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不由得而生其心[133]
灿烂的旭日东升,虽然照在脊背上并不暖和,但是山峰上的雪沐浴在阳光下,景色美得晃眼。西洋腥臭的尘埃[134]不曾扬到这里,岐苏路清净洁白,使人觉得踏实。房檐附近小鸟的鸣叫声也和神代[135]毫无二致,残留着古代日本国的情趣。人们之所以对这些无聊的东西都会发生兴趣,乃是因为昨晚的风暴已销声匿迹,透过云彩的隙缝可以瞥见蔚蓝的天空,从而感到心旷神怡的关系。
珠运一觉醒来,就着咸梅,早饭吃得格外香甜,再酽酽地喝上几杯茶。他穿着雪靴[136]飘然而去,因为踩不到泥,脚步也轻盈。既然在梳子上刻下了一腔情谊,不交给姑娘也怪可惜的,就向客栈老板打听了一下地址。据说阿辰就住在从大街稍微拐进去一点的地方。他想,顺便去一下,从窗子里扔进去吧,于是溜达着去了。前面果然出现了一栋被蜿蜒的外墙围起来的体面的房子,院内枞树高耸,想必是须原财主的故居了。旁边果然有一间被最近这场暴风刮歪了的破房子。他走过去窥伺里面的动静。阒然无声,似乎没有人。他不禁纳闷起来,就把耳朵贴在破门上倾听。于是传来了嘁嘁喳喳的声音。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仔细一听,原来是女人饮泣声。
——七藏这个狠心肠的家伙,干下了什么事呢?
珠运东瞧瞧西望望,在挡雨板上找到了一个大节孔,就扒在上面往里瞧。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知是鬼还是恶魔干的,这个被珠运奉为当代摩利夫人[137]、看得那么尊贵的姑娘,竟被残忍地捆在后面那个毛毛糙糙的柱子上,还将一条肮里肮脏的手巾粗暴地塞在她那花瓣般的丹唇里。束发髻的带子已被撕裂,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柳叶般的长发披在脸上,像有说不尽的怨恨。衣襟被扯开,露出了酥胸,那皮肤白里透粉,犹如春天黎明时的白雪。看光景,已奄奄一息了。
见此情状,珠运再也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踢倒挡雨板,一个箭步蹿进去。他恨不得自己长了四五只手,急如星火地为她去掉手巾,解下绳子,并从怀里取出那把梳子,边说“把头发梳梳整齐吧”,边递给姑娘。他心疼姑娘的身子冻得那么冰凉,就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她,用一只手抚摩她的背,说:“背上一定被柱子扎坏了吧。”
姑娘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凝眸看着他。他很难为情,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蓦地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弄得席子上到处都是雪。他莫名其妙地就那样逃了出去,拼死拼活地跑了两丈路,却险些被雪滑倒,打了个趔趄,勉强站住。这才想起:糟了,忘了拿伞和行李!于是又折回去。这时间阿辰已来到门口,拽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里面拖,怎样也甩不掉。他并不曾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也不觉得害怕,但是毕生还没感到这般奇妙过,只好惶悚不安地坐在席沿上,只顾打量着堂屋地上的碎木片什么的。
姑娘娴雅地鞠了个躬,略低着头说:
“你是在龟屋住过的客人,不忍我受苦,替我解了围,我固然打心眼里感谢,但是我已认命了,我是无论如何逃不出虎口的。直到方才我还没死心,现在觉得自己太愚蠢,因而生自己的气。请您还是把我照原样捆起来吧。我也不告诉您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就这么说,您一定会认为我不识抬举,瞧不起我。我很惭愧,您以慈悲为怀,替我解下绳子,我不但没有好好致谢,还提出这么不合道理的要求,我真是感到痛苦。”
珠运没想到她会这么表示,不禁惊愕地说:
“这怎么能行呢?情况虽然可能很复杂,可你这个要求太不近情理了。你要是叫我去揍那个捆你的家伙,我是愿意尽我绵力的。但你是我钟情的人,我黑天白日不断地想念着你,把你当作至尊至贵的菩萨来崇拜,叫我怎么忍心把你捆起来呢?这比用糖做的小刀在赤楝[138]上雕刻还要困难。
“你只要看看你前天晚上落下的这把梳子就明白了。说起来,龟屋的老板已经把你的身世大致讲给我听了。恕我冒昧,我特别特别同情你,假若我是神佛,巴不得为你做这样做那样。但既然办不到,为了聊表寸心,我就不顾肩膀酸痛,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好不容易雕刻成这个样子。倘若你不嫌弃,把它插在头发上,那就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再高兴不过了。我特地把梳子送来,见到了方才的情景,叫我怎能冷眼旁观呢?也许我做得过分了,然而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把绳子和手巾都拿掉。要是我做得不对,怎样道歉都可以。可是让我把你照原先那样捆起来,那太残酷了。难道你认为我是铁石心肠的人吗?不然怎么会叫我做这样的事呢?无论如何,我也不干。”
阿辰边听着这位心地纯洁的男子斩钉截铁地述说,边拿起梳子审视。在那只有一分多厚,约莫二分宽,也不怎么长的梳脊上,不但浮雕出单瓣的梅花、重瓣的樱花和桃花,还有菊花、薄荷花,精细得肉眼几乎难以分辨,惟妙惟肖,让人觉得香气扑鼻。
——这是什么人呢?工艺怎么这样精巧?
阿辰边思忖着,边悄悄地转动眼珠瞟着他。只见他皮肤不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神态不凡。又听了他方才那番恳切的话语,叫这位少女怎么能不高兴呢?
中 倾诉衷肠情谊深
“你说已经认了命,怨自己刚才没有想通。但是世上没有笑眯眯地认命的人,大都是咬紧牙关,才死了心。你大彻大悟,认为自己摆脱不了厄运,这种看法未免过于厌世了。你想必有难言之苦,才会从这好看的嘴唇中吐出这种虽然合乎道理却违背人情[139]的话。我体谅你的苦衷,大致能明白你的心意,不禁可怜你。
“唉,可恨的三世相[140],这是谁造成的因果,竟然把鲜花和蜘蛛网搭配在一起,让你和七藏有这么个缘分。想到这里,我珠运连老天爷都要抱怨了。我虽然未必能出什么好主意,但是背痒了,就得用老头乐[141]来挠一挠。要我捆住你这娇弱的身子,我是碍难从命。要是叫我做别的事,我倒是一定绞尽脑汁替你想办法。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倒不是硬要打听,但是就此分手,只觉得像是画龙而不点睛。要是告诉我也不碍事的话,我听了,一定尽力为你效劳。”
阿辰听罢,寻思道:
——世态炎凉,连舅舅都逼我跳火坑,可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如此仁义。
她悲喜交集,感动万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俄而转念一想,说:
“您的种种好意,我深深感谢,但我的身世是不便告诉您的。不是不肯说,而是不能说,请您体谅我的苦衷。我是因为和长辈合不来,刚刚受了惩罚。要是把见不得人的丑事啰里啰唆地和盘托出,您这位热心肠的人就会认为我浅薄无聊,从而嫌弃我,那就太可怕了。然而我绝不是存心辜负您的厚意。您那些体贴入微的话语我铭记心头,哪怕转生七次,也不会忘记。今天我才知道没有白白生为女子,别提多么高兴了。最后熟的果子和刚上市的一样珍贵,可惜时间太短暂了。您是旅客,我们才刚刚见面,可是旭日还没离开树梢就得分手。哪怕替您扛扛行李,送您到三户野、马笼[142]一带,让您肩上轻快轻快也是好的。但这是办不到的,舅舅随时都可能回来,那可就麻烦了,他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呢。我的话听起来很冷淡,但都是为您着想。要是惹出事来,就太过意不去了,请您务必回去吧。唉,我恨不得留您一千天、一万天哩……”
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脸上泛出两朵淡红色的云,妩媚无比。珠运怎么能丢下她而走掉呢?
“不论你舅舅怎么说,俗话说得好:骑虎难下,我总不能吮着指头打退堂鼓啊。就连京阪一带的窝囊废[143]轻易都干不出这样的事。尤其是我刚才也说过,我从心底相信你是个善女[144],被你深深感动。匹夫不可夺其志,我是决不能坐视你的困境的。
“你虽然不肯说,但前前后后一琢磨,我也能了解个七八成。反正你就照我的话办吧。我是出于一番好意,依我的意思去做,你也不会失掉女子的体面。就这样办吧:龟屋的老板光从说话的口气就听得出是个耿直憨厚的人,你就寄居在他那里。恐怕需要点钱,我来想办法解决。我又不是你的亲戚,素不相识,你也许会认为用不着我多管闲事。我虽然没有妹妹,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得不得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苦海。你不要挂在心上,就当我是想积点阴德才这么做的。喏,来吧。”
他说罢,拉住阿辰的手。要是甩掉他的手呢,就是今川派头[145];要是回握呢,就是西洋派头。听说珠运事后对人说,阿辰两者都不是,所以他感到难能可贵,非常高兴,但那恐怕不是真的吧!
下 能以无畏施弱者[146]
“喂,吉兵卫,你用不着对我讲经说教。对不起,我七老爷蛮不讲理,这条命也豁出去了。从前还干过通奸、拐骗的勾当呢,现在老实多了。我不是卖这外甥女,只不过有人答应出一百两,叫我和外甥女脱离关系。我也不知道他是认她作养女呢,还是娶去当小老婆。也不知道阿辰是不是有了情夫,反正她老气横秋地哭丧着一副脸说,不愿意到不知道底细的人家去。我看她要逃跑,所以去找买主的时候就把她捆了起来。珠运这小子跟她有什么关系,捣哪门子乱?”
龟屋老板说:
“七,七,住嘴!你什么也不明白,阿辰虽然是你的外甥女,但是她跟你可不一样,整个驿站,没人不夸她。大家都说阿辰正当妙龄,却连粉都不擦,逢年过节连石槠木屐也不添一双。只因为你是她舅舅,平素间你怎么不讲理,她也忍气吞声,真是难为了她。
“人们见了你们家的光景,没有不对你咬牙切齿,为阿辰掉眼泪的。就连那些给婆婆吃结了冰的饭的心肠冷酷的媳妇,听了阿辰的事迹都会忽然变得温柔和善,居然讨起老人家的欢心来,问婆婆:‘夜长了,给您打碗蛋花汤来热乎热乎吧!’
“而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上次就打算把她卖给上田的人贩子。我不知道你要一百两银子干吗用,但你这家伙却认为那么善良的一个姑娘能卖钱,你也未免太卑鄙了。旅客珠运的仁慈,你哪怕能体谅一半,也不会这么说了,反而会感激涕零哩。”
七藏说道:
“喂,龟屋老板,你也许认为当年我和阿吉结婚是你做的媒,所以对我有恩。但不许家伙长家伙短的。七七[147]四十九,我绝不想到了六十岁还受你的照顾。阿辰是我的外甥女,不是你女儿,你就马上把她交出来吧。趁着七老爷还没发脾气,乖乖地把人交出来,对你有好处。也许你会说:‘我不过是受珠运这小子之托,替他说话就是了。我不是本人,不便做主。’那么我就见本人好了。”
这当儿,珠运走出来说:
“好,见就见吧。”
他仔细一端详,只见这是个高鼻梁、眼神凛然、宽下巴、脾气的确刁钻的坏蛋。七藏耸起肩膀,将膝盖往前凑了凑,说道:
“你就是叫作珠运的小子吗?瞧你长得挺文弱的,竟敢把阿辰拐跑了。年纪轻轻的,本事倒不小。可是小伙子啊,见了斗鸡,一般的鸡就得害怕。你若识相,就别说三道四,把尾巴耷拉下来,交出阿辰,投降吧。”
“你说得倒好,不许说三道四!我就简单地说两句:我不愿意你卖掉阿辰小姐,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
“住嘴,不准你瞎说八道!”
老板插嘴道:“喂,七,好好听我说,咱们想个办法,看能不能不把她卖掉。”
话音未落,七藏早已抡起拳头,骂道:“你个狂妄的外乡佬!”
阿辰哎呀一声跑了出来。吉兵卫也和她一道解劝道:
“七藏,七藏,你可真是个糊涂虫,不一定非卖姑娘不可,总有个商量嘛。”
“哼,明摆着商量不出结果来。你要是肯出一百两,我就把她送给你。”
七藏说着,一把拽起阿辰,吉兵卫按住他的下摆说:
“喏,坐下来好好听我吉兵卫说。我不知道你是让她去当娼妓还是做小老婆,不过如今是禁止买卖人口的。”[148]
七藏气势汹汹地骂道:
“呸,你这个老朽,少啰唆点儿!不管怎么干,随我的便。尤其是我已经收下了二十两定钱,还花得一干二净。说什么也不能反悔了。你少管闲事,还是喝你的茶去吧。”
七藏恰似老鹰抓住了兔子,两眼露出凶光。龟屋老板哑口无言。珠运不胜懊恼。只见阿辰犹如风暴摧残下的牵牛花,生命像露水一般危在旦夕。她朝这边默默地深深鞠了一躬,跟着舅舅走了两三步,又回眸一看,那情景多么可怜啊。
珠运向八幡[149]大神发誓道:这是决不能容忍的。然后就叫住了七藏,漂漂亮亮地拍出一百两,老板和阿辰惊讶不已。珠运也不去管他们,只顾和七藏办理了万全的手续,让这个坏蛋和这位善女脱离了关系。真是可喜可贺的事。于是暂且让阿辰做了龟屋的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