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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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考中进士再做官

一、两个重要朋友

人在江湖走,朋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曾国藩一生中朋友无数,许多朋友在关键时候帮助了他,有些朋友更是他的知己兼老师。

曾国藩在考中进士之前,结交了两个生死之交,刘蓉和郭嵩焘。这两人不仅陪伴曾国藩度过在故乡的许多时光,更是曾国藩人生路上永远的知己。从曾国藩的文字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两个人的名字,记录了他们之间交往的过程。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曾国藩跟这两个朋友的关系。曾国藩在京为官,曾经写给郭嵩焘一首诗:“日日怀刘子,时时忆郭生。仰天忽长叹,绕屋独巡行。云暗乾坤隘,风来户牖鸣。孤吟无与赏,寸憾浩纵横。”足见他与刘郭二人间的情谊。

中国人向来不善于直接表达情感,对别人的感激、谢意、怀念等,说出来太难,写下来反而比较容易。对于一代名将曾国藩来说,也是如此,他能把自己对朋友的感情这么直接浓烈地写出来,充分说明他们二人在曾国藩心里的分量。

刘蓉

先说说刘蓉,曾国藩跟他能够处得来,主要是因为二人彼此仰慕对方的才华。说句通俗的话,他们是因为共同的爱好才走到了一起。

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湘乡乐善里人。他生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比曾国藩小五岁。道光十四年(1834),也就是曾国藩中举的同一年,曾国藩与刘蓉初次相识,“与语大悦”,两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跟曾国藩比起来,刘蓉家境要好很多。刘家家底殷实,不像曾家那样,靠祖父努力劳作才渐渐把家庭搞富裕。因此刘蓉的生活环境跟曾国藩比也好很多,他从小就衣食无忧,也没有像曾国藩那样接受祖辈的艰苦朴素教育。然而这并未助长其骄横享乐之风,刘蓉的父母很注重培养儿子的独立思考能力,让他不要受家庭环境影响,鼓励他努力学习、发奋用功。

这种良好的家庭氛围自然给了刘蓉极大的自由空间。他年少时就喜欢讲求义理,注重考据,词章也极佳。大概是因为本来对财富和功名没有太多兴趣,他从来也没想过科举的事儿,年逾三十甚至连秀才都不是,在周围朋友眼里十分另类。

刘蓉之所以能够这么独树一帜,跟他父亲有极大关系。刘蓉的父亲刘振宗是一位“恢奇有才识”的饱学之士。虽然蛰伏于湘乡乡间,他志存高远,眼界放于天下。因为眼界宽阔,他也就不会整天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烦心。在子女教育方面,他避免了很多中国家长的惯常做法——自己未完成的愿望希望子女帮他们完成。他特别开放和包容,非常尊重刘蓉的个性,鼓励他按照自己的喜好读书。清朝末期,刘振宗属于少有的务实之人,他根本不在意虚名而更看重真才实学,这相当难得。

正是在这种轻松自在的氛围里,刘蓉的才学突飞猛进,其名声传遍乡里,文人士子均对其刮目相看。湘乡知县朱孙诒有一次看到他写的文章,对其才华赞叹不已,便告诉其父刘振宗,认为刘蓉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做官可惜了,赶紧让他到县城参加县试。刘蓉果然不负众望,一举摘得头名,于是便补为生员。

曾国藩也早就听过刘蓉的大名,所以当他初次相识刘蓉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曾国藩曾在《养晦堂记》中对刘蓉有较高评价:“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

曾国藩与刘蓉之所以能够一见如故,除去彼此性情相投,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二人对为学之道有颇多共识。尤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把程朱理学作为主要研究方向,同时也非常讲究经世致用,因此只要他们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题,聊着聊着一晚上便过去了。

当曾国藩离乡做官后,两人之间精神层面的来往也没有停下,他们常用书信交流所思所感。除交流新近读过的书之外,古今政治变革得失,以及当今社会风俗,都是他们讨论的话题。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清儒不像宋、明人那样聚徒讲学,又不像欧美人有学会、学校为讲学讨论的场所,清代学者赖以交换心得的,是谈论学问的函札。曾国藩和刘蓉的通信,正是这种函札。

曾国藩后来又经刘蓉介绍,与郭嵩焘相识。三人因为非常投缘,便决定互换庚帖,拜为兄弟。

按照封建时代的官场规矩,刘蓉和曾国藩并不在一个阶层里。当曾国藩在京城天子身边做官时,刘蓉还是老家湘乡的一介平民。但其实,两个人的来往主要是基于对学问的兴趣,跟谁的官大官小没关系。曾国藩在跟刘蓉交往时,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一个朝廷大员。有些书信,可以反映两个人来往的密切以及相互之间的惺惺相惜。

1843年6月29日,曾国藩在京城接到刘蓉来信,“昨日接霞仙书,恳恳千余言,识见博大而平实,基文气深稳,多养到之言。一别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对之惭愧无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面目见故人耶!”

曾国藩难抑心中思念,又作诗一首:“清晨采黄菊,薄莫不盈撷。宁知弟昆好,忍此四年别?四年亦云已,万事安可说!昔者初结交,与世固殊辙。垂头对灯火,一心相媚悦。炯然急难情,荧荧光不灭。涟滨一挥手,南北音尘绝。君卧湘水湄,辟人苦扃桔。”另一首《怀刘蓉》更能表达曾国藩对至交的感情:“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

曾国藩在诗中把刘蓉比作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卧龙),足见曾国藩对刘蓉的重视程度之高。曾国藩曾集苏东坡诗句为联赠刘蓉:“此外知心更谁是,与君到处合相亲!”以及“夜夜梦魂何处绕?大湖南北两刘生”。

曾国藩如此重视刘蓉这位朋友,以至于知道自己的亲人跟他来往也很高兴。道光二十四年(1844)秋天,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在老家湘乡与刘蓉一起做伴读书。曾国藩听到消息后非常欢喜,在给弟弟的书信中,他首先表示“此意甚佳”。在曾国藩看来,刘蓉“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如果他的“言语容止、规范气象”都好的话,“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曾国藩又在信中提醒弟弟,功名仕途并不要紧,关键在于要有人品和才学,“如霞仙今日之身份,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份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

朋友就是要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在曾国藩许多的重要人生关口,都有刘蓉的身影。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接到圣旨让其督办团练。曾母刚刚亡故,曾国藩尚处于守丧期,故而坚辞不出。刘蓉专门写信一封,劝曾国藩不能仅“托文采庇身”,应以“救治乱”为己任。信中采用激将法,称曾国藩几次向朝廷上疏,均是军国大计,也因此声望日隆,但所言未见实效,就足以塞大臣之责吗?比起陆贽、范仲淹等历史名臣的志量,还是有些距离。曾国藩接信后大为折服,遂决定接旨操办团练。

第二年,曾国藩统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从湖北进发江西,设水师老营于南康。那时候湘军还没有后来那么强盛,正处于发展的低谷期。这时候,曾国藩急需有得力的人才来帮助他,但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可以信赖的人谈何容易,于是,曾国藩便想到了好友刘蓉和郭嵩焘。

曾国藩给刘蓉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吾弟能来此一存视否?吾不愿闻弟谭宿腐之义理,不愿听弟论肤泛之军政,但愿朝挹容晖,暮亲臭味,吾心自适,吾魂自安。筠老(郭嵩焘)虽深藏洞中,亦当强之一行。天下纷纷,鸟乱于上,鱼乱于下,而蓉、筠独得晏然乎?”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表达得非常得体克制,虽然说并不是希望听刘蓉讲理学,也非与其筹划军政大事,只是希望每天与刘蓉见一面即可安心。不过,这背后的用意显然很清楚,曾国藩还是看重了刘蓉的才学,希望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老朋友当然明白曾国藩的用意。君子之交淡如水,曾国藩越是不明说,刘蓉越是知道他此时迫切的心理。于是,刘蓉和郭嵩焘先后都来到曾国藩军中。两人与曾国藩约定:“服劳不辞,唯不乐仕宦,不专任事,不求保举。”虽然深知两位知己并不求功名利禄,但曾国藩还是吩咐管理银钱所的主计:“郭、刘二君,吾兄弟交,不与众同。薪水惟所支用,不限数也。”不过,刘郭二人一直信守承诺,在跟随曾国藩数年行军打仗期间,谨守初衷,一文钱也未领过。

刘蓉的职责是为曾国藩起草奏章文件,平时则分管文书事务;郭嵩焘则为曾国藩管财政。曾国藩也认为刘蓉的优点是“识力过人”,但“为统领则恐其不耐劳”。刘蓉也没有直接参与带兵。《清史稿》对刘蓉的评论是“抱负非常,优于谋略而短于专将”。

刘蓉不光自己帮助曾国藩,甚至也把家人叫来,一起协助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1855年9月,刘蓉的弟弟刘蕃到军中看望刘蓉,随后便留了下来。后来,他跟随湘军参加了对太平军的战斗。刘蕃虽然不像哥哥那样才高八斗,但是他的好处是勇敢善战。11月30日,在进攻湖北蒲圻时24岁的刘蕃受重伤而死。这让身为哥哥的刘蓉悲痛万分,于是,他离开军队回到家里,以平复心情。

咸丰七年(1857),曾国藩之子曾纪泽的夫人因难产去世。尚在家中的刘蓉深知曾国藩的心情,为了让老友心情好点儿,他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曾纪泽做继室。曾国藩深受感动,因为在十分看重名声与礼节的封建社会,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人做填房并不风光。这足以反映刘蓉与曾国藩之间的友谊之深。1858年8月,刘蓉女儿正式与曾纪泽完婚。

这之后,久居乡间的刘蓉也在仕途上迎来转机。咸丰十年(1860),左宗棠因事离开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在临行之前,左宗棠极力向骆秉章推荐刘蓉,认为其可堪大才。不过,遭到刘蓉的极力拒绝。此时刘蓉尚没有走出弟弟离世的悲痛,他还不想重新参与政事。

直到第二年,骆秉章升任四川总督,又再度邀请刘蓉。这时候,刘蓉也不好意思再推托了,便跟随骆秉章到了四川。后来,刘蓉在辅佐骆秉章平定蓝大顺、李永和战斗上有功,刘蓉升为四川布政使,同治二年(1863)又升为陕西巡抚。短短几年,刘蓉升迁如此之快,据说是湘军出征以来的第一人。

按照人生的一般规律来说,没有人能够一帆风顺的,对于刘蓉来说也是这样。同治四年(1865)夏,编修蔡寿祺上奏朝廷,指控刘蓉以钱财攀附权贵而获得晋升机会。朝廷听信蔡的一面之词,很快就降旨将刘蓉革职留用。与此同时,还派出罗惇衍、瑞常两位尚书专门查办刘蓉。

前文提到,刘蓉自从跟随曾国藩湘军出征后,一直将名利视作无物,更将做官看得淡然。他自然对蔡寿祺的不实之词无法理解,更是愤慨不已。很快,朝廷派去的罗、瑞两位尚书经过实地调查后,认为之前对刘蓉的指控的确不实,便给予了刘蓉公正的评价。朝廷下旨又恢复刘蓉陕西巡抚之职。不过,经过此次风波之后,刘蓉尽管稍感宽慰,但他对官场已经厌烦了,在奏请开缺不成之后只得勉强任事。

挚友被撒职又官复原职的事,曾国藩看在眼里,内心也受到些许冲击。对于刘蓉的遭遇,曾国藩也感同身受,因为他自己也因“剿捻”无功受到清议的讥评。然而,曾国藩与刘蓉两人毕竟本质上是读书人,无论遇到何种挫折,他们始终对学问情有独钟。他们两人要么互通信件,探讨学术问题,要么互赠喜爱的书籍,为对方治学提供便利。

同治五年(1866),刘蓉又遇到了新麻烦。新任陕西巡抚乔松年与他配合出现问题,两人在许多政务上存在意见分歧,直至满朝皆知。西捻军趁机长驱入陕,刘蓉最先率军死守华阳,受挫之后于12月间率军设防西安门户灞桥。紧急情况之下,他向曾国藩请求派鲍春霆赴援。然而此时曾国藩正自身难保,鲍春霆又不愿赴援。

西捻军也审时度势,知悉灞桥有湘军重兵防守,便改走蓝田,迫使刘蓉仓皇东进。接着,西捻军又转而西上进赴西安。刘蓉在未作悉心筹划下,率湘军30营孤军回击。1867年1月下旬,在灞桥十里坡,刘蓉几乎全军覆灭。

刘蓉兵败之后,遭到革职,便再次返乡。回到湘乡之后,刘蓉并未消沉,开始以讲学授徒为业。19世纪70年代中期,左宗棠奉命收复已被阿古柏侵略集团霸占了十余年的新疆。左宗棠非常了解刘蓉的才干,也对他欣赏有加。加之刘蓉做过陕西巡抚,熟悉西北地理风貌,便力邀刘蓉出山相助。

在家乡蛰伏多年的刘蓉,此时对做官已无半点儿贪恋。他婉拒了左宗棠的好意,但既然蒙老友看重,便写了一封信,为平定西北出了六条计策。

一、剿贼不难,所难者筹饷筹粮。筹饷筹粮尚易,尤难者运粮。非宽筹辅饷,运有办法,切勿进兵。二、军糈无资,当缓新疆西征之师,先肃清陇境。辟地屯田,储糗粮,练马队,然后振旅出关。三、办甘贼,当以陕为根本。资粮转输,皆须借力于陕,非得同心膂、共忧乐之人为陕抚,持心定志,不足与济艰难。四、捻贼入陕,号四五万,然能战者不过六七千人。每战辄以马队万骑四面包裹,懦卒怯将,慑而望风靡。其实但能严阵坚持,屹立不动,则亦不敢进逼吾阵。俟其锐气之惰,奋起突击,必无不胜。五、办甘回,当先清陇东,次捣河狄。两地既定,其余可传檄而定,专事剿,则力固不逮;不痛剿而议抚,则叛服无常,亦何能济。六、关陇将才吏才,无可用者。然地瘠势艰,虽杰出者视为畏途,须广罗艰贞坚苦、仗义相从之侣,以资寰助。此六者其大端也。

这六条策略充分显示了刘蓉的才华与审时度势的谋略。左宗棠后来平定西北回民造反时,许多战略部署正是按照刘蓉的建议安排的。

作为莫逆之交,刘蓉始终牵挂着曾国藩。同治十一年(1872),刘蓉得知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悲伤无比,先后作祭文、挽诗以示悼念。其在《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第十首是这样写的:“天涯帐望只心惊,国事如家最怆情。市上楼台迷蜃气,秋来风雨断蝉声。杨尘东海嗟何俟,落日西山憾未平。地下相逢定一恸,凭谁揽辔策澄清。”

或许对于曾国藩的离去过度悲伤。刘蓉自此一病不起,一年以后(1873年),也于“遂初园”去世。

郭嵩焘

说到曾国藩另一位好友郭嵩焘,他可是中国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

郭嵩焘(1818—1891),湘阴人,字伯琛,号筠仙,晚号玉池老人,他比曾国藩小七岁。相比刘蓉来说,郭嵩焘的家庭环境要差太多,郭家不仅不富裕,少年时代郭嵩焘还常为饥寒所迫。但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激发了郭嵩焘的学习热情,他在读书方面特别刻苦。

十八岁时郭嵩焘考中秀才,第二年来到岳麓书院。因为意气相投,而且都对学问有着执着的追求,使得郭嵩焘与曾国藩、刘蓉结为至交。三人中,曾国藩居长,刘蓉居中,郭嵩焘最小。三人“均志大气盛,自视颇高,以著述立言相期许”,“其志终不在温饱”。

从某些地方上看,郭嵩焘与曾国藩很像,他们两个人走的都是一样的读书做官道路,都十分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湖南学者钟叔河认为,郭嵩焘身上有一种叛逆的性格,他思想活跃,又倔强自负,尤其是他对“夷务”较早关注并有独特见解,可以说他既知本末,又知情势,是通权达变的人才。不过,郭嵩焘极具诗人的气质,他喜欢危言危行,在“混”字当先、主调为因循苟且的晚清官场上难免受到排挤。

李鸿章就批评他“有些呆气”,跟他至交的曾国藩也认为郭嵩焘只是“著述之才”,不是“繁剧之才”,言外之意是认为他干不好实际事务,只会舞文弄墨。

道光十七年(1837),二十岁的郭嵩焘考中举人,但此后在通往进士的道路却一再蹉跎,他历经十年,直到三十岁才中进士。在成为进士之前,郭嵩焘曾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充其幕僚。正是在海防第一线,他目睹了“上邦大国”的失败,开始把视线转向更遥远的大海,不时以“夷务”为忧。

咸丰九年(1859),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郭嵩焘奉命随僧格林沁到天津办理海防,但在这个过程中,与僧格林沁发生矛盾,受到僧格林沁的弹劾,被降三级。然而,很多人都知道郭嵩焘是个人才,这其中,尤以李鸿章非常看重他。

同治元年(1862)秋,李鸿章保荐郭嵩焘任苏松粮道,曾国藩得知消息后写信给李鸿章,要他多听郭嵩焘的建言,至于实际公务,则尽量少让郭嵩焘沾边,以免误事。这反映出曾国藩还是觉得他这位朋友思想太过于天马行空,不够实际,如果过分听信于他,可能会坏了大事。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关系。郭嵩焘途经安庆时,还特意去湘军帅帐中拜访了曾国藩。两人共处一个月之久,相谈甚欢。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私人所想,两个老友有说不完的话题。临别前,曾国藩想给老朋友提提建议,但不知道直说好不好,便想了个办法,他赠郭嵩焘一副书联,里面有他想表达的意思:“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宜;世事多因忙里错,且更从容。”曾国藩之所以做出如此忠告,是出于朋友间的以诚相待。不过,郭嵩焘可能只有心领,并没有神会。

同治二年(1863),郭嵩焘又得两广总督毛鸿宾举荐,署理广东巡抚。按照清朝官场规则,“署理”只是代理,并未得到实权,这让他做起事来束手束脚。不过,郭嵩焘还是洒脱个性不改,他无所顾忌,在广东办厘金,力行劝捐,由于太急于成功,一时间惹得粤商怨声载道。有人写了一副对联:“人肉吃完,唯有虎豹犬羊之廓;地皮刮尽,但余涧溪沼沚之毛。”“廓”与“郭”谐音,骂的是郭嵩焘,“毛”则是指毛鸿宾。

毛鸿宾见势不妙,赶紧将过错推卸在郭嵩焘身上。按理说,在清朝总督和巡抚不和是常事,但大体双方总会顾及基本颜面。郭嵩焘可不管这么多,他口无遮拦,直接开骂:“曾涤生(曾国藩)保人甚多,唯错保一毛季云(毛鸿宾字季云)。”他这样向自己的朋友开炮,让曾国藩也很不高兴,不得不反击道:“毛季云保人亦不少,唯错保一郭筠仙。”

郭嵩焘由于太过豪放,以至于他的私德也饱受争议。原因在于,郭嵩焘违反传统礼数,让正妻上海太仓名门闺秀钱氏做小服低,在老妾邹氏之下。钱氏受不了屈辱,愤而回到娘家,再不回来。在此种情形下,郭嵩焘丢官已实属在所难免,左宗棠一纸弹章将他送回了老家。

郭嵩焘在老家蛰伏多年后,又迎来人生另一个重大转机。光绪二年(1876),郭嵩焘出使英国并担任中国驻英使臣,这是清朝政府正式派出的第一个驻英公使。然而,这项任命并没有多少人羡慕。当时大清国的普遍认识,还停留在“闻洋人之长便怒、闻洋人之短则喜”水平,甚至把出使看作有损清名的差使。当时,甚至有人写了一副极为尖刻的对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郭嵩焘到欧洲以后,广泛实地考察,加上博览群书,让其见识与学问都突飞猛进。他第一次意识到西方跟中国一样,也有非常久远的文化传统。他开始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西方哲学家与“孔夫子”、“孟夫子”相提并论,也十分推崇西方近代哲学与科学的发展,认为其对人类整个社会发展的贡献不可估量。他说:“英人谓天文窍奥由纽登(牛顿)开之,此英国实学(科学)之源也。相距二百三四十年间,欧洲各国日趋富强,推求本源,皆学问考核之功也。”

在政体(国本)上的认识,他也有了极大改变。他不再唯君权至上、马首是瞻,开始承认西方民主政体的优长。他列席过英国下议院的辩论,也研究过英国议会政治发展的历史,他得出的结论是:“推原其立国之本末,所以持久而国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Parliament,议会)有维持国是之议,设买阿尔(Mayor,市长)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二者相持,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余年终以不败。人才学问相继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

1878年春,英国《泰晤士报》抨击政府近年授波斯国王勋章一事,认为“半文明国家不足以授勋”。他感慨说,西洋人将国家分为文明的、半文明的、野蛮的,而中国被称为半文明的。汉代以前,只有中国有教化,其余地方中国人都称为“夷狄”。现在都翻了个,如按文明发展程度区分文野,现在轮到欧洲人视中国为“夷狄”了。中国士大夫到现在还沉浸在“华夏中心”的迷梦中,怎不令人悲伤啊!

郭嵩焘的主张是,中国不但要学习欧洲人的先进技术、造船造炮,甚至还要学习他们的政治。他把在欧洲的所见所闻写成日记,编成《使西纪程》。未承想,这时候的清朝还接受不了他这些先进思想。他将书寄回中国后,呈总理衙门刊刻,一时激起满朝士大夫公愤,要求将其撤职查办。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由于引起争议太大,此书后来被清廷申斥毁版,严禁流行。

一直以来,朝廷中有很多人都看郭嵩焘不顺眼,也因为他口无遮拦,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此事发生后,他的后院也立刻起火。对他早有微词的副手刘锡鸿指责郭嵩焘有“三大罪”:1.“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居然穿了外国衣服。2.“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见了外国国王居然站起来。3.“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听音乐居然拿音乐单。

除此以外,刘锡鸿还在使馆中扬言:“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而且他又向朝廷列出郭嵩焘“十款”罪状。当时由于清朝守旧势力的强大和大权在握,从朝廷到京师大夫对郭一片唾骂指责之声。郭嵩焘只得在任期未满(仅仅一年零七个月)的情况下,奏请因病销差。清廷立即许可,并让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接任。

由伦敦黯然回国后,这位当朝二品大员一直赋闲在湖南老家。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复出的机会了。

晚年的郭嵩焘一直有个习惯,就是大年初一赋诗一首以纪念过去。光绪九年(1883)正月初一,65岁的他在纪年诗中写道:眼前万事随云变,镜里衰颜借酒温。身世苍茫成感喟,盛衰反复与谁论?

这首诗充分表明了郭嵩焘不被人理解的忧愁心情。这种境遇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他自己造成的。郭嵩焘在这种情绪下,身体越来越糟糕,最后终于离世。郭嵩焘虽然比曾国藩长寿,但死时朝廷不给他谥号,这相当于对他一生仕途的否定。郭嵩焘死后十年,他背后的争议还没停息。义和团起事时,依然要把郭嵩焘当作“二毛子”,戮他的尸首。

二、从秀才到进士

曾国藩的两个朋友只是他人生中重要的精神伴侣,更多时候,他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才行。

客观来说,曾国藩是幸运的,尤其是跟他父亲相比,他功名来得要早太多了。虽然他参考科举考试很早,在大多数人眼里还是孩子的年纪——13岁,曾国藩就走入考场,一次一次地接受考验,但他只经过了七次考试,就获得了成功。道光十三年(1833),曾国藩在二十二岁那年得中秀才,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背后,当然是与曾国藩的努力分不开的。

考上秀才后,曾国藩觉得自己还需要在学问上进一步提高。于是,在道光十四年(1834),曾国藩到长沙岳麓书院学习。岳麓书院可是一个读书人都向往的地方,因为自北宋开宝九年岳麓书院创办以来,那里就文脉不绝,各路文化人都慕名前往。1012年,周式出任山长。他因为要回岳麓书院执教而拒绝国子监主簿官职,曾经轰动朝野。这也让宋真宗大为感动,特赐“岳麓书院”匾额,至今仍悬挂在书院正门。

在长达上千年的历史上,岳麓书院一直是新兴思潮的重要发源地。两宋时期,朱熹两次到书院讲学,成为当时美谈,而湖湘学派也于那时形成。到明朝中叶,王阳明的心学思潮在书院风行,其倡导“知行合一”的理念至今仍被许多中国人奉为圭臬。中国近代时期,魏源提出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成为中国迎接西方挑战的重要出路。

清代的岳麓书院,是湖南的最高学府。岳麓书院当时在全省招生,但对应考者有要求,必须是秀才才行。不光是岳麓书院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湖南官府也对书院格外看重,将其看作朝廷杰出人才的重要输出地。在岳麓书院读书的学生须按月课试,月课分为官课、馆课两种。官课由学政、长沙知府等高级地方长官出题,有时甚至巡抚亲自出题;馆课则由山长主持。每次课试均评定等级,有奖有罚。

岳麓书院倡导学生志存高远,要胸怀对国家的大的抱负。乾隆时期岳麓书院的一条学规写道:

立志。心之所之谓之志。志,气之帅也。志在南辕者必不肯北辙,则立志要矣。历观古圣先贤,未有不先立志者。诸生远来肄业,口诵先儒之书,已有年矣,试观此心,其果定志于圣贤之学乎?则宜加精进,益加涵养,以求至于其极。如尚未有定志,则宜急反前日之沉迷,而力端今日之趋向,往可不谏,来犹可追。须知古来圣贤豪杰,人人可为。

正是对于岳麓书院的长久仰慕,曾家人也很想把曾国藩送到那里接受熏陶。虽然曾国藩在岳麓书院读书时间并不算长,不过,正是在此短暂的学习,对他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从后来他的为官经历可以看出,他就是在岳麓书院受到理学经世的洗礼。根据曾国藩年谱记载,曾国藩在书院读书期间“以能诗文,名噪甚,试辄第一”。

从曾国藩在翰林院的任职经历看,明显受到岳麓书院学规、学箴的影响。当时岳麓书院的山长是欧阳厚均,他主持岳麓书院长达二十七年之久。现在看来,欧阳厚均是少有的通达宽容的长者。比如他的观点就认为,学生不应仅仅按照以往传统学习八股及诗赋文章,更应该“有体有用之学”。

欧阳厚均一直鼓励学生按照个人的条件发展,也就是要了解自己的优点,懂得自己的性情,然后再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在晚清末期,欧阳厚均属于难得的开明教育家。正是由于指导思想的超前,在他治下的岳麓书院培养出数以万计的弟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江忠源、李元度等都是欧阳厚均的学生。

岳麓书院不光影响了这些人的治学观念,甚至带动产生了湘军理学经世群体。当然,这个群体的诞生还与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有关,他们在湖南一下子崛起,成为当时极具标志性的文化思潮。此群体以曾国藩为核心,其中重要成员还有胡林翼、罗泽南、王鑫、左宗棠、刘长佑、彭玉麟、曾国荃、郭嵩焘、刘蓉等。他们的总体特点是“上马杀贼,下马讲经”,本身为书生文化人,却能够领兵打仗。

之所以这些人愿意“投笔从戎”,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在立言上多仿效朱熹,在行事上则借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他们以儒者的身份投身军营,目的在于挽救封建皇权,从而完成个人不朽“功业”的建立。总体而言,湘军理学经世群体既是一个军事、政治集团,也是一个文化集团。理学和经世之学是湘军集团两个重要的文化来源。

同治二年(1863),张集馨在日记中写道:“楚省风气,近年极旺,自曾涤生领师后,概用楚勇,遍用楚人。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松(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至提镇两司、湖南北者,更不可胜数。曾涤生胞兄弟两人,各得五等之爵,亦二百余年中所未见。”辛亥革命时期,杨毓麟也曾发表感慨:“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无所轻重于天下,亦几不知有所谓对天下责任;知有所谓对天下责任者,自当洪杨之难始。”

作为湘军整个集团的领头人,曾国藩身上表现出一个由经世思潮孕育出的知识群体的明显特征。湘军集团虽然目标是带兵打仗,但是在他们内心中,“谈经济,究韬略,明习国家掌故”,目力所及显然并不只在军中。

事实上,曾国藩最早并不懂军事,他或许也很难说对军事有兴趣。一个证明是,在与太平军交战之前,曾国藩很少阅读军事书籍,但“自奉命办团练勇以后,驰驱戎马,凡几十余年,或苦思以穷其通,或躬行以试其效,或考信于载籍,或问途于已经,其军事之学识,随经验而并进”。这显示出曾国藩理学经世的典型面向,虽然不懂,但是由于对社会的深刻理解,读书人也可以很快掌握军事知识,从而为政治服务。

随着军事知识的日益积累,曾国藩很快在实践层面也取得突破,他组建了一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以死力以相救”的新式军事武装,与太平军展开你死我活的战斗。

湘军集团之所以名扬天下,主要得益于军事和政治上的影响力。不过,如果追根溯源,湘军集团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成就主要得益于“尊王卫道”、经世务实的文化意识。也正是湘军理学经世群体的共同文化心态,决定了他们捍卫清王朝的政治追求。

湘军的经世精神影响深远。特别是他们大多能够因时而变,善于对各种文化兼容并包,这也是他们转化为洋务派的重要原因。比如像曾国藩,后来就创办了安庆内军械所、江南制造局等洋务企业,成了洋务运动的先驱。左宗棠、李鸿章、郭嵩焘则成了洋务运动的巨擘。

话题再转回曾国藩读岳麓书院的情形。曾国藩是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情加入书院的,他想在这里把自己的学识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道光十四年(1834),曾国藩进入岳麓书院同年,恰好赶上“大比”。所谓“大比”也就是乡试。乡试在八月举行,考中者就被称作举人。那一年,曾国藩已经成为秀才,自然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是再一次检验曾国藩能力的时候,也是增加他自信心的绝好机会。在考试中,曾国藩果然不负众望,他作的诗文尤其好,一举考中第三十六名举人。

按照清朝科举制度,凡中举者都可参加第二年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会试考中者则被称为贡士。只有贡士才可参加整个王朝最高级的考试——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确定等级,统称为进士。清代的科举考试一般中了进士才能当官。中了进士的头一档即“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才有可能获得个“七品芝麻官”。

中了举人之后,未必选择一定要做官。成为举人后还可以回家种田,当然也可以给朝廷高官做幕僚,帮其出谋划策或起草文书等。旧时知识分子的唯一出路就是科举考试,如想出人头地就必须一步一步地考下去。要想当官,必须考中进士。

此时的曾国藩,距离成为进士还有两个台阶。因此,他并不敢马虎。顺利中举之后,曾国藩于当年十一月来到京城,住进长沙郡馆,准备参加会试。不过,这次会试并不顺利。与之前中举的一帆风顺不同,曾国藩考会试并没有通过。十分幸运的是,来年还有一次三年例考之外的恩科考试。曾国藩想,既然如此,就索性不回家了,在京城继续准备明年的考试。

曾国藩应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除了专心复习应试外,独在异乡的孤独与苦闷时不时袭上心头。在滞留京城期间,曾国藩写了著名的《岁暮杂感十首》。在诗中,曾国藩除了表达对故乡故友的思念之外,还提到在多年科举考试里的辛酸:为臧为否两蹉跎,搔首乾坤踏踏歌。万事拼同骈拇视,浮生无奈茧丝多。频年踪迹随波谲,大半光阴被墨磨。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予何日斫蛟鼍。

虽然志在必得,但是,令曾国藩失望的是,他滞留京城并没有为他带来好运,第二次考试仍然榜上无名。所幸在京城的日子里,他有了一些别的收获。比如他喜欢上了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的文章,从此终生不变。据黎庶昌编的《曾国藩年谱》记载,这一年里,曾氏“研穷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词自此始”。后人都知道,曾国藩的文章别有一番特色:行文不只华丽,而且气势不凡。很多人认为,他作文章的基础便是在此时打下的。

既然再次考试不中,他只好打道回府,再没有留在京城的理由了。道光十六年(1836),曾国藩“恩科”落榜后,于四月离开京城。回程路上,曾国藩并不如想象的消沉,他顺势进行了一次“江南之游”。他走遍了沿途的各个城镇,游山玩水,体察民情,倒也增加了不少乐趣。不过,游玩是需要花钱的,因为曾国藩举债上京考试,此时身上已无太多银两,他只好找人借钱。路过江苏睢宁时,他特意拜访了湘乡籍知县易作梅,想从他那儿借些盘缠。

易作梅,字春谷,湖南湘乡大坪人,跟曾国藩老家邻近。嘉庆二十五年(1820),易作梅在京城参加殿试,中得进士,后来到睢宁做知县。曾国藩的到来,令易作梅十分高兴。他热情地把曾国藩让到府上,跟他嘘寒问暖,谈论家乡的变化。当得知曾国藩借钱的想法,易作梅一口答应,非常爽快地拿出100两银子。曾国藩自然非常欣喜,有了必要的盘缠后,他经清江、扬州,然后溯长江而上,经江西,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湖南。

在路过他后来扬名立万的金陵(南京)时,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曾国藩酷爱读书,在金陵一个书肆里,他恰好见到《廿三史》等书,令他爱不释手,一心想把书买下来。不过,他即便把从易作梅处借来的钱都用上,还是不够。可他又不舍得不买这些书。他思前想后,发现自己的衣服还值些钱,就干脆选了其中几件送到典当铺,卖掉衣服,凑足书费,终于拥有了一套《廿三史》。

曾国藩回到湖南家中,对家人讲到他购买《廿三史》的经历,依旧兴奋异常。父亲对曾国藩这番举动也非常赞赏,认为曾国藩为了读书想尽办法的这一举动,非常对。父亲跟他说:“你借钱买书,我一定会想办法为你还上。但希望你认真读这些书,方不负我的苦心。”这句话曾国藩牢记在心。这以后的一年时间里,曾国藩从清晨到夜幕,一直与书籍为伴,很少出门,完全醉心于学问的提升上。

次年三月,曾国藩的机会又不期而至。经道光皇帝核准,决定全国总共取中一百八十二名贡士,其中,湖南取五名。道光皇帝又钦派内阁大学士穆彰阿为会试正考官,经过三场考试,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中得第三十八名贡士。

四月,曾国藩参加殿试,获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被赐予同进士出身。朝考得一等第三名,进呈皇帝钦定,拔置第二名。五月初二,曾国藩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多年来,民间流传一个传说:曾国藩参加殿试头天晚上,道光帝梦见自己坐在龙椅上,忽然一声巨响,他发现,在太和殿东南角的一根大柱即将倒塌。正在他惊恐之时,突然峰回路转。一个红脸汉子跑上前去,用自己的力气将柱子扶正,太和殿瞬时转危为安。梦醒之后,道光帝心有余悸,认为未来国家可能有危急时刻,好在有关键人物能够力挽狂澜。他决定在殿试时,仔细查看今科每一位进士,寻找梦里见到的红脸大汉。

第二天,道光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仔细观察考生。道光帝特意让人在他面前摆了一张高桌,考生做完试卷后,必须亲手把考卷送交皇帝手上。轮到曾国藩交卷时,他并没有抬头就把卷子递上去。曾国藩个子并不高,加上距离皇帝还有一段距离,即便把双手高高举起,但还是交不到道光帝手上。道光皇帝不得不下旨,让这位考生“抬头”。曾国藩抬头,把卷子递上去。这时,因为他低头举手过久,导致双颊通红。道光帝大吃一惊,此人莫非就是自己梦里的红脸大汉。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他考卷上做了记号。

在所有考卷阅毕后,道光帝特意过问曾国藩的情况。主考官发现此卷列入三甲第四十二名。道光帝让重新调阅此卷,在朝考时将曾国藩列入一等,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清代制度规定,三甲非列一等不能入翰林院,任宰相者必须从翰林做起。有一种说法是,道光皇帝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有朝一日让曾国藩当宰相。

谈到翰林,可有一段非常久远的来历。“翰林”这两个字最早见于汉赋。扬雄《长杨赋序》“聊因笔粉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引戴氏侗语解释:“羽之疆者日翰。”后即转训为“文翰”。清代的翰林院,是一个与科举制度密切相关的中央机构。在翰林院供职的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各员,通称翰林。但是,庶吉士并不是正式翰林。庶吉士在“馆选”录取后,要在庶常馆里学习三年,还要经过一次叫作“散馆”的甄别考试,及格者称为“留馆”,才按原来殿试的等第分别授二甲出身的编修、三甲出身的检讨等职。如果散馆考试时能留馆者,便另授各部主事和内阁中书等京官,或是外放知县。

清代社会一般尊称翰林为“太史”或“太史公”,如蔡元培在清朝曾为翰林,有人在书牍中就称他为“太史”。戴震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馆选为庶吉士,未及散馆就病故了,但后人多称他为戴庶常。1911年中国发生举世瞩目的辛亥革命后,清王朝被推翻,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也一并结束。科举制度以及与之有密切关系的翰林院也从此瓦解,翰林院和翰林也就成为历史名词了。

清代最重翰林出身,官员若想获得快速升迁,从翰林出发显然是捷径。曾国藩中翰林时,普遍认为翰林有三种出路:入值南书房为最佳,“拟御纂笔札”,可以成为“天子近臣”。以后升迁侍读、侍讲,任职詹事府。这样就可以走一条中央升迁路线,由詹事晋升为内阁学士、各部侍郎,非常顺理成章;其次是被分配至各部,任给事中、御史、主事、中书等职;最次到外地任职,比如当推官、知县、教谕等基层官员。在清朝体制中,翰林虽然听上去级别不高,只有区区七品,但因其“为天子文学侍从,故仪制同于大臣”。换句话说,翰林必定有一个大好前程。

曾国藩在二十八岁由举人晋升为进士,后成为翰林,他在科举体制下也一跃登上顶点。“曾氏自占籍衡阳以来,无以科名显者,星冈公始督课子姓受学,宾礼文士,公遂以是年成进士,入翰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远的未来,曾国藩显然有一番锦绣前程。

三、京官的苦楚

按照常人想象,在京城做官一定非常风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官员频频来访门庭若市,肯定是少不了的。然而对于曾国藩来说,事实并非如此。他做的这个京官既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意气风发,反而是困难重重。曾国藩总共在京城为官十三年,他的经济生活主旋律就是一个字——穷。

曾家虽然称不上底层阶级,但绝对算不上豪门。曾家的家底主要是靠曾国藩的祖父辛苦了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然而,多年来曾家竭尽全力供奉曾国藩参加科举考试,无论是在外地求学的学费、生活费,还是进京赶考的各种盘缠,还有曾国藩跟老师朋友必不可少的应酬,已经把曾家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家中已无太多积蓄。

既然家里不能给他经济支持了,曾国藩只能依靠自己。关键是,曾国藩当官之后开销立刻大增,而且这个数目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不知道的人会觉得,当官怎么会没钱呢?其实这完全猜错了,按照清代官员的薪俸标准,曾国藩的职位收入很低,甚至不足以养家糊口。清代官员实行年薪制,收入为俸禄加俸米。《东川府志》记载:官员“岁支俸银”一品180两、二品(巡抚)155两、四品(知府)105两、七品(知县)45两;“岁支俸米”一品90石、二品77.5石、四品52.5石、七品22.5石。曾国藩的官职大概与知县相当,除俸米(每月约为117千克)外,每月平均收入3.75两银子。

俸禄全国统一,对于清朝各级官员来说,收入只有品级差别,没有地方差异。纵观整个清朝,各级文武官员对应的俸禄没有太大改变。不过,为了减少官员的贪污腐败,尽量避免灰色收入,从雍正年间起,清朝官员多了一笔“养廉银”。

“养廉银”的多少主要由官员的官职高低来决定,通常来说,总督一级的养廉银为每年20000两左右,巡抚大约有15000两,道府为5000两左右,州县为800~1200两。养廉银与官员的薪俸相比,超过数十倍甚至百倍,导致清朝官员的收入开始呈现“低俸禄,高补贴”的独特现象。

即便有了养廉银,对于在京城做官的曾国藩来说,也远远不够。在到京城任职之前,曾国藩虽然已经取得功名,由于尚未任职,并没有任何俸禄可领。所以他自己没有任何积蓄。然而,从他的家乡湖南到北京路途遥远,一路上的花费可不是小数目,粗略算来包括车马费在内要200多两白银,还有一路上所有仆人的吃住费用,怎么也需要再掏出几十两银子才够。

就是这笔“上任费”,也足以难倒许多文人,让即将成为官员的他们因为“囊中羞涩”差点将自己的前程耽搁。像戊戌变法中慷慨就义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他中进士后被钦点为刑部主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官职,做好了可以平步青云,但是就因为刘光第的家境太过贫困,根本拿不出进京的盘缠,导致他一度不想就任。所幸后来受到别人的资助,他才勉勉强强赴京城做官。

光到了京城还不算,马上就会面临头号难题——住处怎么解决。一般来说,到达京城后,官员需要立刻找一所与他身份相匹配的房子。晚清时,在京城做官的官员并不比地方官享受更优厚的待遇。他们在住房上不享有补贴,完全靠自己的家产决定居住条件。除非是特殊位置的高官,皇帝会格外给予他们补贴,以显示对老臣们的体恤。如果这些条件都没有,只能自己想办法找到位置好、装修不错,又能与自己身份匹配的房子。别看房子只是个住的地方,但对于官员来说非常重要。官员少不了互相走动,礼尚往来,你去我那儿,我来你这儿,如果没有一个体面的官邸,是没法跟朝廷大员结交的。

不过另一个问题又来了,到底是买个房子还是租个房子呢?通常来说,京官流动性大,有人从地方来,也有人从京城外放出去,中央和地方官员的交流非常频繁。一个京官通常干得不会太久,能干四五年就算不错,如果能够长住京城达十几年者,属于相当罕见的情形。因此对于大多数京官来说,租房住是最为经济的办法。低级别官员虽然并不富裕,但在京城满朝文武齐聚的官场里,维持必要的尊严十分重要,一般总要租一套像样的四合院。

曾国藩也不能免俗。他刚到京城上任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处住所,他以每年66两白银的价格,租了一套四合院,这相当于花掉了他半年的俸禄。不过,曾国藩并没有在这个四合院住多久,按照官场规矩,升迁之后总要换个更好的房子。曾国藩总共在京城做官13年,获得了7次升迁,这也导致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与日俱增,不得不搬了8次家。住房越来越好,租金也免不了越来越高。这逐渐成为他日常生活开销中不可避免的沉重负担。

除了租房子支出巨大外,家庭生活的开销也不少,这中间最重要的开支就是家人仆役的费用。按照清朝官员的排场,就算再穷,家里该有的仆人也是不能省的。通常官员们都会雇请师爷、用人等下人,在京城打工的人开价都不低,况且在官员家里服务赚钱少了,传出去都是笑话。如此,仅凭借朝廷发放的俸禄应付日常生活显然捉襟见肘。“前清官俸之薄,亘古未有。”(何刚德《客商谒谈》)官府里,还有诸如典吏、门皂、斋膳、禁卒、捕快、轿伞扇夫等,这些人每年都需要支付6两银子,加起来也是相当大的一笔开支。因此才会有“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的说法。

还有一项花费可能一般人都想不到——服装费。如今从影视作品里,我们经常看到清朝官员穿着绫罗绸缎,非常光鲜,但其实这些衣服都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清代官员的服装完全要靠官员自费,但是官服并非现成的,也不是随便跑到街上购买就可得到。

事实上,要想穿上一件质料、式样、色彩、饰物等都很体面的衣服,官员都要根据自己的官职大小、财力情况,完全靠自己的经济实力去定制才行。特别是京城四季分明,官员还要根据不同季节,以及不同的场合要求,做成样式各异的许多套官服才够用。

据一些史料记载,晚清许多官员实在买不起衣服,只得长期借用相熟同僚的官服。能把衣服借给别人,私交肯定要过得去,但并不是所有新上任的官员都能交到好多知心朋友,所以他们的衣服多数还是要靠自己花钱定制。曾国藩虽然十分喜欢结交朋友,但毕竟刚刚进京,朝廷的许多规矩他也在摸索学习之中,曾国藩不可能为了区区穿衣服的事情就失掉为人处世的分寸。更何况,曾国藩对穿着十分讲究,他不太喜欢借人家的衣服穿,同时他又非常看重官服的款式和质地,所以不惜花费巨资购买各式官服,据说他家中光他自己的官服就达十多箱。

中进士一段时间之后,曾国藩曾经对自己的官服做过一次统计,清单里的衣服已经相当惊人:羊皮袍一件,皮马褂、灰袍套、呢袍套、珍珠毛袍套、厚绵绸小袄、薄棉布小袄、棉袍套、绵圆袍、绵套裤、棉马褂、绒领、棉小帽、秋帽、秋领、线绉夹马褂等。

曾国藩还有一项花费巨大,就是人情往来。对于十分重视传统节日的中国人来说,逢年过节必须要走亲访友,既然串门,肯定少不了要准备一份礼物。更何况中国人一年的节日实在太多,比如每一年的春节、端午、中秋等节日,曾国藩都要给上级、长辈、亲友送礼,礼物价值不等,但这都需要曾国藩亲自让家人购买。

除此之外,曾国藩本身也喜欢社交,这其实是清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之一,结交朋友,交流感情,有时候还能交换一下做官和做学问的心得。更何况,在京城官场,要想获得各级同僚支持,必须要时常出入不同圈子的应酬和宴席,这当然需要你来我往,轮流请客,花费自然不小。别人请客什么标准曾国藩不管,但凡轮到他做东时,必须好酒好菜招待,显示自己的大方和阔绰。为此他在日记中曾做过严厉的自我批评:“宴饮非吾欣,十招九不起。”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国藩甚至总结了全年的社交活动,他把活动经费做了一番统计,竟然高达90余两白银。要知道,这笔钱已经够交纳曾国藩一年的房租租金了。

在京城做官,出行也是非常大的一笔花费。官员出行可不是普普通通地走路,在晚清时候,基本上都是坐轿子出门。既然坐轿子,总要有人抬轿子,这样一来花费就巨大了。曾国藩经过一番细致的计算,发现坐轿子需要八个轿夫抬,加起来一年就需要100两白银,实在太不划算了。曾国藩知道雇马车更省钱,所以便顾不得太多做官的体面了,宁可去坐马车。不过,即便是乘坐马车,一年也至少需要50两白银。为此,曾国藩只要遇到路程很短的行程,就干脆步行前往,这在清朝的官场上并不多见,一时间竟让好多同僚称为奇事。

曾国藩是文人,买书藏书是他一生的爱好。前文提到,他甚至卖衣服在金陵买书,足可以说明,读书人在做学问上花再多钱也不会吝啬的。此外,文人往往对笔墨纸砚有喜好,曾国藩也不例外,走到一处总要去文具市场逛逛,遇到好看的东西曾国藩就喜欢得不得了,非要买下来不可。当然,曾国藩最喜欢的还是买书。在京为官多年,曾国藩购买图书达7000余册,总数2万多卷。晚年,他在家书中写道:“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于子孙,唯书籍尚需添买耳。”

此外,受家教和祖父的影响,曾国藩出手非常大方,特别是他对于接济乡亲朋友从不吝啬,只要对方开口向他借钱,他都是来者不拒。因为借钱的人往往都是穷亲戚,曾国藩也清楚,这些钱多半有去无回,时间长了,这也成为曾国藩一个十分巨大的开销。

面对这么多项目的开销,不能单纯靠自己的工资和家族的接济,曾国藩必须自己想办法。为了广辟财路,曾国藩也是绞尽脑汁,他想的第一个办法是回乡筹款。曾国藩刚刚当上京官,资源主要还是来自老家,他要想弄钱也只能依靠父老乡亲。在得中翰林之后,曾国藩曾请假回家一年。在老家湘乡,曾国藩衣锦还乡,风光无限,这自不必说。除了休养生息,孝敬长辈外,曾国藩在老家一年期间,一刻也没得闲,他为了筹钱而四处奔波。曾国藩收钱的办法也很老套,他当然不会明白地告诉亲友说,自己在京城缺钱,需要众人接济,而是换了种更加隐晦的方式,他到湖南各地登门拜客,通过向故友亲朋收取贺礼,作为在京城做官的资本。

他拜客的对象,主要包括家乡的官僚、绅士、名流、商贾、族人、亲友等。对于曾国藩这位新晋翰林,家乡人一是出于情谊,二是为了攀附京城权贵,无不慷慨解囊。谁都知道,跟权贵结交,相当于获得了无形的资产。今天你给曾国藩50两银子,将来要是生意或者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曾国藩帮忙一下,可能500两银子都买不来。

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湖南百姓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曾国藩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纯粹搜刮别人血汗钱的人。曾国藩有情有义是远近闻名的,所以明知道曾国藩登门的目的是什么,亲友们还是竭尽所能地帮助。根据统计,从1839年1月至11月,他四次拜客,总共长达198天,所到之处包括衡阳、青泉、耒阳等十县州,行程超过1500公里。

曾国藩每次出门拜客,他都不会空手而归。他每到一地,都受到隆重欢迎,对方不但摆酒款待(常有海参席、鱼翅席),有的还请戏班前来助兴,热热闹闹一番后,不光曾国藩赚足了脸面,亲友们也在邻里面前挣得了面子。无论怎样,这也是朝廷命官的赏光,说明自己的后台还是很硬的。既然双方都很开心,对于曾国藩的要求也没什么不能满足的。曾国藩临走时,人家往往也会给他一笔钱。皆大欢喜。

曾国藩第一个拜客的对象是岳父欧阳家。岳父对于这位女婿高中翰林显然十分自豪。他在欧阳宗祠大开筵宴,请客八席,把街坊朋友都请来庆贺。在《湘乡曾氏文献》中记载,在吃完宴请后,岳父送给他十二贯零八百文,相当于八两白银。这在那个时候已经是不小的一笔了。

除拜访亲戚朋友之外,曾国藩也不忘向各级地方官员“拜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生财之道。对于家乡的地方官员,曾国藩跟他们早就认识,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年曾国藩跟他们来往,仅仅是一般的礼节性来往,但当他得中进士之后,身份立刻发生变化,成为朝廷命官,现在曾国藩回乡俨然是一副京官视察的架势。曾国藩主动跟地方官来往,虽谈不上是高看他们一眼,但也足够给这些人面子了。更何况,中国官场几千年来的文化都没有变,京城官员掌握的资源是地方官不能比拟的,在小地方为官的人,总有些事情需要京城有人替他们说话,所以一旦遇到有京官主动示好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因此他们对曾国藩的到访十分欢迎。

当曾国藩到访时,地方官员给予他的贺礼往往比亲戚朋友给的更多。比如八月二十二日,他到武冈州城。知州杨超任“请酒极丰,又送席”,又送银二十两。

曾国藩也不是只针对亲戚和官员,他的拜客对象还有一类特殊群体,便是湘乡人在异地开的店铺。这些店铺包括当铺、纸行、布店、杂货店等。曾国藩无论相熟与否,一律拜到。拜访这些小商人的好处也显而易见,这些人手头上都有点钱。为了拉拢一个在朝廷当官的老乡,花点儿钱也不算什么。因此,凡是曾国藩走到的地方,当铺的店主往往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多少会向曾国藩奉上些银两。

曾国藩总共进行了四次拜客,每次拜客都有不少收获,总数算下来,曾国藩竟然收获了2000两白银。无论怎么说,2000两雪花银到手,对曾国藩的帮助极大。它有效缓解了他进京路上的开支困境,并且成为他官服花费的重要来源。除此之外,他刚到京城宴请宾客的花费,与前期的衣食住行,也全都仰仗这笔“拜客”得来的收入。

现代人可能对2000两白银没概念,其实这可不是小数目。如果换算一下,按照“兑换关系”、“金属价格”和“粮食价格”等三个因素,有学者考察后认为,清朝当时的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200~300元。曾国藩收的这2000两银子相当于现在的40万~60万元人民币。

当时清朝的一两银子可以购得许多物品。比如在嘉庆道光时期,物价水平很低。猪肉一斤只要五六十文,鸭蛋一个则要二文,黄瓜每斤二文,葱每斤五文。至于一亩良田,只要三十多两银子。如此算来,曾国藩的拜客收入,可以买五六十亩良田,或者四万斤猪肉。

严格来看,曾国藩在金榜题名后四处拜客及收取礼金的行为,既包括中国传统社会里向亲朋致敬和互助的意味,也有官场中颇为世俗的“敛财”的意涵。如果按照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看,曾国藩此举算不上太出格,当时许多官场中人都是如此行事。当然,曾国藩也意识到这么做有失自己一贯的做人原则,晚年的曾国藩对此也不无反思:“以后凡事不可占人半点便宜,不可轻取人财,切记切记。”

不过,曾国藩就算敛财取得了较大成功,但并没有完全解决他的财政危机。或许,曾国藩后来的记录中,还是有许多开销没有写进去。曾国藩做官之余,还是承受着巨大的财政压力。以曾国藩任京官之初的1843年为例,他的法定收入为129.95两白银,而赤字达到了478.51两白银,曾国藩没有他法,只能靠借钱度日。

经济上的压力导致曾国藩连节都过不好。他在京城过第一个春节时,家中已无太多积蓄。曾国藩其实还想靠在老家“敛财”那种路数,在京城也想办法筹些钱,他一直希望靠炭敬过个年。炭敬其实是官场行贿的隐性说法,这在京城的官场里非常普遍。

由于京城地处北方,冬天十分寒冷,想方设法取暖就是一个很要紧的问题。按照清朝官场的通行规则,外地官员会在冬天以钱财馈赠的名义向京官进贡,表面上的说法是为了让京官取暖,其实就是变相的送礼金。对于那时候的官场来说,高级别官员每年通过炭敬可以获得极其丰厚的收入,甚至来年家庭里的许多开销都可以用炭敬充当。

然而,炭敬一般是下级官员送给上级官员。对于刚刚到京城为官的曾国藩来说,比其级别低的官员少之又少。他自己的官员朋友圈也未完全打开,地方上的外派官员跟他也不熟悉,所以这一年冬天,并没有人给他送炭敬。这令曾国藩大失所望,他不得不找人借了50两白银才勉强过了个年。

转过年来,曾国藩依然靠东挪西借过日子。有时候靠家里亲戚接济,有时候找同僚借钱。春天刚刚过完,曾国藩已经对外借了两百两白银。下半年的境况也没有太大改善,曾国藩不仅无力偿还旧债,还需不断借钱才能维持生活。这一年12月,曾国藩翻了翻账本,发现账单增加到了四百两,这让他平添不少愁绪。

曾国藩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对于初做京官的苦楚,曾国藩有时会跟家人倾诉。他在给祖父的信里说:“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他在给父亲的信里表现得更为伤感:“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有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划。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追强逼耳。”

他那时候的一些诗作里,也充满了对当下生活的感慨。比如在他赠梅伯言的诗中说:隘巷萧萧劣过车,蓬门寂寂似逃虚。为杓不愿庚桑楚,争席谁名扬子居?喜泼绿成新引竹,仍磨丹复旧仇书。长安挂眼无冠盖,独有文章未肯疏。人无钱,受人欺,甚至连用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凡事不可能总是在低谷。曾国藩的财政危机也随着他对官场的越发适应而得到改善。第二年,曾国藩迎来仕途上的重要转折。三月大考詹翰,曾国藩名列二等第一名。因此被授任翰林院侍讲,连升四级。经历这一次升官后,曾国藩薪资得到了明显提升。他的经济状况总算得到一些改善。这种改善,其实也就是比过去的日子稍好一点儿而已。旧债累计太多,即便债主不好意思催促,曾国藩心中依然有愧。升官多得的薪俸里,主要部分用于偿还旧债。况且曾国藩的老家也需要用钱,他家中的父母兄弟,此时也需要他接济,像弟弟们的捐监也需要他出钱。

除此之外,曾国藩自己的家庭开销也越来越大。用钱最多的地方恐怕是子女——他的二男六女(其中一女夭折)都要养育,包括他们的吃饭穿衣和教育,京城的消费又比老家高,这对于曾国藩来说也很头疼。更重要的是,每次升官之后,曾国藩还要对各方帮助过他的人进行打点。无论是师长还是同僚,只要在他升迁问题上有恩于他的人,他都要适当表达谢意。

曾国藩在京城日久,结交的官员和文人朋友也越来越多。平日里,正常的人情来往越来越多,比如谁家的孩子过百日,哪家又有婚丧嫁娶,曾国藩即便不能亲自到场,也会请人带钱予以致意。

曾国藩在来京城做官之前,在湖南老家也算过着上等人的生活,可以说吃穿不愁。他或许也没有料到,京官做得竟然如此不易。来到京城之后,他虽然也偶有应酬,但是自己在家吃饭时,都会比较节俭。在他眼里,大吃大喝并不是好事。

有一次,他的故交刘觉香从地方来到京城看他。刘向他描述,在地方做官十分不易,不只是要应对地方上的各种事务,日常生活也非常清苦。曾国藩受到极大触动。当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愈知我辈舍节俭,别无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弥缝罅漏,缺瘠则无以自存,缺肥则不堪问矣,可不惧哉!”曾国藩此话的言外之意在于,在地方官如果生活太过清苦,就没有办法立下大志向。但是如果太过优厚,整日花天酒地,内心自然会受到污染,难免不贪赃枉法。

对于家中亲人,曾国藩无论做官到何种高位都一直惦念。后来,曾国藩升迁为二品侍郎,地位已今非昔比。但是他的经济状况依然没有太多改观,甚至他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道光二十八年(1848),曾国藩在家书中说:“余自去岁以来,日日想归省亲。所以不能者,一则京账将近一千,归家途费又须数百,甚难措办。”他只好把思亲之情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下来。《曾国藩年谱》记载,曾国藩居京四年时,“宦况清苦,力行节俭”。

眼看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想到另一个办法。其实,晚清的各级官员,要想在合法收入之外获得更多财务,通常的做法是到外地办理公务。1843年6月,曾国藩仍在为经济上的窘迫而困扰时,道光皇帝给他一个获得意外之财的机会——到四川主持乡试。

曾国藩非常高兴,便积极准备这次外出。7月初,曾国藩出京启程。可没想到,他的这次出行正值酷暑,天气不佳,不光是炎热难耐,一路上他还频繁遭遇极端天气状况,光是暴雨就遇到好几次。一冷一热,让在长途跋涉过程中的曾国藩病倒了。曾国藩高烧不退,痛苦不已。所幸到达西安时,陕西巡抚李星沅对他尊崇有加。对方不仅亲自将曾国藩接到衙署,还对他格外照顾,专门请医生为他治病。并且,李巡抚还安排不少下人照顾曾国藩的起居,饮食和休息都得到了极大保证,这对于病中的曾国藩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在西安住了数日后,曾国藩的病逐渐康复。他便谢过李星沅,启程进入四川。四川此时的天气甚好,曾国藩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他进而赋诗一首:万里关山睡梦中,今朝始洗眼朦胧。云头齐拥剑门上,峰势欲随江水东。楚客初来询物俗,蜀人从古足英雄。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

此次试差过程中,尽管一路上曾国藩身体不佳,但或许是得到不少地方赠予的财物,让他十分高兴。对于官员们的行为,朝廷当然有明文规定:京官到地方主持乡试不得接受各类财物,不得与地方官员密切交往。但是,中国官场向来是人情大于规则。对于到地方办理公务的京官来说,有大批人士希望借此巴结,比如地方官僚、绅士、有钱的书生等,都会送钱送物。

曾国藩既然是清代官场中的一分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到四川时,不断有各色人等向他示好,礼物金钱他都来者不拒。为了做好收钱的准备,曾国藩出京前,特意要仆人买一个“小戥子”,用于称量路上地方官员所送银子的重量。根据曾国藩自己的记载,四川之行让他收入高达6000两白银之巨。

10月11日,曾国藩主持考试完毕回行到陕西境内。这一天,曾国藩迎来自己三十三岁的生日。曾国藩心情大好,赋七律二首,其一是:

三十余龄似转车,吾生泛泛信天涯。

白云望远千山隔,黄叶催人两鬓华。

去日行藏同踏雪,迂儒事业类团沙。

名山坛席都无分,欲傍青门学种瓜。

他还在日记中写道:“夜月如画,独立台上,看南山积雪与渭水寒流、雪月沙水,并皆皓白,真清绝也。琼楼玉宇,何以过此?恨不得李太白、苏长公来此一吐奇句耳!孤负,孤负!”

曾国藩外出历时半年之后,终于回到京城。依靠在地方收到的这笔巨款,曾国藩的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他拿出1600两白银,一举还清欠款,把600两白银寄给老家,让家人改善生活。他还拿出400两白银赠送族亲。他的弟弟曾国荃自京城还乡时,终于可以替他带上十两银子,作为“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资”。经过四川之行,曾国藩总算一解经济困顿,其心情也变得非常好,“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

道光二十七年(1847),适逢三年一次的大考。曾国藩再次迎来事业转机,他在考试中名列二等第四名。六月,曾国藩仕途再次实现飞跃,成为二品大员,以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由于一下子成为朝廷高官,文武百官难免对曾国藩进行道贺,仅仅是门生们的贺礼就达200两白银,曾国藩的经济状况终于得到改善。

总体来看,曾国藩在京城做官十几年间过得十分清苦。虽然他毕生推崇勤俭质朴,但从他在京城做官的实际行动看,他依靠自己的官职敛财无数。事实上,曾国藩收获的财物并不算多,他与那些同时期的大贪官比起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从曾国藩的经历可以看出,面对整个官场的影响时,他的个体抵抗已无意义。他称不上随波逐流,也算不上特立独行。然而由于在经济方面的困境,他为此变相收取财物,也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之一。后人对曾国藩的这种行为做过两方面阐释:一方面,他是为了维持京官的基本威严和体面;另一方面,这也是他复杂个性的具体展现——或许正是因为封建等级社会的固有弊端,才造就了曾国藩复杂、矛盾但又颇值得让人同情的个性。

四、为官之道

曾国藩高中进士之后,也标志着他正式进入清朝官场。受惠于良好的家教及自身扎实的学养,在曾国藩以后多年的仕途生涯中,他的为官之道渐渐成形,这也是后世对其推崇备至的原因之一。那么,曾国藩的为官之道主要包含哪些方面呢?

对于中国封建社会里的官员来说,为官首先要经营身边的关系。中国传统科举制度下,凡是中式1的士子,自然会结下两种重要的社会关系。第一种是门生与座主的关系。这种关系是自然而然结成的,因为无论乡、会试,只要是参与考试,就存在主考官与同考(阅卷)官。一旦中式,无论对方承认与否,客观上造就了士子与考官之间的师生之谊,其中主考叫座师,同考叫房师,士子们则自称门生。

另一种则是乡、会试同年的关系。像今日同在一起学习的称为“同学”一样,当年一起考中的士子则互称同年。这种叫法表面上有些尊敬的意味,但仔细体会,其中又有双方独有的特殊情谊,似乎这种关系下的彼此,比一般朋友有了共同的经历。

师生与同年之谊,会伴随官员的整个仕途生涯。在清朝官僚制度下,一介书生初入政坛,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有这两种关系。由于这两种关系是他们进入官场最初时就有的,所以它们往往成为官员最重要的政治资源。比如对于第一种关系而言,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也好,或者只是因为顾及颜面,座主们往往会对门生施以援手。特别是当门生有事相求时,座主往往会提供帮助,这一方面是因为情谊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怕如果不帮忙,传出去会毁掉座主的名声。

至于第二种关系——同年之间,则相对活泛得多。同年之间平时就联系紧密,许多人兴趣相投,还会形成一个固定的社交圈子,时不时聚会走动,吟诗作画,推杯换盏。这些活动在增进彼此感情之余,也是同年们增进彼此了解的绝佳机会,进而达到在官场互相关照的目的。人在官场上,谁都有需要同僚之间吹捧、奉承的时候,这些私下里结下的官场好友,关键时候说句好话就有很重要的意义。

曾国藩当然也知道这两种关系的重要性。他登第的那一科会试考官都是朝廷重臣,比如座师是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兵部尚书朱士彦、礼部侍郎吴文镕、左都御史廖鸿荃,房师则是刚刚卸任的山东学政季芝昌。在常人眼里,曾国藩之所以能够迅速从一个进士升迁到朝廷大臣,必然受到其座师大力提携。不过,与外人想象的不同,从《曾国藩日记》记录的内容看,曾国藩与座师只是保持了普通的师生关系,并没有发生利益交换。除了与同年们一起向座师贺寿拜年外,他很少私下拜会恩师。

更何况,曾国藩仕途上的伯乐——道光皇帝,是个师心自用的君主。道光皇帝非常有主见,常常凭借自己对官员的观察而决定是否重用他。这样一来,道光帝在用人上很少被大臣左右。戊戌科进士、翰林数十名,并非只有曾国藩一人仕途一路看涨,也有许多人沉沦蹉跎。究其原因,每个人的发展道路全看自己。

至于曾国藩为何能够在两次大考翰詹中,都可以名列前茅,一方面是曾国藩本身为官能力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如他所说——运气太好,以至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故一遇到优缺,道光很自然就想到了他。

相比于对师长的生分和尊敬,曾国藩和同年间的关系,则显得要熟络得多。初到京城做官,曾国藩广辟社交圈,包括同乡、同年、同事,都是他结交的对象。曾国藩除定期会客外,他每日几乎都会与朋友谈诗论文,饮酒吃饭,“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为此他甚至曾经自我反省:“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

在京城经过一番洗礼之后,曾国藩已经对官场有了初步认识。他总结古代高官失位的原因,主要包括四个方面:昏、傲、贪、诈。曾国藩曾经在家书中专门提及这四败:“昏惰任下的人败、傲狠妄为的人败、贪鄙无忌的人败、反复多诈的人败。”曾国藩认为要居官有成,就必须戒此四败。

除了要对以上四方面提高警惕外,曾国藩还认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做到“明”,尤其是知人之明。他在咸丰三年(1853)给好友的信中表达这样的意思:您说的“选择贤人委以重任,听其言而察其理”这两句话,因我阅历尚浅,实行起来难免把握不准而失去良才。

在曾国藩看来,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他曾经说过:安守本分,竭力任事,淡泊宁静如一无所求的,不超过两年,则必定会受到上司同僚的钦佩推重。之所以有此看法,曾国藩认为,身在官场都会遇到许多烦心事,但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学会处理麻烦事。才能不至于在官场中翻了船。他经常训练自己处事不急不躁,保持无怨和清醒。因为只有头脑清醒才能保持安静,保持安静才能稳住部下,稳住部下才能做出决断。

有一次,曾国藩接到弟弟曾国荃的一封信,信中说:“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又岂吾心之所乐。”曾国藩发现弟弟有不耐烦的苗头,他十分担心未来对方能否与人和睦相处,于是马上写信对其进行规劝,告诉曾国荃,能耐烦的好处就是从容平静,从容平静方能产生智慧,方可处变不惊,才能安稳如山。

曾国藩也给为官耐烦提供了解决方法:平时要提高自己的心性修养。曾国藩引用庄子的话说:“美名成功于长时间的积累。”其言外之意在于,一个人如果突然让别人信服,一定是靠嘴上所说的话取得,但是这种信任显然并不牢固。真正品德高尚、修养很深的人,是靠自己的身体力行说服别人的。只要你自己遇事都能从容不迫,冷静面对,你身边的人自然也会受到这些方面的有益熏陶。

为了训练自己,曾国藩常用“不忮不求”作为加强心性修养的重要原则。他说:“我这一辈子粗读儒家经典,看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中最重要的是‘不忮不求’。忮,就是嫉贤害能,妒功急宠。求,就是贪利贪名,怀士怀惠。要想造福,先要去掉‘忮’心,所以说‘人能够完全没有害人的心,那么仁就用不完了’。要想树立品德,先要去掉‘求’心,所以说‘人能完全没有偷窃的心,那么义就用不完了’。”

曾国藩对自我要求极高,也会经常压抑自己的个人好恶,不让个人情绪遮蔽自己的判断。因此,这让曾国藩在官场上常常能够依据事情本来的道理来处理,最能显示曾国藩理性一面的就是“秦淮灯舫”事件。

秦淮河是金陵的名胜古迹,在明朝出现过马湘兰、李香君等名妓。而且,很久以来,秦淮河都是文人流连忘返的地方,特别是那些科举不中的年轻人,往往纵情于秦淮河的声色,以忘却暂时的烦恼。

然而,自1851年以后,清政府倾注兵力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秦淮河一带受到战争的洗劫,往日热闹繁盛的场景消失不见,太平天国掌控金陵后,也没人敢去那里玩耍了。1864年,战争结束,曾国藩率领清军重新夺得金陵控制权。秦淮河畔的游人也日渐增多,河边的名妓也开始出现。文人墨客又成群结队地在河两岸游玩,往日的繁荣景象似乎有恢复的迹象。

不过,六安郡知府涂廉访的思想还是很保守的,他对秦淮河的这种情形很看不惯,认为其有伤风化。于是,他一纸命令,让各县禁止秦淮河的画舫灯船,然后把此事处理结果呈报给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国藩听后对涂廉访说道:“听说淮河灯船,尚寥落如星辰。我多年前曾过此处,只见千万船只,来往如梭,笙歌之声,彻夜不绝,实在是太平年代的一大乐事啊!”

为了改变涂廉访的命令,曾国藩并不想直接以总督的职位压迫他,而是想到一个更能让对方接受的方式。几天之后,曾国藩约请各级官员共同乘船游览秦淮河,还让江宁、上无两个县的知县,设宴款待涂廉访。曾国藩对众人说:“三十年前,我是心向游弋而不敢游弋,三十年后,我是心不想游弋而不禁别人游弋。”他自己解释为什么如此考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身为两江总督,处理政事不能凭一己之好恶。一定要为金陵百姓恢复一个源远流长,大家喜爱的游乐场所,并重建一个人文荟萃、河山锦绣的江南名城。”

曾国藩对秦淮灯舫所抱的开放态度,让涂廉访受到极大触动。他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觉得曾国藩的说法很有道理,便撤销了原来的禁令,并开始修复鸡鸣寺、莫愁湖等前朝古迹,使金陵再放异彩。

对于曾国藩的为官之道,最熟悉的人莫过于他的学生李鸿章了。在李鸿章看来,曾国藩的另一为官原则是:“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义。”许多人以为,李鸿章所说的“找替手”是指曾国藩善于推卸责任,找替罪羊,这其实并非李的本意。这里所说的替手,是指接班人、继承人。西方谚语里说过:“权力之本质在于影响力”,宦海浮沉,风云难测,维持“影响力”之根本,便在于人事根基。特别是在官场,一个朝廷大员不可能凡事都靠自己,必须找到信得过的帮手才能做成大事。曾国藩看人的能力很强,在他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过程中,曾国藩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够不断找到替手,“替手”越来越多,“替手”越来越强,这也是他总能在各种形势中找到突破口,最终战胜太平军的原因。

曾国藩的为官过人之处还在于,他非常善于面对人生的低谷,懂得低谷正是事态开始上扬的转折。人生总会遇到低谷,关键是如何看待低谷,能不能积极地看待这些起伏。曾国藩一生中的低谷很多,他办团练的事例就很能说明他善于处理低谷的特点。

咸丰二年(1852),皇上钦点曾国藩为湖南帮办团练大臣。这个命令表面上是对曾国藩的重用,但其实是因为朝廷的兵不中用才会让地方官自己办团练。官好当,兵难练。一个棘手的问题是,曾国藩该如何训练素质千差万别的士兵,让他们产生足够强大的战斗力呢?

从曾国藩手下的士兵构成看,湘军是曾国藩自己的子弟兵,无论严加要求还是宽以相待,这都容易做到。但除此之外,长沙城里还驻扎有清廷的主力子弟兵,俗称“绿营兵”。自从“康乾盛世”后,绿营兵军纪涣散,当年的英勇也已不再。平日里,这些绿营兵不是喝酒就是抽大烟,根本就不参加正规的训练。如何把他们训练好,才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曾国藩并不对他们区别对待,他反而想了一个办法:将绿营兵和湘军放在一起训练,以让绿营兵能够受到湘军良好军纪的影响。曾国藩还特意让湘军将领塔齐布做总指挥,这样做可以保证两支军队的训练水准不相上下。按理说,曾国藩的初衷不错,这样的好处是可以互相影响,能够自然而然地把绿营兵的战斗力提高上去。然而,绿营兵长时间懒散惯了,一时根本接受不了这么严格的管束。曾国藩的此举并未得到绿营兵的理解,反而让绿营兵的将领非常不满,在他们的授意下,绿营兵经常挑起事端。

如果是一般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可怕的是,绿营兵经常与湘军发生枪械斗殴事件,这种事件搞不好会伤人。对于这种事情,曾国藩的处置态度往往是息事宁人,他宁可对参加械斗的湘军进行严惩,但是对绿营兵的错误不闻不问。他的逻辑还是:对自己人要严格,对外人要宽容。不过,这样做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理解,反而让绿营兵越发变得无法无天。有一次双方械斗时,绿营兵冲向了曾国藩的府邸,想要杀了他。曾国藩急忙躲进巡抚衙门,才逃过一劫。

这次事件对曾国藩造成巨大冲击,相当于他刚刚领兵,还没打仗,就遭遇了重创。要知道,曾国藩是朝廷委任的重臣,却受到如此羞辱,在一般人眼里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曾国藩的姿态放得很低,他不把眼前的低谷看得太重,而是将着眼点放在团练的效果上。他没有对绿营兵给以颜色,而是像以往一样地训练他们。在生活待遇上,他对待绿营兵和湘军毫无差别。正是由于他的委曲求全,在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曾国藩的训练方法终于收到了效果,他很快训练出了一支颇具实力的军队。

曾国藩能文能武,在军中,他也可以根据部下的各自特点,判断对方是可以成为帅才,还是仅仅只能做个下级军官。比如他就保举塔齐布,并且对他充满信心:“将来如打仗不力,臣甘同罪。”塔齐布果然不负众望,在战场上屡建奇功,后来战死沙场。

从各种史料分析,之所以能让部下听从和佩服,曾国藩身上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不仅对部下要求严格,而且自己能率先垂范,以身作则。曾国藩对自己的日常生活要求严格,不奢华,很俭朴。他在吃饭上极不讲究,通常他每顿饭只有一个菜,“决不多设,虽身为将相,而自奉之啬,无殊寒素”。后来有人称其为“一品宰相”。曾国藩将节俭视为家训,为此他特意在大堂上亲书一联:“惜食惜衣,不惟惜时兼惜福;求名求利,但知求己不求人。”

曾国藩穿衣也是如此,他的衣服、鞋袜都是夫人和女儿手工的绩麻纺纱做成。平日里,曾国藩穿着家人为其织的土布衣服,不着绸帛。曾国藩最好的衣服是一件天青缎马褂,这件衣服并非适用于一切场合,通常只是在新年和重大庆典时才拿出来穿,其他时间便把这件衣服放在衣橱里。穿了三十年,衣服显得跟新衣一样。每当外人提及此事,曾国藩都如此解释:“古语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吾观之,衣亦不如故也,试观今日衣料,有如当年之精者乎?”

即便曾国藩升任总督后,他的鞋袜还是由夫人和儿媳女儿制作。在曾国藩居住的总督府内,经常出现这样一幅景象:夜晚时分,曾国藩在批改公文,全家老幼女眷则在麻油灯下纺纱绩麻。此番情景恐怕在晚清官场中,极为罕见。

曾国藩对子女要求更严,女儿出嫁,曾国藩规定只能给予嫁妆二百两,多了一两也不可以。儿子曾纪泽新婚,曾国藩则一再告诫对方,要求他的妻子学会吃苦耐劳的精神,不要养尊处优,必须亲自下厨做饭,并且学习麻纺之事。

曾国藩也反对住得太过奢侈。曾家在湘乡的旧宅历史悠久,已经绵延长达百年。曾家发达之后,上门拜访者络绎不绝。曾家就有人觉得旧屋略显寒酸。1865年,曾国藩之弟曾国荃萌生改造旧屋的想法,他出资七千串铜钱将旧宅改造一新。曾国藩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认为九弟“奢靡若此”,此种做法没有为子孙后代做出好的表率,贻害无穷。

他对盖修旧宅的不满在于,“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以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一怒之下,他发誓决不踏进新宅半步。他在日记中写道:“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官恶习,誓不为之。”

曾国藩生活简朴,并不是天生而成。究其根源,还在于从他祖父开始,包括他父亲在内家族成员的影响。特别是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效仿林则徐之父,将林父家训中“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个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由儿任之”的名联略作改动,变为曾氏家训:“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

曾国藩成名后,谨遵父亲的教诲。他也把林则徐作为自己的榜样。有一次,在他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昔年林文忠公有三个儿子,分家时各人仅得钱六千串。林公身膺督抚要职二十余年,其家底清寒如此,高风劲节,实不可及。我辈兄弟实在应向林公学习。”

曾国藩的为官之道一方面表现在对自我要求甚严,必须做到品高清廉;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对肩负职责的重视,所有朝廷交与的事务他都尽心尽力。因为把朝廷交给的事看得太重,所以曾国藩常常忽略自己的事。曾国藩任职京官七年,从未回过家乡。他在“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如堂上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如堂上老人全无望我归省之意,则我亦不敢轻举妄动”。

曾国藩把自己不能回乡省亲归结为三大难处:“现在京寓欠账五百多金,欲归则无钱还账,而来往途费亦须四百金,甚难措办,一难也;不带家眷而归,则恐我在家或有事留住,不能遽还京师,是两头牵扯,如带家眷,则途费更多,家中又无房屋,二难也;我一人回家,轻身快马,不过半年可以还京。第开缺之后,明年恐尚不能补缺,又须在京闲住一年,三难也。”

在曾国藩内心中,他十分在意当今皇上对自己的看法。当他担任直隶总督后,更加珍惜朝廷的信任。马上决定实施一系列治理方案,其中他对官员的考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之一。曾国藩采取嘉、勉、降、革等办法,使“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实现人尽其才,人尽其用的人力资源战略,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德才兼备的领导干部。

曾国藩还制定了《劝诫州县四条》,主要内容是:一曰治署内以端本。机关工作人员必须恪尽职守,严格经费花销,主管官员必须亲自检查文书、案牍。贪污受贿不行,甩手不作为更不行。二曰明刑法以清讼。此意为明令法纪,做到有法可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三曰重农事以厚生。重视农业生产,关心农民生存状态,让耕者有其田。四曰崇俭朴以养廉。做官则不能发财,衣食住行,事事简约,决不能占公家半点便宜。

从曾国藩的为官之道来看,他身上最闪光的两点包括“藏”和“露”。藏,是指时机未成熟时,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最好遵从低调做人的哲学。夯实根基,提升实力,才是头等大事。露,是指机遇一来,必须迅速把握时势,显露出才干与努力。此时,虽艰险而坚毅挺立。如此,必将功成名就。

曾国藩为官的成功之处在于,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后人树立了这样一个榜样:通过不断的自我激励、自我教育,人人都可以成功,即便是做官,也能做个流芳百世的好官。

五、为学之道

曾国藩之所以能在晚清官场中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部分缘于其严谨的治学态度。曾国藩是典型的儒家学者,他的治学思想突出表现是“经世致用”。经世也即礼学,“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在曾国藩看来,经世致用思想具体到治学观上,就是治学不能高高在上,需要脚踏实地。作为治学之人,既要明白义理所在,更要讲究“格物”、“诚意”。

曾国藩一直把自己视作读书人,而不是官员。在曾国藩眼里,读书人要有几项基本要求:“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这其中,“立志”是“为学”的首要前提。不立志,无追求,必浑浑噩噩,芸芸庸庸,白掷光阴。他认为,“譬诸草木,志之不立,本则拔矣。是知千言万语,莫先于立志也”。他在日记中写道:“君子庄敬日强。我日日安肆,日日衰尔,欲其强,得乎?……自去年(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后,心常忡忡不自持,若有所失亡者,至今如故。盖不能立时易放倒,故心无定向。无定向则不能静,不静则不能安,其根在志之不立耳。”

曾国藩自幼受到祖父和父亲的教育,立志成就一番大学问。当然,曾国藩立的志主要是求取功名。要知道,在封建科举制度的人才培养体系中,曾国藩别无选择,也没有机会实现非常个性化的理想,求得功名是他唯一出人头地的渠道。因此他从小就将尽早取得功名作为志向。在两次会试不第之后,他曾作诗曰:“去年此际赋长征,豪气思屠大海鲸。湖上三更邀月饮,云边万岭挟舟行。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铲不平。偏是东皇来去易,又吹草绿满蓬瀛。”

关于立志的重要性,曾国藩不只深以为然,并且时常在文字中坚定自己的态度。他在诗文和家书中多次提到,人如果能立志,圣贤豪杰所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如果人不能立志,即使整日与尧舜禹汤在一起,也受不了感染,学不了圣人,成就不了大事。

曾国藩向来在意整个曾氏族人的心理状态,他也希望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每一点收获和感悟能够立刻影响家人,以便他们少走弯路。在家书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弟弟及晚辈们读书立志的重要性。在家书中他提道:“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恭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玩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縎下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闲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

在曾国藩眼里,为学第二要素是“有识”,识不只是指知识,更重要的是见识。为人要做到有“识”则必须要虚心。曾国藩曾对家人说:“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朱入学者,则骂学院。”

之所以做上述论断,原因是曾国藩见过许多有才华的读书人,他们有一个通病——恃才傲物。虽然他们算得上有知识,但因为不够谦虚,看待事物没有始终保持客观的精神,因此在这些人眼里,只看到自己的长项和别人的短项,结果“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当曾国藩成为朝廷命官之后,最担心家人变得骄横奢靡,如果不加克制,会不自觉地借用自己的权势,欺压人民。他特意要求子侄兄弟“勿谓家人做官,则遂敢侮人;勿谓己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

曾国藩还认为做学问不可轻率地去评价或讥笑古人。“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于。惟学问远过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在他眼里,只有在堂上的人才能评判堂下之人的是非曲直,只有孔子才能评判百世。只有学问远远超过古人,才可以讥评古人,排列古人的高下位置。

曾国藩坚信圣人的治学之道必有可借鉴之处。咸丰九年(1859),他提出了三十二圣目,作为学习效仿的榜样。三十二圣目是: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周、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瑞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为了有效读书,曾国藩刻苦努力,奋发图强,定《五箴》来勉励自己。

任何事情绝不能光说不练,重要的是实践,曾国藩也深知“空言无益”的道理。他勤学深思,躬行践履,以“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自警。主张:“虽偏长薄善,苟其有裨益于吾,未尝不薄取焉以自资益。”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他在给家人写信时专门谈到自己的治学方法,曾国藩每天必做三件事:一是用楷书写日记一篇;二是读史书十页;三是记茶余饭后感想一则。

曾国藩终其一生,每天都会做这三件事,从来没有间断过。他越是坚持这三件事,就越能发现其中的好处。因此,他也希望并要求弟弟们,每个人也制定一个自己的学习日程。制定好了就坚决执行,即使行船走路,也要带在身边。曾国藩告诉家人,他坚信一个人如果天天坚持读书学习,将来一定能广闻博学,事业有成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不过,曾国藩对博学也是用辩证的态度去看待。他在强调博学时,认为做学问也必须要突出“专”和“精”。博并非是泛,而是要博览群书,对于不同知识要有包容的心态。博与专在治学的道路上需要相辅相成,不能偏废一方。曾国藩的理解是,学问如金字塔,基础愈广博,愈可以高精;而学问高精,又常易触类旁通,由此及彼,增加广博度。曾国藩还说:“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也不亲。心有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曾国藩一生都在读书。关于怎么读书,他也一直在琢磨。在读书过程中,曾国藩逐渐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方法。比如,读书要“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又如,“读书不二,一书不点完,断不看他书”,而且要“先认其貌,后观其神”。再如,他给自己立下的读书课程很多,而“每日读史十页”终生不断……

曾国藩的必读书目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有一些书是他认为需要反复阅读的,其中以《史记》、《汉书》、《庄子》与《韩愈全集》最为重要。《史记》、《汉书》与《庄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传统中国读书人也常常将其列为必读书。之所以喜欢《韩愈全集》,则完全是因为曾国藩的个人兴趣。曾国藩对韩愈推崇备至,常常将其文风当作模仿的对象。每逢要写重要文章,或者给皇帝写奏折之前,曾国藩都会找来韩愈的文章仔细揣摩,直到内心对自己的文章有了思路,才放心撰文,开始动笔。

曾国藩还有几种必读书:《资治通鉴》、《文选》与《古文辞类纂》。《资治通鉴》是编年史,从先秦讲到五代,在梁启超看来,《资治通鉴》是一部皇帝教科书。曾国藩对《资治通鉴》也推崇备至,将其称为中国经世哲学巅峰之作,这部书更是曾国藩“柔日读史”的主打书目。

值得一提的是,曾国藩不只读书,还自己编过一本书。他自己编选过一本《十八家诗钞》,里面是他喜欢的诗人名句,从曹植到元好问,时间跨度很大,在魏晋到金朝之间。曾国藩总共选取十八位大诗人的六千余首诗,其初衷本来是作为“私家读本”,供族人阅读,后来这本书也曾公开出版,世人也可从中窥得曾国藩喜好的诗篇。

与常人相比,曾国藩读书的效率很高,勤奋是其重要原因。只要定下了读书计划,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曾国藩都会想方设法去完成。在一封家信中,他告诉家人:“近日体气日强,每天发奋用功,早起温经,读二十三史,下半日阅诗、古文。每日共可看八十页,皆过笔圈点,若有耽搁,则止看一半。”他还提醒自己刚刚参加完考试的弟弟们:“得不足喜,失不足忧,总以发愤读书为主。史宜日日看,不可间断。”

在治学方面,曾国藩的另一大优点是——无门户之见,因此他能做到兼容并包,将各种学派的认识和观点融会贯通。对于当时汉学崇尚考据、颜李倡导力行,曾国藩认为都不可取,他们这两派有矫枉过正的问题。特别是他们对理学的批判,含有浓重的门户之见,因噎废食,不足仿效。

曾国藩比较善于总结方法,在学习方面,他许多有价值的学习方法对后人有很大启发。关于如何消化和融会知识,曾国藩提出了一种“虚心涵泳”的方法。曾国藩曾经对“虚心涵泳”做过全面解释,具体来说:涵,如同春雨润花,如同渠水灌溉秧苗。雨润花,小则难透,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渠水灌溉秧苗,过小,水量不足,易干枯,过多易成涝,适中则涵养而勃兴。泳,如同鱼游水,如同人濯足。

“虚心涵泳”的意思是,对于那些真正善于读书的人,读书是一种极大的乐趣。曾国藩认为,书如雨露甘甜,每每读书,就像甘露流进心田,滋润着人,通过读书让人汲取营养的过程,非常令人着迷和陶醉,其中的惬意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在“虚心涵泳”的基础上,曾国藩还提出了另一种读书要领“切己体察”。“切己体察”,就是读书不只是要看着字面上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联系自己的实际生活去领会。只有“切己体察”才能深入地读懂书籍,才能举一反三,逐渐进入创作的天地,获得独特的见解。

他也时常告诫家人,在为学上,“若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在为人上,“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弟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史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不过,曾国藩在从政之后,读书的时间相对减少。特别是随着曾国藩的官位不断跃升,其进德修业也不得不渐渐让位于公务,“人事日多,观书之时日少”。在紧张繁忙的公务之余,曾国藩读书习字仍不间断。除此之外,在访友拜客时,曾国藩也喜欢大谈诗文。偶尔他也会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去买书。但是相较于以前每日勤奋读书的光阴,曾国藩常常觉得日子在平庸中流逝。

道光二十五年(1845),曾国藩在给好友刘蓉的信中,明显表现出比以前少了很多雄心,“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颇得孟子“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真义。

曾国藩在做学问的道路上并未走得太远。客观来看,曾国藩的学问在学术史上并非出类拔萃。按照钱穆的观点是,“切实处多,高明处少”。

这其中原因颇多,其中之一是曾国藩中年之后创建湘军,整日转战各地带兵打仗,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仔细研读。做学问毕竟是件苦差事,不光要有时间做保证,更重要的是静下心来,把每日读书的心得融会贯通,一点一滴累积下来,才能有所成就。

虽然后人在记录曾国藩与湘军的传奇故事时,都会提到他们上马杀敌下马读书,但这种说法究竟有多少演绎成分,很难分辨。另外,曾国藩的军事重担实在是要求他必须保证精力,即便再怎么抽时间读书,那也终归只是行军打仗期间,保持一种文人的读书风范而已。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曾国藩在激励将士有所追求方面还是不遗余力的,他也非常赞成军人不只要行军打仗,同时也要读书以修习心性。

然而毕竟战场上不是一个做学术的场所。不仅是曾国藩,他的幕客与将帅,但凡长期浸淫在军中者,少有能做出大学问。况且在幕府的宾客当中,主要是以功名之士为多,纯粹读书之人很少。

另外,从其整个读书历程看,曾国藩个人的兴趣也明显偏于文学,而不在学术。虽然他也读《五礼通考》,也看典章制度,但其出发点主要是学习为官之道。曾国藩长期在京城做官,并且曾经兼任两个部门的侍郎,出于工作需要,他需要完整了解古今制度的变迁。事实上,曾国藩真正爱读的是诗文。实事求是地说,曾国藩的学问主要在于他的文学成就,有一种说法是,他开创了湘乡文派。

按照曾国藩的好友欧阳兆熊的说法,曾国藩的思想体系是“一生凡三变”,即早期崇儒,中期尚法,晚期尊道。曾国藩为学之道以读书做主轴,纵观其整个读书生涯,他从购书、择书、藏书到读书,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曾国藩可以将读书与生活相互结合,堪称一代勤奋刻苦的楷模。许多近代政治人物都非常佩服曾国藩持之以恒的学习精神,青年时代的毛泽东说:“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蒋介石则要求国民党军将领必须“认清历史,效法曾胡(曾国藩、胡林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