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忙起身告退,林霭泽也跟着退了出去。
宣宁方挨着黛玉坐下,伸手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低声劝道:“玉儿。别生气了。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如今我们明白了,也就罢了。”
“如此说,母亲居然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当作了博得荣华富贵的筹码,被拨过来拨过去的过了那些年。最后还被他们逼得无处可逃,终究是送了性命方罢。”黛玉已经无泪,有的只是漫漫无尽的悲哀。人活在世上,被敌人算计没什么,因为敌人的目标就是知你于死地而后快。若是被自己的父母兄长算计,才是真正的悲哀。因为你的生命是他们给的,他们的算计乃是天经地义。你若不从,便是不孝,便是不义。
“玉儿,你想怎样?”宣宁搂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女孩儿,感受着她的无奈。那些人是她母亲的父母兄长,如果贾敏活着,她必然不会让人去伤害他们。如今贾敏已死,黛玉便是这个事情的决策者。就算是宣宁,也做不得这个主。
黛玉身上的力气抽丝剥茧般慢慢的脱离,她只能无力的靠在宣宁的怀里。似乎只有借助他的力量,才能够呼吸一般。过了许久,方轻声叹道:“我又能怎样?我能凭借我现在的身份去替母亲寻仇吗?可他们却又是母亲的兄长和母亲。如果我报了仇,母亲地下有知,又怎么会原谅我?”
宣宁点点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和的说道:“那就算了吧。我想你的母亲也已经放下了仇恨。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只要我能仍你平安幸福的活着,她低下便是含笑的。对不对?”
“是啊。所以你赶快带着我离开这里吧。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好,等几天我们就走。”宣宁点头,其实他也不想再呆下去,再呆下去的话,看见的便是一场血雨腥风,父子兄弟之间的互相算计。黛玉不想看这些是因为她的善良,他不想看这些,是因为他知道结果。
“快些走吧。我希望能早一天见到父亲。”黛玉腻在宣宁的怀里,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和平静。
“好。”宣宁微笑点头。
晚上回到园子里,便有家人递上一个帖子,说是荣国府的人送来的。黛玉此时最厌恶这个,于是皱着眉头问道:“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来人说是老太太想请主子赏个脸,去他们那边赏菊花。”
黛玉淡淡的笑,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又冷冷的问道:“他们那里的菊花比我们园子里还好?”
宣宁上前拉住黛玉的手轻轻攥住,对那下人说道:“帖子在哪儿?”
“在奴才这里。”那家人忙把手中的请帖递上去,宣宁抬手接了,低头一扫。便交给身后的雪雁,对黛玉说道:“我们先进屋去吧。”
两日后,恰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黛玉果然答应贾母过去赏菊,贾母接到圆明园的总管送来的信儿,高兴地不得了。吩咐王夫人和邢夫人还有尤氏凤姐儿等人务必好生准备。万万不可慢待了黛玉。
王夫人等也知道黛玉的身份非比寻常,自然不敢怠慢。提前一天便把所需之物都准备妥当,又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又指点一二,嘱咐了好些话才放心。
这件事最高兴地应当是宝玉。头一天晚上他便高兴地睡不着觉了。拉着袭人叽叽咕咕的说了半夜的话儿,最后还是外边上夜的婆子一再催促了,才慢慢的睡下。第二天一大早便又醒了,洗漱毕便匆匆去贾母房里请安。
贾母见宝玉早早的过来,心里也很高兴。宝玉有趴在贾母的怀里撒了会子娇,直到迎春姐妹三人也过来后,方从贾母的怀里出来。王夫人邢夫人等过来伺候早饭,贾母也不过简单的用了点,方叫人去大门外候着,若黛玉的车马来了,立刻进来回话。
黛玉到荣国府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二刻。
天有些阴沉,虽然未曾下雨,但微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黛玉披着一件玫瑰紫色织锦百蝶穿花的斗篷,扶着雪雁的手缓缓地下车。贾母带着众女眷在门口迎接,先行国礼,后以家礼相见。
黛玉以公主的身份坐在上位,贾母王夫人等立在下面相陪。
初时黛玉并不多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众人。贾母等摸不清黛玉的心思,也不敢乱说话,只陪着小心在下面站着。过了片刻,黛玉方叹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宜久站。还请坐下说话吧。”
贾母忙谢恩毕,在下首陪坐。王夫人等皆站在贾母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不敢喘一声。
黛玉坐在那里慢慢的吃茶,然后忽然间笑了。
贾母一愣,随即陪笑道:“公主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也说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黛玉摇头笑道:“倒没什么有趣的事儿。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原来我来了,大家有说有笑,凤姐姐还能说些笑话凑趣,姐妹们也都有诗词助兴。今儿却都这样哑口无言的,想来都是这身份弄的鬼。原本是至亲,如今却如陌路之人。”
“公主说的很是。只是国体国制在,我们不敢僭越。”
黛玉听贾母这样说,少不得摇摇头,笑道:“既然是家宴,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们大家关起门来,只论亲戚情分,有说有笑的,岂不更好?”
贾母等人自然是巴不得这句话,忙起身答应着。恰好外边赖大家的给凤姐儿回话,说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公主移驾后花园赏菊。
黛玉便扶着雪雁的手起身,由贾母等众人簇拥着往后面走去。
既是赏菊,便少不了螃蟹。荣国府也算是几代富贵,家里也颇有些讲究。几大个儿的螃蟹用蒸笼蒸了,园子里的席面上先摆上一盘,一边吃一边拿,又热又随意。连洗手都是用菊花叶蒸的绿豆面子,那些葱姜调料更是精致无比。
贾母亲自捡了个大个儿的团脐的螃蟹给黛玉。黛玉便推脱道:“我这身子,大夫素来不许多吃了这个。外祖母且不用忙了。”
贾母忙问:“公主的身体还没有大好么?原先恍惚听说已经大好了。小时候的病根儿也去的干净了。难道竟是他们误传?公主如今越来越大了,这身体可是千万重要的。切莫像你母亲当年那样,不知爱惜……”
贾母此话,一下子触及黛玉心中最酸楚的伤痛。她坐在首席上,忽然间觉得心口钝痛,似乎有一把冰凌似的尖刀在那里来回的锯,知道痛彻心扉了还不停手。
黛玉忽然间沉默不语脸色苍白,边上的雪雁急忙福身,轻声问道:“主子,您那里不舒服?”
不等黛玉说话,贾母等人便先慌了。王夫人立刻上前躬身询问:“公主,可否需要传太医来?”
黛玉手里拿着粉紫色的绢帕,悄悄地抵住心口的位置,以帕子遮住手指,不让她们瞧出端倪。待心情稍微平静了,方淡淡的笑道:“没什么,只是外祖母刚才忽然提到母亲,心中痛楚,不能自控而已。”
贾母便慢慢的低头,落下泪来。
王夫人和凤姐儿对视一眼,凤姐儿忙道:“公主这会子没什么大碍了吧?”
“自然无碍。请两位舅母和两位嫂子不必担心。”黛玉看看周围的人已经放松了神情,心中更觉得人性凉薄。知道她们不过是担心自己在这里出了意外,他们没办法向皇上交代,未免全家伙最难逃干系罢了。谁又是真正的心疼自己呢?
“是我多嘴了。勾起了公主的伤心事。”贾母忙用帕子擦干了眼泪,强作欢颜对黛玉说道,“公主难得来一次,我们特地叫了京城最有名的两个戏班子。不知公主喜欢听哪出戏,尽管点来让他们好好地唱来。”
“哦,也好。前儿听人说‘蒋家班’不错。西厢里‘高平调’《木兰花》一出唱的尤为出色。就让他们装扮了细细的唱吧。一直唱到‘大石调’《红罗袄》,这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黛玉的心情渐渐地平静,说话的声音也淡然起来。此刻她的脸色十分的平静,倒叫贾母等人猜测不透了。
王夫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早年在娘家的时候便听戏。早把董解元的整出《西厢》看了几十遍。黛玉点的这一段正是张生献计退敌,到相国夫人悔婚那一段。黛玉的话一说完,王夫人的心里便打了个激灵。心想这一段戏素来不被人所喜欢,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最不喜欢看这样的戏。不知黛玉今日单单点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贾母听黛玉说完,心中也若有所思,只是黛玉已经沉默着吃茶,她又不好继续沉默下去。便笑道:“这几段戏却不常听。想不到公主倒是知道这个。”
“我也没听过,只是上次在外边路过,偶尔听见有人说起,所以今儿才想着要听听。不过是借着外祖母的光儿罢了。”黛玉笑笑,把手中茶盏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