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雷德罗的魔力 (7)
“啊,”床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着,“从今往后,我的生命就成了荒园!”
“他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见过好多次他靠在母亲的膝前祷告,母亲将他拥在怀中亲吻。当他误入歧途时,我与他的母亲真的是万分痛苦,我们对他的期望全都破灭了,但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无法磨灭。上帝啊,你是全人类的父亲,请让他变回过去快乐的样子。”老人举起他颤抖的双手不断为儿子祈祷。
乔治则将头靠向老人,以此寻求支持与慰藉,就像孩子那样。雷德罗沉默不语,身体不停颤抖,他知道这里将发生一件事,而且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父亲,威廉,是不是有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啊?”生病的男子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另一只手举在半空。
“是的,那是雷德罗先生。”他的兄弟温和地对他说。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快请他到我这里来吧。”
雷德罗的脸色看起来比濒死男子还要苍白,他看到生病男子示意他过去,于是恭敬地坐到他的床边。
生病的男子用手捂着胸口说话,他的眼神透露出对死神的哀求,仿佛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我看到我可怜的老父亲,再想想自己做过的荒唐事……我的内心藏着许多事情,太多记忆快速闪过,我乐意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的。还有一位先生也在这里,你们见到他了吗?”
雷德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见到那垂死之人的手拂过额头时,他知道那代表生命无法逆转的消逝,一想到这,他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表示见过那位男子。
“他身无分文,没钱吃饭,已经完全被生活击垮,生命没有任何动力,你看看他,还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啊!我知道在他心中有个过不了的难关。”
这些话似乎发生了作用,他的脸上渐渐露出僵硬深沉的表情,但是逐渐不再显现悲伤的神色。
他把脸别过去好一阵子,但他的手突然停在雷德罗的身上,表情冷酷。“你真可恶!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看看你在这里做的好事!我活着的时候英勇无畏,死的时候也一样,尤其是面对你这样的恶魔!”然后,他躺回床上,将手放在头和耳朵上,好像决定要拒绝所有帮助,孤独死去。
站在床边的雷德罗听到这些话后全身一阵颤抖,像被雷打到一样,乔治的老父亲走了过来,表情充满嫌恶感,不愿与他有任何交集。
“威廉在哪里?威廉,我们回家吧!”老史威哲急切地询问。
“回家?您是认真的吗?难道您要抛下你的儿子不管?”威廉回应。
“我儿子在哪儿?到底在哪里?啊!在那里!我不允许任何人那样威胁我,我的孩子们都很好,他们准备好酒肉,等着我回去享用,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他们善待我,因为我值得人们尊敬。”
“您活得已经够久了,”威廉似乎连看老人一眼都不愿意,双手插在衣兜里,口中低声抱怨,“我真想不起您对我们做过什么好事,没有您我们会更快乐!”
“雷德罗先生,您看看我的儿子!他竟然这样跟我说话!我也想问问,他做过什么让我感到骄傲的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您曾做过什么事让我感到光荣!”威廉气愤地反驳。
“先生,我真的不愿意见我的父亲,因为在他身上,我见到的只有这许多年来他不断吃喝玩乐,让自己过得舒坦。”他带着恼怒的情绪对雷德罗这么说。
“可我已经87岁了啊,我从没感到生命中有什么事情能困扰我,现在我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儿子而例外。我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许多美好时光,但是现在全都消失了。我以前爱斗蟋蟀,有自己的交际圈,但是现在什么都变了,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的儿子,我全当他死了。”老人疲倦地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背心口袋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冬青植物,可能是昨晚落下来的。
他的小儿子威廉依旧态度冷淡,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父亲,沉浸在自己的罪恶中,态度决然固执,刻意忽略雷德罗的话。雷德罗立即抬脚离开这个房子,在走之前他驻足停留了好一阵子。
跟随雷德罗而来的小家伙慢慢从藏身处爬了出来,在雷德罗走到拱门之前,小家伙已经在等他了。
“要回到那个女人的房子吗?”小家伙询问。
“对!越快越好!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他们回去的步伐比来时的快多了。小家伙赤着脚快速追赶上化学家急促的步伐,雷德罗把自己藏在黑色斗篷里,试图避开所有和他相遇的人,他死命拉住衣服,仿佛飘动的衣摆都会为他带来什么致命的传染。
他们一路上都没停下,到走出来的那扇门时,雷德罗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走廊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小家伙看着雷德罗紧紧关上门,在雷德罗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赶紧躲到桌子后面。
“求你了,不要过来,你带我来这里该不会想拿回我的钱吧!”小家伙说。
雷德罗又丢了一些钱在地上,小家伙立刻扑到地上,捡起那些钱,把它们藏了起来,害怕雷德罗看到后会后悔而把它们收回。小家伙静悄悄地坐在油灯旁边,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摸摸地数钱。他越来越靠近火炉,最后坐到前面的一张大沙发上,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些零食,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个小家伙居然是我在人世间的唯一同伴啊!”雷德罗心里一阵烦恼,现在他是这么害怕这个小家伙。小家伙竖起耳朵仔细听,门外一阵骚动,他转身跑向门边。
“那个女人回来了。”他大叫。
化学家半路截住要去开门的小家伙。
“让我去找她吧,好吗?”小家伙说。
“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待在这里,现在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进出这个房间。”
“先生,是我。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梅莉大喊。
“你有什么事吗?”雷德罗抓住小家伙。
“那位您看见的悲惨男子,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不论我说什么、怎么做都不能说服他,威廉的父亲变得更孩子气,威廉也像变了个人。雷德罗先生,求求您,帮帮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雷德罗回答。
“亲爱的雷德罗先生,乔治在他半睡半醒中连续不断地低声咕哝着他见到的男子,我害怕他会想不开自杀。”
“他最好那样做,那就与我更亲近了。”
“他曾在错乱恍惚之中说他认识您,说您是他多年以前的一位朋友,他是这里一个生病学生的父亲。我真的非常担心,我们要怎么做呢?怎样去说服他?雷德罗先生,求求您!求求您!给我点建议,帮帮我吧!”
小家伙疯狂地想要挣脱雷德罗,让梅莉进去,雷德罗一直紧抓着他不放。
“幽灵啊!去惩罚那些不虔诚的想法吧!”雷德罗痛苦地大喊,“看着我!请从我阴暗的心灵释放出那些痛苦不堪的情感,请显现这些痛悔和我所遭受的苦难。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梅莉不断呼喊,一旁的小家伙拼命挣扎要去帮她开门。
“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吗?还是说那就是我生命中幽暗的灵魂!”雷德罗发狂地大喊,“快回来吧!日日夜夜来纠缠我吧!但是,请你带走这个魔力!请不要再让它继续停留在我身上,消除我曾经做过的错事,请让我做自己吧!”
然而雷德罗的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一直抓着想要挣脱他去开门的小家伙,梅莉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求求你,给我开门!他是您曾经的朋友,现在要如何照顾他?如何拯救他?所有人都变了,没有人能帮我,求求您,给我开门,让我进去!”
黑夜的气氛依旧凝重,昏暗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远方一簇线条随着光线而改变颜色,它出现在辽阔的平原上、山顶上以及海面那孤独船只的甲板上,远处的景色模糊不清,月光努力挣脱云层的遮盖。
雷德罗内心的阴影没有一刻消失过,而且变得越来越灰暗。当夜晚的云层穿梭在月亮与地球之间时、遮掩地球的光线时,雷德罗像失去了生命力一样。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出现残缺的阴影,仿佛是那夜晚云层投射的暗光一般,假如在如此的黑暗中有一道清晰的光线突然出现,也只是一簇而过,反而会使天空更加阴霾。屋外古老的建筑物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中,建筑物的墙壁投射出神秘的阴影,在月光的包围下,洁白的雪片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不见。在雷德罗黑暗阴郁的房间里,有一丝光线闪过,屋外的敲击声与幽灵鬼魂的寂静交相呼应,除惨白的灰烬仅存一丝羸弱的火光、发出低低的鸣声之外,空气中听不到任何响动。躺在炉火前地上的男孩很快进入梦乡,敲门声消失后,化学家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此时,圣诞音乐又在化学家耳边响起。一开始,他像以往在教堂院落一般仔细聆听这些平静起伏着的音乐,低沉的旋律甜蜜又有些忧郁。雷德罗站起来伸出双手,好像有一位朋友往他的方向走来,和他紧紧握手。僵硬与茫然的表情不再出现在脸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眶里满是泪水,双手紧紧地抱住头。他悲伤凄惨的回忆一去不复返,他知道他不会再想起那些难过的事。雷德罗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如果这种激动是上天告诉他,他所经历的故事是多么珍贵,那么他真该感谢上帝。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耳边消逝时,他不禁抬起头聆听空气中回荡的旋律。除了那个睡在他脚边的小家伙,只有幽灵安静地站着,不为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幽灵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冷酷可怕,但还不是绝对无情,或者说这是雷德罗想象出来的场景。雷德罗望着幽灵,全身颤抖。原来他并不孤独,因为看到幽灵那虚无的手握住另外一只手。那会是谁的手呢?站在幽灵旁边的影像是梅莉,或者是她的阴影、画像什么的?她安静地将头向下看,像是望着沉睡的孩子,充满怜悯和同情。她容光焕发,却不能照亮幽灵的脸庞,两人比邻而站,幽灵显得阴暗苍白,毫无生机可言。
“怪物!我不许你对她放肆无礼,求求你不要带她到这里来。”雷德罗说。
“它只是个影子而已。”幽灵说。
“这是我可怕的魔力造成的吗?”化学家说。
“是啊。”幽灵回应。
“目的是破坏她的宁静和她的善良,要她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像鬼一样?”
“我只是说‘把她找出来’,其他可什么都没说。”幽灵回应。
“请你告诉我,我能不能让已成的事实改变?”雷德罗哭喊着,幻想能在幽灵这里找到一丝希望。
“不可能。”幽灵回应。
“我不奢求完全做回自己,我选择放弃自己的自由意志,失去一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那些接收了我致命魔力的人来说,他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的这份魔力,对于这份魔力他们毫无招架的能力,甚至不知如何回避。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吗?”
“是的,改变不了。”幽灵说。
“别人也不能改变吗?”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暗影。
“梅莉能做到吗?”雷德罗询问。
幽灵像雷德罗一样看着梅莉的影子,却对雷德罗视而不见,也不做任何回应。
“至少告诉我,她是否是正义与力量的化身,可以纠正我做过的所有邪恶之事。”
“她不是。”幽灵回答。
“或者她是否也有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收这种力量?”
“将她找出来。”幽灵回答,接着它的影子慢慢消失。他们再度直视彼此,略过地上躺在幽灵脚旁的小家伙,他们专注却又可怕地传授着魔力。
化学家一边精疲力竭地跪在幽灵面前,一边又以哀求的语气说着:“是你拒绝我的,可也是你重新找我的,我以谦卑的姿态不得不相信人生有点希望,我祈求着那些我曾带去无法弥补的伤害的人,能听见我极度痛苦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声,只有那一件事……”
“躺在那里的是谁?”幽灵插话,用手指着地上的小家伙。
“你应该清楚知道我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小家伙是一个与我魔力对立的证据,为什么在他的思想里,我发现一种令人厌恶的同伴关系?”
“这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对于那些丧失记忆力的人类来说,当你放弃自己时,就是这个样子,”幽灵指着地上的小家伙说,“没有任何关于伤感、错误与困境的微弱记忆会在他脑中出现,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家人遗弃,那个地方比野兽生存的环境还要恶劣。在他眼中,没有幸福的对照,自然也就没有痛苦的存在。”
雷德罗为他听到的事感到畏怯。
“这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这位小男孩身上邪恶的种子会长成并且扩散到世界各地,直到所有地区都布满邪恶之事,多得足以酿成另一波洪流。这样深重的罪孽、这样一种景象将比城市街道上任何一位没有被惩罚而且祈求宽恕的谋杀犯更沉重。”
幽灵继续盯着这个沉睡中的小家伙,雷德罗也怀着复杂的心情凝视着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有父亲日夜陪伴,也从未拥有过温暖的母爱,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了这种罪过。他憎恶一切事物,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幽灵说。
雷德罗双手紧扣,带着颤抖的恐惧感和怜悯的心情看着沉睡中的小家伙和幽灵,幽灵苍白的手指依旧指着地上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