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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是缘[150]

上 雨露滋润一粒籽

人嘛,总是容易看到别人的缺点。自己纳妾不感到羞惭,而且还认为这种卑鄙行径无可厚非,儿子嫖妓就予以谴责。七藏的行径没有一个人不痛恨的,哪怕他喝盅酒,都有人议论:

“他在吸外甥女的血哩!”

就连这样一个歹徒也终于在本地混不下去了,他丢下破房,不辞而别。他买米买盐赊下的账给房东龟屋添了不少麻烦,因为还得一一替他分辩。

没料到,为了处理善后,珠运一下子待了七天多。彼此混熟了,越发觉得老板可靠,阿辰可爱,迦陵频伽[151]的笑声是何等和睦,地炉旁边不啻是极乐园[152]。珠运没有被当作客人,反而觉得自在。情投意合的几个人围桌而坐,虽然没有大头鱼,可那放了蚕豆酱的豆腐汤味道香甜无比。新沏的山茶也好喝。长夜漫漫,老板拿出自己收藏的栗子,供他们解闷。珠运剥给她吃,东西虽小,情谊却是深的。她一边高高兴兴地品尝,一边也剥给他吃,煞是有趣。说实在的,山村人情温暖,住久了绝不次于京师。

然而掐指一算,已过了好几天。想起奈良之行,觉得不能游手好闲地待下去。有一天,珠运打点好行装,催着老板结账,打算动身。

老板愣住了,说:

“这怎么行呢?还没举行婚礼呢。”

珠运问道:

“咦?谁的婚礼?”

“那还用说,阿辰呗!”

“跟谁?”

“别开玩笑啦,当然是跟你,还能跟谁呢?”

珠运听罢,一下子飞红了脸,激动得快嘴快舌地说道:

“老板,我倒要劝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可没答应娶她。”

“唉,真不像话,你不懂人情世故,不像是京城的人。如今的年轻人怎么能这样子呢?你拍出一百两,堵住了七藏的嘴,办得多利落。这会子怎么变得这么孩子气。当然,不管是谁,一害臊就会支支吾吾的。但你用不着遮遮掩掩,我老爷子心里有数,就照你的心意去做,绝不会离谱儿,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

老板好像胸有成竹。

珠运觉得莫名其妙,就说:

“喂喂,老板,你可别误会了。我虽然爱慕阿辰小姐,可压根儿没有想娶她做老婆的意思。我是因为不忍心,才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在旅途中讨个老婆,太麻烦了。”

“哈哈哈哈,麻烦什么?阿辰长得那么俊,虽说没有学问,不会拉三弦弹古筝,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天生懂得妇道,性格温顺,管保会体贴丈夫。你竟然还嫌她给你添麻烦,打从两位神仙[153]开国以来,还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呢。表面上你尽管这么说,骨子里,你的所作所为自有缘故。我活到这把岁数,哪能这一点都猜不出来。别看我还留着发髻[154],脑筋却不古板。说实在的,我很佩服现在的年轻人会搞恋爱,你爱上阿辰,爱得好,阿辰爱你,也爱得好。我已和老婆子商量好,打算一准备停当,就叫你们结婚。

“喂,珠运哪,老人说的话就像牛屁股上的鞧一样,看上去不牢靠,其实牢靠得很哩。你娶了阿辰后,奈良也罢,京都也罢,带着她一道去吧。我从前年轻的时候,腰上插的短刀可精致了,老伴儿怀里揣着镜子,我们到六条的寺院去朝香[155],还顺便到过义仲寺[156],一辈子就奢侈过那么一次。再也没有比在旅途中那样觉得老婆可爱和有趣的了。直到现在我还梦见那时候的事呢。前些日子半夜里把做的梦讲给老婆听,老婆把假牙都笑掉啦。喏,珠运,哎呀,糟了,你又不是我孙子。”

老板说罢,泛出天真的笑容,用手摸摸秃脑袋瓜儿。

中 种子拱土抽双芽

——我平生不曾恋爱过。在势州四日市[157]见到的美人,在我脑际萦回了三天,但她额上有颗痣,我思忖:要是在那儿遮上白毫[158]就好了。在东京的天王寺[159]也见到过一个妖艳的女子,她一只手拿着菊花去上坟。我足足想念了她一个星期。我曾下功夫雕刻一尊持吉祥果的鬼子母神[160],把她那手势再现出来。这次爱上阿辰,并不是为了练技艺,但也绝没有把她当作妻、妾或情妇的意思。要是硬找个理由呢,只是不知怎的爱上了她,就势给了一百两。老爷子不了解我这纯洁的心地,在那里卖乖,真是多此一举,太无聊了。我胸怀大志,要花毕生的精力雕刻一尊新颖的佛体,怎么能这会子就成亲呢?尤其是阿辰,倘若不是受舅舅的牵累,她本来是会被财主看中,享受荣华富贵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自有主意。

珠运下了决心,就给阿辰留下一封信,说明他并不打算凭借着一点恩惠就娶她,他是完全没有那种卑鄙念头的。

于是,他豁出去动身了,沿着山路慢慢踱去。

倘若有谁毁谤珠运,说他是个怪物,是木头人,谁就是行尸走肉。

有人怀疑,释迦牟尼之所以丢下妻子[161]出家,是因为看到连耆婆[162]都推手不管的癞病患者在接吻时嘴唇一下子烂掉,从而感到厌恶的缘故。还有些人之所以喜欢西行,是因为他不攀权势,毅然丢掉银猫[163],所以才夸他可敬,这恐怕也是因为不曾注意到他还有“雪天寒气仍袭人”[164]这么一句诗的缘故。人本来就是古怪的,双目失明后才能领悟过去瞻仰过的旭日有多么美,住在巴黎才能品出糠腌萝卜的滋味。

珠运是个水鸟不回头看痕迹[165]的人,走了一里[166]来路,蓦地想起伊人,走了约莫二里,听到喊“珠运老爷”的声音,想必是她了,回头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走了三里左右,好像有人喂的一声拽住了他的袖子,无疑是阿辰了,又一看,还是没有人。走了四里、五里、六里,走得越远越是迷恋。由于巴望看到阿辰的脸,就向后退了一步,思忖道,回去吧;转念一想,那怎么成,就又前进了一二百米。这时一个劲儿地想听阿辰的声音,就不由得掉转过身去,但一看到路旁的地藏菩萨石像,便念叨:

“奈良啊,奈良啊,我走错了路。”

接着又向前走了一百来米。

迎面来了一对夫妇,边走边聊着什么有趣的事儿。于是珠运又想找阿辰谈谈天,于是违背自己的意愿折回六尺来路。发觉自己太愚蠢,又朝前走了五十来米,可是不知不觉又折回两丈路。走十步退四步,最后竟走半步退半步,可笑透顶。他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就在一家卖栗子蒸糯米饭的店铺里,坐在折叠凳上左思右想。但是不论山中还是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帚木[167]就很难说了,这里恐怕只有仰赖言文一致的小说家的笔力了。

下 嫩木三寸,毁于蝼蚁

世上倘若没有疾病的话,男人的心肠恐怕就不会变软。有这么一位当代才子:留着八字胡,高傲的鼻子上神气活现地戴着夹鼻眼镜,到处宣传做父母的干涉子女的事会造成多么大的弊病,谁要是有异议,他就封住谁的嘴。有一天,他喝了粗制滥造的白兰地,患了肠炎,正吃不消的时候,母亲想起了一个老办法,替他沏了一碗山慈菇淀粉羹,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母亲说:

“你吃下试试吧。”

他因闹肚子搞得精疲力竭,喝下去才知道母亲多么爱他,于是感谢母亲的照料,从此,哪怕吃三毛钱一份的廉价西餐,也一定把洋点心揣在兜里,给母亲捎回去。

有人说,凡事都由上天安排得妥妥帖帖,千万不要表示不满。这话很有道理。

珠运在马笼受了寒,发起烧来。旅途中生病,甚觉不安,足足受了两天罪。这当儿,吉兵卫和阿辰找到了他,经过多方精心护理,病情稍微减轻后,就雇上一辆轿子,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回龟屋。美人通宵达旦地护理他。虽然是庸医开的药方,只因为是比琉璃光药师[168]还尊贵的善女亲手端着碗喂他,又怎么能不灵呢。

珠运的病快痊愈了,这才听说,为了祈求他早日康复,阿辰曾向众神许愿,戒这样戒那样[169]。于是他高兴得几乎流下泪来。病了一个多月才起床,大家为他祝贺了一番。他身体尽管还衰弱,却鼓起勇气拉住阿辰的手走进一间屋子。两个人谈了良久,出来的时候姑娘的耳根都红了。第二天,男的郑重其事地求老板给做媒。吉兵卫笑道:

“我那句关于牛鞧和老人的话,说中了吧?”又喜笑颜开地说,“本来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好事不宜耽搁,今天晚上就举行婚礼吧。由于巧妙的缘分,让阿辰作为我的养女出嫁,我也算是行了善事。”

他立即吩咐婢仆取出食案、碗和长把酒壶。还骂侄子道:

“怎么,你连个喜蝴蝶都不会折呀!”

他这样闹腾,正说明了乡下人的纯朴气质。

就在这当儿,来了一个男子,递给老板一封信,请他转交阿辰小姐。阿辰看罢,旋即慌慌张张跟着那人走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但是从此不见踪影。到了傍晚,该举行婚礼了,吉兵卫急得到处跑来跑去,打听她的下落。据说是跟在一家客栈下榻的年轻人一道走了。

至此,牛鞧终于脱落了,弄得老板连吭都吭不出一声了。他寻思:

——怎么向珠运解释呢?然而阿辰也绝不会行为不端的。

他正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先前那个人又来了,重新递给他一个包包。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样一封信:

龟屋吉兵卫老爷敬启:

虽未及晤面,敬悉阿辰小姐承蒙大人百般照顾,甚为感谢。惊闻大人为阿辰小姐主持婚姻,由于某种原因,我方碍难遵命。本想拜会大人,为过去的恩情当面致谢,并劝阻婚事,但情况十分紧急,而且阿辰小姐心里自有想法,鄙人也做不得主。此次给大人添了麻烦,甚为唐突不恭,经鄙人好言相劝,小姐已同意延期。近日当趋府拜访,将经过备细禀告。除了还上先前交给七藏的一百元,另奉上一百元,聊表谢意,请予笑纳为荷。

岩沼子爵家仆

田原荣作谨禀

末尾又补上一句:

珠运老爷跟前,请代为转告。

信里还附了二百元。

老板看了,说:

“呸,不过是一张纸[170]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