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那边戏台上便响起了细乐。那扮张生的小生便敞开喉咙唱起来。
众人细心地听,黛玉之漫不经心坐在那里,目光不时的扫过众人的脸。
听了一会子,贾母便笑道:“这个张生也真是有些本事。一个弱书生居然懂得兵法,可以救人于水火之中。这也是那崔家的一段造化。”
“只是可惜那位相国夫人并不是慧眼识珠,反倒出尔反尔,因为这书生的身份看低了他。生出了悔婚的念头来。”黛玉说着,便用眼睛看着贾母,目光中明明带着淡淡的笑,却让贾母和王夫人等觉得有些寒意,秋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王夫人见贾母有些沉默,恐怕冷了场。便转头笑道:“也不是相国夫人悔婚。怪只怪那位莺莺小姐原是许过人家的。”
黛玉便看了一眼王夫人,冷笑道:“这也奇了。为何她许下诺言声称谁退了敌人便把她的女儿许配给谁的时候,就忘了她的女儿是曾经许过人家的?偏偏张生救了她们母女之后,却又想起自家女儿曾经许过人家?可是被那些强敌给吓得糊涂了?”
“这……”王夫人被黛玉问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薛姨妈忙陪笑道:“总是她们孤儿寡母的,可怜见儿的。其实让莺莺小姐认下张生为兄也是不错的主意。只是不知道果然那样认了兄妹,这戏文将来还怎么唱下去。”
众人听了这话,皆微微一笑。
黛玉便看了一眼贾母,贾母正要笑着接薛姨妈的话茬儿,忽然见黛玉回头看自己,忙道:“公主可有什么话说?”
“也没什么话说。我只是觉得这位相国夫人不过是活命之后又想着自家的女儿若是嫁给那个礼部侍郎的公子,总比嫁给布衣书生张君瑞的好。她一心拿着自己的女儿去换取荣华富贵,却还有人说她是孤儿寡母失了势力,不过是给女儿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门第。”黛玉说完,便转过头去继续看戏。
贾母的脸色一变,不由得触动心事,目光便在王夫人身上悄悄地掠过。
“公主高见。”宝钗一直坐在迎春姐妹三人之间沉默不语,此时见贾母等人的脸上有些下不来,便轻声笑道:“只是这终身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从来没有谁是自作主张的,这样的戏本不该是我们女孩儿家听的。却不如换一出的好。”
此言一出,贾母和王夫人等皆暗暗地点头,又征询的看着黛玉。
黛玉冷冷一笑,把手中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放,看着宝钗问道:“你是谁?”
宝钗一愣,茫然回道:“公主怎么会不记得我?”
黛玉立刻变了声音,厉声喝道:“雪雁!”
“奴婢在。”雪雁忙转身跪倒在黛玉跟前。
黛玉冷声说道:“你是素来跟着我的人,难道没听见她的话吗?还等着我去问她?”
“奴婢该死!”雪雁忙磕了个头,从容站起来,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春纤,春纤便随着雪雁二人一起走到宝钗跟前,雪雁喝道:“薛氏宝钗,不懂规矩,目无尊卑,竟敢对公主不敬,想来连皇上也没放在眼里,给我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是。”春纤答应着,上前两步,猛然伸手抓住宝钗的衣领,一把拉过来扬手要打。
席间众人包括贾母在内皆吓得变了颜色,慌慌张张的起身离座,跪倒在黛玉面前。连声请罪。
“慢着。”黛玉一抬手,轻轻地两个字如珠玉般弹出。
春纤扬起来的手便停在空中,等候黛玉的指令。
“拖出去打。我见不得这个。”黛玉冷冷的看了贾母一眼,想到母亲死时的容颜,心中的怒气越来越盛。绞着帕子的双手忍不住轻轻地颤抖,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天下果然有这样的父母吗?他们真的是母亲的母亲和兄嫂吗??
席间发生这样的事情,戏台上的戏子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一个个挤到戏台一角站在那里,又好奇的看着下面。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薛姨妈见有人过来拖着自己的女儿往外走,急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扑倒在黛玉脚下,哭着求饶。
黛玉看着薛姨妈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忽然一动,便问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如今我且让你选择一回。据说你的女儿也要选入宫中做公主郡主的伴读宫女。这会儿你又在这里求我。我只给你两条路,第一,你女儿今天目无尊卑,竟敢对我说话都指三指四,态度轻慢,我只按照规矩掌嘴二十也就罢了。第二,我不叫人打她,也不罚她,只差人去内务府说一声,免了你女儿的入选之名。你如何选择?”
薛姨妈一愣,忍不住止了哭声,回头去看。
宝钗尚没有被带下去,两个婆子架着她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她却怔怔的看着薛姨妈,满心期待的等待着,似乎已经笃定她的母亲会选择保全她而放弃入选宫女的机会。
薛姨妈愧疚的看了一眼宝钗,心中万分不舍。
王夫人也没了主意,邢夫人更是抱定了看热闹的心情,绝不多说一句话。
贾母沉默不言,她似乎也明白,这件事原本就是宝钗心中起了轻慢之心对黛玉不敬,只想着此事莫要祸及贾府也就罢了,个人造的孽个人去受,这也天经地义,谁也没什么话说。
薛姨妈回头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跪倒在地上,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说道:“小女无知,冒犯了公主。请公主责罚,以正君威!”
宝钗错愕,傻傻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黛玉冷笑,看看薛姨妈大义凛然的面孔,又看看宝钗失了颜色的雪白的脸,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你说相国夫人做的不错,原来你们是一个鼻孔里喘气的。都是不顾自家女儿的死活,硬生生要拿着女儿换荣华富贵的母亲。”
此言一出,众人皆暗暗地吃惊。想不到黛玉今日所来,却是另有打算,瞧这阵势,似乎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想着当年之事许是已经瞒不住了,便各自暗暗地打算今日之事如何收场。
薛姨妈却还跪在地上,听了黛玉这番话,又羞有愧,只是无言以对。
宝钗却把心一横,挣开两边的婆子,疾走两步跪倒薛姨妈身边,对着黛玉叩头道:“公主明鉴。待选入宫是我宝钗平生夙愿,绝非母亲之意。古话说得好,人生在世无非‘忠孝节义’四个字。而‘忠’字排在首位,自然是忠君最大。我宝钗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想输给男儿。公主刚才既然已经给了我们母女两条路选,而且我母亲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请公主执行诺言。待宝钗领完责罚后,再来向公主谢恩。”
宝钗之言一出。更是满场皆惊。
黛玉也意外的看着宝钗,看了半晌,方点头连声说道:“好。好。好……”
她连着说了三个好,之后又不多说半个字,只是微笑着看着宝钗。
宝钗心中忐忑不安的跪在那里,生怕黛玉识破了她的心思。于是低着头藏着自己的脸色,默不作声。
薛姨妈忍受不住,转身抱住宝钗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薛蟠,又心疼女儿,哭着‘苦命的儿……’。
外边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等人皆听见这边的动静。只是碍于国体,男女有别,只是焦急的等在外边,不敢擅自进来。早有管家婆子悄悄地传出话来,贾赦听完之后看着贾政,恨恨的说道:“当初我说不让她们一家子住在家里,你总磨不过你媳妇的脸面,又仗着老太太疼宝玉,便撺掇着老太太把他们母子三人留在家里。如今终于惹出了祸事,累及你我一大家子人方才罢了!”
“大哥此言差矣。”贾政不服的看了一眼贾琏,慢慢的说道:“当时他们来,大哥何曾说过不留的话?又是谁说我们家里眼看着要出个王妃,将来花销甚大,很应该跟他们皇商多亲近亲近,也好扩大一些财路?如今她们有了事,大哥倒是说起这个来了?前些日子若不是薛蟠拿出五千两银子来,贾雨村也弄不来那石呆子的扇子!顺天府的衙门也不是我们贾家开的,哪件事不得等着银子去打点?”
贾赦气结。想不到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二弟居然当着子侄的面揭自己的短,一时老脸上下不来,便指着贾政说道:“什么王妃?不过是太子府的一个侍妾罢了。在太子身边这么多年,连个蛋也没下出一个来,亏你还封自己的女儿是王妃!”
贾琏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实在憋不住了,便假装咳嗽,转过脸去。宝玉也听着这话很不中听,然拌嘴的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伯父,皆是长辈,绝对没有自己插言的份儿,只好低着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