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述】本篇被列《孟子》一书之首,据说是有深意的,因此历来受到了研究与注解者的重视。多数研究者认为,本篇是孟子政治思想的关键之所在。孟子一心想以尧舜之道来“平治天下”,以拯救当时的社会动乱,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以及一些很具体的主张,大多都包含在本篇之内了。
本篇的上篇凡七章,前五章是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第六章是孟子与梁惠王之子襄王的对话及对其的评价,卒章是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这七章讨论的主题十分集中,都是围绕着孟子的政治理想——“王道”和“仁政”而展开的。其中包括了孟子政治学说中关于“义利之辨”“与民偕乐”“仁者无敌”“保民而王”“恒产与恒心”“制民之产”等许多重要思想。
1.1 孟子见梁惠王[16]。王曰:“叟[17],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18]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19]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20]利而国危矣。万乘[21]之国,弑[22]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23]。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24]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译文】孟子去见梁惠王。惠王问:“老丈,你不远千里前来,大概对我的国家将会有利吧?”
孟子答道:“大王何必讲利呢?只要讲仁义就行了。倘若王说‘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大夫说‘怎样才对我的家有利’,士和庶人说‘怎样才对我本人有利’,从上到下互相追求的都是利,那国家就危险了。拥有兵车万辆的国家,弑杀其君主的,必定是拥有兵车千辆的家族;拥有兵车千辆的国家,弑杀其君主的,必定是拥有兵车百辆的家族。能在拥有兵车万辆的国家中获得兵车千辆,能在拥有兵车千辆的国家中获得兵车百辆,不能算不多了。如果真是轻义而重利的话,那就非闹到不夺得全部就不满足的地步。从来没有讲仁的人会遗弃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讲义的人会怠慢他的国君。大王只要讲仁义就行了,何必讲利呢?”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25]上,顾[26]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27]:‘经始灵台,经[28]之营[29]之,庶民攻[30]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31],庶民子来[32]。王在灵囿[33],麀鹿[34]攸伏[35]。麀鹿濯濯[36],白鸟鹤鹤[37]。王在灵沼,於牣[38]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39]曰:‘时[40]日害[41]丧,予及女[42]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译文】孟子去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边,眺望着鸿雁和麋鹿,问孟子:“贤德之人也喜欢享受这些东西吗?”
孟子答道:“真正贤德的人,然后才能享受这些东西;不是贤德的人,有了这些东西也不能真正享受。《诗经》里说:‘(当文王)开始筹建灵台,正在测量经营中,老百姓就来帮着建造,没几天就完工了。建台本来并不急,但老百姓却如子女为父母做事一样自愿。文王来游灵囿,母鹿安卧不惊。母鹿长得肥美,白鸟洁白无比。文王来到灵沼,池里鱼儿蹦得欢。’文王用百姓的劳力建台开沼,老百姓却欢欢喜喜,称他的台为‘灵台’,称他的沼为‘灵沼’,很高兴他能有麋鹿鱼鳖可赏玩。古时的贤君能与民同乐,所以自己也得到了快乐。《尚书》的《汤誓》中说:‘这个太阳(指夏桀)什么时候灭亡?我们愿与你一同灭亡。’老百姓要跟他一同灭亡,那他即使有高台池沼、飞禽走兽,又怎么能独自享受下去呢?”
1.3 梁惠王曰:“寡人[43]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44],移其栗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45],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46]。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47]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48],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49]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50]。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51];人死,则曰:‘非我也,岁[52]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译文】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算是很尽心了呀!河内有灾荒,就将那里的灾民迁移到河东,将河东的粮食送到河内。河东发生灾荒时也这样做。看看邻国君主治理政事,没有像我这么用心的。可邻国的民众不见减少,我的民众不见增多,这是什么缘故?”
孟子答道:“大王喜欢打仗,让我拿打仗来比喻吧。战鼓咚咚敲响,短兵已经相接,败兵们丢盔弃甲,拖着武器而逃,有人逃了一百步才停下,有人只逃五十步就停下了,跑五十来步的人因此讥笑跑一百步的人,您觉得怎样?”
梁惠王说:“不行,他只不过没有跑到一百步罢了,可同样也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希望您的民众比邻国多了。只要不去妨碍农民耕种的时间,那粮食便吃不完;不拿细密的渔网去池塘捞鱼,那鱼鳖之类水产便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时,那木材便用不完。粮食和水产吃不完,木材用不完,这就使老百姓养生送死不会感到有什么缺憾。老百姓养生送死没有缺憾,那就是王道政治的起点。在五亩的宅田上,种植桑树,上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丝织品衣服了。鸡和猪狗之类家畜,不失时节地繁殖饲养,上七十岁的人就能经常吃肉了。每户所种的百亩田地能不耽误耕种时节,数口之家就不会饿肚子。认真做好乡校教育,反复讲明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肩挑背负地出现在路上。七十岁的人穿丝绸、吃肉食,老百姓不少食缺衣,做到了这样还不能得到人民拥戴而成为王者,那还从来没有过。现在,猪狗吃着人吃的粮食而不知道制止,路上有饿死的人而不知道开仓赈济;百姓死了,却说‘与我无关,是年成不好’,这与拿刀把人刺杀,然后却说‘与我无关,是兵器杀的’,又有何不同呢?如果大王能不归罪于凶年饥岁,那么天下百姓便会投奔到您这儿来了。”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53]。”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54]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55]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56],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57]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58]其为民父母也?仲尼[59]曰:‘始作俑[60]者,其无后[61]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译文】梁惠王说:“我诚心地愿意接受你的指教。”
孟子答道:“用棍棒和用刀子杀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接着问:“用刀子和用政治杀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摆着肥肉,马棚里养着肥马,百姓却面露饥色,野地里还有饿死的人,这等于驱使禽兽去吃人。兽类之间的自相残食,人们尚且憎恶;而作为民众父母的当政者,施政时却不能避免驱使禽兽吃人的事,那他们作为民众父母的意义又在哪里?孔子说过:‘第一个做出殉葬用陶俑的人,大概没有后代吧!’这是因为俑模仿人形而做并用来殉葬。照这样看来,施政之人又怎能让他的百姓饥饿而死呢?”
1.5 梁惠王曰:“晋国[62],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63];西丧地于秦七百里[64];南辱于楚[65]。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66]。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67];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68]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69]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译文】梁惠王说:“晋(魏)国的强大,当今世上没有哪个国家可比,这是老丈您所知道的。但到了我这一代,东面被齐国打败,我的大儿子也送了命;西面丧失土地七百里疆土给秦国;南面又受到楚国的羞辱。对此我深以为耻,愿意替那些为国而死的人彻底雪耻报仇。怎么才能做到呢?”
孟子答道:“拥有见方百里土地就可以称王天下了。大王您如果能对人民实施仁政,减省刑罚,少收赋税,督促人民深耕土地,速除杂草;青壮年在农闲时修习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办事尽力和待人诚实的道理,在家时用来事奉父兄,出外用来事奉长辈和上级,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即使拿着木棒也足以打败秦、楚这种装备精良的军队了。那些国家侵夺人民的农时,使他们不能从事耕作来养活自己的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离散。那些国家陷自己的人民于水火之中,大王您前往讨伐他们,又有谁能与您对抗呢?所以说,行仁政的人是无敌的。大王就不要再怀疑了!”
1.6 孟子见梁襄王[70],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71]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72]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73]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74]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75]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76],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77]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78]水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孟子去见梁襄王,出来后告诉别人:“(襄王)望上去不像国君的样子,走近看也见不到使人敬畏之处。他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能安定?’我答道:‘天下一统才会安定。’他接着问:‘谁能一统天下?’我答道:‘不喜欢杀人者能一统天下。’他又问:‘谁会归顺他呢?’我答道:‘天下没有不归顺他的人。大王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当七八月(即农历五六月)间遇到干旱,禾苗就要枯萎了。天上突然乌云翻滚,大雨倾盆,禾苗便又蓬勃挺立起来了。要是像这样,谁又能阻挡它生长呢?现在世上那些做国君的人,没有不喜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喜好杀人的,天下的老百姓,就都会伸长脖子盼望他来。假如真是这样,那老百姓归附他,就像水往低处流,奔腾而下,谁能阻挡得了呢?’”
1.7 齐宣王[79]问曰:“齐桓、晋文[80]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81]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82]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釁钟[83]。’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84],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釁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85]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86]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87]。’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88],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89],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90],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91]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92]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葢亦反其本[93]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94],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95]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96],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97]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98],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齐宣王问道:“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业,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门徒是不谈齐桓公和晋文公事业的,所以后世没有流传下来,我不曾听到过。如果一定要我说,就谈谈称王天下吧。”
宣王问:“要具备怎样的德行才可以称王天下呢?”
孟子答道:“安抚民众就可以称王天下,那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的。”
宣王问:“像我这样的人,能安抚民众吗?”
孟子说:“可以。”
宣王又问:“凭什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回答:“我听您的近臣胡龁说,有一次大王坐在堂上,有人牵着牛从堂下经过,大王见了便问:‘牵牛上哪儿去?’那人说:‘准备杀了它祭钟。’大王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见它吓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没有罪而要被处死似的。’那人问道:‘那么,就不要祭钟了吗?’您说:‘怎么能不祭呢?拿只羊代替吧!’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种好心就足以称王天下了。百姓们都以为大王吝啬,我却知道大王是于心不忍。”
宣王说:“对,果真有老百姓这么想,齐国虽然狭小,我还不至于舍不得一头牛吧?我就是不忍心见它吓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没有罪而要被处死似的,所以才用羊去代替。”
孟子说:“大王莫怪老百姓以为您吝啬。拿小的羊去换下大的牛,他们怎么会知道您的真正用心呢?大王要是真可怜它无罪而被处死,那牛与羊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不禁发笑说:“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在起作用?但我确实不是吝惜钱财才拿羊去换牛的,也难怪老百姓要说我吝啬。”
孟子说:“没关系,这正是表现仁爱的一种方法,因为当时大王只见到牛没见到羊。君子对于那些禽兽,看到它们活着,就不忍心看着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的声音,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宣王听后高兴地说:“《诗经·小雅·巧言》里讲:‘别人有想法,我能揣摩得到。’这话好像就是在说先生似的。我做了这件事,回过头来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经先生这么一讲,我心里有些触动和明白了。那么,这种心思为什么就能适合于称王天下呢?”
孟子说:“有个人向大王禀告:‘我的力气能够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目力能够看清秋天里刚换过的兽毛的末梢,却看不见一车木柴。’大王会同意他这种说法吗?”
宣王说:“不会。”
孟子接着说:“现在大王的恩惠已达到禽兽的身上,却不能让老百姓得到好处,这又是什么原因?这样看来,一根羽毛拿不起来,是因为不愿用力气;一车木柴看不见,是因为不愿用目力;老百姓得不到安抚,是因为不愿施行恩惠。所以大王不能称王天下,只是不肯做,并不是没有能力做。”
宣王问:“不肯做和没有能力做,有什么区别?”
孟子说:“将泰山挟在腋下跳过渤海,对别人说:‘我没能力做。’这确实是没能力做。替年迈的长辈按摩肢体,对别人说:‘我没能力做。’这是不肯做,不是没能力做。所以大王不能称王天下,不是属于将泰山挟在腋下跳过渤海一类的事;大王不能称王天下,是属于不肯替年迈的长辈按摩肢体一类的事。尊敬自家的长辈,进而也尊敬人家的长辈;爱抚自家的小辈,进而也爱抚人家的小辈。那么,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转动一件小东西那样容易了。《诗经·大雅·思齐》里说:‘先教育自己的妻子,再教育自己的兄弟,然后推行到自己的封邑和国家。’这不过是说拿自己的好心推广运用到别人的身上而已。所以,能推广恩惠,就能保有天下;不能推广恩惠,连自己的妻儿也保护不了。古代的圣贤明君之所以能远远胜过一般人,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善于推己及人罢了。现在大王的恩惠能施到禽兽身上,而老百姓却得不到好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称一称,然后才知道轻重;量一量,然后才知道长短。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的,而人的心思尤其需要这样。请大王仔细衡量一下吧!难道大王非要兴师动众,使您的臣下和士兵冒危险,与诸侯结下怨仇,然后才感到痛快吗?”
宣王说:“不,我对此有什么痛快呢?我只是谋求我非常想得到的东西。”
孟子问道:“大王非常想得到的东西,可以说来听听吗?”
宣王只是笑,不回答。
孟子问道:“是为了肥美的食品不够吃?还是又轻又暖的衣服不够穿?或者是艳丽的美色不够看?美妙的音乐不够听?侍奉左右的亲近宠臣不够使唤?这些,大王的臣下都能充分供给,大王难道为的是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这些。”
孟子说:“那么,大王非常想得到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扩张国土,使秦、楚等大国都来朝见,自己君临整个中原,安抚四方不同部族的地区。照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去追求您想得到的东西,简直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宣王问:“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还更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不会带来什么灾祸;照您的所作所为,去追求您想得到的东西,要是尽心竭力去做,一定会有灾祸在后面。”
宣王说:“能把这道理讲给我听吗?”
孟子问道:“假如邹国人跟楚国人开战,那么大王认为谁会得胜?”
齐宣王回答:“楚国人会得胜。”
孟子说:“这样说来,小国本来就不敌大国,人数少的本来就不敌人数多的,力量弱的本来就不敌力量强的。四海之内,拥有千里见方土地的国家一共有九个,齐国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拿九分之一去征服九分之八,这和邹国与楚国对敌又有什么两样呢?为什么不回到根本上来解决问题?现在大王如果发布命令,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人们都愿意在大王的朝中任职,农民都愿意在大王的田野里耕种,商人们都愿意到大王的集市上做生意,来往旅客都愿取道于大王的道路,各国那些对自己国君不满的人民都愿来到大王面前来控诉。真能做到这样,又有谁能阻挡得了呢?”
宣王说:“我头脑糊涂,不能做到这种程度。希望先生帮助我坚定意志,明确地教导我。我虽然不够聪明,请让我试着做吧。”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而能坚持向善之心的,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就不会有一贯向善的心思。假如没有一贯向善的心思,那歪门邪道,不守法纪,胡作非为,什么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施加刑罚,这等于设下网陷害人民。哪有仁爱之君在位,可以干出陷害人民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国君规定民众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养活妻儿;遇上好年成能够温饱,即使凶年饥岁也不至于饿死;然后引导他们走向善的正道,民众也就容易听从了。现在规定民众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养活妻儿;即使年成好也一年到头困苦,遇上凶年饥岁更免不了要饿死。像这样,连救性命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工夫去讲究礼义道德?大王既然想称王天下,何不回到根本上来呢:在五亩的宅田上,种植桑树,上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丝织品衣服了;鸡和猪狗之类家畜,不失时节地繁殖饲养,上七十岁的人就能经常吃肉了。每户所种的百亩田地能不耽误耕种时节,八口之家就不会饿肚子。认真做好乡校教育,反复讲明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肩挑背负地出现在路上。年老的人穿丝绸、吃肉食,老百姓不少食缺衣,做到了这样还不能得到人民拥戴而成为王者,那还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