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可要多谢妹妹了。”
“姐姐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医术高明。纵然要谢,也是去谢他。”
“傻丫头,他是你的奴才,我不谢你,又去谢谁?”
闺房里一阵欢快的笑声,透过浅碧色的窗纱传到了院子里。林宁陡然止了脚步,从心里叹道:“果然让她开开心心的过下去,是不是就可以逃开那个泪尽而亡的宿命?
林宁在黛玉的院子里站住脚步,恰好雪雁从里面出来,见了他站在那盆夹竹桃花下,便没好气的问道:“宁公子怎么在这里发呆?大晚上的,也不怕吹了凉风?这儿可是我们姑娘的闺房,里面还有个格格,宁公子也该避讳些才是,公子不在乎,我们姑娘和格格的名声也是要紧的。”
“你主子洗澡,难道我还要进去吗?”林宁好笑的看着她,这丫头每回见了自己都跟吃了几斤火药似的,说起话来梆梆的,像个机关枪。
“胡说八道!我们老爷敬你的医术,才给了你脸。你竟然在这儿欺负我们小姐?!”雪雁当真恼羞成怒。
林宁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只顾着说话呛她,竟忘了古代和现代的区别。亏了自己还曾经在这里活过五年,竟把这里的习惯一概都忘了。于是忙道:“我原是来给你主子诊脉的,不想她这个时间沐浴,既然这样,那我先回了。明儿一早再来吧。”
“等等!”雪雁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一边的小丫头,“诊脉不是小事,我进去问了姑娘再说。不管怎样,姑娘的病是第一要紧的。”
“你看,横说竖说你都有理。我就等着吧,你快去问。”林宁说着,转身往一侧走了几步,在院子里的小石头凳子上坐下。这原是夏天乘凉的地方,此时早春,石凳冰凉,早有婆子去拿了垫子来给他垫上。
雪雁进去不多时便出来,对着林宁轻身一福:“宁公子恕罪,方才是奴才言语冒失,冲撞了宁公子。还请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跟奴婢一般计较。我们小姐已经沐浴完毕,请公子进屋给小姐把脉。”
林宁一愣,这丫头变得也太快了些!她如此谦恭,倒是让林宁不大好意思了。小丫头嘛,还是辣一点好,太过唯唯诺诺了,倒少了许多意趣。
“雪雁,你怎么像是变了个人?若不是你实实在在的站在我面前这身段模样都没变,我还以为姑娘又换了别人过来说话呢。”林宁笑着站起身来,弹了弹袍子角,看着雪雁撅起的小嘴,知道定是黛玉训斥了她,便把脸凑到她的近前,小声笑道:“没事儿,一会儿我跟你主子求求情,让她不罚你了。好不好?”
“哼,都是你闹得,还来充好人!”雪雁终究是生气的,所以往后退了一步,侧身站到一边,“您快请吧,只管在这里说话,小姐又要说我不尊重公子了。”
“你不带路,我怎么走?”林宁站直了身子,淡淡的笑着。
“是了,公子请跟奴婢走。”雪雁恨恨的瞪了林宁一眼,抬脚走在前面,引着林宁往屋里去。
西里间卧室的门帘掀开着挂在一边的金钩里,从门口望进去,恰好看见相依坐在一起的两个姑娘。
二人刚洗了澡,半干的头发松散的挽着,身上皆穿家常春衫,瑾瑜是秋香色的长衫,白绫裙。裙角绣着一簇簇的海棠,整个人清新雅致,她已经十四岁,是初长成的少女,身量高挑,歪在美人榻上看雪雁绣的花,一边看一边夸奖,连声称赞。
黛玉则穿一件淡紫色夹袄,领口袖口皆用深紫色绒线滚边,稀稀疏疏的绣着几支粉色的兰花,腰下也是白绫裙,裙上却绣着一株茂盛的兰花一直开到膝盖以上,细长的叶子似乎迎风舒展,宛若名家手笔下的草书,酣畅淋漓。腰下一枚和田玉佩,系着紫色闪金蝴蝶宫绦,玉佩雕琢成蝴蝶的形状,恰好和盛开的兰花相得益彰。她正和瑾瑜二人坐在一起,品评着雪雁用大红绫子绣的百蝶牡丹,瑾瑜一味的夸奖,而黛玉则圈圈点点,针法针脚都说的头头是道。
林宁暗叹,小小女孩,年方六岁便已经如此美貌,不知再长几年,会怎样的倾国倾城。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曹公不惜重墨浓彩去渲染她的灵动秀丽,如今就连自己看到她,竟然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姑娘,宁公子来了。”雪雁走到黛玉近前,轻声提醒。
“哦。”黛玉忙抬头,看见林宁有些痴然的目光,又轻轻侧脸看看一边的瑾瑜,心中一笑,脸上却平静的说道:“请公子东里间坐,叫人沏茶来。我这就来。”
黛玉的闺房只是小小的三间北屋,西里间是卧室,东里间为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东里间和正中间的小厅用百宝阁隔开,阁子里放着几件古董瓷器,小小的书房为半敞开式。林宁原是站在厅里的,此刻黛玉如此说,他便转身进去,自行坐在紫檀木的玫瑰小椅上,看着墙上那幅赵孟頫的行书。
这幅字一直挂在这里,林宁每回来给黛玉诊脉,都会看看它。
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
采菱谁家女,歌声起暮鸥。
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
寥寥几笔却写得体势紧密,姿态朗逸。
“公子也喜欢这幅字?”黛玉扶着雪雁的手慢慢走过来,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石青色三镶三滚得比甲。里面依然是粉紫色的夹袄,腰下还是那幅白绫裙。只是多了这件比甲,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端庄。
“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可是赵孟頫的真迹吧!单凭这一卷书画就可是无价之宝了。”林宁回过头,轻声叹道,“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世称‘赵体’。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为楷书“四大家”果然名不虚传啊!”
黛玉却笑道:“公子好眼力,书法还罢了,不过我只爱这词‘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你想,在一个宁静、淸秀的意境中,突然有一位采莲女,划着小船,唱起采莲曲;这清脆、嘹亮的歌声,把栖栖的“暮鸥”惊起来了。——荷花、小舟、采莲女、歌声、暮鸥,鲜活的意象,清纯、生动,有声有色,天籁美韵,楚楚动人,一派田园风光。
后三句笔锋一转,世事难定‘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乱云愁’,却将人比云,将云人拟。风雨欲来,而采莲少女却处乱不惊,从容不迫地采下一茎绿荷叶戴在头上作雨具,返舟归家。这份淡定这份心心境就不是人人都有的,要得就是遇风云突变而泰然处之。”
林宁暗暗地点头都说全曲是寄托着处于政治风云变幻中的赵孟頫的归隐之心,不过如今被黛玉一解又是另一番风味,她灵慧至此,在这污浊的世界上脱颖而出,和那些人格格不入,方才是她宿命的根源吧。
“妹妹果然好见识!”瑾瑜原是跟在黛玉身后进来的,因在门口瞧见小丫头端着茶进来,方觉得口渴,先接了一盏茶喝了半盏,待黛玉一番言论下来,方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三人说了几句闲话,林宁给黛玉诊脉。又把药方调了两味药材,然后嘱咐道:“按照这个方子连吃三日,然后再看病情进展如何。”
林宁给待遇诊脉时,瑾瑜便一声不响的在一边细心地看他,见他全然不是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一丝不苟。白皙的脸上两道浓眉微微的皱着,双目轻轻眯起,目光深沉凝重,似乎要通过脉搏一直深入到病里去的样子。一时心中感慨道,想不到这个浪荡公子认真起来,却是另一番模样。看来林丫头所言非虚。阿玛的病若是经他的手痊愈,可真是阿弥陀佛的事情。
见林宁起身要走,瑾瑜忙上前拦住,问道:“请问宁公子对外伤的后症可有良方?”
“格格是为费扬古大人求方吗?”林宁微笑,看来这女人还算个孝女。
“是啊。阿玛一身的外伤,虽然伤口痊愈了,但每逢阴天下雨,伤口便又痛又痒,痛苦不堪,不亚于身受重伤。太医院那些人,不知想了多少办法,然阿玛的痛苦丝毫不减。作为女儿,我只能眼见着他受罪而手足无措,真是莫大的悲哀。”瑾瑜说着,脸上便透出一种伤痛。毕竟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倒是有一味丸药,可以缓解痛楚。只是不宜多用。回头我配好了,送给格格。”
“需要多少银子你只管跟我说!我不能白白的叫你操心!”瑾瑜原以为林宁会计较自己原来的态度而不答应,就算是答应也会提些要求,不想他却一口应允竟然毫不犹豫,也不提任何条件,一时喜出望外。
“银子嘛,倒是用不了多少。只是药材却需要一样极为罕见的。统领大人身上的伤都是外伤,愈合的时候留了一些寒气在伤口里不能散发出来,所以阴天下雨的时候,伤口才会痛才会痒。然伤疤一旦愈合,皮肤又跟正常的皮肤不同,汗毛孔扭曲堵塞,寒气越发不能痛快的出来。所以这驱寒的药材很重要。”