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不老的情人:杜拉斯传
19797400000005

第5章 玛格丽特的堤坝

夕阳下山了,病房内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雅恩·安德烈亚站起身来,他该吃晚饭了,但是他并没有胃口,此刻,他十分想念她做的韭葱汤。世人都知道杜拉斯的文采精彩绝伦,却不知道她也是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写作之余,她很喜欢做家务,常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但是只要一投入写作,她就顾不得这些了。

写作会改变人的精神世界,也会让人异化,做出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来。与杜拉斯一起生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必须完全放弃自己的一切自尊、个性、脾气、生活习惯,去适应她的方式、她的节奏、她的脾气。

她高兴的时候,你必须与她一起欢声笑语,她焦躁的时候,你要学会忍受她的坏脾气。而关键是她的好情绪与坏情绪之间往往没有清晰的界限,你也必须忍受。想来这世上除了雅恩·安德烈亚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忍受这样的一个杜拉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雅恩·安德烈亚能让杜拉斯爱上他,也与他对爱的坚持与包容不无关系。

世人在提及雅恩·安德烈亚的时候,多少总有点轻蔑的意味,以为他之所以爱上又老又古怪的杜拉斯一定是有所求,就连杜拉斯自己也曾一再地追问他:“你为什么爱上我?从我这里,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杜拉斯爱惜自己的钱财,在闭眼之前,肯定不会馈赠给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乌达,又何况雅恩·安德烈亚?但是雅恩·安德烈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这份爱的真实性,他是真的爱杜拉斯,哪怕他不能从身体上爱上她,但从精神深处,他是爱她的。如果不是真爱,他不可能放弃所有的一切,守了她十六年。如果不是真爱,一个男人不会这么无原则地去迁就一个女人。唯有爱,是最好的解释。

因为爱,他忍受着她的喜怒无常,忍受着她的无端刁难。记得有一次,雅恩·安德烈亚买了埃尔韦·维拉尔的唱片《卡布里,完了》。杜拉斯很喜欢,她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然后就轻轻哼唱起来,雅恩·安德烈亚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她哼唱,他们一唱就是好几个小时。

多么美好而静谧的时光。然后,杜拉斯忽然停止哼唱,对雅恩·安德烈亚说:“雅恩,我们去勒阿弗尔逛逛,看看勒阿弗尔港的灯光。”她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却又咆哮着赶他走了。

现在,街上又华灯初上了,而她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赶他走了。她依旧深度昏迷。雅恩·安德烈亚看了看她,又重新坐了下来,拿起床头上的书,轻声读给她听。他想,也许,这能唤醒她沉睡的灵魂,她说过喜欢他的声音。他打算试试,今天,他开始为她读《抵御太平洋的堤坝》,那是玛格丽特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部分。

那是1927年7月,玛丽·勒格朗准备在贡布买一块政府租借耕地。尽管那时,家里已经缺吃少穿,但是玛丽还是有些积蓄,她一直想买一块地,那样就可以让他们自给自足。

贡布海滨平原,位于柬埔寨象山山脉的南部,是一个沼泽地带,可用的土地很奇缺,但是那里风景秀丽,在那里拥有一座房产是一种特权,更是一种荣光,所以那里的地价一再上涨,似乎很有投资价值。

玛丽迫不及待地向政府提出购地申请,能拥有自己的地产,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所以当接到政府肯定的回复后,玛丽像一个中了头彩的乞丐一样,惊喜万分,感激涕零。

于是,她打点行囊,带着两个孩子急切地搬到了贡布,当玛丽站在自家地边展望那200多公顷租借地时,她是那么兴奋。他们要发财了,只要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种上水稻,他们的好日子便指日可待。

为了更好地守护这片土地,玛丽准备在这里定居,与当地很多居民搭建的茅草屋不同,他们在租借地不远的地方开始修建平房,这样的房子是庄园主的标志。

当房子接近完工的时候,玛丽开始耕种租借地。因为人力有限,她只能先耕种一半。当一片绿色的秧苗在微风中尽情舒展的时候,玛丽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预期中的好日子即将来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7月的太平洋注定是不平静的。沿岸的潮水总是借着沉沉夜幕突袭这片土地,把一株株秧苗打得东倒西歪,把它们吞噬殆尽。一夜骤雨之后,玛丽看着眼前的这片泥泞与狼藉,欲哭无泪。然而这个坚强的女人,骨子里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每次遭遇到打击时,这种生命力就表现出更大的能量,有着遇强则强的彪悍。

她安慰自己说,这只是偶然,只要再耕种一次就好了。于是,她再次雇佣当地的贫民把剩下的秧苗插入这片泥土之中。

这次耕种的水稻,长势很好。玛丽暗自祈祷上天,让这茬庄稼顺利收割吧,她几乎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又是魔鬼般的7月,潮水再次光顾这里,把庄稼冲刷得一干二净……玛丽几乎要疯狂了。很显然,政府利用这个寡妇的软弱欺骗了她,让她以昂贵的价格租借了一块根本无法耕种的土地。

每年的7月,太平洋的水都会光顾这里,而且有大半年的时间,这里总是一片沼泽,除了养虾,种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再后来,玛丽从许多当地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之前,已经有几十家上当受骗了,可是她知道得太晚了。根据最初的协议,她只有在这片土地上种出庄稼来,才能拥有它的产权,否则期限一到,政府便以他们不会耕种为借口,收回她的租借地,那意味着她二十年的积蓄都打了水漂。

玛丽不能接受这样的欺诈,她怒气冲冲地冲进政府官员的办公室,又哭又闹。最开始,官员们忍气吞声,互相推诿,最后他们开始对玛丽也张牙舞爪起来,训斥她,推搡她,警告她,如果她再纠缠不休,他们立马就要收回这片地。

玛丽以这种不够光彩的方式暂时保住了对这片地的租借权,除去寡妇抚恤金,这已经是唯一的财产,她决心要赢得它。她要把海水拦截在她的土地之外,她要不计代价地让这片地长出庄稼。她决定修建堤坝。

她把这里的农民们召集起来,把自己想要修建堤坝的想法告诉他们。听着她慷慨激昂地讲述修建堤坝的必要性,农民们都点头称是。很快,人们接受了她的意见,在这片沼泽里劳作起来,他们用红松和泥土混在一起,垒砌成斜坡与土墙,像农家的篱笆墙一样,把海水拦截在他们的土地之外。可是官员们对他们的壮举却嗤之以鼻。

堤坝修建好了,秧苗也再次耕种上了,玛丽想,这次有了堤坝,海水应该毁不了庄稼了吧。但是她太藐视大自然的力量了。当7月来临,当海水以无法抵挡的力量冲垮堤坝,把庄稼蹂躏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玛丽·勒格朗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她彻底垮了。

人在遭遇重大挫折之后,精神上多少都会留下创伤,经过这次折腾以后,玛丽·勒格朗大受刺激,后来,玛格丽特在《情人》中描述母亲时,就提到母亲的精神有时候会不正常,“几乎天天犯着对生活完全丧失信心的毛病,这毛病有时持续很久,有时到了夜里就消失了。”

年幼的玛格丽特并不理解母亲的精神世界,只是偶尔抱怨母亲的状态会影响到全家的情绪,她说:“算我走运,碰上这么一位绝望的妈妈,而她的绝望是如此彻底,就连生活中高兴的事,不管如何强烈,也往往难于令她完全驱散脸上的愁云,让她消遣散心。”

玛格丽特对母亲的很多事都难以理解,或许就是因为她的母亲从来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正常”过。而这次打击,对玛丽来说,更为残酷。她病了,病得很严重。清醒的时候,她大喊大叫,喊叫累了便陷入昏迷。医生一再嘱咐玛格丽特,一定要好好看护她,不要喊叫太久,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有好几次,玛格丽特都以为母亲就要死了。她曾一度这样诅咒过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固执地偏爱着大儿子,而对她和小哥哥保尔视而不见。在法国与皮埃尔分别的时候,她的母亲与大哥哥奋力拥抱在一起,号啕大哭,生离死别般悲伤,而她却是被排斥在这份亲情之外的。一想到这一幕,她就恨得抓狂。这份隐晦的恨意,玛格丽特在小说《抵御太平洋的堤坝》的行文中若隐若现,并在接近尾声时,痛快发泄,让母亲死在了她的作品中。

虽然,她嫉妒母亲对皮埃尔的宠爱,并由此仇视母亲的偏心。然而当看到母亲在病中饱受折磨的样子,她还是会伤心,她完全弄不懂自己的感觉了。而现实中的玛丽·勒格朗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垮,很快,她便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开始为孩子们的前途殚精竭虑。

她在当地办了一个法语小学,自己任校长,并把玛格丽特送到永隆的一个寄宿制学校读中学。玛丽希望她上完中学,就能取得数学老师的头衔,这就是她对女儿的最大期望。

玛丽并不十分担心玛格丽特,而是非常担心保尔,因为这个孩子似乎很有问题,有时候,他连最简单的事情都记不住。那时,他们总在搬家,致使保尔的学业时断时续,他就是那么一个软弱无能的孩子。然而玛格丽特却十分爱她的小哥哥。

这份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意识到母亲对皮埃尔的偏爱时开始的吗?因为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具有同样“不被重视”的地位;还是当皮埃尔对他不时地发起挑衅,而他又无法抵抗的时候?每当这时,她便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种保护欲,她要保护她的小哥哥,就像一只母鸡拼命护住自己的雏鸡。

只有与自己的小哥哥在一起的时候,玛格丽特的心才是安定的,他们相处得是那么融洽、和睦。玛格丽特总能感觉到保尔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尽管在皮埃尔的欺凌下,他总是表现得那么弱势,但是与玛格丽特在一起时,他却是勇敢的,他甚至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他会强迫妹妹去湍急的河流中游泳,会带她去茂密的丛林中捉绿蛇。夜晚,他会点起火把,拉着她一起去旷野看星星,他会说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话:“月亮,唤醒了鸟儿。”“你不能到寺院去。”“为什么?”“因为他们拥有超凡的魔力。”……

保尔的语言是很具有诗意的,他以最自然的方式向玛格丽特传递着诗化的意境,并让她沉湎其中,接受熏陶。后来,玛格丽特的文字就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种影响,呈现出浪漫的诗意情怀。

童年时,保尔总是把玛格丽特带入一种沉静的夜色中,让玛格丽特感受到神的不可侵犯与死亡的恐惧。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有着同样的感受,所以小哥哥保尔是玛格丽特世界里的支柱,与小哥哥在一起的时光,都让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对于玛格丽特与保尔之间这种难以理解的关系,玛丽·勒格朗有感觉,但无能为力。直到后来兄妹之间发生关系,母亲也只能以一句“孩子们之间的丑事”而不再多加指责。

家里有一架钢琴,保尔会经常为玛格丽特演奏。他们也经常相拥起舞,以相同的节奏旋转,以相同的步伐踏响地板,此时,他们的母亲会为此惊叹不已:“我还是有两个好孩子。”跳舞与音乐是他们共同的兴趣,是最令他们神往的活动。在那片神秘的音乐境界里,他们形影不离,合二为一。

玛格丽特之所以喜欢音乐也许就是受了保尔的影响吧。她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乌达学钢琴,在电影《印度之歌》中,以音乐旋律推动情节推进,甚至在她后期的大量作品中,都始终保持着一种诗意的节奏,这些都与她对音乐的爱好密不可分。

保尔没有教给玛格丽特任何知识,但是他那种任凭自己的天性自然发挥的态度,却给了玛格丽特深远的影响,那就是独立、自我,永远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像河流一样肆意奔腾,而不必在意河道的走向。

玛格丽特一生不信仰任何事物,只有她对保尔的爱,成为她精神世界中永恒的图腾,直到晚年,她写作《情人》时,提到保尔以及保尔的死都悲痛欲绝,尽管她始终不能以一个真正情人的身份去拥有这份爱,而她终生却执着地守候着这份初恋,正如玛格丽特自己所说的那样,“保尔就是一切,保尔胜过一切。对我来说,他就是最大的财富……”

她称呼保尔为“我亲爱的小哥哥”,在越南只有在称呼年轻的情人时才会这么叫。玛格丽特就是这样爱着她的小哥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爱着他,至死不渝。

那么她与中国情人李云泰之间的爱呢?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