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五重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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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如是因[118]

上 难以忘怀根本情

人的身世各有不同,珠运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认识。今晚他听了这番话,领会了人世间的悲哀。掠过客栈一角的山风使他感到格外寒冷。他难过得心如刀割,像自己亲身经历似的,鼻子都酸了。向老板道谢毕,回到自己屋里,蓦地看见了摆在壁龛上的两盒腌花,那是他刚才买下的。换了衣服,一歪身躺下去。可是,一蒙上被子,阿辰的身姿便历历浮现在眼前。伸出头睁开眼睛吧,腌花映入眼帘;闭上眼睛吧,阿辰的面影又浮现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愕然,又睁开了眼睛,于是又看见了腌花。他思忖道:

啊,一看见这个,就想起听到的那段身世,弄得睡不着了。明天还要翻过马笼岭[119],走到中津川[120]呢,不好好睡一觉怎么成?

他吹灭了座灯,定了定神。可是那婀娜花容又历历在目。他说了声:

“嗐,不像话!”

于是他把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瞪着天花板。这一次看不见腌花了,但也是白搭,梅花香透过盒子飘到枕畔来了。他怦然心动,这颗心便成了种子,怒放出妩媚的桃花、樱花、薄荷花、菊花,众花争妍斗艳。好像还听到了前来吮蜜的蜂群的振翅声。他寻思:

——连耳朵都妄听,太愚蠢了。

随即紧紧地闭上两眼,用棉睡衣蒙上了头。这下子更不得了。阿辰那富于魅力的形象浮现在幻觉的灿烂花环中。岂止是高贵,背后居然还有一圈朦胧的光晕,俨然是一尊白衣观音。他思忖道:

——古人也没雕过这么出色的雕像!

这本是他热爱的本行,他便不禁神思恍惚起来。这当儿,在厨房里捣乱的老鼠的骚动声划破冬夜的寂静传了过来。真是可恨啊,简直睡不着觉哩!

下 情切切有增无已

木讷近仁[121]的店老板好意劝珠运道:

“那些准备得十分周全的人,穿着束腿夹裤,帽子外面再戴上头巾,拉得低低的,呢绒外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为了使外衣不至于晃动,脖子上再扎条手巾。鹿皮裙裤上紧紧地打上绑腿,脚上是两只分趾袜,稻草鞋里塞上三四只辣椒,省得生冻疮,再戴上皮子做的手背套,背上背着套鞋[122],以防万一。就连这身装束,遇上这场暴风雪都不容易对付,何况你这个来自京城准备得很单薄的客人?嗖嗖地掠过天空的寒风,刮得众山鸣动,山顶上、树梢上和峡谷里的雪一齐纷飞,把视线整个遮住了。一眨眼的工夫大雪就遮住了路,没到腿肚子。连鼻孔里都刮进了雪花,比淹进水里还难受,你要是还惜命,就请暂且住下。”

这情景光是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珠运本来并不急着赶路,就在熏笼旁坐下,说道:

“那么就再多打扰一天吧。”

他抽烟来解闷,喷出烟圈,室内弄得朦朦胧胧的。往四下里一看,一只黄杨木梳[123]蓦地映入眼帘。于是想大概是卖花女不小心掉下的,就将它捡起。当即怀念起梳子的主人,重新回忆着昨夜老板讲的故事。他憎恨姑娘的舅舅,认为人世间太不公平,总觉得阿辰真可爱。

——我要是神佛的话,就一定让七藏暴死,让姑娘和她那下落不明的父亲团聚,并教宫内省[124]授给她贞顺孝行的绿绶、红绶、紫绶等,戴上所有的奖章[125]。还要让小说家把她那凄凉的身世写成一部趣味盎然的小说。让祐信[126]、长春[127]等人复活,将其美貌描绘得栩栩如生。让她嫁给日本头号富翁,把她身上那打了补丁的棉布衣服换成绫罗锦绣,在那蓬乱而没有油性的头发上涂抹最上等的伽罗[128]旃檀[129]之油。恨不得把铁火箸那么长的黄金脚装在饭团那么大的珊瑚珠上,让她簪在头上。

但他没有神通力,无可奈何。将家财变卖一空,怀里还有三百余两,然而这是立业的资本。一路上省吃俭用,只要有一只草鞋还没破,就舍不得丢掉,连绢绞[130]做的发饰[131]也舍不得随随便便赏给她一条。

然而他对少女一往情深,她那高尚品质使他难以忘怀。有没有好办法和这样一位善女结上良缘呢?

——啊,有主意了。

于是赶紧解开小小的行李包,取出小刀,用一小块磨刀石把刀尖磨得尖尖的,随后花上整整一天工夫,在梳背上刻了点什么。用纸包好,边翘首企盼着边想:阿辰来了,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相思真是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珠运这个附庸风雅的家伙的可笑行为扑了个空,暴风雪肆虐了一晚,少女怎么走得了这样的路呢?

水不流动就越积越深,见不到人就越发怀念不已。珠运暗想:

——我坐的这间幽暗小屋,虽然被烟熏黑了,总还有个天花板。铺席尽管已经发红,总还没破。不知是不是去年春天屋顶漏了,纸隔扇上的李白画像头部留下好几道瀑布般的污迹。但是房屋构造结实,对严寒浑然不觉,待着很舒适。就连这样,还感到冷清,心境悲凉。那可怜的少女却住在茅屋里,恐怕连天花板都没有。柴烟把屋顶熏得发出难看的黑光。火绒般的煤烟耷拉下来,活像垂挂在高山里松树上的青苔。

她将柔软的乌发梳成垂髻,不顾苗条的身子软弱得好比还没凝成玉的露珠,仍温顺地乖乖坐在稻草都露出来的破席上。不通人性的七藏,想必又是摆出一副臭架子,盘腿坐在炉边。珠运仿佛亲眼看到了七藏那张可憎的面孔。他穿着一身深蓝格子大棉袍,尽管已经喝得够多的了,可是他不知分寸,还嫌不够呢。他一面恶狠狠地瞪着倒在炉子角落里的白瓷细嘴酒瓶,一面把视线转到正忙着做针线活的阿辰身上,叫她停下手来,向她提出无理的要求。这个嗜酒如命的酒徒的毒舌,活像针一样锐利,刺痛了阿辰的心。衣衫单薄的阿辰在回答时,是不是冻得瑟瑟发抖呢?朔风毫不留情地猛刮,薄薄的一层墙破烂不堪,里面的骨架都裸露出来。用来挡风的草帘也是松垮垮的,无济于事。生活毫无奔头,好运已被贫穷吓跑了七分,只靠三分依恋来苟延残喘。珠运精神恍惚,唉的一声叹了口气。

这时听见雪沙沙地打在挡雨板上,熏笼里的火似灭未灭,脚尖已冻得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