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母遇风暴梅香散
“山里的客栈,要说好吃的,左不过是豆腐皮、干鲑鱼罢了。您不像是一般开化[82]的年轻人,今天晚上特地到茶间[83]来,愿意从头到尾听我这个秃老头儿唠嗑。正好夜长,就讲讲阿辰的故事来招待您吧。遗憾的是,去年还能讲得又有趣又悲惨,惹得轻薄的京城人——啊,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心软的京城人——在木曾哭上一场。可惜缺了一颗门牙,眼下漏风,连菩提寺[84]的和尚都说我读起书简文[85]来不如过去了。所以微妙的词句和手势就省略了。”
老板预先交代了一番,随即叼起马夫用的那种烟袋杆儿,啪啪地悠然吸了两三袋烟。把引火柴添到炉子里后,灰毫不客气地扬到束腿裤上来,他砰的一声掸掉灰,说——
兴许是从小爱看读本[86]的关系,我一谈这种故事就来了精神儿,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每次孙子们都笑话我那不分你我的痴迷样子。您知道我有这个老毛病,要是听着吃力就请多包涵着点。
话说室香是个感情很深的女人,爱阿辰心切,她寻思:即使鼓起勇气,拿起三弦的拨子重操旧业,也不过是跟那些在妓院花钱如流水的冤大头和对烟花柳巷情形半通不通的嫖客打交道而已。她再也不愿意干这种向嫖客献殷勤、在酒席宴上周旋的行当了,于是把象牙换成枸骨[87],改教孩子们音曲[88]。她既有炉火纯青的技艺,品行又端正,为了抚养孩子,精神也就振作起来,对弟子们自然教得热心。于是人们都说她是个好师父,颇为器重。生活有了着落,保持着小康局面。但是当小姑娘正荒腔走板地尖声唱着“今昔”[89]的时候,阿辰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种事屡次发生,室香于心不安。她操劳过度,奶水也不够,所以一狠心,就把娃娃寄养在附近一个人家,自己拼命挣钱。旁人看了,都钦佩得流下泪来。
可是老爷太薄情了,走后一点儿音信也没有。想写信给他,却不知道地址,也不能套上背心[90],母女二人到处去朝山拜庙啊。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自己想念的人。醒来一想:他没说话呀,说不定中了流弹,已死掉了吧?我为了许愿,茶和盐都戒了,一心一意地祷告,他也不该不知道呀。就连神仙,要是不懂得眷恋之情,我也不想膜拜。
一边发牢骚,一边哭个不停。就这样发愁饮恨,一天天地挨过去。虽然不曾理会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但岁月如流。阿辰早已学会了迈步,偶尔和养母一道回家来,咬着舌头讨点心吃。那嘴形长得和心爱的人儿一模一样。室香紧紧地搂住了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于是娃娃三岁那年的秋天,室香把她领回来亲自照看。她心头的愁闷稍微得到了排遣。正如贫穷的家庭也能得到太阳的温暖一样,母女过的虽是凄凉的日子,娃娃的嘴边却露出高贵的笑容。然而狠心的爹呀,家也不肯回,难道不想看看小妞儿长得多么漂亮吗?娃娃虽小,也已懂得怀恋爹爹。妈妈教她,爹回家来的时候,该怎样鞠躬。娃娃牢记在心头,举止娴雅。室香盼着孩子她爹回来,夸她把孩子教育得真好。可是心上人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她不免胡乱猜疑起来:
难道是到哪儿的龙宫去了,坐在仙女的身边不成?[91]
室香认为,他把大人忘掉犹可,要是将娃娃也抛在脑后那可不能原谅。她起这样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
室香是个正派女人,然而老天爷却很不公道,不体恤她的哀忱之情。
命运像掷骰子,完全没个谱儿。阿辰的舅舅是个酒色之徒兼赌棍,诨名叫“乱掷七”。长得虽然英俊,却厚颜无耻,没有不讨厌他的。一个人的身量有限,就是伸开四肢睡成大字形也占不了一坪地[92],偌大的京城却容不下他,他只好走江湖去做木工,经过美浓[93]路,辗转来到信浓。刚好须原地方的一个财主要盖养老用的房子,他便去帮忙,按照师傅的吩咐,一会儿刨柱子,一会儿装板壁。墨线虽打不直,邪门歪道的事却很在行。他跟这家的宝贝闺女阿吉小姐眉来眼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竹笔[94]在刨花上写下的情书,反正终于唆使小姐和他发生了关系。
财主是个糊涂虫,溺爱小姐,说既然有缘分也就无可奈何了。也没弄清这个男子的为人就把他招为女婿。不知道这位举世无双的恶狼女婿上门后财主心里是否踏实了,反正他当年就上了西天。于是,“乱掷七”把山林、房屋、仓库,连同廊檐下面的米糠盐[95]缸都统统继承下来。当全村的人举行聚会时,他便大模大样地坐在上座。人世间的事,多么可笑啊!
初秋刮起台风,乱云飞舞。这时可怜的室香患了轻微的感冒,从此卧床不起。冷飕飕的秋夜,和越来越远的虫声做伴,让人对一切都想开了。她独自寂寥地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不久就会像霜露一样消失。她勉强写下了阿辰的身世,因为手发颤,墨迹也不大清晰,然后把这张纸和孩子她爹丢下的一片诗笺一道装在护符袋里。
她向加茂明神祈求说:
“神明在上,请可怜可怜我这个命在旦夕、无依无靠的孩子吧。倘若老爷还在世,保佑他们父女团聚吧。老爷要是能说句:‘室香虽是艺伎,却是个好女子,会体贴人,我很高兴。’那么就请把这话捎到九泉之下给我听一听。”
遥拜完毕,睁开眼睛一看,灯光只剩下萤火一般大小,微弱的光线下,孩子的睡脸是如此天真无邪,也不知在做什么梦呢。室香心想:
——哪怕再让她长大十岁,梳上银杏髻[96],我再死也好啊。
于是咬着袖子偷偷哭泣。这当儿,阿辰在梦中魇住了,哇的一声哭道:
“妈妈,好痛,好痛。我爹还没回来吗?源儿打我,疼死了。他说没爹的孩子是狗崽子,打得我好疼啊。”
室香说:“啊,当然要痛了。”
于是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就香甜地睡着了。多么可怜可爱。唉,纵有一身病,怎么能撇下孩子死掉呢?天下有像我这样悲惨的人吗?
下 儿如清水泣岩下
格子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又静悄悄地关上了。[97]七藏穿着华丽的衣服,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走了进来。久疏问候,也不道声歉,一味得意扬扬地讲述自己获得今天这个身份的来龙去脉,最后傲慢地说了句:
“我带老婆来见见你,顺便也让她逛逛京城。”
他的妻子文静地深深低下头去说:
“我叫阿吉,乡下人不懂规矩。如今荣幸地跟您成了一家人,往后请多加照顾。如果您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亲妹子吧。”
口气之间充分显示出山里人的淳朴厚道。
室香欣喜不已,挣扎着抬起头,恰如其分地向她致意。
阿吉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以慈悲为怀,她说:
“姐姐病得这么重,又拖着个年幼的孩子,我把你们丢给别人,自己去参观祗园[98]、清水[99]、金银阁[100],又有什么意思呢?今后我就守在姐姐身边看护。”
七藏绷起脸来,暗自想着:这是多管闲事。但又不便阻拦。于是说:
“家里太窄,那么我就一个人回客栈去了。”
当天晚上他是在室香这里吃的饭,几盅酒下肚,然后醉醺醺地信步走了。
他哼哼唱唱,喷着酒气,被河[101]风吹着,东倒西歪地踱到先斗町或川端[102]一带就留宿了,真是无耻透顶。
室香由于孩子有了托付,感到这诚然是神的恩惠,也就放下心来。见到阿吉后的第三天,她安然地获得了善终。作为艺伎,风流一世,弥留之际却以美妙的嗓音虔诚地唱诵南无阿弥陀佛。于是为她送葬,在鸟部野[103]化为一缕轻烟,在佛法的风吹拂下扬扇翩翩起舞[104]。和尚听说这个情景,就流下随喜[105]之泪说:
“极乐世界无疑是添了一名歌舞女菩萨。”
阿吉总不能撂下不管,便给了老女佣一笔钱,把她打发走了。正这样那样归置的时候,阿吉在持佛龛[106]最里边找到了一个包包。她纳闷地打开一看,是各种各样的货币,加在一起不到一百块钱。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包钱的纸上写着:
生活虽拮据,却一分、两分地存起了这么一笔钱。我万一有个好歹,便将此款赠给肯收留阿辰的那一位,聊表谢意。
阿吉边读边难过得心如刀割,心想:妈妈对孩子爱得这么深,我能不扶养她吗?于是阿吉带着五岁的阿辰,和丈夫一道回到须原去了。
因果正如扣骰子的碗边[107],循环不已。七藏本性毕露,反正家道殷实,便去争长半[108]。他成了一群恶棍手下的冤大头。老婆看到家底儿越来越薄,前途多难,就苦口婆心地劝诫。他说: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我精通此道,才不会受骗上当呢,怎么可能回回都输呢?”
于是他索性跑出去,一连三四天也不回家,在松本[109]善光寺[110]或饭田[111]高远[112]一带的赌场里转悠。输了呢,就傻里傻气地赔了夫人又折兵;赢了呢,就叫条子,由妓女伺候着喝喜酒,把这笔横财花光了拉倒。这个毛病怎样也改不掉,继承的山林比沿着坡道跑下去的春天的马驹儿还快地被挥霍得一干二净。
阿吉终于焦急得病死了。阿辰在年仅十岁的冬天就尝到了人世间的悲苦。舅舅也不回家,正束手无策时,左邻右舍说:
“那家伙真可恶,跟长久保的嫖子鬼混,老婆死了也漠不关心。”
大家可怜阿辰,就帮着把丧葬事办完了。那以后,七藏的生活越发放荡了,遭到村里那些正经人的嫌弃。他却一意孤行,终于把须原财主的房子连同庭园中的石灯笼一道转让给人,甚至美丽的青苔也饶上了。风掠过长屋门[113]里参天枞树的梢头的声音,还和过去没有两样,七藏却已搬到旁边的破房里去住了。
人的习性犹如木屐的齿,一旦歪了就再也纠正不过来。他身无长物,唯独缺不了酒盅,已经到撅两根枯柴当筷子使的地步,还在炫耀他那副象牙骰子,真是昏聩到家了。
有这么个舅舅算是倒了霉。阿辰的肌肤比御岳[114]的雪还白净,脸长得像石楠花一样美,有一股灵秀之气。然而凡是要娶她的人,只要一听说比山崩还可怕的七藏这个名字,就吓得毛骨悚然,打了退堂鼓。她已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真是凄惨。白天在家搞副业,肩膀累酸了也舍不得歇口气,晚上一家家地串驿站上的客栈,兜售腌花。欺负她的旅客当中,有的说不定还是秽多[115]出身的呢。回家的路上,用当天辛辛苦苦挣到的几个铜板打上酒,笑嘻嘻地讨舅舅的欢心说:
“您一个人怪冷清的吧,没遇到什么不方便吗?”
但是她这么殷勤地伺候,老七有时还找碴儿。前些日子甚至提出要她到上田[116]去当娼妓的不合理的要求。好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连吃活饵的老鹰,也会饶恕供它取暖的鸟儿[117]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