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雷德罗的魔力 (6)
威廉一家的房子就在铁栅栏里头,那座房子是个四边形建筑,它的外面还有个小修道院。从这个隐秘院落的窗户可以看见房间里头的摆设,当然也能够看到谁在屋里。他对那紧锁的栏杆非常熟悉,双手握住栏杆,手腕用力向外拉开,稍一侧身就轻巧地穿了过去。他蹑手蹑脚地向窗户那边走去,脚下踩过薄薄的雪壳。
雷德罗看到的那个小家伙昨晚点燃的烛火穿透房间玻璃闪闪发光,如同本能一样,他的眼睛避开火焰,只是借着火花发出的微光探看窗户里头的景象。开始他还以为屋里没有人,但走近时,便看到自己寻找的目标躺在地板上,在壁炉的温暖火光前熟睡。雷德罗迅速闪进屋里。
温暖的火光正烘烤着这个小家伙的头顶。雷德罗俯身试图将他唤醒,但当雷德罗刚刚触碰到他,这个尚未完全清醒的小家伙就本能似的,连滚带爬地奔向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坐在地上,以一个进攻的姿势保护自己。
“站起来,你还记得我吧?”雷德罗说。
小家伙回答:“这不是你的房子,我想一个人待着。”
化学家用骇人的眼神盯着小男孩,逼迫他站了起来。
“谁给你洗澡,还给你的伤口上了药?”雷德罗指着男孩的伤口询问。
“是那个女人帮我弄的。”男孩回答。
雷德罗借着他们的对话来吸引小男孩的注意,虽然心里不想伤害他,但还是粗鲁地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发甩向后面。小家伙直勾勾地盯着雷德罗的眼睛,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吓跑敌人,但雷德罗看穿了这个小家伙的柔弱。
“其他人去哪里了?”雷德罗询问。
“那女人出去了。”
“这个我知道,威廉和他的白发父亲去哪里了?”
“你是说那女人的丈夫和父亲么?”
“没错,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也出去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出去得很匆忙,要我自己待在这里。”
“如果你和我走,我就给你钱。”化学家说。
“去哪里?能给我多少钱?”
“我保证你从没见过那么多钱,而且我会尽快把你带回来,你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把我放开!我为什么要和你去?放我走,不然我就用火烧你。”小家伙猛然挣脱雷德罗的双手。
小家伙跳到火堆前,竟然用自己的小手抓出了燃烧的火球。雷德罗盯着施展魔法的小男孩,通常他的咒语都能读出接触者的心意,但这次却不能拿他怎么样。当小男孩反抗他时,他心中不禁一颤,全身血液瞬间凝结,惊恐地望着这个他无法征服的小家伙。他长着一副孩童的模样,却用邪恶的眼神望向雷德罗,他那柔嫩的小手握住栏杆蓄势待发。
“听着!孩子,你带我去人们感觉最悲惨的地方,我有能力拯救他们。我说话算话,一定会给你一大笔钱,并且很快带你回来,赶快到我这里来吧!”雷德罗快速向门口走去,因为担心梅莉会回来。
“你能让我自己走吗?不要抓着我!”小家伙询问的时候慢慢收回威胁的手势,站了起来。
雷德罗将先令一个一个放在小家伙的手上,但是小男孩不知道怎样数钱,每拿到一个先令就说一句“一个”,贪婪地看着雷德罗手里的一枚枚钱币。除了手上,他不知道能将钱币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放进嘴巴里。
雷德罗拿出笔和本子开始写字,小家伙就待在他身边,写完后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纸放在桌上。小家伙像以前一样紧抓着他的衣服,但是现在看起来温顺多了,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赤脚踩在雪上。
雷德罗太着急了,他可不想和梅莉碰上。小家伙紧紧跟随雷德罗穿过他曾经迷路的走廊,到达雷德罗居住的大楼,接着来到一扇大门前,门打开后看到了街道。这时,小家伙立刻从他身边跳开,雷德罗停下脚步询问小男孩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小家伙东张西望,最后向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雷德罗急忙向他指的方向走去,小家伙紧随其后,他将钱从嘴巴放回手上,然后又放回嘴巴里,一边走,还一边偷偷摸摸地将一个一个的先令用身上的破布磨得锃亮。
他们赶路的时候走走停停,但始终肩挨肩。雷德罗多次低下头去看这个小家伙,小家伙被他吓得直发抖。
第一次停住脚步是因为他们正好穿越一个老旧教堂,雷德罗不自觉地在坟墓前停了下来,他们两个完全不知道如何与对方沟通。
第二次停下来是因为看到月亮刚好从半空中升起,明亮的光吸引雷德罗凝视天空。雷德罗可是认识全部星座的,今晚却没见到一颗过去熟悉的星星。
第三次停下来是因为一阵哀愁的音乐飘进耳朵,惹得他驻足聆听,但是他的耳朵只听见乐器弹奏的单调音符,这样的音乐完全不能呼应他心中的幽暗,更无法引导他看清过去或未来,就好像是昨日的激流劲风已然无力。
他们继续前行,尽可能避开拥挤的人群,然而雷德罗还是有些忧虑,不时地寻找小家伙的肩膀,总是担心小家伙会迷路,不过小家伙从来没有落下过。夜色寂静,只能听到雷德罗和赤脚的小男孩短促快速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一处像废墟一样残破的房子前,小家伙示意他停下脚步。
“就在这!”他指了指废墟一样的房子,窗户里露出一些微弱光线,一个灯笼孤零零地挂在门口,上面有一行字:旅人住所。
雷德罗四下打量,先看了看房子,又看了看那片荒地。房子周围没有栅栏,屋里没有供水、没有电灯,周围的壕沟明显排水不良,高架桥围绕着这栋房子,桥面以下逐渐狭窄,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狗可以通过的空间,还有一个残垣破瓦堆成的小山丘。小家伙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这让雷德罗非常吃惊。
“他们就在那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们能让我进去吗?”雷德罗说。
“你可以说你是个医生,他们这里有许多病人。”
雷德罗转头望着房子,小家伙懒散地走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像只老鼠似的钻到拱门下面。雷德罗对这个小家伙的感觉不是同情,而是害怕,当小家伙从藏身处看他时,他急忙躲进房子里。
“千万不要让悲伤、错误与困境笼罩这个地方,没有谁能伤害谁,也没有谁能救谁。”化学家说着,脑中痛苦的回忆清晰显现,边说边推开那扇几乎要垮掉的房门,走进屋里。
屋里的楼梯上有一位女人坐在那里,麻木的神情占据了她的脸,她把头埋在手臂里。雷德罗在上楼梯时极力避免踩到她,她却丝毫不挪动,似乎对外界的事情毫不关心,雷德罗只好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提醒她靠边坐。
女人把头抬起来看他,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但是希望与光明好像从未留恋过这张脸,本应活力四射的面庞像被萧瑟冬日摧毁的生命一般。雷德罗的动作对这个女人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她只是默默地往墙边靠了靠,留出一条较宽的路让他通过。
“你是谁?”雷德罗停下脚步,手扶着破损的阶梯扶手,询问着这个女人。
“你认为我是谁?”女人看着他说。
“我到这里是为了疗救别人,让别人的痛苦得以减轻。我希望我能够做到,你不觉得这样很好么?”
女人皱了皱眉,突然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她再一次把头低下,手指插进头发里搔动头皮,显得极为不安。
“这样不好吗?”雷德罗再次询问。
“我只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女人呆滞地看着雷德罗。
“你怎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雷德罗询问。他知道这个女人只是这屋子里“病人”中的一位。
“曾经我也有个温馨的家,我的父亲是个园丁,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他还在世吗?”
“在我心中他已经死了,其实,世界上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生与死的区别了。你是个生活富裕的绅士,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觉!”她再次抬起头对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在死亡临近之前,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在你心中真的没有任何邪恶的记忆吗?人生总是悲惨的,对不对?”雷德罗严肃地说。
她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雷德罗相当惊讶,因为她的外表看不出任何属于女人的气息,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女人在回忆过往并不美好的生活时,绷紧的脸庞竟然露出温柔的表情。雷德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从这个角度看到女人的手臂是不正常的黑颜色,脸部还有刀伤,胸前有大片大片的淤伤。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雷德罗询问。
“是我自己,这是我自残的伤痕!”女人回答。
“怎么会呢?”
“真的,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疯狂地伤害自己,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他从来不会靠近我,他的手从没碰过我。”
她的脸色苍白但表情坚定,雷德罗却从中瞥见虚伪的东西,他看见之前已堕落扭曲的人性,苟延残喘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雷德罗靠近她,知道她现在深陷于痛苦和自责之中。
“都是些悲伤、错误和困境啊!”雷德罗喃喃自语,他心惊地把眼神移开,担心暴露自己的心思。
雷德罗不敢注视那个女人,不敢触摸她,唯恐会将她变成自己这样。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悄然走上楼梯。
在楼梯的尽头,一个平台出现在雷德罗眼前,还有一扇半开的门,当他往上走时,一位男子手拿蜡烛正从屋里走出来。这位男子在看见雷德罗时,不由得退了几步,脸上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他大声叫出了雷德罗的名字。
雷德罗看到这副面孔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张脸似曾相识,他停下脚步,努力回想到底是谁。在极度惊讶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老史威哲也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抓住雷德罗的手:“雷德罗先生!真的是您吗?先生,真的是您,您一定是听说了这件事,才追随我们的脚步向我们伸出援手。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雷德罗极为困惑,他跟随老史威哲进入房间,看见在装有脚轮的矮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威廉就站在床边。
“父亲,真的是太晚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保持安静不说话,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您说得对啊,父亲。”他儿子插话。
那张床引起雷德罗的注意,躺在床垫上的人本应是充满活力的,但现在的他像是没有被太阳照耀过的植物,脸上留着四五十年的拼搏痕迹,看起来相当苍老。和这个男人比较,时光之手对雷德罗仁慈和善许多。
“你是谁?”雷德罗看了看四周说。
“雷德罗先生,他就是我的儿子乔治,是我和妻子最大的骄傲。”老史威哲不停搓揉着手说。
雷德罗把眼神从老史威哲灰白的头发上移开,望向刚才认出他的男子,他站在房间里离雷德罗最远的角落,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雷德罗应该不认识这位男子,但是当他背对着雷德罗走出门外时,他的影像告诉雷德罗,他似乎暗藏着什么。
“威廉!那位先生是谁?”雷德罗阴沉地问。
“先生,像他这样一个沉溺于赌博的男人,您没必要知道他。”威廉回应。
“他真的这样?”雷德罗询问威廉,用不自然的神态扫视着对方。
“是的。据我所知,他好像懂一些药学,是与我那个忧郁的哥哥一同到伦敦旅行过的,我说的哥哥就是您刚见到的那个病人,他曾经他在这里借宿过。先生,这幅景象真是凄惨啊,但事情就是这样,真是要了我老父亲的命。”威廉用外套袖子擦了擦眼睛。
等威廉说完,雷德罗抬起头来,试图回想自己现在在哪里,跟自己在一起的又是谁,当然他没忘记身上的魔力。这种痛苦很快消失了,雷德罗惊讶的表情逐渐消失,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他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来。他不断地挣扎,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是否只有回忆能够让这个老人泪眼婆娑?是否只有回忆充斥着悲伤与困境,我真的可以让他忘却这些记忆吗?这些记忆对于老人如此珍贵,珍贵到让我也产生了畏惧感?不!我不能害怕,我要待在这里。”雷德罗依旧处在恐惧之中,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把脸隐藏在黑色斗篷里,低声自言自语,然后站在远离床边的位置,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仿佛自己就是会隐身的恶魔。
“父亲!”生病的男子从恍惚之中醒来。
“孩子啊,我的乔治啊!”老史威哲说。
“你说我是母亲的最爱,现在想想,真是可怕啊!”
“不!千万别这么想!这是美好的事情,而不是可怕,我亲爱的儿子!那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回忆。”老人说。
他的儿子看到父亲老泪纵横,懊悔地说:“父亲,真是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啊。”
“那真的是美好的回忆,最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的,回想起当时真觉得是伤心的经历,但是乔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你的心变得越来越温柔。我的儿子威廉在哪里?威廉啊!你们的母亲可是充满深情地爱着你哥哥啊,直到她只剩一丝呼吸仍不忘说:‘跟他说,我原谅他了!我祝福他并且为他祈祷。’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是我从未忘记你们母亲对我说的这些话。”
“父亲,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如果奇迹发生,我得以痊愈,我的人生还有希望吗?”床上的男子问道。
“对真诚忏悔的人来说,永远都有希望,千万不要绝望。就在昨天,我还感谢上帝让我回忆起你小时候纯真可爱的模样。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我知道上帝要告诉我,他没有遗忘我可怜的儿子。”
雷德罗像谋杀犯一样用手遮住脸庞,似乎在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