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雷德罗的魔力 (5)
雷德罗环视四周,看到堆叠在角落里学生的书籍和放在桌上的一叠实验报告,还有一盏像被冷落了很久的阅读灯,它们像是被谁特意收起来,好让这个学生不再为学业所累似的。通过这些书籍与灯具可以看出,他在健康的时候有多么勤奋,或许正是他的勤奋让身心无法负荷才生病的。
他的外套被闲置在墙上,沉落的灰静静诉说着自己被遗忘的委屈。雷德罗的目光搜寻着纪念品、油画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说明年轻男子并不孤独的证据,他看到年轻男子参加竞赛的奖品,还有一些男子的个人纪念品,墙上的一幅镶框人物像里面的影像并不像是与年轻男子有亲近关系的人。
过往韶华,已经不再属于雷德罗,他忘记了与年轻男子有关的人和事,当然也不会记得曾经那些远亲的模样。现在的这些事都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偶尔会在脑海中闪现一丝模糊的印记,也没有其他可追踪的线索。他看着这个房间,脑海中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位学生很奇怪为什么善良的女士没有来和他握手,于是从沙发起身,转头看了一眼。雷德罗先生向他伸出手。
“别过来!我坐在这里,您就待在现在的地方吧!”年轻男子有些惊恐地说。
雷德罗在门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看向倚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子,又将眼神看向地板。“我听说你生病了,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亲人,孤单寂寞。不用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不重要。我也只知道你住在这条街上,对你的其他事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我询问街上第一家的时候就找到了你。”
“我已经病了很久,现在好多了。多亏在我生病时一位善良的女士及时向我伸出了援手。”
“是那位管家太太吗?”雷德罗先生询问。
“没错,是她。”学生回答时低着头,流露出对照顾他的人的无限敬意。
这位化学家在得知这位学生的状况后就透露出无限的关心,那天晚餐时就表示要前来看望,可现在他那冰冷的脸庞毫无感情,样子就像墓碑上冰冷的大理石雕刻,根本不像正常的活人。化学家瞅了瞅年轻男子,眼神又从地板飘向空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他自己又感到很茫然。
“我知道你的名字,在楼下时他们一提到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姓名和长相,但我们师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
“这倒是。”
“你好像比其他学生更疏远我,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交流。”
年轻男子点头表示赞同。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有更多的交流呢?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所有学生都回家以后,你还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想到你还在这,所以当我听到你生病时,感到很惊讶。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雷德罗的询问,年轻男子立即变得焦躁不安,他抬眼望着雷德罗,十指紧扣,嘴唇不停地颤抖,哭着说:“雷德罗先生?我还是被您找到了!您最终还是知道了我的秘密!”
“秘密?我知道什么?”雷德罗惊讶地问。
“没错!因为您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受人喜爱的样子了,您不再对世界有丝毫的关心和同情,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您不自然的说话方式和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您知道了我的秘密。现在,您这副努力隐藏的样子更让我确信自己的秘密已经被您知道了。虽然我内心知道您是善意的,但我们之间的隔阂永远挥之不去了。”年轻男子说完笑了起来,笑声显得那么空虚。“雷德罗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的家族血统很复杂,但是我的内心是单纯善良的,请您不要将那些冤屈和悲伤加到我身上。”
“什么冤屈、悲伤!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雷德罗冷笑着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请不要让刚才的谈话影响您善良的初衷,我会主动从您的世界中消失的,我会回到以前的偏僻寓所!请叫我现在用的名字,不要叫我洛佛德。”学生畏怯地乞求着。
“洛佛德!”雷德罗大声重复。
雷德罗的双手紧抱脑袋,转向那个男学生,一脸严肃,那张原本冷酷的、像被乌云遮盖了的面庞闪过一丝光彩,就像日光在暗夜乍现一般。
“洛佛德是我母亲的姓氏,雷德罗先生,我的母亲以她的姓氏为荣。我了解家族中的往事,虽然有些东西只留下些微的蛛丝马迹,但我猜测事情的来龙去脉通常都与事实不相上下。我父母的结合是不幸的,因为那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失败婚姻。我小时候就常听见别人用尊敬、羡慕、敬畏的语调讲述您,母亲也时常向我讲述您的事情。在我小时候的想象中,您就是圣贤和光辉的代名词。我自己都没料到后来会成为您的学生,仿佛您就是我生命的动力……我不想一味地描述您对我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但您确实使我有动力去追寻过往美好的时光,没有哪个学生不想赢得大名鼎鼎的雷德罗先生的喜欢和信赖。可是,先生啊!我们之间的辈分与地位相差太大,我只能远远地仰望着您,每当想到自己和您还有那么点交集,我就会感到无比自豪,但是那些和我母亲没有交往的人却很乐意听名人雷德罗的一些流言飞语。我难以形容对您的感情,但这些终将成为回忆;虽然只要您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我振奋,可我仍旧不敢让自己靠近您。我认为自己应该去您的课堂,积极地了解您,但我还是要保持行事低调。雷德罗先生,我不得不说,请原谅我对您的欺骗吧!”
依旧皱着眉的雷德罗显然很不高兴,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年轻学生走近他并想要握住他的手时,雷德罗急忙向后退,并慌张地对着学生大喊:“不要靠近我!”
年轻的学生被雷德罗惊恐的动作和严肃的拒绝态度吓到了,他将手放在额头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回忆像细胞一样会渐渐死去,不必在意它曾经留下的痕迹。记忆会误导我们,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缺钱,我带来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给你点钱,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目的。”
“请您把钱拿回去,我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和慷慨的援助。”学生用平静但骄傲的语气说。
“真的?你是真的想感谢我?”一丝光亮从雷德罗的眼睛里迅速闪过。
“是的,请接受我的谢意。”
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雷德罗第一次主动走向年轻男子,他收起钱包,用手示意学生转向自己,看着他的脸。“生病表示你生理与心理的不安,所以一颗心总是悬着,感到悲伤和痛苦,难道你不想忘记这些痛苦吗?”雷德罗先生诡异地笑起来。
学生伸出手支着困惑的额头,没有回应。雷德罗抓着学生的袖子,这时他听见梅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达夫。亲爱的小宝贝,别哭。爸爸妈妈明天就会好了,家里也会变得很温馨。”梅莉说。
雷德罗听到声音,赶紧放开了年轻男子。
“其实我很不愿意跟她见面,她虽然是一位善良的人,但我是个容易扼杀人们心中善良情感的坏人,所以我不想拖累她。”年轻男子说。
梅莉敲了敲门。
“我可不想跟她碰面。”雷德罗看着年轻男子,以嘶哑粗重的声音说。
年轻学生将墙上的一扇小门打开,原来里面还有个小房间,雷德罗迅速躲了进去。
学生重新回到沙发上,说:“请进。”
“亲爱的艾德蒙先生,楼下一家跟我说有一位绅士来拜访你。”梅莉在屋里四下张望。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艾德蒙说。
“是那个人走了吗?”
“嗯,他已经走了。”
梅莉将篮子放在桌上,笑着走到沙发后面想要和学生握一握手,但艾德蒙让她扑了个空。梅莉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斜着身子看他,用右手背摸了摸学生的额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现在不发烧了。”梅莉说。
“嗯!我挺好的。”学生显得很不耐烦。
梅莉一脸惊讶,却没有丝毫想责怪学生的意思。她回到桌子旁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针线,但是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针线放下来,站起来把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收拾整齐,没有弄出任何会打扰学生的噪音。打扫完毕后,她又坐下做针线活儿。
“艾德蒙先生,这是给你新做的棉布窗帘,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布料,但看起来也算干净细致,在灯光下显得相当柔和。我丈夫说你恢复得还不错,这个时候房间灯光是不能太亮的,太强的光会让你头晕。”
他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相当烦躁。梅莉停下手头的活,焦虑地看着学生。
“是不是枕头不舒服?我给你把枕头好好摆摆吧。”
“枕头很舒服,不用摆。求求你别再管什么枕头了,你已经做了许多事情。”虽然学生嘴里这么说,但从他的眼神里找不到丝毫感谢之意。梅莉回到刚才缝纫的地方,继续做窗帘,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埋怨的表情,仍平静地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
“艾德蒙先生,我感觉只要我坐在这里,就会干扰你的思考能力,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挫折才是我们的良师。你得过这一场大病后就会更懂得珍惜健康的时光,当你恢复健康以后,再次回想独自承受病痛折磨时的痛苦,你就会发现,家庭生活对你而言更加珍贵与幸福。这样想来,你的这场病未必是件坏事。”
梅莉专注地做她的窗帘,跟这个学生说话的时候非常诚恳,说完之后又仔细观察这个学生有没有什么反应。这个年轻男子不领情的样子丝毫没有影响到梅莉的情绪。
“喔,艾德蒙先生,我没法和你比,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正确地思考问题。你一直卧病在床,应该对病痛印象深刻。我明白,你非常感激楼下照顾你的一家人,从你的表情上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某种情况下病痛也是一种温馨的代价,可悲的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悲伤和困境只是一种痛苦。”梅莉说话的时候,漂亮的双手优雅地斜到一边,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做活的双手。
“威廉太太,生病的好处没那么大吧!楼下一家确实给了我一些帮助,但我会把这个人情还给他们的,他们也许正期待着我的回报呢。我很感谢你,威廉太太。我的身体是不大好,可我知道你也是孤独的。在我看来,你的悲伤远远大于快乐,好在一切都将结束,毕竟痛苦是一时的。”艾德蒙态度冷淡地说着。
梅莉盯着他看,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的笑容慢慢从脸上消失,她拿起桌子上的篮子,温和地说:“艾德蒙先生,你是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没理由还把你留在这里。”艾德蒙冰冷地回答。
“只是……”梅莉打开她刚刚做好的窗帘。
“不过是个窗帘嘛。为了区区一个窗帘留下,不值得吧。”
梅莉将针线包整理好后放进篮子里,恳求似的站在艾德蒙面前说:“如果你还需要我的帮助,我会非常乐意。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我依然乐意这么做。既然你已经逐渐好转,那我的出现也就不是那么必要了。我不应该继续打扰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人情,只是你必须尊重我。如果你认为我夸大自己在你生病时对你的关心,那你就错了,我为此感到遗憾,真的很遗憾啊!”梅莉平静沉着地对年轻男子说着,脸上表情柔和,语调清澈悦耳。正因为这样,在梅莉离开之后他可能会郁闷一阵子呢。
学生看着之前梅莉做活的地方沉默不语,这时雷德罗先生从藏身的小屋回到房间,走到门口。“当你受病痛折磨时,只希望死亡将病痛埋葬!现在就腐烂吧!”雷德罗恶狠狠地回头看着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年轻学生抓住雷德罗的斗篷激动地质问,“你对我施了什么魔咒?我要做原来的自己!”
“做回你自己?不可能!我被这种毒感染了,身体和心都已无法恢复,只要我受了感染,那全世界也就要完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心就像石头,脑子完全被自私情绪占据,现在可悲的我只比我制造出来的可怜人好过那么一点点,所以在他们变成我这个样子的时候,我有权痛恨他们。”
发了疯的雷德罗不着边际地说着鬼话,他的斗篷依旧被学生抓着,雷德罗将他的学生推倒,然后慌张地跑出去。夜晚的风呼啸着,大雪簌簌降落,月光幽暗地照着大地。随着狂风和大雪的肆虐,黑云和暗月的涌动,鬼影的话在黑暗中阴森逼近:“我赐予你的能力,你可转赠他人,顺从自己的心思,做你想做的吧!”
雷德罗现在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也不在意自己走向哪里,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被毒害的灵魂让他经过的街道都变得荒芜了,就像无边的荒漠,他生命活力的源泉早已枯竭,他觉得周围簇拥着的人群都被生活的各种苦难折磨着。
风吹过街道,留下的只有破败,鬼影的话在他心中不停回荡,也许会“很快消失”,但现在他依然被它左右着。终于,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知道别人对他的影响是怎样的,这个时候没人知道他独处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当他沿着街道行走,心中不停地思索着这些事,突然想起之前跑进他房间的小家伙,他仔细回忆着自从自己接受幽灵的交易后,所有和他有过交集的人,只有那个小家伙没有被他的魔力同化。
他是如此厌恶这一切,恐惧这一切,所以他决定找出真相,证明这一切是不是永远无法改变,他打定主意要这样做。
他不断回想自己的遭遇,转身独自来到大厅门廊处,门廊地面因为学生们的行走而留下了磨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