的殿下身上。但是从这首诗与印章中我却可以窥测到一点作案者的心理和一些有用的线索。这个人应该是对雍王十分的熟悉和尊敬,从字迹上,雍王并非书法大家,所以他的字迹世人很少得见,那么可以摹写出雍王笔迹的这个人是与雍王有所接触的人,而且张惜言与李晋江等人在雍王身边服侍得时间也不算短,你们要注意,他们不仅仅是服侍更应该说是监视,也就是雍王的行动、书信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么这首诗能够骗过他们的耳目说明摹写的十分成功,而且这方印章,应该不是私刻,而是雍王真正有的私印,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张惜言这些十分熟悉雍王的人。张惜言等人是真的在按照诗中的地点在寻找宝藏,但是不幸的是那些地点都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这些为权势害人之人最后却成为财而死的冤魂,真真可叹!”
“大人,刚刚我带人搜寻单忠的住所,您猜我找到了什么东西?”马荣匆匆忙忙走入屋内,如同献宝一般将手中的一个包裹递给狄公“属下在他的箱底之处发现的。”
“绿色花钿绣衣,上饰瑞牛图案,这是千牛备身的服饰啊!”狄公打开包裹,将一袭服饰从中展开。“千牛卫——皇家卫率,他们的服饰如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小县尉的手中?”
“除了一种解释,老爷,单忠是长安人氏又拥有千牛备身的服饰,那么单忠从前的身份很可能就是皇家的千牛备身!而且若是将时间推回多年前,单忠正是大好青春韶华,他所保卫的人会不会就是雍王殿下呢?”
三人一时不语,只是目光中闪烁的东西彼此都了然。
“看来在丰都这方寸之地,每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那杜子夜的背景呢?”
“杜子夜,二十五岁,丰都本地人氏,是个可怜的女子,新婚丧偶,独自开一家客栈营生,去年因一件案子与郑智相识,一直来往密切后来定下了婚约。”
“这女子与当年的雍王案似乎扯不上什么干系,但是她认识的人却毫无疑问的与此有莫大的关联。”
“大人,说起杜子夜,便想起子夜客栈的命案。”马荣欲言又止“我与乔泰哥在当时觉得有一事不妥”。
“直言无妨,办案就是要集思广益啊!”
“大人,是血迹!可记得当时老板娘的房间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血迹,当时吴大人说老板娘是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不!准确的说是经过一场的打斗才会造成如此大量、多角度的血迹喷溅,可是子夜老板娘不会武功,她如何与来人打斗?就算血迹真的是老板娘的,那么她的伤一定极重,老板娘的尸体不在房间内,显然是被凶手带走,但这血迹竟然只停留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为止,而向外走的一路上和正厅内竟然什么也没有,这显然太不符合常理了!”
“好极了!”狄公欣然而笑,满意极了。“其实在那里不妥的事情并不止血迹这一件,其实还有,不知你们可有发现?”
两人面面相觑,思考起来。
“那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子夜老板娘可能根本就没死!”门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笑的一脸狡黠。“如果没有被害人,这个案子不就可以解决了!”
“丫、丫头,你在说什么?”马荣震惊之下开始结结巴巴。
“马荣哥别急,让我先送爹爹一个大礼。”丫头微笑着从门后一手一个扯出两个人来,那是一高一矮两个乞丐,满身的破衣油污,满面的灰尘土色,均是蓬头露面。“这是其一,还有两个惊喜就在后面。”
“大、大人,请您到衙外去看一看。”吴旭急匆匆的跑进来“那些失踪的百姓被找回来了,还有阁老的钦差卫队也到了丰都城外。”
(十四)
乔泰侯在门外,被救回的百姓哀哭阵阵,狄公温言宽慰,好语安抚,在询问了事情的始末缘由核对了身份后,派卫队官兵将每个人安送回家。待众人重新回到厅中已经是多半日后了。
“属下寻到这些百姓就是在那夜山中灯火消失之处——那是一个山洞。”乔泰说道“原来那山中的鬼灯就是所谓的鬼使将百姓转移时所用的灯火,想来是我们突然到达丰都,给凶手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决定连夜转移被他们羁押的百姓。而所谓的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的声音就是那些百姓身上的镣锁和口中所发出的呻吟。”
“可有抓到看守之人。”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逃了,那厮很是狡猾,趁我与他的同伴交手自己就逃了,属下惭愧。”乔泰低下了头。
“哪里,辛苦你了,乔泰,将百姓们安全带回就是最大的功劳一件。”狄公称赞着自己这位忠心勇敢的属下。
“爹爹,百姓们说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囚禁在阎君殿,而是在别处被关押过好一阵,几天前的夜里被转移走的,应该就是子夜姐姐晚上看到的那次。”丫头补充说道。“他们被转移的时候都是被蒙上双目,带上镣铐,也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被关押之处到底是哪里,只能推断应该是在城中的某处,看守他们的人穿着黑衣,脸上都覆有鬼怪面具,亦无法推断身份,但其中有一人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情况:与他一同被监禁起来的人中有一个名唤李九的人,他进了那囚禁之所上下打量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里好像来过。但此人随后就被看管之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想来已经变成了那无常庙中的腐尸一具了吧。”
“李九的身份可有查到?”狄公问乔泰。
“本县的一个泼皮。”
“吴县丞,无常庙中尸身的身份查清了吧?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回阁老,多是本县的泼皮闲汉。”
“乔泰,刚刚救回的人中可有从前失踪的泥瓦工匠?”
“回大人,没有,想来已经遇害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狄公点点头,转身来问丫头“倒是你这孩子,半日里不见你,告诉吴县丞说是买糖人,又是如何跑到乔泰那里去了!如何这糖人却又变成了两个大活人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丫头和那乞丐身上,狄公一行人倒是没有什么,丫头常常请自己的乞丐同伴帮忙也非一次两次,但是吴旭等一些丰都的大小官吏无一脸上不现出鄙夷之色来。
“丫头,还不请——郑县令和子夜老板进来!”狄公开了口,让满座皆是一惊。
“郑、郑县令!”吴旭惊异的用手指着眼前的乞丐“他是我们郑县令?那位是杜子夜?”
“犯官郑智拜见狄阁老。”那乞丐堂堂的走了进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物和脸前散乱的发绺,施大礼跪在了狄公面前。“当年殿试之时郑智有幸见过阁老,时隔多年,阁老风采依然,而下官如今……”郑智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尴尬的笑了笑,子夜也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要躲开那些人的耳目,这么做自然是权宜之计……大人恕罪。”郑智那油渍泥污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来。“乔泰兄是上山巡查遇到我并无奇特,但我不明白小妹妹是如何知晓子夜同我的藏身之处?”
“我呀,没有爹爹那么好的推理能力也没有乔泰哥那么好的搜查能力,但是我有大黄呀!”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拍了拍身边的大黄“是气味,您的身上有和子夜姐姐一样的药味与金创药味,大人你到过客栈前、县衙和无常庙前几个现场前围观吧,而我又恰恰注意到了您,因为郑大人您一身的丐帮打扮!要知道我可是做过十多年的乞儿呢!看到乞丐总是会多看几眼多给几个钱,可是我一看您就觉得不对,虽然大人你身着泥污破衣,脚穿开口敝履,但是你的领口与袖口的那一处却是干净的,看你蓬头露面、污面髭胡,但是那一双手却是修长洁白,我还看到你蓄的长甲(古时读书人喜欢蓄长甲),我看过郑大人的书斋,就知道你是个极干净整洁的人,虽然你扮成了乞丐、扮相也大致合格,但是天性使然,你还是不经意间保留了许多小细节。只要我向城中的乞丐稍稍打听一下,在加上大黄的鼻子很快就能知道二位寄居的大致方位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