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曾国藩家书(精华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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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致诸弟(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三夜)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五专人送信回家,魏荫亭归,又送一函,想先后收到。十一月二十一日,范知宝来九江,接澄弟信,具悉一切。

部监各照已交朱峻明带归矣。树堂要功牌百张,又交荫亭带归。余送朱峻明途费二十金,渠本解船来,故受之。送荫亭二十金,渠竟不受,俟有便当再寄渠。江隆三表弟来营,余念母亲之侄仅渠有子,送钱四十千,渠买盐花带归,不知已到家否?荫亭归,余寄百五十金还家,以五十周济亲族,此百金恐尚不敷家用。军中银钱,余不敢妄取丝毫也。

名者,造物所珍重爱惜,不轻以予人者。余德薄能鲜,而享天下之大名,虽由高、曾、祖、父累世积德所致,而自问总觉不称,故不敢稍涉骄奢。家中自父亲、叔父奉养宜隆外,凡诸弟及吾妻吾子吾侄吾诸女侄女辈,概愿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古人谓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吾常常以此儆惧,故不能不详告贤弟,尤望贤弟时时教戒吾子吾侄也。

塔、罗自田家镇渡至江北后五获胜仗,九江对岸之贼遂下窜安徽境。余现泊九江河下,塔、罗渡江攻城。罗于二十一日与贼接仗,杀贼二三百,而我军亦伤亡四十余人。此在近数月内即是小有挫失,而气则未稍损也。

水师已下泊湖口,去我舟已隔六十里。二十夜,贼自江西小河内放火船百余号,实以干柴、桐油、松脂、火药,自上游乘风放下,惊我水营。两岸各千余人呐喊,放火箭、火球。其战船放炮,即随火船冲出,欲乱我阵。幸我军镇定,毫不忙乱,反用小船梭穿于火船之中,攻入贼营,烧贼船十余号,抢贼划数十号。摇撼不动,是亦可喜之事。

余身体平安,癣疾近又大愈,胡须日长且多。军中将士俱平安。余不一一,即候近佳,并恳禀告父亲大人、叔父大人福安。

兄国藩手草(书于九江舟次)

评点: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

湘军这两三个月来连克数城,一路凯歌,不仅为湘军有史以来所未有,也是朝廷自与太平军作战以来所未有。朝廷花千万银子供养、一年到头操练的八旗绿营,临到用时却不及自筹粮饷、仓促成军的团勇;以布阵扎营行军打仗为本职的将军提督等,却不及从不谙军旅之事的文员书生。京师内外朝野上下,对曾氏及湘军的赞美之声一定是洋洋盈耳不绝如缕。面对着这骤然而起的大名,曾氏的头脑异常冷静清醒。他认为自己道德浅薄才能欠缺,与眼下所享的大名比起来是名不副实。

古人曰:名满天下者,其实难副。又曰:暴得大名者不祥。真正地足以能承受满天下之名的实,是很难得到的。倘若名实之间不能平衡,难测之祸就有可能生发。故曾氏说:“古人谓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这样的例子史册上很多,笔者给大家说一个。

就在曾氏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此刻正在跟着塾师念书。这孩子有着异于常人的聪明,书读得好,文章做得好,更兼胆大志高,真乃万里挑一的人才。他二十三岁便中进士点翰林,三十四岁便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此人是谁,他就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张佩纶的奏疏写得特别好,尤以议兵疏格外出色,分析形势,提出对策,把握时机,调兵遣将,方方面面都说得头头是道,连元戎宿将都在他的滔滔议论面前自愧不如。张佩纶遂得“知兵”美名,天下传播,连慈禧都认为他是一个军事奇才。恰好中法战争在越南打响,慈禧便任命张佩纶为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署理船政大臣。他到任不久,法国舰队便攻打马尾港。不料这位善谈兵略的会办大臣,在真正的战火面前惊慌失措一筹莫展。他不仅不能指挥战斗,反而临阵弃逃,致使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马尾船厂被炸,官兵伤亡七百余人。张佩纶也因此被革职戍边,遭千万人唾骂。

倘若张佩纶没有“知兵”之大名,以他一个副都御史的身份也不至于被委派到前线去做司令官,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的惨相。

曾氏说:“名者,造物所珍重爱惜,不轻以予人者。”这的确是饱读史鉴的明识。

湖南乡间有句俚语,说是运气来时门板都挡不住。意谓好事降临到你的头上时,你想推掉都是不行的。那么,该怎么办呢?曾氏教我们一个好办法,即自我收敛,尽量淡化矮化自己的形象,将“靶的”面积缩小,以求少中矢。他于信中要家人“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便是淡化矮化形象的两条具体措施。

我们还要记住他在这封信里说的另一句重要的话:“军中银钱,余不敢妄取丝毫。”这种作风通常都视之为廉洁。在读此信的时候,笔者的感觉除道德层面的廉洁外,还带有被迫的“儆惧”色彩。儆惧什么?儆惧“奇祸”!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过去总是批判孔夫子的这句话,说此话荒谬不经,是限制人的三道枷锁。当然,孔子“三畏”中的内容可以分析批判,但人的畏惧之心还是不能没有的。人应当畏惧道德良知,畏惧法律法规,畏惧舆情,畏惧生命。倘若什么都不畏惧,人人都无法无天,这个社会还能安宁吗?还能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