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佛
上 专心致志，修业数载
话说，珠运雕刻的手艺很高，他把三尊[18]、四天王[19]、十二童子[20]、十六罗汉[21]，甚至五百罗汉[22]都记在心里，并能用小柴刀雕刻出来。连运庆[23]也不晓得的人固然对他大加赞叹，但珠运是知道鸟佛师[24]的，所以他自觉羞愧。越是有志于其道[25]，越恨自己功夫不够，尽管生在日本这个美术之国，人家却说现在再也没有飞驒的巧匠[26]了，真是窝心。因此，他决心：只要活一天，就要竭尽所能雕刻出自己满意的佛像来。同时因受雕刻石膏像的高鼻子洋人的歧视，以此也好出出积压在心里的闷气。他在二十一岁那年，还虔诚地向嵯峨的释迦像[27]发过誓，一定要专心致志地修炼。
笼罩在岚山[28]上的彩霞被暴风吹散，使得俳句[29]诗人感到无比惋惜，只好去观赏蝴蝶[30]似的落花。但是珠运却无心去欣赏这趣味盎然的景致，只顾一心一意地去雕刻那从未见过的天竺[31]不知名的花儿，直到晚钟凄然地宣告漫漫长日结束为止。当傍晚的骤雨，冲刷掉三条和四条街道的尘埃，露出的小石面还没有干，但已天空如洗月亮清[32]，诗人吃着月光映照下浸在清澈泉水里的瓜，打趣说，这叫齿牙香[33]。像这样在河滩上纳晚凉，和他也是无缘的。可笑的是，他边看着暮色朦胧中缠绕在篱笆上的葫芦花，边焚烧着白檀[34]木屑来驱蚊子，并感慨地说：“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他既不与那些喝得脸色赛过林间红叶的醉醺醺的人为伍；也不同那些边吃着垫了海带的烫豆腐边隔着玻璃赏雪的游手好闲之徒结伙。对岛原祗园的艳色[35]更是斜眼也不瞟一下，只顾流着口水迷恋着自己雕刻的辩天[36]女神像。他虽然从来也不听古筝和三弦那别有风趣的小调，却热衷到做梦都能听见紧那罗神[37]的声音，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毗首羯摩[38]的魂灵附了体。
就这样，约莫三年的工夫，他在尘世间勇往直前，老天不负苦心人。何况他天生聪颖，小时堆雪做个达摩也好，把萝卜切成红腹灰雀[39]的形状也好，都经常使人大吃一惊。而今他经过千锤百炼，奋发图强，手艺越来越高，刀子越磨越快。他七岁发愿，二十四岁悟道，师父终于允许他出师。珠运是个单身汉，无牵无挂，便心血来潮，要到奈良、镰仓、日光去探访古代工匠的遗迹。于是，他把父母留下的家财变卖一空，扛着少许工具，动身旅行去了。他连草鞋带子也结不好，一路上常常松开，被人取笑，但通过这次旅行，他却领略了人情风俗和人生的酸甜苦辣。
下 不怕吃苦，磨炼之德
尽管世上已有了火车，可他为了修业，却不惜尝尽辛酸。薹笠已被街上的尘埃弄脏成了茶色，衬衣上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澡堂里的虱子。春天，在漫长笔直的田间小路上走得精疲力竭，看见蝴蝶在明媚的阳光下翩翩飞舞，羡慕之至；秋夜，孤寂地躺在被窝里，听到身边旅客磨牙的声音，吓得他惊魂不定。旅途中遇到种种令人沮丧的事。当暴风刮起热沙扑到脸上时，只好闭上眼睛走路，但又遇上辚辚驰来的马车，响着喧嚣的喇叭，叫他让路，使他惊恐万状。遂又大雨滂沱，新修的路上翻起一块石头，碰在脚上，剥落了趾甲，疼痛难忍。
贪得无厌的车夫趁势大敲竹杠，走到路旁树下讹诈说，车钱之外再赏五成酒钱乃是他们的规矩。到了客店，尽管都只有一天的因缘，也没什么恩怨，但人情薄似身上盖的棉被，使人觉得凉到脖颈。招待也简慢，平平的一碗饭，蒟蒻都发黑了。
珠运虽然对贫穷已习以为常，但他是生长在加茂川[40]水质柔和的地方，头一次旅途中浑身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头一次尝到了翻山越岭的艰苦。连梦中都感到孤寂，朦朦胧胧地在熟悉的京都空中萦回，却被狠心的布谷鸟惊醒。隔着破门的缝隙，看见星光灿烂，称霸苍穹，越发难耐凄凉。柳败桐落之际，在野外听到寺院的钟声，便深深觉得生命短暂，宛如穿过森林的闪电，转瞬即逝。他意识到，要想达成志愿，还要走遥远的路程。他知道心猿意马是什么也干不好的，便鞭策自己，总算把东海道的名刹古社[41]所存神像木佛以至横梁栏杆上的雕刻都看遍了。镰仓、东京、日光也都参观完毕。最后盼望看看奈良，就在隆冬匆匆登上碓冰岭[42]。积雪很厚，从浅间山[43]刮下凛冽的风，他却毫无怯色，穿着草鞋踏过天下闻名的和田[44]盐尾[45]，进入木曾路[46]，把日照山、栈桥[47]、寝觉[48]甩在后面，抵达了须原客栈[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