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不老的情人:杜拉斯传
19797400000004

第4章 西贡的少女

在一个严重失衡的世界中成长,玛格丽特已经偏离了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成长轨道。而“河内小男孩事件”,使得她愈发恐惧于母亲的暴躁和阴晴不定。母亲的一个侧目,常常令她心惊胆战,甚至她会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河内小男孩事件”,对玛格丽特一生影响极大,这件事与李云泰事件一样,都是玛格丽特一直想回避,但最终无法回避的往事,都是在她暮年之后,才向世人说出的隐秘。

这件事,杜拉斯在1987年出版的《物质生活》里,做了比较详细的描述:“我从来没有讲到过河内,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永隆之前,先是在河内,时间要早六年,就住在我母亲买下的小湖边上那座房子里。在那个时候,我母亲还招收了几个寄宿生,几个年轻的男孩,十二三岁的越南人和老挝人。他们当中有一个孩子,有一天下午,叫我跟他一起到一个‘小小躲藏地’去。我不怕,就跟他到那个躲藏地去了。那是在湖边,在两间小木屋之间,两间小木屋想必是附属于别墅的。我记得那是类似两侧木板隔墙中间一条狭窄的走廊。书中写的破坏童贞的地点大多是这一类地方。那种缱绻欢乐已经出现,孩子到了知道那种欢快的年龄并且已经接收到那种信号,受到触发,这在孩子身体内一经出现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四岁的小女孩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游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只是按着小男孩说的那样去抚摸它,记录着每一瞬间,但是那种奇妙的感觉,却一直在记忆里荡漾,从未忘却。“这场景自己在移动。事实上,它和我一道成长,它从未曾离开过我。”这个早熟的举动,打破了她纯粹的童年,她的青春被过早地干扰,她不好阐述自己身体上被带来的冲击,懵懂和恐惧穿梭心间,没有玩伴的她,身边就只有母亲这一个可以坦白的对象。于是,她小声地对母亲讲述经过,玛丽听后从呼吸急促到面色光火,她对着自己的女儿大声叱责说:“不要再去想它,永远永远不要去想!”第二天,那个小越南人就被她的母亲赶走了。

这段往事,如一道烙印深深镌刻在玛格丽特的骨子里。此后数十年,她把这件事隐晦地埋葬在心底,包裹得严严实实,时刻警醒着自己,那上面书写着自己耻辱般的过去。这是不能说的秘密。直到七十年后,她才用文字讲述了这个事件,也坦然地承认当年的那个举动,改变了她的性观念,影响了她动荡的一生。

就是这次,母亲的大发雷霆,让玛格丽特心生恐惧。她甚至以为“母亲是不爱我的,她眼里只有大哥”,她像游荡在大洋中的纸船,即便下一秒就要沉没,她还是渴望着那份母爱,哪怕它终将开往绝境的彼岸。而母亲对她总是那么冷淡,只有对皮埃尔固执地好。母亲对皮埃尔的偏袒,引来玛格丽特激烈的仇视和对抗。

她时常幻想自己会杀死母亲或者是皮埃尔。她诅咒皮埃尔是“遮住太阳的黑布”(语出小说《情人》),她时常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从母亲的眼里彻底消除,或者像那个病死的女孩一样,把他埋进污浊的水田里,让他的生活永远暗无天日。他凭什么能霸占母亲全部的爱,而让她对其他的两个孩子视而不见?

一天夜里,十一岁的玛格丽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看着自己手上滴落的鲜血,她拼命地叫喊,用力地奔跑,然后觉得自己身下涌出一股热浪,她初潮了。

在这个黑暗而恐怖的夜里,玛格丽特的女性第二特征开始觉醒。她完全不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现象,她拧开灯,看着自己身下那滩猩红的血,陷入莫大的恐惧里。

她不敢向母亲表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现象。事实上,四岁以后,她就不敢再向母亲说起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现在自己身上又有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但玛格丽特却没有勇气再对自己的母亲坦白一次。不,不能说,她的一切只能放在自己心中,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秘密。

天亮之后,她偷偷地把沾有经血的床单扔进了水田里,拼命地在水里奔跑、冲刷,希望洗净双腿之间的血污,这猩红的血,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耻辱与羞愧。她想表达这种感觉,但是找不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只能任这种痛苦在心底盘旋、纠缠,直到完全淹没她的意识。

玛格丽特一生都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并力图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但年幼的她未能找到这种方式。在她二十九岁的时候,上帝却给了她一支笔,让她记录自己灵魂中的每一丝悸动与感觉,成就她的辉煌与经典。

玛格丽特在初潮的恐惧中,迎来了自己狂放不羁的青春。在从少女到女人的成长过程中,总有一个人会承担着启蒙老师的角色,玛格丽特的女性启蒙者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一个叫作伊丽莎白·X的朱笃省省长夫人。

伊丽莎白·X是朱笃省的传奇,是当地白人贵族的代表。她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华别墅中,穿着饰有珍珠长穗的超短裙,天天歌舞升平,与不同的男人调情,尽管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让很多男人神魂颠倒,为她痴迷,甚至有个青年,因为她的离弃而自杀。

据说,她并不是法国人,是瑞士人,曾在瑞士一座非常有名的学校里读书,但她并不喜欢那个国度,她认为那里的阳光太明亮,会晒伤她的皮肤,特别是在她七岁的儿子被当地医生误诊而死以后,她对这个国家更是深恶痛绝,于是便跟随她的丈夫威廉姆斯·X来到交趾支那。

在这个法国人横行的殖民地,她以为她的丈夫会大展拳脚,晋升为这里的总督,除了这光鲜耀眼的荣誉和特权,没有任何兴趣能让她留在这种鬼地方。这里的天气是那么炎热,热得让人厌恶。

然而,她的丈夫在这里发展得并不顺利,只混到朱笃省省长这个职位,她对他早已厌倦失望。但是威廉姆斯·X却很在意这个职位。这种分歧,让他们貌合神离。威廉姆斯·X为他的工作倾尽全力,他的妻子却在不同男人的怀里沉沦。

她与玛格丽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然而命运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随便一挥便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丢进了同一个场景里。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是在永隆通向省里的小路上,还是城市间的一条街道上?玛格丽特记不清了。只是偶然之间,省长的黑色小汽车从玛格丽特身边驶过,伊丽莎白·X就坐在这辆车上。

那惊鸿一瞥,让玛格丽特眼前一亮:这个女人太漂亮了!苍白的脸色难以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像波浪一样的金褐色长发,炯炯有神的灰蓝色眼睛,举止高雅,宛若天仙。

玛格丽特也见过其他的漂亮女人,但别人的漂亮只是漂亮罢了,这个女人的漂亮,独具神韵,她的等级,她的修养,她的魅力,略带英国式的穿着,都让玛格丽特自惭形秽。就是这个女人,曾经让一个年轻的男子为她殉情。

在玛格丽特的意识里,能掌管他人生死大权的只有上帝,而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轻易操纵别人的生死?世上真的有人会因为爱情而自杀?漂亮的女人真的可以是男人的地狱?这是一个她没有料想过的女性世界。

以后,无数个日子里,玛格丽特时时想起与伊丽莎白·X相遇的这一刻,也时常拿伊丽莎白·X与自己的母亲做比较:同是女人,她们的差距为什么如此之大?伊丽莎白·X过得富有闲适,身边情人缭绕,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流连花间,而她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一直过着修女式的生活,形容憔悴,举止粗俗。她为自己的母亲羞愧。

两个女人,两种不同的命途,玛格丽特的天平很快就倾向了伊丽莎白·X,她成为她心目中的女神——爱情与母性的完美化身。她时常发誓,终有一天,自己也要像她一样神秘而高贵,具备那种神秘的女性力量,像上帝一样操纵他人生死,这似乎成为她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后来这个女人以安娜·玛丽·斯特莱特的名字被她写进了作品中。

事实上,后来的杜拉斯真正成为了那样的一个传奇女性,并且出于蓝而胜于蓝。

由于母亲对于大儿子的偏爱,引起玛格丽特的激烈对抗,家庭气氛变得难以忍受,母亲只得决定把大儿子皮埃尔送回法国,到维奥莱学校学习电工,留在交趾支那,他可能一事无成。

假期中,一家四口登上开往法国的轮渡,这是玛格丽特第三次回国,第一次回国时,她五岁。在返回途中,曾经绕道云南,对于旅途中的见闻,她曾在一些未公开发表的文章里有所提及,比如《中国的小脚》。

在这次旅行中,哥哥们对中国的印象仅限于美丽的景色,树林中总有大大的蟋蟀让他们取乐,而在玛格丽特的眼里,中国却是悲剧的代名词。她第一次了解到“死亡”的恐惧,她曾讲述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被一折两半,屁股折坐在垃圾箱中。因为身体庞大,整个折叠的身体就像夹子一般卡在其中。突兀的两只脚像花瓶中的枝干无力地插着,伸展成最为惊悚的姿态。垃圾箱外,斜歪装着颓丧没有生气的脑袋,毫无血色的脸上,唇与齿之间是开着的,像有无法诉说的遗言。虱子、灰尘、垃圾……一个鲜活的人,上一分钟他还可能走过你的身旁,下一分钟,他就像这毫无生气的垃圾一样,被丢弃了。我和哥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围着他转。我们这一生还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垃圾箱里装着一具死尸。”那时候,母亲立即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但却没有捂住小姑娘对死亡的恐惧与好奇。

还有中国人对孩子的态度,让她觉得人性的冷漠与残酷。“在中国,因孩子的死亡而引起的悲恸要比在别处小得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有那么多的孩子死掉,又有那么多的孩子出生,一切周而复始,有规律地发生、平复、堵塞、遗忘。”在杜拉斯笔下,中国人的形象多是饶舌的商贩、执着的乞丐、奸猾的挑夫和猥琐的鸦片烟鬼,每个人都匆匆忙忙。最让她震撼的是见到的一个美丽女孩,裹着小脚,穿着细小的绣花鞋。她难以理解,更难以忍受,能拥有一双正常的双脚是多么庆幸。

“我受不了世界上所有的小姑娘的脚无法享受同样的自由。我幻想这些受到了压迫的脚不顾一切地还是在长大,膨胀,撑破鞋子,自我解放,最终长大。宁可自娱而不取悦于人。但我想,为什么不跟她们解释呢?那得花上千年的时间,人们对我说。是的,中国人如此喜欢小脚的天性真是一种可怕的宿命。我五岁,在中国。”——《中国的小脚》

当然这些景象仅限于当时的中国。但是对于幼小的玛格丽特来讲,这次旅途的见闻,深深印在脑海里。直到多年后,她看着自己的中国情人迎娶那位富家千金的时候,心里泛起的,除了同情,还有心底难以消弭的怜悯与悲凉。

第二次是父亲去世后,随母亲回国料理父亲的葬礼。因为来去匆匆,玛格丽特并没有太多的感触,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父亲的墓前吊唁。她第一次去父亲墓前祭拜是她十八岁回法国攻读学业的时候。后面会有详细的讲述,这里只简单一说。

玛格丽特的每一次回国,似乎都是为了一种离别。

送走皮埃尔,玛丽·勒格朗如释重负。她开始为剩下的两个孩子谋划前途。小儿子保尔没有读书的天分,最多可以做一名会计,算术是他唯一说得过去的科目。玛格丽特天赋要好一些,她要继续学习高等数学,继承父业是没有问题的。

玛格丽特并不服从母亲的安排,她对母亲说:“我要写作……总有一天,我要写作。”母亲问她:“写什么?”她说:“写所有那些东西。”也许,当时的她还不能确切地说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但是没关系,她拥有开启一切传奇与神话的钥匙,当下的一切,都是为日后垒砌那座文字宫殿而积攒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