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风流倜傥,母憨厚纯真
乍一看,人世间好像其乐融融,细一打听,有些人的身世却意外地凄凉。从前有个叫作室香的艺伎,名声比八坂之塔[57]还高,比音羽瀑布[58]还响,在京城首屈一指。“地主权现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59],这句话说得好。她看中了一个姓梅冈的风流倜傥的中国浪人[60],以身相许,两人海誓山盟。这样一来,哪个嫖客还肯捧别人的情妇,当然也就没有人再招呼她了。她自暴自弃地想:
身如牵牛花,死活不管它。[61]
自从她不再爱惜自己这短暂的生命,就连人人都畏惧的新征组[62]她也不怕了。她手里弹三弦,脑袋里却只有伺候主子[63]这一根弦。她把这个忌世隐遁的男人悄悄地隐匿了半年多。受苦人自有天佑,也是前世的缘分,她终于有了喜,并高高兴兴地庆祝了结带礼[64]。但是好景不长,鸟羽伏见之战[65]扰乱了天下,室香那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宇间,马上出现了波浪般的细碎皱纹。
老爷[66]生性刚毅,说这正是大丈夫遂壮志的机会,便率领一群同志,要去投奔官军。室香虽然不曾阻拦他,但他一旦踏上修罗巷[67],是死是活就很难说了。
他将去往云彩彼方的吾妻路[68],天气寒冷的奥州[69],临分手时不提回来之事只从大道理说些鼓励话,告诉他此去将走向飞黄腾达的道路,但这是真心话吗?一个妇道人家器量狭窄,不禁掉下担心的眼泪,难道这也不应该吗?室香善于体察人意,这阵子却越想越没了主意,成天失魂落魄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出发的时刻到了。昨天,她将男山八幡[70]的护符缝在男人的义经裙裤[71]里,他半边脸上露出笑容,骂她是“傻瓜”。那声音还在她耳边萦回,但这会子人已走到一里开外去了吧?她在门前踮起脚尖望着,徒然一遍遍地说:
“唉,这双眼睛真不管用,真可恨。哪怕能看见老爷一天的行程也是好的呀。”
她这种心境,也是合情合理的。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然而此恨绵绵无绝期。隔壁的艺伎在学筑紫筝曲[72],听着她唱的歌,再想想自己的身世,感到无比凄凉。“铮铮铮,快还钱;铮铮铮,快还钱!”那些铁石心肠的债主不分早晚来讨债。她却连回答他们的气力也没有。
女萝离开了男松,难道就必须被这种世风如此蹂躏吗?她低下头,斜着眼睛瞟着橱柜门[73]上贴的书画,当中有一幅出自广重[74]之手。越是对讨债感到懊恼,就越眷恋远在天边的人,嘴里念叨着:
“快回,快回。”
来人怒吼道:
“你连利息都不付,倒叫我快回去,亏你怎么说得出口!”
室香说:
“哎呀,别这么大声叫唤,你平素不是这样的呀。”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宝贝。那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那一位留给她的宝宝。还没看到娃娃的脸,就已经疼爱得不得了。有一天晚上,她听人说唐土[75]有胎教一说,一点也疏忽不得。可是自己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好窝心哪。她尝到了断肠之苦。
天女也有五衰[76]之相,不知什么时候,玳瑁梳子、珍珠搔头[77]都没有了,美丽的华鬘[78]也无影无踪了。她也懒得修饰边幅了,原来人人都说她皮肤光润,现在却因心情郁闷,失去了光泽。许多件心爱的衣服,也被债主拿了去或换成了日用品,只剩下身上一件穿旧了的家常衣服,也用不着再焚什么灵香[79]了。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那是个好赌博的酒鬼,穷困潦倒,有什么伤心事也不能找他去商量,这样一个弟弟真是还不如没有呢。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心地善良的老女佣。
室香就这样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及至月份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婴呱呱落地,取名辰儿。那就是卖腌花的女郎。
客栈老板当年为了祈求神佛保佑,去参拜伊势神宫,风流场上的事[80]好像略知一二,他把卖花女的身世如此这般地讲述了一番。珠运也并非木像,他擦去眼泪追问下文。老板说:
“稍等一下,只顾着说话,炉火都快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