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洒到森林之上,使得黑如煤炭的森林如同染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而光晕下,暗涌的层层黑暗则持续有力地捅向高空。
修的背部被一些凸起的硬物给硌得有些酸痛,于是他睁开发胀的眼皮,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干枯的巨大黑叶之上。他抬起无力的双臂,不远处的树丛里的搭棚赫然映入他眼帘。搭棚里闪着晃眼的红光,红光把残破的布料给染得如同泼上了几盆鲜红的血液。在红光的层层包裹中,一具血红色的棺材一阵一阵地刺痛着他的眼球。
“这……是哪儿……”他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那些闪烁的红光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便纷纷将光芒射到他身上。他搓了搓眼皮,发现那些红色的光芒都源自它们的眼睛。它们周身呈黑,椭圆的黑头下长着六支黑色的手臂,手臂末端还冒着一些发黄的利刺。它们踏着规律的步伐,列成两队,朝他踏步而来。
当它们确认他还活着时,便突然转过头,迅速跑回棺材旁,用头不停地磕着棺材盖。
不一会儿,棺材盖猛地翘起,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少年从棺材里蹦了出来。少年的银色长发落至腰间,金黄的双眉下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他的双手被修长的袖管盖住,乍看之下就像失了手臂的残疾人。
少年伸了个懒腰,便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
“你不要说话。”少年解下斗篷,披到他肩上。
“你的手指。”修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他那没有血肉的手指。
“我的手指很酷吧?”少年咧开嘴角,爽朗地笑着,“都是拜你所赐。”
“我?”修诧异地望着他,捂着发痛的胸口。
“对啊。”少年把手掌伸到他跟前,“你看,我十指的血肉已经没有了,只有十根白骨。”说着少年突然坐到地上,脱掉干净的长靴,摊开脚掌,“我的脚指和手指一样,血肉脱落得只剩白骨了。”
“可是你的手掌、你的脸、你的脖子还有血肉啊。为什么只有你的手指、脚指会变成这样?”
“过不了多久,我身上的血肉都会像它们一样。”少年边穿回靴子边说道,“直到全身变成白骨死掉为止。”
“这是哪儿?”
“这是达西多黑森林。”少年指向搭棚里的红棺材,“看见那具红棺材了吗?那是为你准备的!今天我想躺在棺材里睡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现在棺材好像没用了,因为你醒来了。不过,说不定等会儿也会用得着,可能一下子你就死掉了呢!”
“那这些眼冒红光的怪物是什么?”
“哈哈……”少年捂着嘴笑起来,“看来你真的变成傻子了!”
“别闹。”
“好,我听你的,不闹。”少年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笑。”说完少年又开始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
“好,我听你的,不笑。”少年的脸变得十分严肃,“它们都是弓背蚁,正是它们的蚁酸救了你。”
“它们都是蚂蚁?”修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吗?它们为什么这么大?”
“你看,傻了吧?”少年说,“不是它们变大,是你变小了。”
“我变小了?什么意思?”
“你看看前面那滩东西是什么?”少年叉开裤裆,把脚撩向身后的积水。
“那是像大海一样的湖呀!”
“哈哈……”这一次,少年笑得大跳起来,“那是湖?哈哈……不行了……我要笑死个妈妈咪呀了。”
“你是神经病吗?”修说,“不闹。”
“好,我听你的,不闹。”少年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收。那不是海也不是湖,而是一摊积水。”
“一摊积水?”
“对呀!”少年说,“说你变小了你还不信。你不变小,怎么会比蚂蚁还小。”
“我为什么会变小?”
“凡是落入达西多黑森林的都会变小的。”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森林。”
“不过十天后你就要变回正常的样子啦。”少年的眼中闪着清澈的光。
“为什么十天后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因为达西多黑森林是我用超能力变成的呀,十天后我走了,你就会变大啦。”
“那……你是谁?”
“你叫我觉吧。我三十四岁了。”少年说,“我是你的儿子。”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修不可置信地瞪着大眼珠。
“我是你的儿子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儿子比老子还大!乖,别闹。”
“好,我听你的,不闹。”少年说,“好吧,其实我十五岁。但我真的是你儿子。”
“别闹。”修说,“我记得我已经死掉了,怎么又活了?是你救的我吗?”
“我真的是你儿子。”少年急不可耐地说道,“我从未来回到现在,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早料到你和我妈妈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你们迟早会大战一场。”少年说,“当你奔向太阳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救下来了。”
“你妈妈?”修撇了撇嘴,“认真说话不行吗?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不正经。”
“我妈妈就是唐冬懿啊。”少年挤开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真的是你儿子。”
“就算我有儿子,他不过是一个还吃奶的婴儿。”修厉声说道,“快说,你到底是谁。”
“你不信是吧?”少年从衣领处解开衣扣,把衣服丢到他身旁。
“你的身体……”修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的身体竟像清水般清澈透明,透明到即使是在如此黑暗的夜里,他的五脏六腑以及各个器官,都能一目了然。除了他的手指露出白骨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透明的。
“孩子,你害的什么病?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身体。”
“你摸摸我的身体。”少年将手臂凑到修的跟前。
修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如冰块般发寒。不对,除了冰寒之外,还是坚硬无比的。这种手感让他感觉如同捏了一块被冰冻住的玻璃一样。
“你把眼睛睁大点儿,再凑近看看。”
修贴近少年的身体,发现他的身体里流动着一股不知名的液体——液体静静流淌着,填满了他体内的每一处缝隙。乍看之下,会误以为他体内的器官正浸泡在冰冷的水中。
“为什么会这样?”修仰起额头,看着少年如斧凿般棱角分明的下巴。
“这是当年朱雀和肥遗王联手下的诅咒。”少年拾起衣服,绑在腰间,“朱雀发觉肥遗王有叛逆之心后,就同肥遗王商量好,如若朱雀后人与肥遗后人暗生情愫,并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那么他们的孩子就会像我这样。当时局势动荡,肥遗王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推翻朱雀的统治,迫于朱雀的威逼利诱,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肥遗族群灭亡之后,居然还有三条肥遗逃出生天。他们更没想到,你们会搞出了我。”少年歪着脖子,推了推修发愣的脑袋,“怎么样?够刺激吧!”
“我不懂。”修摇摇头,“如果你真是我儿子,如果唐冬懿真的知道这件事儿,那她什么还会……”
“为什么还会和你发生不可描述的事情?”少年仰头大笑,“当时她还是个纯情的小处女,肯定不知道这事儿的啊!你怎么这么笨啊!”
“那后来唐冬懿怎么知道的?”
“这你得问我妈去。”少年说,“我妈生我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跟拉了坨烂屎一样简单容易。”
“你这都什么比喻……”
“这不是比喻,我说的一点儿都不夸张。”少年说,“我出生以后,我妈发现我跟滩烂泥一样不成形,但是你们该有的器官我都有。当然,我也是活着的,不然这些都是屁话。”
“后来你怎么又能站立呢?”
“NO。”少年晃了晃食指,“现在的我还是个婴儿,依然还是坨不成形的……烂肉?”
“不成形?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什么?”
“天呐!”少年抓耳挠腮地说道,“我妈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蠢货……”
“我真的不懂。”
“我都说了,我是从未来赶过来的。”少年叹了口气,“我都没满周岁,怎么会一下子长到十五岁呢?就算我妈喂我吃猪饲料也不能这样长吧?这么简单的逻辑你都不懂……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哦,我好像懂了!”修说,“现在的你还是个婴儿,你是从未来赶过来找我的,所以你现在是十五岁?嗯……你还是个婴儿,还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婴儿,那你是怎么从未来赶过来的呢?”
“这我不能告诉你。”少年说,“因为我和死神签订了协议,如果说出来,我就回不到现在了。”
“好吧。”修问道,“后来你怎么又能站立了?”
“三天后,我妈妈会为我灌输她的力量。”少年说,“刚你摸的那块像玻璃一样的东西,其实是她的半生力量。这股力量会在我体内形成一层坚硬无比的保护膜,只有这样我的身体才能直立行走,也能护住我的五脏六腑。但是这股力量只能持续一年,一年之后若没有得到根治,除非她还会往我体内灌入她的另一半力量,不然我的身体就会慢慢变成白骨,就跟我现在的手指一样。最后灰飞烟灭……”
“你不会死的,我可以给你我半生的力量。”修的声音铿锵有力。
“不行。”少年说,“我妈的力量已经和我的血肉融到一起了,不能再输入其它力量,不然我会死得更快,就跟你撒泡尿的时间一样。”
“意思是你的身体只能承受唐冬懿的力量?”
“原理上是这么说来着。”
“不对!”修说,“如果一年之后,你没有得到她的另一半力量,那么你会死对不对。对你而言,现在是十五年后,而你依然可以站在我面前,这就证明你并不会死。”
“你说得对。”少年说,“所以我才从未来过来找你。”
“既然你不会死,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可以救我的只有两个办法。”少年说,“一是牺牲我妈妈或是牺牲你的命,把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全部血液输给我,如果这样做你们就会死一个人,我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所以我和死神签订了协议。只有和死神签订协议,它才会给我十天时间,帮助我从未来回到你身边。”
“你妈妈是朱雀后人,我是肥遗后裔,血型不一致,怎么可以把血液输给你呢?”
“可以的。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
“好。你说?”
“第二个办法就是肥遗王留下的天书。”少年说,“天书可以救我,也可以融合任何血液。”
“难怪唐冬懿会费尽心思夺取天书,原来是因为你。”
“天书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是肥遗族群的历史,第三层是一批宝藏。中间那层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银纸片。天书不是无字的,你们用温水或者其它办法,都不能让上面的文字、画像显现出来。”
“那用什么办法?”
“眼泪。”少年说,“只有正统肥遗后人的眼泪才能让它显现。”
“天书显现以后呢?如何救你?”
“取下第三层的银纸片,你们每人滴一滴血到纸片上。纸片会吸取周围植物的灵气,慢慢形成一颗橙色的半透明的珠子。最后你们把珠子磨成粉,就着你们的眼泪喂我服下。”
“但是天书不在我身上。”
“那在谁身上?”少年显得有些焦急,“你赶紧去拿回来啊!”
“我这样子怎么去拿?”修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伤口,“我的伤还没好呢。要不缓几天?待我痊愈之后再说?”
少年抿着嘴唇,“嗯……好像只能这样了。”
“你看头顶是什么?今晚的星星真亮呀!”修为了不再延续此前的话题,故意说道,“哇,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的,森林里好像种了星星一样。你看它们不停地眨着眼,黢黑的地面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光,真是太美了!”修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再黑暗的地方也会有光明的,你觉着呢?”
“大哥,这是萤火虫好吗。”少年深沉地说道,“光明来自黑暗,黑暗来自光明。它们看起来势不两立,其实相辅相成。光明和黑暗的定义,不都是人类说了算吗?”
“以后我就叫你‘觉’,好不好?”修说,“我发现你和你的同龄人不一样。”
“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少年说,“我的不一样不是这个时代赋予的。”
“那是什么赋予的?”
“黑暗。”少年说,“赤裸裸的黑暗。会让人心生畏惧的黑暗。”
“十五岁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想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或许……”少年犹豫了一下,“或许,以后你会知道的。或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乐观点嘛。你这个年纪应该是意气风发、挥洒斗志的。”
“其实你不懂挺好的。”少年瞥了一眼修的伤口,“你的命能捡回来真是幸运。好在你的自愈能力极其强,换是普通人早就挂了。”
“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少年的笑容迟疑了一下,“不用……谢。”
“很晚了。睡吧。”
“好的。晚安。”少年穿好衣服,朝棺材走去。
修坐在黑叶上,看着少年逐渐模糊的背影,以及那些列成两队,走在他两侧的弓背蚁,竟生起了十分复杂的情感。这种复杂,或许不能归纳为情感。那到底是什么?是感恩之情吗?还是亲子之情?可他真是他儿子吗?
这时候,修感觉到伤口慢慢发痒起来。他撩起衣角,看到近乎痊愈的伤口边上,渗出了几滴黑色的脓血。他剥下一滴发硬的脓血,放于指间来回搓擦。脓血被搓成了黑粉,落在他的大腿上。他的鼻翼顿时闻到了一股中药的恶臭味,恶臭中仿佛还添入了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料。他闭起眼睛,仔细嗅闻香味,发觉这股香味正来自他的大腿。他定睛一看——大腿上正蠕动着密如粉尘的小虫,小虫的底部长着数不尽的肉色小腿。小腿之间摩擦得越频繁,这股香味就越浓郁。香味与恶臭融成了一道冰凉的小气流。气流蔓延至他肩部,他便回过头,看到了一支透明的手臂搭在他肩上。
“是你!”修大呼意外,“你什么时候窜到我身后的?我明明看到你躺入棺材了!”
“我躺进棺材以后发现有东西忘记给你了。”少年嬉皮笑脸道,“喏,你看看这是什么。”
少年摊开掌心,一颗闪着光的药丸正旋转着缓缓上升。
“快把他吃了!”少年说,“把它吃了你的伤口就不痒了,你就能很快入睡了。”
“这……”修说,“我的伤口怎么会……”
“怎么会生出虫子?”少年说,“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如果真要害你,你觉得你还能醒着吗?你是我爸爸,不该那样想我。”
“对不起。”
“你的伤口会长出虫子,是因为我妈妈的指甲有毒。”少年说,“只有弓背蚁的蚁酸才能将它驱除。这种虫子的寄生能力非常强,如果不尽快清除,你的内脏会被它们掏空的。”
“谢谢。”修把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原来你不仅愚钝,还多疑。真难伺候。”少年伸了个懒腰,“你这人很枯燥,和你交谈真无聊,搞得我又有了睡意。不说了,我要去睡觉了。”
“觉。”修轻轻抓着他的手腕,“你的手指疼吗?”
“脱肉的时候疼。”少年满意地笑了笑,“现在不疼了。”
“我……”
“好了,别矫情了!你也是奔三的人了,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啦。”
“好。”
“明早见。”
次日早晨。阳光落入森林。色调柔和。野草丛中的花瓣绽得粉嫩饱满。森林深处不时传来鸟儿的吟唱,婉转无律却分外固执。不时有野雁受惊,列成几道洁白队形,倾巢而出。修撕掉唇皮,微微站起,只见一望无尽的森林里尽是姿态洒落的枫树。静谧中纯粹的喧闹,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声音,也会让万物得到洗礼,人心静如止水。
修完全可以想象到,少年踽踽独行的身影,面朝湖泊,朝夕独揽山岚之姿,会是怎样的孤独。而此时,少年正捧着野果,从深邃的残红中走出。眼含笑意,粲然如光。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是不是着凉了?”少年将野果铺到黑叶之上,“这些野果对你的伤口有益处,赶紧咬几个。”
“没有着凉。”修一脸宠溺,“是早晨的露珠滴醒了我。”
“赶紧拿几个果子,我带你去个地方,给你做些好吃的。”少年的阳光,让修晦暗的心情变好许多。
少年领着他踏过厚厚的积叶层,来到了一个巨型湖泊。湖泊的岸堤挂满了鲜红的纸灯笼,人声与眼影交错浮动,倒映出一个庞大的锥形巨石。
“我们去那儿。”少年仰头指向头顶的巨石。
修看到这个庞大得几乎占据了湖泊的三分之一的巨石,竟是悬在湖泊的正中央。巨石周身长满了翠绿的野植物,一些缠卷的蔓藤吊在双侧,如同它纤长的胡须,轻微点过水面。
“我的伤还没痊愈,飞不到那么高的位置。”修说。
“就算你会飞也进不到巨石的顶部。”少年拍了拍手,几百只弓背蚁顿时从湖泊中飞腾而出。
“这些弓背蚁怎么从湖里冒出来的?”
“因为它们就蛰伏在湖里啊。”少年说,“达西多黑森林的弓背蚁,可不是那些普通的弓背蚁。它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斗蚁,攻击力极强。”
“森林里全是枫树,为什么叫黑森林呀?不是应该叫红森林吗?”
“红演变后是什么?”
“那要看你融入什么颜色。”
“在这里只有黑色。”少年说,“不要被这些片面的红乱了眼,它们的身后都是黑色。是一种会杀死人的黑色。”
“看来你的森林另有玄机。”
少年冲那些弓背蚁拍了拍手,弓背蚁们便叠到一起,一只搭着一只,连向巨石顶部。不一会儿,便连成了一道通往巨石顶端的阶梯。
“能够通往巨石顶部的,只有这些弓背蚁可以做到。”少年说,“别愣着了,快上去吧。”
“这块巨石有着深邃无形的气势,它能悬在湖泊中央,玄机是否就在其中?”
少年说,“你看到那些蔓藤了吗?滴过湖面的那些蔓藤。”
“看到了。怎么了?”
“正是那些蔓藤的力量支撑着整块巨石。”
“没有支点,这不科学。”修说,“这又不是潘多拉世界,完全不合逻辑。”
“我的森林没有科学这两个字。”少年说完,踏上了楼梯。
修紧随其后,“你就不能解释解释吗?”
“你没完了是吧?为什么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呢?”少年显得非常不耐烦,“我真的特别讨厌啰里啰嗦的人。你在这儿好好养伤不就行了?那些东西和你没有关系。”
“好好好。”修感到很无趣,“当我没问,就算这里面有些无法见光的东西。”
“你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的尾巴一直在发热。”修说,“我能感觉到湖泊底下蕴藏着一股极其强大的黑暗力量。”
少年的脸色顿时突然发青,但又很快地归于平静。
“这块锥形巨石为什么能悬在半空,肯定和湖里的东西有关。”修说,“这个森林真的是你的?”
“是我的。”少年语气笃定。
“好。”修说,“我相信你。”
“信不信也由不得你。”少年说,“喏,你看前面就是目的地了。”
巨石顶端呈一个圆形平面。平面长出嫩绿野草,周边设有水槽。迈上青苔滑溜的石阶,两棵梨树开在土砖黑瓦的老式房屋两侧。石阶尽头,视野豁然开朗。巨石下的枫叶,四面围绕,一簇一簇,宛若一床床柔软的红棉袄。
房屋颇有古意。左侧建有长廊,右侧设有花坛。摆设错落有致。植物葱郁,一片生机之象。少年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几只透明的水母在空气中追尾游荡。
“随便坐。”少年从橱柜中拿出一盒红茶,摆在茶几上,“水已经烧好了,我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我不想喝茶。”
“那好,我给你做顿饭吧。”少年说,“傍晚我就要走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你不是说有十天时间吗?”
“是有十天时间。但我找你找了五天,你又昏迷沉睡几天。今是最后一天了。”少年系上围裙,拿起菜刀。动作沉稳有序。
“没想到你还会做菜。”修说,“你还需要自给自足吗?”
“不是。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菜。”少年说,“因为你是我爸爸,亲手给你做顿饭不是应该的吗?再就是给你一点儿补偿吧。”
“补偿我什么?”
“做菜需心静,更须用心。”少年说,“只有用心做的菜才好吃,不管是不是第一次,尝到其中的人情就是一道好菜。”
“嗯。你说得很对。”修说,“这里的格局不错,是你精心设计的吗?”
“格局只是一种形态,但它包罗万象。”少年的刀工极为沉稳,“这一切都是大自然造就的。”
“傍晚你怎么离开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少年说,“湖泊里的东西更不是你该关心的,所以你趁早忘掉吧。”
“你是故意显露出来的吧?”修说,“不然以你的造化,想要蒙蔽那些东西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但也不是。”少年放下菜刀,扭头看他,“湖里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你却能感应到,这就证明你更该离它们远一点儿。要想螳臂挡车,毁掉你也是迟早的事。”
“既然你故意显露出来,那就有向我说明的打算。”修说,“说吧,吓不着我。”
“故意显露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少年继续切菜,“你是个好人,救你也算为人类造福吧。”
“此话怎讲?”
“湖泊里是种子。”
“种子?”修不解,“种子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气势?”
“是死神播下的种子。”少年说,“连经过死神手的种子都能有这样的气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是和你签订协议的死神吗?”
“是的。”
“和魏彧签订协议的,也是同一个死神?”
“是。”少年说,“但它不是人,是死过的神。”
“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聊聊吗?”
“不能。”少年说,“这些信息本来就不该让你知道,而你也只能知道这么多。”
“它播下这些种子有何目的?”修说,“还在你的森林里播种,难不成和你有直接的关系?”
“你看到空气中游动的水母了吗?”
“看到了。”
“这些水母能在空气中游动,是因为它们来自死神的世界。”少年说,“当然,它们也是拿来喂食种子的。”
“拿水母来喂种子?”
“其实不止这几只水母。水母围成的那个圈背后,有一个通道口。只不过这个圈子只能容纳这几只水母而已。”少年说,“拿掉一只水母,还会有另一只水母从中冒出来,直到种子成熟为止。”
“所以你会从那个通道口离开?”
“是的。”
“可以带我一起吗?”
少年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我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如果你把这个世界当作你的生命来爱,这个世界迟早会玩完。”
“那死神种这些东西干什么?是不是和你有直接的关系?”修说,“请你认真回答我。”
“呵,你真搞笑。”
“我搞笑?你拿生命玩火就不搞笑吗?”
“你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惹得一身臊!”少年说,“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等你处理好自己的事再说吧。”
“我……”
“你别说了。”少年解下围裙,“菜做好了。你尝尝。”
“这是……苦瓜炒肉片?”
“我只会做这个菜。”少年嬉笑道,“不过这肉是鹿肉,很好吃的。”
“那饭呢?”
“没有饭。”少年给他递了一双筷子,“吃这个菜就可以了。”
“看你动作娴熟,刀工沉稳,我以为你什么菜都会做呢。”
“我给你泡杯茶。一边吃菜,一边喝茶。挺好。”少年夹了一口,“还真好吃。”
“好吧。”修说,“你走以后,森林会不会跟着你一起消失?”
“会的。”少年说,“森林是我带来的,我走它们自然也要跟着走。”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死神碰个面?”
“不碰面我怎么变回婴儿?”少年说,“你要记得救我,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魏彧是怎么和死神签上协议的?”修说,“他为什么要和死神签协议?”
“魏彧就是那个违背契约,不顾自己生死,只为救你一命的那个人?”
“嗯。他和我一起长大。”
“他是为我妈妈做事的,能和死神签上协议,肯定是我妈妈搭的桥。”少年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不和死神签订协议,他是不会有那些超能力的。”
“意思是唐冬懿和死神有来往?”
“他们肯定有来往啊。”少年说,“不过他们之间只存在交易,没有别的关系。”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魏彧的?”
“关于他的,我只知道这些了。”少年说,“明天过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变回婴儿了。”
“我明白了。”
少年提上水壶,给修泡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这茶是我专门为你的伤研制的。”
“你真有心。”
“那是当然。”
“你走以后,能不能借几只弓背蚁给我玩玩?”修拿起茶杯,吹着热气,瞟了少年一眼。
“你别那样瞄我。”少年面如铁色,“我知道你的用意。”
“哦?是吗?”修微微一笑,“你说说看。”
“彼此心照不宣不就行了吗?非要捅破那层纸?”少年站起身,踱到门口。
“你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思极其缜密,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气息。”
“这有意思。”少年笑着说道,“什么气息?”
“亦正亦邪。”
“哈哈……”少年仰天长笑。
“你远没有我想象中简单。”
“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条尾巴么。”少年说,“我是没有尾巴。这足以证明什么?还是不足以证明我们的父子关系?”
“你看,我还没开口呢。”修也跟着笑起来,“自己先招了。”
“信不信由你。”少年说,“弓背蚁我是不能借给你的。因为我知道一旦借给你,一定会出事。”
“我没有怀疑你的身份。”修说,“你的妈妈是朱雀后人,没有尾巴很正常。这不能说明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的。”少年说,“如果没有这样的自信,我何必从未来回来找你。”
“可是你要知道,我一旦救了你,就等于毁了这个世界。”
“你以为有了天书,这个世界就不被毁掉?没想到你比我还天真!”少年说,“你知道朱雀后人为什么可以崛起吗?就凭我妈妈一人的力量?”
“当然不止你妈妈一个人。她手下还有很多得力干将。”
“你真天真!”少年说,“你以为这个世界被毁灭是偶然的吗?”
“当然不是偶然的。”修说,“是唐冬懿处心积虑策划的。”
“不是。”少年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再向你透露些信息吧。我妈妈背后的势力是死神。死神手下还有一个叫‘嗜’的杀手帮。这些都是顶级杀手,包括我妈妈身边的火焰男和被你杀死的蓝姬。”
“还有一个你。”
“你……”少年愣在原地,张口许久,“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没错。”少年说,“但我只做十天的杀手,这还包括寻找你的时间。”
“死神给你派下的任务是什么?”修说,“是不是和我有关?”
“是和你有关。”少年说,“找到你就是我的任务。”
“死神为什么找我?”修说,“是因为天书吗?可惜天书并不在我身上。”
“天书是我找的。”
“那死神为什么找我?”
“我不知道。”少年说,“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是不是和我的身体有关?”修说,“或是和我的尾巴有关?”
“我不知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追问了。”修说,“我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了。”
“你……”少年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你竟敢套我的话!”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死神为什么培育那些种子。”修说,“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我不跟你说话了,你这人太有城府了!”少年嘟囔完,便飞下巨石。
已近傍晚。少年嘴里叼着一枝花,重新回到了巨石之上。
修正坐在梨树下喝茶,看到少年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禁笑道,“你这是干嘛了?弄得脏兮兮的。”
少年取下那枝长满利刺的花,将它放入修的手心,“护好它,一会儿你需要它。”
“什么意思?”修说,“我不懂。”
“等会儿你就懂了。”少年说,“我的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你要告诉我怎么用啊!”修朝少年的背影喊道。
“把它的汁液挤出来,就可以救你想救的人。”少年话刚说完,便一脚踏入房屋内消失了。
不一会儿,森林里的枫树悉数连根拔起,连同湖泊一起消失了。
待修回过神,才发现脚下踩的竟是一片荒芜的沙漠。火辣的太阳光线炙烤着大地,一波一波高温从地底下不断地冒出,如同一层层密不透风的薄膜,将他裹得头晕目眩。
晃眼的光线中,修看到黄色的沙堆里露出了一双黝黑的手臂。他扶着脑袋,踉踉跄跄走向沙堆,拨开滚烫的沙粒——张子婕泛白的双唇微启着,怀里还揣着一个长有绿色鳞片的蛋。
“子婕,醒醒。”修拍着张子婕的脸,“你快醒醒。”
修拿出少年赠给他的花枝,将花枝的汁液挤出,滴入张子婕口中。
半晌。张子婕睁开疲倦的双眼,虚弱地说道,“修……”
“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潘多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